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求抱(精修版)
唐欣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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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仁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听到徐娅的名字时,他感情用事地断定,那就是他的徐娅,或者说,那就是在十六天前把他甩了的徐娅。他听到广播四平八稳地响起:乘客徐娅,请速到11号登机口登机,乘客徐娅,请速到11号登机口……
坐在贵宾室里的池仁把他的黑色行李袋往肩上一挎,拔腿就跑。
11号登机口。池仁一眼就锁定了徐娅,是她,鹤立鸡群的个子,梳着光溜溜的马尾,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羊皮夹克。而她就站在登机口,左顾右盼,对广播中的催促充耳不闻。池仁大步跨了过去:“小娅。”
“池仁?”徐娅并不意外,她一向认为,人生何处不相逢。
但紧接着,她说:“哈尼。”
池仁回过头,他身后的这个小个子男人,势必就是徐娅口中的“哈尼”了。
“我们进去吧。”小个子男人越过池仁,搂住了徐娅的腰。
徐娅一偏头,丰唇对上小个子男人的耳朵:“你这拉肚子的毛病,真得找个中医好好调理一下。”
池仁没时间拐弯抹角:“小娅,他是谁?”
而接下来的广播代替徐娅回答了池仁的问题:乘客徐娅、××,请速到11号登机口登机。
池仁一通百通。这个小个子男人叫××,从刚刚开始,他的名字就排在徐娅的后面,和徐娅比翼双飞。而他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徐娅的关系非同寻常。
徐娅上前,落落大方地拥抱了池仁:“我们改天再约。”
池仁却一把擒住了徐娅的手臂:“我们才分手十六天。”
换言之,你要不要这么快就另结新欢?
与此同时,坐在不远处的江百果估算了一下。她距这个身高一米八三的男人有两米四的距离,而这个男人对那个身高一米七六的女人一共说了三句话,她的“愤懑指数”就飙升到了八十八。呵,又一条拿得起放不下的可怜虫,和王约翰隶属同一个物种。
十六天,江百果和王约翰分手至今,也有十六天了。在江百果看来,他们是和平分手,但显然王约翰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吞了安眠药,自杀了,未遂。
而当江百果站在朋友的立场,带着一箱苹果去慰问王约翰时,她万万没想到等待着她的是“众叛亲离”。甚至连她的朋友都说:“我们知道你无情,但不知道你这么无情。”
对于这样的指责,江百果不能认同。她爱过王约翰,甚至可以不用“过”这个字眼,至今,她仍对王约翰情有独钟。但她的漂泊,和他的按部就班;她的无肉不欢,和他的食素;她的不拘小节,和他的洁癖;甚至她岌岌可危的睡眠,和他的鼾声,注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到最后。既然不可能走到最后,她便没有理由再继续下去。她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难道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才是对的?
难道人心是肉长的,头脑就形同虚设吗?
但不能认同,不代表江百果无动于衷。当下,王约翰仍半死不活,而她像没事儿人一样坐在这儿,该去哪去哪,该干吗干吗。她可以断定,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但是,是她不对吗?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11号登机口。
江百果一米五八的个子,蹬着一双马丁靴盘腿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握拳,另一只手从棉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啪的一声,打开盒盖,往嘴里倒了三颗。她一口嚼下去,别开了目光。
那小个子男人猛地推开了池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一块狗皮膏药。”
“你知道我?”池仁问了句废话。
徐娅拦住小个子男人:“好了。”
池仁却仍自顾自地追问:“你知道我,小娅和你提过我?你们早就认识了?你们该不会早就……”
坐在不远处的江百果把口香糖嚼到第九下,又把目光拉了回来。她自言自语地接了池仁的话:“早就勾搭上了。”
小个子男人假模假式地回忆着:“你刚才说,你和徐娅分手多久了?”
“十六天。”池仁一板一眼。
“我和徐娅好了小半年了。”
池仁痛心疾首:“小娅!”
徐娅要速战速决了,她和小个子男人统一了战线:“你要骂我劈腿吗?我也不想啊,要不是你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我们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我还用得着劈腿吗?池仁,你好歹是个男人,你哪怕就当好男不跟女斗,饶了我行不行?就算我伤了你的心,你还可以有面子,就算你不要面子了,你也总得要脸啊。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啊!”
