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尽人皆知的新闻:致鑫集团进军影视,或将打破三足鼎立的局面。致鑫集团,那个人的致鑫集团。而除了尽人皆知的新闻,池仁还知道,致鑫集团将沈龙传媒这支生力军当作了指明灯,该效仿的效仿,该反咬一口的时候,他们也自当磨刀霍霍。
池仁不在乎致鑫集团对沈龙传媒的“器重”,是因为沈龙传媒的树大招风,还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的针对,他要做的,只是将计就计。
总之,一切的一切对池仁而言,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池仁太专注了些,以至于当吴煜都只离他一步之遥了,他才看到吴煜。
池仁不动声色地切换了电脑屏幕,站直身:“吴总?”
吴煜打着公事的幌子,对池仁说了一番可说可不说的车轱辘话,便走开了。
而吴煜的欲言又止对池仁来说,是一颗定心丸,甚至是一剂催化剂。十有八九,吴煜对江百果的爱慕,还远远高于他的估量,那么,江百果的价值也势必远远高于他的所求,继而,江百果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当之无愧的东风了。
十四年了,池仁设计了一百种报复那个人的方式,也有九十九种付诸了行动,却始终动不了那个人一根汗毛。他用九十九次的失败得知了一个事实,事实就是那个人身穿的刀枪不入的盔甲,叫“名利”。他用十四年的时间,在那个人“名利”的王国里攻其不备,撬掉一块块的砖石。
他等了十四年的时间,终于在今天杀红了眼。
像是他终于能让那个人的城墙晃上一晃……
就这样,池仁致电了江百果,而且不再是一时冲动。
晚上七点,江百果和张什双双抛下无误沙龙,在一家印度餐厅和卡娜的一名叫作Daniel的娘娘腔共进晚餐。Daniel算不上是个人物,论财力,远不及江百果的无误沙龙几百平方米的价值,但他能决定卡娜的封面造型花落谁家。
作为无误沙龙的当家,江百果曾接受过一次业内的采访。在采访中,她被问及是什么造就了她的今天,她的答案是野心。江百果说,当你想爬得更高,你才能在现有的位置屹立不倒。
江百果从未因无误沙龙的大赚特赚而满足,谁都知道,她想爬得更高。但似乎,即便是她的恩师,她的挚友,她的心腹,即便是张什,也不知道她的“更高”到底在哪里。
那是江百果唯一一次接受采访,在那之后,她听说她的“无情”又被人们口口相传到了一个新高度。江百果习惯独来独往,却并不代表她不寂寞。她以为当她爬得更高,她的世界才能有人来人往。但到头来,他们却对她敬而远之。
而她是真的寂寞,否则,她的世界也不会有从赵宾斌到王约翰的奔流不息。但池仁,池仁却是个例外,大多时候,他更像一块坚冰。
总之,即便张什在东京的秀上捅了娄子,江百果仍不会停下脚步,托了关系和Daniel接上了头。条条大路通罗马,东京不行,有国内,国内不行,还有外面更大的世界。
说到捅了娄子,张什至今被蒙在鼓里——最终,在东京被列入黑名单的,不是他张什的大名,而是无误沙龙。而江百果之所以这么做,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刀子嘴、豆腐心,是因为两害相权,“案底”这东西,无误沙龙总比单枪匹马的张什担得动。
叫作“贾妮莎”的印度餐厅坐落在一座四合院里,门面不大,进了门,却豁然开朗。红与黄的色调像是能让气温直线上升五度,遍布的神像、屏风,以及墙壁上的绘画,无一不是来自印度,耳畔的一首《无情的爱情》更是令人百感交集。
四人桌,江百果和Daniel坐一边,张什坐另一边。
江百果当真接了发,张什也就频频对着自己的“杰作”心不在焉。江百果是自然卷,但她一向认为自然卷太矫揉造作,也就一次又一次地拉直了。而这还是第一次,她蓄了不长不短的短发,落在肩头的长度,在她一颦一笑间,虽仍算不上妩媚,但她……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了。
女为悦己者容,一定是这样的。
江百果与Daniel寒暄:“听说你对印度菜不但情有独钟,还颇有研究。”
“马马虎虎。”Daniel一心二用,在拿着手机玩游戏。
江百果对卡娜的封面造型势在必得:“不瞒你说,我对印度菜是深恶痛绝。今天选在这里,一来是投你所好,二来,也算我赌一把,跟着行家,看看能不能开窍。”
Daniel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那要看你能不能欣赏冲突的美感。”
就在这时,池仁走进了餐厅。
由于位置的关系,张什第一个看到池仁,他自言自语:“又搞什么……”
江百果闻声,不明所以地一回头,也看到了池仁。他一个人,难得不是西装革履,穿了件黑色皮夹克。不等张什和江百果有所反应,池仁抢先一步,装得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对侍应生说了“一位”后,便被带去落座了。
江百果迟迟才呼出一口气来。
下午,池仁致电她,要和她共进晚餐。她掐着大腿,才做到以大局为重,回绝了他。不料,他追问了她的行程是为了跟来。
江百果阅人无数,其中更不乏“死缠烂打”之流,但池仁不同。同样的事,张三李四做了,是死缠烂打,池仁做,却像是动静相宜,让她说不出半个不字。相反,假如他不跟来,她大概才要失望。
但眼下,Daniel仍是江百果的当务之急。
江百果恍然大悟似的:“冲突的美感?所以说,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西餐,是更倾向于把味道相似的食材叠加,比如……牛奶和黄油,而印度菜追求的是冲突的美感,是大胆,是丰富,是铤而走险。”
Daniel终于放下了手机:“你也算一点就通!”
