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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Chapter 08

涉水攀山只等你擦身而过

裴桐康复的这段时间,在医院陪伴郑一贞的这段时间,没去看望沈延年的这段时间,统称为“我还没有习惯杨孜尧不在的时间”。

这段时间,一晃便是大半个月。军训结束的那天,郑一贞正好出院。自我照顾她开始,郑一贞的私人物品便不再让护工整理。我正在收拾她的衣物时,久站在窗台的郑一贞忽然开了口。

“墨尔本现在是春季了吧。”郑一贞背对着我。虽身着西装,大病初愈的她看起来仍有些消瘦。

我将行李箱的拉链拉上:“是的,现在昼夜温差比较大。白天平均二十多度,晚上便可能降到个位数。”

“你们每日都联系吗?”郑一贞转过身,向我走来。

我知道郑一贞并无恶意。平心而论,她扮演的奶奶角色着实不差。裴桐出院时,她亦以我奶奶的身份,送了裴桐一份礼物,原因不过是希望我在学校可以多些朋友。

“常联系,他每天都会问候您。”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杨孜尧常给我发来他在澳洲考飞行驾照的照片与短视频。有三三两两蹦蹦跳跳的袋鼠,有趴在树上近乎静止状态吃树叶的树袋熊,还有一望无际的旷野和波涛汹涌的南太平洋。我得知他结交了一位美国好友克鲁斯,比他年长两岁,是一位极富冒险精神的旅行作家。杨孜尧的照片多是以笑脸为主,而每次的对话的最后一句,必然是“照顾好奶奶”。

郑一贞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口红与化妆镜,细致地涂抹着:“我与我的亲孙子,竟比你还生分些。”

“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任何人无可比拟的。”我试图抚慰她。

郑一贞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回应。

我在一侧看着她,岁月终究没有对她慈悲。住院的这段时间,她的白发再次占据了大半,皱纹愈发得深。我难以想象一个女人是如何独自操持那么大的一家酒店集团,却目睹了郑一贞如何在住院的这段时间每天坚持看财务报表,开远程视频会议并签署了无数份文件。

“在看什么?”郑一贞合上化妆镜。

“你的口红色号很好看。”我只好随意寻找细微处进行夸赞。

郑一贞笑:“你长得很漂亮,好在没有走麦雨时的老路。”

我没有接话,拉起郑一贞的行李箱:“司机在门口等您,我先陪您回家吧。”

“我十点有个会议。”郑一贞主动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你很缺钱吗?”

“什么?”我不解。

郑一贞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我知道你在找家教的工作。”

“你在纽约时只能做劳力工作,那是因为你年纪小,学历只停留在高中时期。但是现在不同,你是麦卓晞,是我郑一贞的孙女。你只管好好读书,我不会让你缺钱。”郑一贞拉起行李箱:“麦卓晞,人在某些时刻,需要一种‘即使做了亏心事也能心安理得’的能力。我希望你能早点学会。回学校吧,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需要你时,我会联系你。”

郑一贞拉着行李箱离开,剩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我走到郑一贞之前站着的位置,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群身着病服的小朋友们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虚弱的身体似乎已然丧失了蓬勃的生命力,可我能隐约感受到他们对头顶的阳光充满感恩。

“即使做了亏心事也能心安理得的能力”,我重复着郑一贞这句话,确实是。

你看,命运不就是拥有这样一种能力吗?它的翻云覆雨手从不管人间多少愁。

坐在公交车上回学校时,我收到来自杨孜尧的讯息。

“卓晞,我现在在墨尔本黄金海岸机场,刚刚结束今天的课程。克鲁斯告诉我这里全年超过二百五十天都是晴天,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里。我坐在海滩旁,看着人来人往,突然觉得世界也许就是由无数条巨大的传送带构成,纵横交错。就像行星图,大家一起绕着太阳转啊转。所以当我们突然想到要做什么事情,也许那正是离它最近的时候。那时候,你便要赶紧去到它身边,不然在你原地犹豫的时候,它可能已经离你越来越远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和你说,也许觉得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看着这条讯息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坐在我身后的人将车窗打开,风吹入车厢内,眼前的树木看得更为真切。我想我是能理解杨孜尧的意思的。只是我没有勇气告诉杨孜尧,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赶紧去到它身边”的。