“还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闻名不如见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位bitch了。”
这句话,是江百果说的。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到了池仁的身边的,甚至,她的小手钻进了他的臂弯,揪住了他的衣袖。
池仁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夹克,而江百果穿了一件迷彩图案的棉马甲,二人搭配得天衣无缝。接着,江百果皱了皱眉头。她失误了,这个男人绝不止一米八三,他大概有一米八五以上,而两厘米的误差并不在她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但眼下,相较于这个“惊人”的误差,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解决这个叫徐娅的bitch。
“你是?”徐娅终于面露了意外之色。她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并不包括和江百果的相逢。
“你能有你的哈尼,他就不能有他的达令吗?”江百果绘声绘色,“我们……在一起有半年了。”
“半年?”徐娅居高临下。
“对,就是比小半年,再久那么一点点。”
“池仁,你开什么玩笑!”徐娅破了音。
池仁要开口,却被江百果钻进他臂弯的小手狠狠地掐了一下。隔着两层的衣物,她就掐了他一层薄薄的皮肉,痛得他开不了口。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江百果一偏头,一踮脚,亲吻了池仁的肩头,隔着两层的衣物,四毫米的纤维,不痛不痒,却也做到了演戏演全套,等打发了那一对狗男女,她也算功德无量。谁让相较于池仁这一条拿得起放不下的可怜虫,那一对狗男女的嚣张,更加入不了她的眼!
徐娅和小个子男人终于登机了。徐娅几乎是被两名地勤人员押解而去,她的头一直回看着,脖子都要被拧断了。
终于,江百果后退一步:“不用谢。”
直到这时,池仁才得以打量江百果……这个小不点儿。马丁靴套在她的脚上,就像他小时候穿的黑色胶皮雨靴,一走起路来踢踢踏踏,随时会掉。她两条还不及他小臂健壮的小腿包在烟灰色的紧身牛仔裤里,平行叉开,与肩同宽,支撑着她看似硕大的身躯。但也仅限于“看似”了,池仁敢打赌,在她宽大的黑色毛衣和迷彩图案的棉马甲里,根本没有几两肉。池仁注意到,她左手握拳,像是攥着什么,至于攥着什么,就不知道了;她的脸不及他的巴掌大,白到没有血色,但照她刚刚的“拔刀相助”,又不像是羸弱之人;她浓眉大眼,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池仁一直在寻找一个词,英气,对,英气十足。
江百果扬了一下嘴角,暗暗对池仁嗤之以鼻。这个男人,不看不知道,细细一看,他和他的感情用事还真是“表里如一”。他蓄着和她大同小异的短发,于她,是英气十足,于他,也太娘娘腔了些,一不打理,刘海儿便垂下来,连眉毛都遮住了。他细皮嫩肉,唇边的青色大概要在六小时之后才能泛滥,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被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江百果敢打赌,他的座右铭一定是“天道酬勤”“好人有好报”,诸如此类。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女人的芳香,但他又不像是会拈花惹草之人,尤其是在他和那个bitch分手仅仅十六天的今天。那么……那么他身上为什么会有女人的芳香?江百果甩了一下头:总之,可惜了他的人高马大和好看的单眼皮,可惜了。
江百果扭头就走,橙红色的腰包在臀上一颠一颠的。
池仁追上去,他的一步顶她的两步:“我为什么要谢你?”
江百果没有停下脚步:“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你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会狗咬吕洞宾。”
池仁越过江百果,面对着她,一步步倒退着走:“你骂我?”
“我是说,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
“那么另外百分之三十?”
江百果对答如流:“那个bitch千错万错,总有一句话是对的。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们人是高等动物,所以,除了情感和欲望,我们还有理智和头脑。假如你不要脸就能挽回她的假仁假义,我支持你;但假如不能,假如你的感情用事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不能为你们带来出路,甚至会让你们连朋友都做不了,请问,你的不要脸又是何苦来哉?假如,你认同我的以上言论,你就要谢谢我,毕竟,我尽了我的绵薄之力,让你保有了你的脸,让你不至于一无所有。这,就是另外百分之三十。”
眼看池仁就要背对着撞上一排手推车,江百果看见了,却装没看见。
池仁撞上去,痛得叫了一声,落了队,再追上去:“你千错万错,也总有一句话是对的。我们人,是高等动物。”
“但是?”