江百果不客气:“谁说拿剪刀的就一定是手艺人?脑子也是要有的。”
池仁落座的位子和江百果面对面,他避开张什的虎背熊腰,和江百果隔着一张桌子,二人同时一抬眼,便能四目交接。反倒是张什,心里总痒痒的,时不时就回个头,惹得Daniel误会了,贼贼地问张什:“他是你的菜?”
这个“他”,自然是指池仁。
江百果猛呛了一口。
张什也只好说他是脖子落了枕,活动活动。
不同于江百果做东的大手笔,池仁仅点了一份薄荷烤鸡和一碗藏红花煮米饭,表面上怡然自得,实则惴惴不安。就如同表面上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实则却大有不同。
比如池仁看着江百果,这符合他的计划——他看着她,扰乱她的心湖,卸下她的防备,既然他是她的菜,那么,他引她一步步落入他设下的圈套,一点也不难。但实则,他并不是因为“计划”看着她,才看着她。
实则,他是不由得看着她。
身为一名在女人圈里打滚的男秘书,女人的事一向难不倒池仁。他知道,江百果的发梢是一根根接上去的,他也知道,她穿着这一身不亚于大红大绿的大黄大紫,令她一点不自在。但他不知道,她这么做,会不会是为了他。
终于,江百果还是“欣赏”不来道道地地的印度辣椒,吃到一半,胃便作痛,却又不能离席。一来,Daniel还在为她讲解着手抓饭的礼仪,滔滔不绝。二来,江百果知道,她一离席,势必要面对池仁。
而她还没有信心用她的新面貌面对他。
这会对他的胃口吗?她也可能弄巧成拙。
说来也是她自作自受,明明是她请他来“教”她的,他真的来了,她却又怕了,怕一颗心会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怕该来的迟早会来,该走的也迟早会走,怕到头来如他所言:好奇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怕伤心地活着,那还不如做没有心的行尸走肉。
直到江百果的额头冒了汗,张什还添乱:“太热了?Excuse me,来杯冰水。”
江百果暗暗叫苦,若是再一杯冰水下了肚,她会当场毙命。
好在这时江百果的手机振动。
池仁来电。
江百果抬眼,池仁的手机扣放在桌面上,而他的双手仍在和碗筷打着交道。张什捕风捉影,也回了头,一看池仁的手机扣放在桌面上,只当是自己多了心,便又讪讪地捂着脖子坐直了身。江百果向Daniel交代:“店里。”
而果然,等江百果洗了一把脸,走出盥洗间,便被池仁堵了住。
“好点了吗?”他问。
江百果揉了揉鼻子,青白的脸孔上,单是鼻头红通通的,像个小丑:“熏香的味道也能要了我的命。”
池仁捡了重点:“你不是爱吃辣吗?”
“你说麻辣烫?”江百果还是没力气,弯下腰,双手撑在双膝上,“那种虚张声势的辣,和这种劲道十足的辣能比吗?更何况,也要看和谁吃。”
“等下我会帮你要一份酸奶,会说是餐厅赠送的,喝了多少能好一点。”池仁又一次捡了重点。
抛开对江百果在“感情”上的疑心,池仁是欣赏江百果在“感情之余”的拼命的。他比谁都知道,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向上爬,这区区苦头不足挂齿,比他们更甚的人,还多的是。而他不能保护她,他没有理由,没有立场,没有可能去保护她,反之也就没有理由,没有立场,没有可能让她停下脚步。
她不是唐茹。若换了唐茹,他会让她在他的羽翼下一辈子做个“废物”。但她是江百果,胃再疼也要走下去。
江百果直起腰,点点头:“你怎么来了?”