就像我坐在这趟公交车上,未到指定位置,是无法停下的。这个指令的决定权不在我,我只能和这趟公交车一起,顺势而行。

从公交车上下来,我走了几步,决定还是回复杨孜尧的讯息,便站在原地。

输入了一大串字后,我又全部删掉。最终便拿起手机拍了一张此刻湛蓝的天空伴随着四个字“海阔天空”发给了杨孜尧。墨尔本的海阔,广州的天空。

“嘿!”忽然有人从我身后重重地拍了我一下,熟悉的力度,我连头也不用回,低声怒吼了一句:“李牧棠,你怎么无处不在啊。”

李牧棠嘿嘿得笑着:“小爷我今天特意一军训完就溜出来在公交车站等你,怎么样,够意思吧?”

我指了指他口袋里的一张小卡片:“这是什么?”

“受人所托。”李牧棠捂住了口袋。

我伸出手,站在原地就是不肯走,李牧棠只好缴械投降,抽出小卡片放在了我的手掌心。

小卡片上居然是骆家兴与郑楚楚的照片,更为夸张的是,二人的照片中间还有一颗大大的爱心。这张小卡片,无非就是一张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被郑楚楚手画的一颗爱心捆绑成看似甜蜜的关系而已。

“你要交给骆家兴?”我问。

“不,是趁骆家兴不备,塞进他的钱包。”李牧棠得意地笑:“怎么样?我这个‘再加工服务’如何?”

我把小卡片塞回李牧棠的口袋,快步向前走:“说吧,你拿了什么好处?”

“军训思想报告一千五百字。”李牧棠跑到我身旁:“我爸从小就说我有一个聪明的小脑瓜。”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爸爸。”我的步子逐渐缓下来。

李牧棠将我护在马路内侧:“我爸是在我读高一那年过世的。刚发现癌症那会儿,他就主动找到我妈交出了所有的私房钱。到最后快不行的时候,又一次从我的小玩具汽车里拿出了私房钱,说这次以后真没了。我和我妈真是哭笑不得。”

“我爸走之后的第三天,我打开冰箱看到他给我买的大腰子。不知道为什么东西留下了,人却留不住。”李牧棠说到这里强挤出笑容:“我和你说噢,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我爸还打电话给我,嗷嗷得哭。”

相比我与杨孜尧,李牧棠稍有一些值得庆幸的是他曾有一个爱他如命的父亲。即使那种疼痛感将伴随他一生,可那也是被疼爱过的烙印。

“我爸过世以后,我妈就像变了一个人。对我特别依赖。那时候我只要出门超过一小时,我妈就会不停给我打电话。好在那时候杨孜尧那座冰山不知为何突然融化了,给了我不少鼓励。以前我爸在的时候,家里的生意都是我爸打理,现在我妈无人倚仗了,就把希望放在了我身上。可惜我压根就对生意不感兴趣,又不想太忤逆她,只好在大学里日复一日地混着。”李牧棠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妈还有另外一个糟糕的心理状况。她每天都处于自责之中,她反复地问自己如果当时早一点中发现我爸的病,也许我爸就不会走。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也许呢?”

我终于听明白,李牧棠在撕开自己的伤口尝试着治愈他认为我有的伤痛。

“其实你奶奶对你父亲也是这样的心态。”李牧棠不了解我的真实情况,语气充满了真诚:“你和你奶奶现在相处得还好吗?”

“我想,失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痛苦的,我没有任何立场去怪她。”我绽放笑容:“其实我一直在纽约,和杨孜尧的痛苦并不相同。但是无论如何,李牧棠,谢谢你。”

这套说辞想来是李牧棠曾经安慰过杨孜尧的,如今照搬到我这里,即使并不奏效,我也会牢记这份真情实意。毕竟,大千世界,伤心因司空见惯而成了最不值得一提的事。可李牧棠是在意的,他在意身边朋友的感受。

可能是因为都饱尝过“失去”,令我们都成了敏感的动物。

正式开始上课后,李牧棠比我预想中要认真许多。他虽然上课时基本没有清醒状态,坐在最后一排呼呼大睡,但是从未缺席。郑楚楚一开始还愿意和裴桐与我同坐在第一排,便于记录老师的笔记。可不过一个礼拜,她就彻底放弃挣扎,认清了自己的学习热情,在李牧棠身边的位置安营扎寨,给骆家兴织起了围巾。

