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池仁和江百果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个小时之后。
他们似乎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面,但谁也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
当时,池仁穿着他的蓝绿格子沙滩裤,戴着一副黑色泳镜,整个人沉在海水里,思绪都杂乱无章了。而江百果像一条鱼似的游到了他的身下。他们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她戴着一副白色泳镜,穿着白色的连身泳衣,肩带遮住了整个肩膀,也露出了整片嶙峋的后背。她也看到了他,但他眯着他的单眼皮,以至于她判断不出他是死是活。
就这样,江百果一鼓作气,将池仁扛出了海面。
池仁爆发了剧烈的咳嗽。
江百果把泳镜推上额头,伸手,拍打了池仁的后背。他比她以为的健硕,那么,她这一伸手,她和他的距离也就比她以为的亲密。
“你会游泳。”江百果这一句是陈述句。
咳嗽令池仁说不出话来,他脸孔发青,嘴唇发白。
“所以,你是要自杀?”江百果这一句,像是疑问句,也像是陈述句。
在每一个浪头的回合中,江百果不能和大自然抗衡,便像是对池仁投怀送抱。她低低地骂了一声“fuck”,便推开他,没入海面,又变回了一条鱼,要扬长而去。自杀?又一个为“爱情”自杀的男人?正是他们,亲手把他们歌颂的“爱情”,造就成了一个刽子手,最后,还要把屎盆子扣在对方的头上,怪对方无情。
而池仁一把抓住了江百果的脚踝。
江百果蹬了几下,徒劳无功,呛了两口水,不得不掉头回来,双手攀上了池仁的肩头。
她要破口大骂,但他抢了先:“救我。”
救我。
就这两个字,令江百果不得不少安毋躁。
而就连池仁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求一个小不点儿救命。毕竟,即便是在他跃入这碧海之际,他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他会和“自杀”两个字挂上钩。
他不想自杀,至少在一开始,他是不想的。
他有着出类拔萃的水性,当时,他像鲨鱼一样无所畏惧,又闭上眼睛,像海藻一样随波逐流。他甚至还在问自己那个无聊的问题:这就是度假了吗?这海浪的声音,他并不陌生,在他六岁时,母亲就送了他手掌大的海螺,每当他把耳朵贴上去,他就能捕捉到这样的声音,又何须跋山涉水?
后来,他把脸孔埋进海水里,张开了眼睛。在这个除了他,没有第二条生命的空间里,他又问了自己另一个问题: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能做到吗?
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能找到那个孩子吗?
至今,他还差得远呢,他还能做到那件事吗?或许,他根本做不到那件他必须做到的事,根本……做不到。
就这样,池仁和自己打了一个赌。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埋下头去。他说:只要他能闭气两分钟,他将不再动摇,他将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只要闭气两分钟,只要一百二十秒。
江百果是在池仁数到第一百一十五下的时候把他扛出海面的。
当时,池仁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在他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那一股力量对他说,假如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假如他这十四年来存在的意义变得毫无意义,那么,就从这里半途而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就从这里,放弃他一文不值的生命。
但猛地,江百果把他扛出了海面。
“先上岸再说。”她命令他道。
接着,是江百果先出发的,但是,是池仁先上的岸。他在海水及腰深的地方站直身,淌着水花,势不可挡。而江百果的双脚连地都够不着。她全力以赴,又划了两下水,而她除了淌着水花,还趔趄了一下,搅起了一大片的泥沙。
江百果上了岸,两条腿因为肌肉的紧张而瑟瑟发抖。她越过池仁:“你这样都可以做救生员了,还用别人救?”
“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池仁没有追上去,而是长臂一伸,一把把江百果拽了回来。
Fuck!江百果又暗暗地骂了一遍。她和他在力量上的悬殊,是她无能为力的。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朋友,成为敌人,或者继续做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或许也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恋人,但无论如何,她对他而言,将永远是个“弱小”。
她心浮气躁:“你不用说你不想怎样,你直接说你想怎样。”
“教我。”
“教你什么?游泳吗?”江百果讽刺道。
池仁指了指太阳穴:“教我用这里,教我什么是你所谓的理智和头脑。”
江百果一怔:他是来真的?他的字字铿锵,他那像是会膨胀的身躯,像是定了格一样的单眼皮,无一不代表他是来真的,他不是说说就算。无论他受过怎样的苦难,将来又会不会有所改变,至少此时此刻,他在向往她的生存方式。
然而,就在池仁毫不犹豫的此时此刻,江百果犹豫了:这十四年来,她百毒不侵的生存方式,究竟……是不是对的?