“但是,那是因为我们除了欲望,除了理智和头脑,更有情感,而这才是我们和禽兽之间的分别。”
江百果停下了脚步:“你骂我是禽兽?”
“飞禽走兽。”
江百果有点闷闷不乐。托王约翰的福,她被扣上了一顶“无情”的帽子,这又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池仁,把她归类为禽兽。不,也算不上平白无故,是她自己没事找事,惹火烧身。就这样,她一个脑热,推了池仁一把。她自以为她干枯的手臂孔武有力,但池仁纹丝未动。
不但纹丝未动,他还倾向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不关你的事。”
“我叫池仁。”
“我知道,吃人,可你更像是被人吃的盘中餐。”
“这位‘不关你的事’小姐,谢谢你,我虽然不能认同你的言论,虽然,你是好心做了坏事,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好心。”
“我说了,不用谢。”江百果冷着脸。
这时,池仁眯了眯眼睛,一对好看的单眼皮像是会让人无所遁形。江百果以为她的脸上沾了什么,抬手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
“你怕疼吗?”池仁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并把他甩在身后的挎包拉到了身侧,拉开了其中一条拉链,在里面找着什么。
“那要取决于‘疼痛指数’。”江百果习惯用数字说话,“你知道人的‘疼痛指数’可以分为十级吗?骨折是四级,男人被攻击下半身是六级,而女人的自然分娩接近于十级。”
“那要是拔一根眉毛呢?”池仁张开右手手掌,他从挎包里找到的,是一枚银色的镊子。
江百果思考着:“接近于……零级。”
“那就好。”池仁一边说,一边把左手伸向了江百果的耳侧,随即将掌心扣在她的脑后,令她动弹不得。不等她反抗,他把右手也伸向了她,或者说,是把他右手中那一枚银色的镊子伸向了她。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了她左眉眉梢的一根眉毛。最后,他把“凶器”塞回挎包,拉合拉链,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浑蛋!”江百果火冒三丈。
池仁心平气和,仍盯紧了江百果,两颗黑眼珠在单眼皮下颤巍巍地跳跃:“你的眉毛很好看,就多了那碍眼的一根。现在好了,现在真的很好看,无可挑剔。不用谢,我们扯平了。”
这一次,换池仁扭头就走。
而江百果百思不得其解,那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一幕,更像是瞬息万变,那接近于零级的“疼痛指数”,像一双昆虫的翅膀拂过她的皮肤,更像是血管中的岩浆在蠢蠢欲动,像是外在的,更像是自发的。
这一次,换江百果追了上去。
池仁大踏步,江百果就要一路小跑:“喂,你是做什么的?”是什么男人会随身携带一枚镊子?会对女人的眉眼品头论足?到底是什么男人,会胆大,却又心细地为女人描眉画眼?
池仁放慢了脚步,这小不点儿,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
“造型师?”江百果认为这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
但池仁百分之百地否定了她:“秘书。”
江百果停下了脚步。她引以为傲的推断,在这个男人身上一一失灵,先是他的身高,让她在阴沟里翻了船,后来,他该走的时候不走,该留的时候又扬长而去,而他还是一名……一名秘书?而这又合情合理。他有一副好皮囊,他细致入微,他百折不挠,他或许还有三分的头脑、三分的身手,那么,他至少会是一名“及格”的秘书。
他的老板一定是女性,用香水味掩盖一身的铜臭,并对他描眉画眼的技艺赞不绝口。江百果双手环胸:不会错的,他是一名女老板的男秘书,这回,一定不会错的。
当江百果消失在了池仁的余光中,池仁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没有停下脚步的理由。他仅仅是回了头,抬手,向她道别。
就这样,江百果也抬了手,一,二,三,挥动了三下,如同为他和她的邂逅划下了一个三角形的句号,牢不可破。
接着,江百果垂下双臂,缓缓放开了她一直紧握的左拳,而在她冰凉的掌心里,赫赫然也是一枚镊子。
翌日。
池仁在泰国普吉岛被电话叫醒时,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在前一夜的午夜两点抵达普吉岛,入住了位于卡塔海滩的一家名为卡塔塔尼的五星级度假村。电话是他的老板何一雯打来的。江百果最后的结论准确无误:他是一名女老板的男秘书。
池仁上一秒还在梦里金戈铁马,这一秒接通何一雯的电话便井井有条:“何总,我真的随时可以改签。”
“别别别,千万别改签,你不就走个五天吗?没有你我也死不了。”何一雯声如洪钟,“我这没事儿,就是打个电话关心关心你。怎么样?难得度假,是如鱼得水,还是闲得发慌?”