我除了上课以外,便在图书馆自习。李牧棠在发现我实在沉闷无趣后,声称图书馆绝对是安全的环境,将看护我的任务交给了裴桐。后来又因为裴桐篮球打得不错,被李牧棠借调去给他的篮球比赛当主力队员。

阴差阳错的是,由于从图书馆的第十二层的西面窗户往下看正好可以看见骆家兴的训练场,我居然常在图书馆碰见郑楚楚。稍有不同的是,我看的是书,她看的是人。

日子不徐不快地过着,杨孜尧于方清树的婚礼前寄来一套白色小礼服,附赠一枚蝴蝶胸针。

裴桐极为夸张地在我耳边尖叫,我盖上盒子,将其放入衣柜。郑楚楚恰好迎面走进来,看起来有几分闷闷不乐。

“楚楚,你快看,卓晞她哥哥给她送了一套超好看的礼服!”裴桐一跃跳到郑楚楚的床前。

郑楚楚却一只手一把抓起枕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对着枕头就是一阵乱砸。

“怎么了?你家小骆骆又惹你了?”我将衣柜门关上,拿起书包,准备在去图书馆自习之前感受一番“人间烟火气”。

郑楚楚长叹一口气,哭丧着脸:“我今天特地换了新的口红色号去找他。我问他‘人家漂亮吗?’他问我‘谁?’,我就说‘人家’,他又问我‘人家是谁?’”

“哎,我怎么就喜欢了一个榆木脑袋!”郑楚楚越说越气。

我与裴桐互相对视一眼后,我故作沉思状:“裴桐,人家去看书了噢。”

裴桐假装没有听清楚,扮作无辜:“谁?”

“人家。”我佯装娇羞。

裴桐的那句“谁是人家”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我就在郑楚楚的枕头仍向我之前,飞奔出门了。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莫过于图书馆。它安静又蓬勃。所有人固守一块小区域,便能在自己的空间中自在地汲取知识,感受自我的存在。不被打扰,又没有压迫感,我再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

临近傍晚,我收拾书包,从图书馆出来,接到了杨孜尧的电话。

“卓晞,礼服喜欢吗?”杨孜尧喊我的名字时的语气比以往更加温柔欢快。

我不禁笑:“当然,非常感谢。”

“我说了她一定会喜欢!”电话那端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的是英文。

“克鲁斯吗?”我下意识用英文回答。

杨孜尧在电话那头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真切,只听见克鲁斯爽朗的笑声,随后他退出了我和杨孜尧之间的谈话。

“你和他说了什么?”我问。

杨孜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问:“方医生的婚礼结束后的那个周末,你和李牧棠一起来墨尔本看我的中期飞行演习吧?”

“我们邀请奶奶一起来好不好?她其实很关心你在墨尔本的一切。”我问。

“我试着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都不愿意接听。”杨孜尧缓缓地说。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问问李牧棠,看他是否有时间。”

“他如果没有时间,你一个人会来墨尔本吗?”杨孜尧问。

“当然会。我问他是否有时间是因为你说要我和他一起来呀。”我不理解杨孜尧这个问题的用意。

杨孜尧沉默了几秒,再接着说:“其实我……”

杨孜尧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似乎不远处有人高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是骆家兴。

“骆教官。”我回答。又想到杨孜尧还在电话那头,赶忙对着电话说:“我刚刚从图书馆出来,碰到骆教官了。”

“骆家兴?”杨孜尧笑:“他最近和你的室友发展得如何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和你说过呀。“我惊讶,又立刻反应过来,是李牧棠那个大嘴巴。

我与杨孜尧说着,骆家兴已经走了过来。

“你自己问他吧。”恶作剧般,我把手机递给骆家兴:“杨孜尧想要问候你。”

骆家兴憨憨地笑,接过电话,第一句话便是:“照顾麦卓晞这件事我可是说到做到啊。她之后不参加军训的手续还是我去办的。”

我在旁听得直冒问号。“说到做到”?骆家兴的言下之意是杨孜尧曾拜托过让他多照顾我?可是为什么杨孜尧从来没和我提过?转念想想,杨孜尧对我的关怀,什么时候和我提起过呢?