两个小时前,池仁一个人走开,给了江百果和赵宾斌一个二人世界。
漫步在泰国普吉岛的卡塔海滩,赵宾斌对他和江百果的昔日如数家珍,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江百果一直在寻找一个“附和”的切入点,但对于赵宾斌所描述的诸如某一场倾盆大雨,某一个大排长龙的路边摊,某一条奄奄一息的流浪狗,某一首歌,某一件衬衫,她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末了,赵宾斌举了白旗:“百果,你真的有爱过我吗?”
“当然,你是我的初恋。”
赵宾斌发自肺腑:“百果,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动什么,也别动感情。但我要送你另外一句话,不动感情,和不会动感情,是两码事。”
说完,赵宾斌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趟,他是带着妻儿来度假的,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儿子三岁了。他没有对江百果念念不忘,但值得珍藏的旧时光,他也有好好珍藏。
目送赵宾斌离开,江百果再也坚持不住了,王约翰的自杀,池仁的坚定不移,赵宾斌的一语中的……难道,当她对他们不屑一顾时,她才是那个异类?她才是那个混在人类这种高等动物中的可怜虫?不会动感情?不会爱?难道,她之所以歌颂她的大脑,是因为她除了它,一无所有?
难道,她没有心吗?
赵宾斌说得对,不动感情,和不会动感情,是两码事。
但眼下,池仁却在对她说:“教我。”
泰国普吉岛下午三点的日光,刹那间就蒸发了池仁和江百果皮肤上的水分。这温度不冷不热,这空气又咸又甜,以至于江百果在这样的剑拔弩张之中,竟有些昏昏欲睡。
“你需要考虑?”池仁打断了她。
“不,我不需要考虑。”江百果像是稍稍打了个盹,又变得神清气爽。
“要拒绝我吗?”
“不,我答应了,我答应你了。”江百果的双手垂在两侧,手指摩挲着大腿,腿上沾着的白色沙砾硌得她隐隐作痛,告诉她眼下所发生的事是真真切切的。
而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三周后,也就是整整二十一天后,江百果仍没有等到池仁的电话。
她是先于他离开的泰国普吉岛,离开时,她把她的号码万无一失地留给了他,她在数字上从来不会失手,那么,造就这种局面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有打给她。
二十四岁的江百果有着十四岁的身板,和三十四岁的老到,而她通常会被定义为面嫩,而并非少年老成。尤其是她在北京的三里屯商圈拥有着一家占地四百平方米的发型沙龙,这似乎并不是区区“少年老成”就能做到的。
在这家名为“无误”的发型沙龙里,除了江百果,稳坐第二把交椅的是一个叫张什的男人。张什三十六岁,和江百果一个属相,八年前,江百果是他的徒弟,而八年后,他要看江百果的眼色行事。
“想什么呢?”在休息室里,张什用他四十六码的脚踢了下江百果的椅子。
江百果稳住手里的饭盒:“我手机号多少?”
张什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溜溜地背了一遍。
江百果自言自语:“没错。”
张什站直身,从江百果手里拿下她吃剩下一大半的饭盒:“在等电话?”
说到身形,张什比池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彪形大汉。这也是他和江百果的一个共同点——论外表,她和他都不像个发型师,一个像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像单刀赴会的豪杰。江百果从裤兜里摸出了她的镊子,攥在手里:“有个人在二十天前就该给我打电话了,二十天前,这不是个小数目。”
“不会是你手机坏了吧?”
“不会吧。”江百果又摸出了手机。
张什把江百果的轻举妄动一一看在眼里。
“如果都过了二十天了,你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果子,偶尔情不自禁一次,你不会掉块肉的。”张什转身,去扔饭盒。
而江百果一转念:“老张,你会背我手机号?”
张什回头,看了一眼江百果攥着镊子的手,所答非所问:“我说你这臭毛病还能不能改了?”
张什去扔饭盒了,力道有些大,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他会背江百果的手机号?就他这个撂爪就忘的脑子,却会背江百果的手机号?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百果目送张什脑后三厘米长的小辫儿一颤一颤地晃出了休息室,不得不先把池仁抛到了脑后。
八年了,她和张什认识八年了。八年前,当十六岁的她被她的第三个师父骂得狗血淋头时,是张什接手了她,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他会是她的最后一个师父,至今。
其间,江百果在换汤不换药地接着被张什骂得狗血淋头之余,皮肉之苦更不在话下,尤其是她左肩肩头的烫伤,留下的那是一辈子的疤。
但江百果知道,假如没有张什的严苛,她不会有她的今天。
一年前,江百果离开了她和张什效力的老东家,创立了无误沙龙。张什二话不说,和江百果共进退。但当江百果回绝了,而且还是毫无转圜余地地回绝了张什的入股提议时,张什掀了桌子,又离开了江百果。但就在十一个月前,也就是说,张什仅仅离开了一个月,便又回来了,他和江百果斤斤计较地谈了薪水,留在了她的旗下。
在这八年中,张什有数不胜数的女伴,三任恋人,以及一次婚姻,而和他步入婚姻殿堂的人,便是他们效力的老东家家的独生女。借用池仁的用词,张什和江百果是一类人,或者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禽兽”。甚至,江百果会对张什自叹不如,就“理智”而言,她若是道高一尺,张什便是魔高一丈。
但今天,他背出了她的手机号。
在江百果看来,手机号这玩意儿,存在手机里就够了,记在心上,有点儿矫情。
至于这时的池仁,他在柏瑞地产,在何一雯的办公室里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何一雯退避三舍:“我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
何一雯四十五岁,意大利原装进口的束腹也束不住她的中段了,但风韵犹存的脸孔还是能打八十分的,一呼百应和一颦一笑间,都颇有几分刘晓庆的影子,内扣边的黑发像假发似的,几年如一日。
今天是何一雯的生日,但在百十来号人的柏瑞地产,就池仁一人知道今天是何一雯的生日。毕竟在当事人认为,三十四,三十八,四十,四十五……这疯长的数字不如下地狱去吧。
何一雯对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托了托她的内扣边:“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换个发型了?”