池仁赤裸着上身下了床,唰地拉开窗帘:“还好。”
“还好就好。”何一雯那厢像是忙得团团转,“那我们周二见。”
池仁挂断了电话,整个身子一分为二,一半浸在冷气里,一半沐浴在阳光下,令他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泰国普吉岛,这也是一片眼看就要被中国人“占领”的海滩,而池仁还是第一次来。或者不要说泰国普吉岛了,就连山东的青岛、厦门的鼓浪屿和海南的三亚,他也还一概没有去过。
打开挎包,池仁从里面拎出来一条蓝绿格子的沙滩裤。这是何一雯送他的,原是何一雯买给她丈夫的,但至今没有派上用场,她说她量池仁除了衬衫和西裤,也没有度假的行头,便送他了。
池仁扯下标签,穿上它,倒在了露台的躺椅上。
这便是度假了。
他从二十二岁开始作为一名秘书,至今八年。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何一雯的秘书,那时候,他还是新上场的斗鸡,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要。他在六年间换了四任老板,而何一雯是他的第五任,至今,也两年有余。而如今,他是这个圈子里炙手可热,在那些人的口口相传中,他不是秘书,而是明枪,是暗箭,好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他扮演不了的角色,他随传随到,不卑不亢。
就这样,何一雯主动给池仁放了假,为他安排了泰国普吉岛五天四夜的行程。何一雯知道,她的小恩小惠,池仁会记在心上,除了不卑不亢,她还要他不离不弃。
池仁轻笑一声。何一雯这个人,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她糊涂在他的去留哪里是她能左右的,但她又聪明在,她猜对了,难得度假,他这会儿还真是闲得发慌了。池仁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二点。
没来由地,池仁偏了一下头,扑了个空。那个小不点儿……她成年了吗?一定有,照她的“老奸巨猾”,她一定不是个孩子了,但偏偏长了一副未成年的身板,她走在他旁边,他要是不偏头,都看不到她。
到底,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六个小时前。
江百果被电话叫醒时,是这一天的早上五点半,而她,也在泰国普吉岛。
江百果和池仁乘坐同一班航班,在前一夜的午夜两点抵达泰国普吉岛,之后,她入住了位于卡塔海滩的一家青年旅馆。江百果的电话不是谁打来的,而是她设置的闹钟。接着,她在洗脸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照了照镜子。她抬手,向上推了推她的左眉眉梢,这里,少了一根眉毛,就少了那么一根眉毛,看起来却大不一样了。
江百果知道池仁也在这里。
她知道他和她乘坐了同一班航班,以及他坐在商务舱。她知道他先于她十米步入了泰国普吉岛闷热的夜色中。他人高马大,她无孔不入,那么,他在明,她在暗,她知道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不知道她也在这里。但敌在明,我在暗的坏处便在于,在七个小时的旅程中,她一直把玩着她从不离身的镊子,而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安。
六点二十分,江百果拎着她的手提箱,抵达了那一家名为卡塔塔尼的五星级度假村。当然,她不知道池仁也在这里。在前一夜的午夜,她目送他坐上了一辆银灰色轿车,消失在了夜色中,她以为她和他终于分道扬镳。但即便她知道他也在这里,她该来也还是要来。
江百果是一名发型师,她不是来度假的,她是来工作的。
早上七点,江百果用一只黑色发夹将她的短发通通向后拢去,就势扣上一顶棕色草帽,戴上了白色口罩。她娴熟地翻开她的银灰色手提箱,将层叠式工具箱一一铺陈开来,站到了新娘的身后。
这一对新人也算是混得不差了,在这儿喜结连理,亲朋好友不说,就说十几名工作人员的食宿也不是个小数目了,虽然,他们安排她住在了青年旅馆。
江百果将五指探入了新娘一脑袋的黄毛中,而新娘从镜子里上上下下地打量江百果,从脸,到胸脯,甚至再到胯下。
“女的。”江百果不问自答。
这情形,江百果习以为常。
新娘当即掉了脸:“我以为我请的是首席。”
“你说你要最好的。”江百果的嗓音穿过口罩,稍显沉闷。
“对,你们告诉最好的就叫首席。”
“我就是。”
面对江百果手中的剪刀,新娘几乎要跌下椅子:“你就是什么?”