狭长的走廊,池仁有些热,便脱下了他的黑色皮夹克,其中仍是白色衬衫。他据实以告:“毕竟……时间紧迫。”
池仁是据实以告,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怎么理解就是江百果的事了。
江百果似懂非懂,却也点了点头。
池仁抬手,碰了一下江百果肩膀上的发梢:“这很好看。”像是碰的不是她的头发,就不是碰她似的。
江百果在昏暗中微微红了脸:“所以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味。”
“谁说的?”池仁脱口而出,“那之前为你要死要活的那些男人们,都是瞎了眼?”
何况,还包括吴煜在内。
话音一落,池仁有如挨了当头一棒。他又差点忘了……他又差点忘了这个不起眼的女人,有着多么丰富多彩的过去了!那么,她的胃疼,她额头上冒的汗,她的摇摇欲坠,想必是装的。那么,她的发梢,她的花枝招展,也一定是她为他设下的圈套。那么,甚至她刚刚在昏暗中红了的脸,想必也是装的。
池仁顿时不快了,让开了路:“你恐怕走开太久了。”
“你再等我半小时就好……”江百果盘算着。
“不急,你们慢慢聊,我还要回公司,这就走了。”这不是池仁的计划,但眼下他不能再贸贸然地恋战了。
“那……好。”江百果不无失望。
另一厢,张什又猛地一回头。果然,池仁果然不在位子上了。致电江百果的人,果然还是他。张什气不打一处来,认定了池仁和江百果联手把他当猴耍。
池仁说到做到,三分钟后,便买了单,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不过,他也有说到没做到的事,比如他答应给江百果的酸奶,直到江百果在四十分钟后买单,也没个踪影。
而当池仁走掉时,张什追了出去。他拿着手机,效仿江百果:“店里。”
四合院外,张什扑向池仁的车头,害池仁狠狠踩下了刹车。
池仁下了车,对张什不亲不疏:“有事?”
张什双手环胸:“我看池大秘书倒像是没事儿干的闲人。”
“哦,之前百果有向我推荐过这家印度菜,今天路过,就进来试试。没想到这么巧。”
“拉倒!我跟她八年的交情了,她好哪口我还不知道?”
池仁回到了主题:“你找我有事?”
张什伸出食指,对池仁指指戳戳:“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果子这丫头可不是能让你为所欲为的,你最好别自讨苦吃。”
“请问,你是百果的什么人?”池仁像是请教道。
“师父。”张什理直气壮,“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就这么简单?”
张什打了个磕巴:“就……就这么简单。”除了,他将害她一无所有。
“那请问,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池仁说变脸就变脸,从彬彬有礼到狠绝,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你吻了她,是发自师徒之情吗?”
张什呆若木鸡。
“所以说,有时候别把丑话说在前头,还是咽回肚子里的好。明知道对方说的是谎言,也不一定要拆穿,因为每个人都有谎言,包括你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等于饶了你自己。”池仁和张什无冤无仇,把该说的说了,便上了车。
池仁按下了喇叭,张什一激灵,踉跄了两步,让了路。
池仁绝尘而去,对张什看都没再看上一眼。
终于,池仁后悔了千里迢迢地来吃这顿印度菜。他取消了计划中的会面,对方的话虽是玩笑话,说要他负荆请罪,届时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大费周章,往返三个小时的车程,却仅仅和江百果过了三五招,还打了个平手。最后,他凭丢下江百果而稍稍占了的上风,又托张什的福,化为了乌有。
就在今天下午,池仁请赵大允核查了江百果和吴煜的关系。赵大允给他的回复是:江百果所言,句句属实,吴煜的确是在跨年那天对江百果一见钟情。除此之外,赵大允还说,当时江百果的男伴也在场,二人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如胶似漆。
而从赵大允的描述中,池仁不难得出结论:江百果那天的“男伴”,非张什莫属。
池仁打开了车窗,让这座城市中混杂着斗志和铜臭味的气息包围了他。张什吻过江百果,连张什都吻过江百果……而她在和张什卿卿我我的同时,还能做到令吴煜对她一见钟情。到底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一箭双雕?她好大的胃口!