杨孜尧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骆家兴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没有,我就把她当妹妹。”说着就把手机递给我,向我求救。

我被骆家兴的反应逗笑,他是真的害羞,加上不善言辞,被远在南半球的杨孜尧提到他与郑楚楚之间的事情,便不知如何应对。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手机,刚将手机放到自己耳边,准备当着骆家兴的面,和杨孜尧一起再调侃他几句,却听到了杨孜尧本意不想让我听到的一句话。

他说:“别随便成为兄妹。不然等你发现你喜欢她,就来不及了。”

我有些愣住,随即将手机递回给骆家兴,骆家兴不明所以,奇怪地看着我。

“回来见。”杨孜尧说。

骆家兴这才忙不迭回应:“好,回来见。”

我挂断电话,故作随意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抬头看骆家兴:“骆教官,找我什么事?”

“我想和你聊一下楚楚的事情。”骆家兴真诚地说。

“和我聊?”我重复一遍,直到看到骆家兴认真点头的动作后,我才确认骆家兴想谈话的对象是我。

“那去食堂吃饭吧,一边吃饭一边说?”我有些好奇,不知道木讷如骆家兴,会和我这位追求者的室友说些什么。

骆家兴点头,与我一同向食堂走去。路上,骆家兴问我:“你平常在图书馆都看什么书?”

“预习一下课本上的概念,看一些老师建议的书籍。若是还有空,就随便在名著那一区,随便拿书,拿到哪本就看哪本。”我回答。

“你和你哥这点还挺像的,他也是非常爱看书。”骆家兴笑。

我也配合地笑:“兄妹嘛。”说完又联想到杨孜尧刚刚的那句话,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好不容易走到了食堂,我与骆家兴打好饭菜,刚找到座位坐下来,却迎面撞上了同样来食堂吃饭的裴桐和郑楚楚。

郑楚楚一个箭步冲上来,却在我意料之外将矛头对准了骆家兴:“骆家兴,你不是说你不吃萝卜吗?”

萝卜?看到室友和喜欢的男生单独吃饭,郑楚楚居然第一反应将注意力放在了路家兴面前的菜的托盘上。

我立刻对郑楚楚说:“你吃什么?我和裴桐去帮你买。“说罢便赶忙站起来,拉上裴桐,三步并作两步走,逃离了郑楚楚的视线。

裴桐在窗口端着餐盘观察菜色时,忍不住向我透露郑楚楚勃然大怒的原因。

“郑楚楚发现,骆家兴在他两年前的QQ空间里呢,说他这辈子最爱的食物就是萝卜。因此,郑楚楚在次日将食堂里的红烧萝卜、清炒萝卜和萝卜排骨汤都给骆家兴送了过去。结果,骆家兴这小子不领情,非说自己根本不爱吃萝卜。”裴桐在讲故事的同时,还不忘和阿姨进行肢体语言的交流,穿插着几句菜名和“谢谢阿姨,阿姨您真漂亮”成功拥有了几份满满当当的菜。

“裴桐,你这油嘴滑舌,怎么有点像……”那个名字在我脱口而出时及时悬崖勒马。

裴桐却不在意地主动接了话:“你想说我越来越像李牧棠了,是吧?”裴桐说着转过身来:“走吧,回到因为萝卜而爆发的战场。”

我点头。我想也许面对李牧棠,裴桐也是这般模样。聪明如李牧棠,如果连我都能看出来裴桐拙劣的演技,李牧棠不会看不出来。可是如果李牧棠不想看出来,他就不会看出来。就像骆家兴说他不喜欢萝卜,而事实上,他可能只是无法接受郑楚楚的萝卜。

郑楚楚怒目而视着正一口口吃着饭的骆家兴,偏偏骆家兴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看郑楚楚的眼睛。我与裴桐对视一秒,立刻达成一致,在距离他们二人一列走廊的位置坐了下来。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远到他们打起来我们也可以撒腿就跑。

郑楚楚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食堂的餐桌上:“骆家兴,你说话呀!”

食堂本就嘈杂,但由于郑楚楚的动静过大,仍有些同学经过向他们看来。在此刻,我与裴桐都十分庆幸,没有与郑楚楚处于同一个画面之中。

可这份尴尬没有持续多久,郑楚楚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她带着哭腔对骆家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明明我都那么喜欢你了。”

“学妹,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学业,比如家人。”骆家兴这才抬起头来:“你知道我的家庭吗?知道我未来很有可能去哪里工作吗?你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你而言百弊而无一利吗?”