“三号廊桥设计方的修改方案被建筑方驳回了,双方都不肯让步。”
“不然,换个颜色?你说,红色会不会太夸张了?”
“他们都不肯让步,我们就更要说一不二。”
“给我找个最好的发型师。”
池仁脱口而出:“她说……她就是最好的。”
“谁?”
池仁顿了顿:“有那么一个人就是了。”
退出何一雯的办公室,池仁用了三分钟敲定了三号廊桥设计方和建筑方的会面,就在周三,就在柏瑞地产的三楼。何一雯的小聪明逃不过池仁的眼睛。她的不着边际,就是对他的默许,她准他“喧宾夺主”,因为他的正确,归根结底是她的正确,而他的失误,也将由他自己擦干净自己的屁股。
总之,何一雯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没有大智慧,至少也是有小聪明的。
三分钟后,池仁致电了江百果。第一通电话,江百果没有接。五分钟后,池仁拨了第二通,江百果接了。
“我是池仁。”池仁坐在楼梯间里,把玩着一支香烟。
而江百果蹲在无误沙龙一侧的天井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在忙?”
江百果用她的镊子在膝盖上画着圈:“我今天休息,每周一。”
“所以你是战略性地不接我的第一通电话?”
“我不玩这种小伎俩。”江百果说一不二。刚刚,有个客人投诉,说预约了一点,结果一点来了,还是等到了三点。江百果对前台大发雷霆。前台是个叫冉娜的胖子,是无误沙龙除了江百果之外,唯一一名女性。
江百果对池仁化被动为主动:“我以为我们的约定取消了。”
“为什么?”
“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江百果没有说二十一天,她说她不玩小伎俩,也未必,比如,她总不能让池仁知道她在掰着手指头数数。
“你教我的第一课,是不要操之过急。”
“也就是说,你是战略性地保持了大半个月的沉默?”
“我算不算孺子可教?”池仁供认不讳。
江百果站直身,向嘴里扔了三粒口香糖:“第二课,可以不说实话的时候,打死也不要说实话。”
那厢,池仁也站直身,踱上了台阶:“好。”
“有事找我?”江百果问。照池仁的一板一眼,假如不是有事,他或许会再等上二十一天。
池仁绕过一圈一圈的台阶,来到了天台,点燃了香烟:“我知道你是行业内的佼佼者,但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行会不会像明星一样,档期一排就排到两年后。但两年后是行不通的,因为我老板明天就要改头换面。另外,我也不知道你的计费方式,但钱不是问题,我老板注重的是物有所值。”
十一月的北京,高处不胜寒,池仁有条不紊。
他在感情上的感情用事,和他在感情之余的井井有条,判若两人。
江百果有好一会儿插不上话:“池仁,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敢贸贸然把你老板的脑袋,乃至你的小命交给我?”
“江小姐,你也根本不了解我,那又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我插个队?明天上午十一点。”
“等等,你说你老板要改头换面……是确有其事?”
“不然?”
“我以为是借口。”江百果踱着步,“男女之间有一种理由,叫借口,你大可以找一个借口,漏洞百出都无所谓,因为但凡对方对你有一点点的好感,你就能蒙混过关。你不能一直等你的老板,你的狐朋狗友,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心血来潮,因为你不能让你自己的时机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是我教你的第三课。”
这回,换池仁有好一会儿插不上话。
风起云涌,他的眼睛进了沙子。他掐灭了烟,透过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恍惚看到了江百果。他看到了她气势汹汹的浓眉大眼,和她一把的皮包骨头。在她的长篇大论中,他甚至看到了她的盔甲,和她的全副武装。
“好,我记下了。”池仁说。
他请江百果教他,不是做做样子,倘若可以,他希望他可以青出于蓝。
而翌日,池仁便学以致用。
上午十一点,陪同何一雯抵达无误沙龙的人,不是池仁。而既然不是池仁,是谁也就无关紧要了。江百果找了一圈,她自认为她做到了不动声色,但张什还是问了她:“等人啊?”