一整个下午,池仁都在回避这个问题,毕竟这个问题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毕竟江百果的善恶不该左右他的计划。但该死的张什,他却送上门来……
池仁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敲在方向盘上,打着令人烦闷的节拍。
那天,跨年那天,江百果分明还对他不伦不类却又欢欢喜喜地扮演着麋鹿,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但骨子里,她却是一把一箭三雕的好手。
也好,池仁的食指停了下来。
这样也好,那女人越贪得无厌,他才越不必抱歉。
后来,池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废弃了的“姚”会所。他忘了他有多久没有踏入这里半步了,两年?抑或更久。虽然这里就毗邻他的公寓,他却屡屡过门不入。
池仁从公寓大堂的后门穿出去,踏上那条通往“姚”会所的幽径。途中,有一株海棠树的枝丫在上一场电闪雷鸣的春雨中被折断了,做了拦路虎。池仁伸手挥开它,却刮伤了手臂,透出隐隐的血丝。
池仁回头,打量那海棠树。这里是松柏的天下,品种虽然繁复,却大同小异,不知道这一株海棠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是有年头了,伤病累累的样子,却活了下来。
一如当年的唐茹,在兵荒马乱中,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弱不禁风,却给了他温暖的力量。
池仁一边大踏步迈向“姚”会所的大门,一边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既生疏又熟门熟路地从其中找出了那一把失去了光泽的金属。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他抵达目的地,直接抓住了大门上的那一条锁链。
当年,当这里渐渐破败,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作五星级的住所,被偷鸡摸狗的男女当作缠绵的天堂,被懵懂的孩子们当作探险的宝地,池仁就是用那一条锁链锁住了这里的大门。
当时,有巡逻人员制止池仁,说他没有权力这么做。
当时,年轻气盛的池仁扑上去将对方打到半死:“我没有权力?那就没人有这权力了!”
但久而久之,这里也并不是那区区一条锁链能锁得住的了。那些人破窗而入,无孔不入。直到岁月在揭开了这里不可侵犯的面纱后,又为它笼罩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阴云,那些人才又慢慢散去,还了它最后的尊严。
两年,抑或更久,锁链的锁孔生了锈,池仁手中的钥匙连转都转不动了。
他猛地一用力,把它扯断了。
迎面便是“姚”会所的大堂。云朵形状的石膏顶在均匀的灰尘中,有扎眼的破败,像世界末日的天空,被活生生捅了一个窟窿。八根透明的立柱呈女性腰肢的曲线,既风情万种,又顶天立地。四壁的画作自然不复存在了,徒留下杂质勾勒的边框,像一扇扇的铁窗。当年的盛世,仅存一个硕大的三人沙发,岩石的色泽,质地却让人一旦陷进去,便再也舍不得走开。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姚曼安亲自设计的。
当年,她说这里代表女人也能撑起一片广阔的天地。
当年,池仁一直以他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母亲而自豪。
但后来,不要说广阔的天地了,姚曼安连她自己的性命都不再能撑起。
如今,这里破败了,空气和外界水乳交融,以至于池仁并不能在一呼一吸的腐臭中,回到姚曼安如登春台的年代。时光不能倒流也就罢了,连让人蒙住头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地板上有斑驳的污渍,诡异的垃圾,甚至零星的粪便。唯一一个三人沙发,若不是因为它庞大得令人束手无策,也一定逃不开被掳走的命运,而它的坍塌,代表着它积累了三教九流的角质。
池仁不得不在地板上仰面躺下来,遥望云朵石膏顶上的窟窿,异想天开地想着会不会有一场倾盆大雨浇醒他,告诉他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而同一时间,江百果从噩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翻下了沙发。
在沙发上度过漫漫长夜,是江百果的家常便饭。每当被噩梦逼到无处可逃,她便会抱着被子从床上转移到沙发上,迎着落地灯,让灯光穿透她的眼皮,带给她赖以心安的光明。
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同一个夜晚,在沙发上,第二次从噩梦中惊醒。
多少年来,江百果的噩梦五花八门。有时候,是明媚的清晨,她蹑手蹑脚,却还是打碎了鲜红的果酱,顿时,四分五裂,清晨沦为子夜。也有时候,是下课铃响,同学们说说笑笑,追跑打闹地拥出教室,而她,没有双腿,寸步难行。
而这个夜晚,江百果梦中的淋浴流淌下鲜红色的水柱,带走了她的头发,不仅仅是她接上去的发梢,也将她连着头皮的头发连根拔起。转瞬间,她的脑袋便寸草不生。
江百果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中,摸了摸头顶,这才定下心来。
一转念,江百果抓上手机,致电了张什。
张什的声音几乎是立即就传了过来:“又做噩梦了?”