“首席,同时也是最好的。”江百果话音未落,新娘的一缕黄毛便落了地。
中午十二点,池仁顶着烈日,奄奄一息地到了度假村中的一家餐馆,要了一份牛肉三明治套餐和一份青芒果果盘。他是偌大的棚式餐馆中唯一的一名食客,至于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无一不是在沙滩上用餐,毕竟,他们千里迢迢地来了,为的就是这烈日,和碧海蓝天。
池仁坐到风扇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三号廊桥的项目,何一雯说了,她要万无一失。他当然会“万无一失”。
就是这鬼天气,像是要把人榨干了似的。池仁在把满满一杯冰水一饮而尽,要再来一杯时,服务生却没有了人影儿。那一男一女、一黑一白的两名服务生扔下了他,跑去了海滩。
在来用餐的途中,池仁有看到在海滩的泳池畔,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当时,是伴郎在致辞,说的是一些陈词滥调,诸如我的好兄弟做出了这样那样的改变,是因为他遇上了一个女人,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魔力……当时,池仁会心一笑。
爱情,是多么美好。
口干舌燥的池仁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留下了包括小费在内的一千五百泰铢,结束了午餐。
而江百果在看到池仁向她走来时,吓了一跳。
那会儿,新郎都在亲吻新娘了,这一场盛大的婚礼眼看就要落下帷幕了,她眼看就要功成身退了……她盘腿坐在一把太阳伞下,啧啧地嘬着一杯冰凉的西柚汁,整个人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是江百果的常态。她爱她的工作,这份在别人看来变幻莫测的工作,对她来说,是手到擒来。当她的同僚们把这份工作和艺术混为一谈时,她始终与数字为伍。她甚至可以根据眉间距和人中的长度,计算出染色剂的色号,以及发卷的个数,这令她几乎从不失手。
至于工作之余,江百果有过不在少数的恋人,而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多少的快乐,并不会在结束之际换来多少的悲伤。每一次,她都知道问题的所在,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死路一条,所以,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多少的快乐,那就是全部了。
江百果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因为感情而伤心欲绝,因为在她看来,人是受头脑的支配的,包括人心。
但这一次,一向游刃有余的江百果看到池仁向她走来时,还真是吓了一跳。
她猛地咽下一口西柚汁,冰凉的汁液像是从食管生生地砸在了她的心上。也罢,放马过来,今天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她“无情”,还是他们看不穿,到底是她“禽兽”,还是他们可怜兮兮……
只可惜,池仁走向的……并不是她。
“小馨?”他走向的,是新娘。
江百果一泄气,从躺椅上滑了下去。随即,她扒着躺椅,探出头来。池仁的一颦一笑,她并不陌生,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11号登机口,当他面对徐娅时,他也是这个德行。
江百果气结:又来?