郑楚楚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毕竟是出身衣食无忧的小康家庭的独生女,郑楚楚完全听不懂骆家兴这些话语里的含义。她只是不解,未来有那么可怕吗?可怕到骆家兴要在他们的爱情萌芽时期就要判定它注定干枯至死的命运。

“本来是希望你可以帮忙向她转达我的最后一次表态,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那我先回宿舍了。”骆家兴在此刻站了起来,端着已经吃完了的餐盘,走到我面前。

我手里还拿着勺子,只好把勺子慢慢放下来:“嗯……好。”

“那我就先走了,裴桐,麦卓晞,再见。”郑楚楚在身后哭得梨花带雨,骆家兴居然还能有笑容,实在令人佩服。

我与裴桐如痴傻的只会摆手的玩偶,异口同声又声如幼蚊地说:“学长再见。”

骆家兴把餐盘放回了餐盘置放处,将背影留给了我们,也将尴尬留给了我们。

我与裴桐抱着极强的求生欲,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走到郑楚楚面前。

郑楚楚还在抽泣着,我从口袋中拿出纸巾递给她:“骆家兴已经走远了。”

郑楚楚接过纸巾,又从口袋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对着小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掉泪水,唯恐弄花了妆容:“行了,你俩把餐盘端过来一起吃吧,吃完我还要回去看电视剧呢。”

我和裴桐听到郑楚楚这么说,立刻把餐盘端了过来。

“楚楚,我和骆家兴是在我刚出图书馆的时候遇到的。他说想和我聊一聊你的事情……”我解释着。

“卓晞你有什么好解释的呀?”郑楚楚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瘪了瘪嘴:“你不会是在担心我误会你和骆家兴吧?如果是感情纠葛,看你不爽的也该是裴桐吧。”

裴桐一把揽过我的肩膀,义正言辞地对郑楚楚说:“我才不会为了李牧棠和卓晞有间隙。不就是男人吗?不就是帅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无奈地笑,低头吃饭,只觉我的这两位朋友十分纯真可爱。爱之欲其生,不被爱也不会欲其死。这本来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晚饭后,裴桐去篮球馆和李牧棠一起训练,我则和郑楚楚一起回到了宿舍。郑楚楚拉上了床帘,躺在床上看电视剧。我便打开书,继续今天没看完的部分。

一直到裴桐回到宿舍,我们两个都洗漱完拉上床帘准备入睡,郑楚楚都始终待在她的床帘里。

半梦半醒之间,从郑楚楚的床位的方向,我仿佛听到有哭声传来。我伸出手从枕边摸到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是凌晨三点多。

我正在思考是否要去看看郑楚楚,手机提示收到了一条微信,来自裴桐。

“她好像在哭?”裴桐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我迅速回复:“是正在哭。你也醒了?”

“早醒了,一直在想要不要去看看她。你快把手机放进被子里,我看得到你手机的亮光。”裴桐提醒我。

我赶忙把手机放进被子里:“你说是不是因为骆家兴?”

“别说这三个字,提到这三个字我就头疼。”裴桐又补充了一个痛哭的表情:“我明天开始也和你一起好好学习,六根清净。”

我翻了个身,正想着如何回复,杨孜尧的微信发了过来:“没睡?”

我一惊,迅速回复:“你这么知道?”我正在琢磨杨孜尧也不可能如裴桐一样看得到我床帘透出的光线,杨孜尧回复说:“我猜的。由于进入夏令时,原本只是两小时时差的我们,现在变成三个小时了。”

“你那里六点多了,跑完步了?”我顺着他的话推算时间。

“跑完了,刚和克鲁斯一起回来。”杨孜尧回复,紧接着他又问:“怎么不睡觉?”

“郑楚楚现在可能在哭,我和裴桐在想要不要去看看她。需要你的建议。”我打字的同时,裴桐用微信信息对我进行疯狂轰炸:“麦卓晞!拿个主意啊!这个碉堡炸不炸呀!”