江百果自说自话:“明天一早你就给Daniel打电话,坚持模特我们要自己选。”
张什气结:“大半夜的,你就为这事儿?你就不怕我睡了?”
“你这不是没睡吗?”江百果捕捉到车流声,“还在外面鬼混?”
张什又绕了回来:“我问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十几年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死不了的。”
“万一你是脑袋里长了个瘤呢?”
“谢谢你的吉言。明天一早,别忘了。”江百果兀自挂断了电话。
张什对着手机又嗷嗷了两嗓子,泄了愤,这才又回到他一头扎在应急车道上的牧马人上。而在副驾驶位上,坐着孟浣溪。
孟浣溪也是刚刚收工,卸了妆,眉疏眼淡,靠在副驾驶位的靠背上,像一张白纸。
说到张什对孟浣溪欲罢不能的所在,倒是和印度菜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女人,乖起来真乖,不要说第一次肌肤之亲了,她连她的初吻都是给的他,但疯起来也是真疯,玉石俱焚,连对她腹中的他们的骨肉都不手下留情。她爱起来是真爱,她一度疑似乳腺癌,她说她绝不会为了活命,就割去他挚爱的她的一部分。好在,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她恨起来也是真恨,不单单是对他,包括对江百果,为了能让江百果一败涂地,她一个直肠子,偏偏又能从长计议。
当Daniel提到“冲突的美感”时,张什满脑子都是孟浣溪,心说她那才是“冲突的美感”。
张什一回到他的牧马人上,孟浣溪就先发制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接电话还得背着我?”
张什伸手,捏了捏孟浣溪的脸:“你才是我最见不得人的小心肝儿。”
孟浣溪挥开张什:“少跟我打岔。”
“当着你我紧张,回头再露了馅。”张什有什么说什么。
“我爸被她害成什么样……”
“咱爸。”
孟浣溪以退为进:“好,咱爸被她害成什么样,你是知道的。”
孟浣溪所言不假。当时孟叔激流勇进,致力于研发新型冷烫品牌,资金都到了位,江百果就在这时翻脸不认人,一走了之。客观来说,她区区江百果再怎么力拔山兮气盖世,也只是单枪匹马,要阻挠孟叔的大势,开什么玩笑。偏偏不知怎的,孟叔气血攻心,心脏病一犯,兵败如山倒,也就大势不再了。到了位的资金化作负债累累,如今孟叔表面上虽仍维持着奄奄一息的老字号沙龙,但医生有言在先,他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随时,随地。
张什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不能为江百果开脱。
孟浣溪瞥了一眼张什:“还是说,你下不去手了?”
张什试探道:“怎么说,冤家也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
顿时,孟浣溪挺直了脊背:“怎么?爱上她了?”
“我爱谁你不知道啊?”张什吹胡子瞪眼。
“我不知道!你少跟我提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么我,要么她,你选一个!”孟浣溪跳下车,沿着应急车道,说走就走。
张什骂了句大爷,也跳下了车。在限速八十公里,但人人都开到一百二的午夜街头,放声大喊:“孟浣溪,我爱你!我爱你!为了你,别说一个徒弟了,我能六亲不认!站住,孟浣溪,你给我站住!”
于是乎,这个夜晚对每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时间被清清楚楚的记忆和模棱两可的未来拉长,黑暗无休无止。
池仁在“姚”会所安静得像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一动不动。
江百果辗转反侧,从沙发上,到床上,再到沙发上,甚至再到地板上,她在神志消散、聚集、再消散的死循环中,受制于千头万绪的混乱。她死死抱着被子,大汗淋漓,却又不敢放手。
但无论如何,夜晚终将过去。
而唐茹在一大早便被小邓请去喝早茶。
唐茹破天荒地好好打量了小邓一番,三十岁上下,国字脸,罗圈腿,因为丰衣足食而忠心耿耿。一直以来,唐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在她认为,一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狗腿子,用不着放在眼里。
小邓点了一桌子的招牌菜,唐茹却样样只吃一口。小邓疑心:“出岔子了?”
“我在节食。”唐茹胡思乱想,想池仁会不会是对皮包骨头的女人情有独钟?她的凹凸有致会不会反倒是她的败笔?
小邓点点头:“虽说不要操之过急,但我们花了大价钱,也不是让你混日子的。”
“他和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不是你该问的。”
唐茹自嘲地笑了笑,也对,她笑小邓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归根结底,她一样是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棋子。而显然那雇主的大人大量也是有限度的,她的无所作为,快要触碰他的底线了。
唐茹将一杯黑咖啡一饮而尽。无论如何,她不能再明日复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