就这样,江百果又“救”了池仁一次。她想,她迟早是要出手的,那拖拖拉拉还不如当机立断。
当时,池仁在对新娘说:“你今天……真漂亮。”
江百果从池仁的后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带走了他。她对他窃窃私语:“是我拯救了她的鸡窝,她当然漂亮,何止漂亮,根本是重新做人。”
“你?”池仁还算临危不乱。
这一次,江百果自报家门:“江百果。”
棕榈树下,池仁将江百果往里让了让,分了她半壁树荫。他打量她,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十有八九是他们统一的制服,他有看到扛着摄像机的家伙们也是这番穿戴。而她说是她拯救了小馨的“鸡窝”,那么,她是发型师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她的双手,白底青筋,骨节分明,指甲像是新剪的,光秃秃得过分。再往下,她黑色短裤下的小腿,一样是青筋毕露……
江百果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她营养不良的外表,一直是她职业上的绊脚石。人们习惯了以貌取人,像是只有五大三粗,才会拔山盖世;像是只有戴一副眼镜,才满腹经纶;像是只有弱不禁风,才会禁受不了背叛;像是只有独树一帜的男性,才能做最好的发型师。
有几个小孩子从泳池里钻了出来,拥向池仁和江百果。池仁护了江百果一把,却让手里的电脑湿了半边。江百果不领情:“你这个人还真是不分轻重缓急。我又不是泥做的,不会沾点水就化掉。”
池仁用他polo衫的下摆包住了电脑:“什么叫轻重缓急?难道人不是最重要的?”
江百果席地而坐:“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鸡同鸭讲。”
她抬头,打量他。他穿着蓝绿格子的沙滩裤,人字拖上印有度假村的logo,这还都说得过去,但他上身的一件白色polo衫,就精致得和沙滩格格不入了。他的头发仍蓬松松的,随着热浪拂动。墨镜遮住了他的单眼皮,反倒映出了她蜷缩一团的身影。
“你也是来工作的?”江百果的目光落在池仁的电脑上。
池仁也坐了下来:“我没有工作之余。”
“也对,秘书。”江百果认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她是你什么人?”
这个她,自然是指新娘。
池仁没说话。
但答案,是明摆着的。
江百果背靠棕榈树,伸直了腿:“我能打个比方吗?假如说,那个叫小娅的是你的……这道伤口,那这个小馨,又算你的什么?”
江百果口中的“这道伤口”,是指池仁的下巴。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三毫米的血色,是他在剃须的时候留下的。
池仁摸了摸下巴,接着拉高了他挨着江百果这一侧的衣袖,露出了大臂上的一道伤疤:“那小馨,姑且算这个。”
江百果几乎是敷衍地扫了一眼:“这么严重?”
池仁也伸直了腿:“我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好了,如果五年之后我们都没有找到对的人,就再给自己和对方一次机会。”
江百果失笑:“我以为这种鬼话仅限于电影的台词。那今年……是第几年了?”
“快两年了。”
“还不到两年?不,应该说,还不到一天,你就偶遇了你的两位前女友。池仁,你到底有多少个前女友?遍布五湖四海?”江百果又百思不得其解了,“你到底是长情,还是多情?”
池仁轻笑:“你这是在问我……我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口吗?”
“你的意思是,你的每一段感情,都刻骨铭心?”
“那你的意思又是什么?你经历的每一段感情,对你而言,又代表着什么?”
江百果伸出了双手:“指甲。它们在新长出来的时候,我也会开心。但一旦长长了,碍事了,是我的负担了,我就会把它们剪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池仁偏过头来:“江小姐,你说对了一句话。”
“哪一句?”
“我们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时,池仁和江百果谁也没有看到有人“入侵”了他们的领地,但的确有这么一个男人:“百果?”
江百果仰头:“这么巧?”
男人打趣:“Comeon!你不会把我的名字忘了吧?我好歹也是你的初恋。”
“赵宾斌。”
男人不依不饶:“哪一个宾字在前?”
江百果站直身,拍拍屁股:“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答对,要我碰碰运气吗?”
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池仁仍席地而坐,目光无论如何不能从江百果的小腿上移开。那样的青筋毕露,发生在她这样一个小不点儿的身上,又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令人触目惊心。江百果一低头,池仁如同被抓了个正着。
跟着,他也站直了身。
“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那男人说。
江百果斩钉截铁:“没这个必要。”
池仁一侧身,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江百果和那男人,对她低语道:“看来,你剪掉的指甲也不在少数。”说完,他对那男人微笑着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江百果没有目送池仁。倒是那男人,把池仁从头看到了尾:“他在追你?”
“我可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江百果一挑眉,“而且,他也没有在追我。”
“那种人是哪种人?”
江百果搜肠刮肚:“不能……招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