满屏的感叹号令我不得不点开和裴桐的对话框:“我在求助外援,等我消息。”

“外援是谁?李牧棠?”裴桐问。

“你脑子里只有李牧棠。我们把这事情和李牧棠说等同于把狼招来,我在问杨孜尧。”我回答。

“你还不是脑子里只有杨孜尧?”裴桐反击。

我不理会她,回到我和杨孜尧的对话框。杨孜尧的头像是一片茂密的绿色丛林,而李牧棠的头像是一只肥嘟嘟的小熊猫。杨孜尧对头像是辽阔,而李牧棠的头像则传递着一句话“我这么可爱,那你不来抱我,你还在等什么”。

对话框中显示杨孜尧一直在输入中,良久,杨孜尧却只发来一句话。

他说:“她关上了床帘,就是不想让你们看见。”

我对杨孜尧对建议自然是照单全收,只是还是想问:“那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你坐在楼梯上,安静陪伴我的那个夜晚,我很感激。”杨孜尧主动提起了那个夜晚,那个我目睹他悲伤的夜晚。

没有等我回复,杨孜尧又发来一句话,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卓晞,早点睡。”杨孜尧没有说他要去做什么,但是他要我早点睡,我便不再向他多发送一个字。

裴桐已经被耗尽了耐心,我给她发去最终不去打扰郑楚楚的微信时,听见了裴桐轻微的鼾声。

裴桐睡着了,郑楚楚的抽泣声还在继续。我听了杨孜尧的话,将手机放回一旁,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

人在脆弱的时候,到底是需要拥抱还是陪伴呢?更准确一点来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是否真的希望他人察觉呢?

多怀念婴儿时期,饿了就哭,不开心了也可以哭,放声大哭,没有丝毫顾忌。等到长大了,若是真的伤心了,还要在流泪之前拉上床帘。在人前的失态不可持续太久,不然就是让旁人难堪,也失去了自己的姿态。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

痛苦吗?痛苦。可以大声说出来吗?最好不要。大家都痛苦,你一尖叫,只会显得你最不堪一击。

次日上课,仍旧一如往常。我和裴桐都不再提起“骆家兴”这个人,郑楚楚又开始了上课打盹睡前敷面膜的日子。伤口有没有真的愈合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看起来是否只是“皮外伤”。

不知为何,每当看到郑楚楚故作坚强的模样,我都会想起麦雨时。

如果是麦雨时,看到郑楚楚这番模样,一定会冷笑一声,说句:“太过年轻。”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方清树的婚礼上,我再次见到了麦雨时。

方清树与宋常柠的婚礼没有选在教堂,也没有在草地,而选在了方清树常去的一家咖啡厅。没有司仪,也没有婚礼的程序。方清树常年在美国,宋常柠之前在如烟的旧相识均不方便参加,因此在场的宾客大多是方清树与宋常柠同一家医院的同事。

方清树与宋常柠甚至都没有穿新郎新娘的衣服。宋常柠穿了一条米色的连衣裙,头发垂至腰间,淡妆之下,十分温婉。方清树则是日常装扮,披上白大褂便可以再次进入手术室的阵势。也许他们二人提前和宾客们都有沟通,他们的同事们也都穿着随意。对比之下,身着小礼服胸前别着蝴蝶胸针的我与一身名贵西装的李牧棠显得格格不入。

方清树与宋常柠在和我与李牧棠打过招呼之后,便去照顾其他的宾客。

我走到甜品区,拿了一块蛋糕,正准备吃,李牧棠忽然将我手中的蛋糕拿走,并一口吃掉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拿起另一块蛋糕,不愿理会李牧棠的恶作剧。

“麦卓晞!”李牧棠突然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抬头,只听见手机相机拍摄照片的声音,李牧棠瞬时比了一个剪刀手。

我咬了一口蛋糕:“李牧棠,你真够无聊的。”

李牧棠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手机中我和他的“合影”:“就我们现在这穿着,说大家是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李牧棠。”我朝着李牧棠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好,我知道,你还没有满二十岁,这是犯法。那我先预定一下位置不行吗?”李牧棠操作着手机:“我发给你哥,让你哥做我们的证婚人。”

我有些敏感:“你发给他干嘛?”

“你哥一大早就打电话来提醒我陪你一起参加婚礼,不能让你一个人,不就是在明示他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准妹夫吗?”李牧棠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那我就勉为其难,同意了吧。”

我正想辩驳,麦雨时闯进了我的视线。这是我们时隔两个月的再次见面,她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一条大红色鱼尾裙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显现得淋漓尽致。麦雨时的头发被高高盘起,她手捧一束玫瑰,从大门优雅地走了进来。

“这也太美了吧!”李牧棠脱口而出。

我心中似是有一根弦瞬间紧绷了起来。麦雨时在众人的目光中与我擦肩而过,径直向方清树走去。与麦雨时一比,宋常柠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我想如果此时《倚天屠龙记》赵敏要求张无忌弃周芷若的场面在此时重演,方清树一定会弃宋常柠而去,不带一丝一毫犹豫。

不过我忽略了,方清树不是张无忌。从来都只有麦雨时选择他或者不选择他,从来都没有他是否要选择麦雨时还是宋常柠的时刻。

麦雨时将手中的那束玫瑰递给了方清树,双唇轻启:“方医生,新婚快乐。”

麦雨树说完又看了看宋常柠:“送给新娘子吧,你的新娘非常美丽。”

不知为何,明明麦雨时是善意的,我却觉得这场面如此悲壮。麦雨时在说“新婚快乐”的同时,也是在彻底和方清树划清界限。感情啊,说到底还是谁最在意,谁的下场越惨烈。

方清树苦笑一下,接过了麦雨时的玫瑰花,递给了宋常柠。

“回来看他?”方清树问。

麦雨时笑:“对。那我就先走了。”麦雨时向宋常柠微笑点头,宋常柠也回以微笑。一切看来就像是两位不在乎仪式的新人接受了新郎的一位旧友的祝福,那么寻常,那么美好。

而我的猜想就在李牧棠身上得到了印证,在麦雨时走到我们面前时,李牧棠居然整理了西装外套:“请问您是方医生的朋友吗?我是……”

没等李牧棠说完,麦雨时直接对我说:“最近好吗?”

“你呢?都好吗?”我反问。

李牧棠在旁一脸疑惑:“你们认识?卓晞,你认识这么一个大美女,你居然不告诉我!”

麦雨时微微一笑,只问我:“男朋友?”

我摇头:“杨孜尧的朋友。”

麦雨时打量了一番李牧棠,又将目光落回我身上:“杨孜尧去墨尔本了?”

“嗯。”在我看来,麦雨时了解杨家人的一举一动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在一旁对麦雨时一无所知的李牧棠看来,一个陌生的角色美女与我熟识,与方医生是朋友,又对杨孜尧的去向了如指掌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而因麦雨时的到来而震惊不已的我,在那个当下,完全无暇顾及李牧棠。

“我去看绍雄,一起去吗?”麦雨时居然邀请我。可能她并不是在邀请我,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去。

我不知如何拒绝麦雨时,在方清树的婚礼上本来也算不上自在,便索性点头。我正要跟着麦雨时往前走,被李牧棠拉住:“最近拐卖人口案件频发。”

“一起去吧。”我说。

李牧棠立刻点头:“就等你这句话。”

麦雨时回过头,问李牧棠:“小朋友,哪辆车是你的?”

李牧棠马上乖巧地指向了不远处的粉红色外观的车。

麦雨时看了一眼车,又看向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粉红色?”

未等我回答,麦雨时又似自己找到了答案般,笑了起来,回头对李牧棠说:“小朋友,为一个人做一些事情之前,你需要先确定,这是不是她真的喜欢的。”

麦雨时已向前走了,刚被“教导”一番的李牧棠还站在原地。

我走了几步,发现李牧棠还没有跟上来:“你快来开车呀。”

“啊?”李牧棠似乎还在思考我和麦雨时之间的关系。

“她是我妈。”我只好说出了最能催促李牧棠迈动步伐的四个字。话音刚落,果然奏效。

李牧棠一路小跑跑到了车旁,恭恭敬敬帮麦雨时拉开了车门,反而不再照料我。

我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系好安全带后,我向车窗外看去,恰好对上了方清树的目光。

他手持一杯红酒,站在咖啡厅的窗前,凝望着我们这辆车。

我这才将视野扩展到咖啡馆的名字。

原来,方清树与宋常柠结婚的这家咖啡馆,名字叫“过云雨”。

原来再难放下的事情,当时间到了,回想起来,可能也不过是一场过云雨。雨随云至,云过雨停。而这期间,快乐是否曾来过,探访过你们两个呢?

我朝方清树挥挥手,方清树也朝我挥挥手。在李牧棠开动车子时,我看见方清树挽起了宋常柠的手。而麦雨时,则将头偏向另一侧。我卡在其中,清晰地分割了两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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