江百果没否认:“有人放了我鸽子。”
何一雯没有被江百果表里不一的“表”所左右,二话不说穿上了无误沙龙的袍子。毕竟,她习惯性地对池仁深信不疑,只要池仁说这个江百果是最好的,那就算这个江百果是个泼猴,她也要试试看它通天的本领。
江百果亲自给何一雯洗了头,而她至少有两年没有亲自给客人洗过头了。她旁敲侧击:“池仁他心也太大了吧?连个面都不露,也不怕我一剪子剪下去,把他的饭碗给剪没了?”
何一雯昨晚睡得不好,这会儿,一躺下来就打盹儿:“放心,只要我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他的饭碗就不会没。”
江百果职业性地笑了笑,她能做的,也就是点到为止。
何一雯嘴皮子不动了,大脑却在孜孜不倦。有些话,不说是不能说,只是一说出来,不亚于晴天霹雳。何一雯一向知道她对池仁深信不疑,却不知道,她都能和他生死与共了?但即便知道了,她也无能为力。她这个人,做不到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做不到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腹背受敌,那么,她就不得不倚靠池仁。
谁让池仁对她的四十五岁守口如瓶;对她和她丈夫危在旦夕的关系不闻不问,却又能为她粉饰太平;为柏瑞地产不遗余力;为她修眉;为她烘焙蛋糕。
就在昨天,池仁为她烘焙了北海道蛋糕作为生日礼物,她甚至把盘子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是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会把池仁拴在她的裤腰带上。
江百果用了十五分钟,帮何一雯改头换面,至于改了什么,换了什么,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何一雯满意极了。
更重要的是,当江百果要去透透气,握着一杯热可可走出无误沙龙时,她看到了池仁。
江百果看到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就停在路边,而池仁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窗形同虚设,他们公开、公平,当他看到了她时,她也看到了他。
池仁下车,走向江百果:“搞定了?”
江百果耸耸肩:“会不会觉得我赚钱太容易了些?”
“何总?”池仁以大局为重。
江百果头都不回:“还在照镜子。”
就这样,池仁脱下了他的黑色大衣,为江百果披在了身后。
她在一条墨绿色的哈伦裤之上,就穿了一件黑色套头卫衣,袖子还卷到了手肘,小臂皮肤干燥,像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一杯热可可升腾的水汽在转眼间便烟消云散。
江百果没有后退,她抬头,打量池仁。真是活见鬼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车窗后的他,但一面对面地细细打量,他又不是她“认识”的他了。他打理了头发,刘海儿向后梳去,露出了整片额头,以及两道浅显的横纹,往下,凌厉的单眼皮却又如春风般和煦,再往下,无情的嘴角却又似多情流转。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与什么格子沙滩裤,什么人字拖为伍,他就该西装革履。
他穿了黑色牛津鞋,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是四十四码的,铅灰色的西装裤令他比她“认识”的他稍稍瘦削了些,白色衬衫无一条褶皱。
问题是,他的白色衬衫再高级,也一定没有她的黑色套头卫衣抗寒,但她没有把大衣还给他,反而是把她手中的热可可递给了他:“我还没动过,请你了。”
江百果腾出手,拉拢了大衣的两襟,羊绒的丝滑令她爱不释手:“来都来了,还藏着掖着?”
池仁喝了一口热可可:“接了两通电话,正要进去。”
“这是借口吗?”
“可以不说实话的时候,打死也不要说实话。”池仁一字不差。
江百果失笑。
“有效果吗?”池仁勤学好问。
江百果立高了大衣的衣领:“你这一招送温暖效果更好。”
“你是说,偶尔的关怀也是可取的?”
“当然,我教你的是理智,不是铁石心肠。”
狂风怒号,池仁把纸杯叼在嘴上,为江百果系上了大衣的纽扣:“我没想到你喜欢这个。”他的大衣穿在她的身上,几乎要找不到她了。
“我喜欢。”
“我更没想到……你会承认。”
江百果从池仁的嘴上拿下纸杯,把余下的不热了的可可一饮而尽:“这是我要教你的第四课,把假的说得像真的,真的说得像假的,就算让自己都真假难辨,也在所不惜。”
何一雯和陪同她的司机是由张什送出来的。何一雯一出来,就把她脖子上的巴宝莉围巾解下来,搭在了池仁的脖子上:“你的病假我是不会批的。”池仁对“女人”的无微不至,何一雯是见怪不怪了的。
何一雯对江百果褒奖地点点头,便由司机护送上了车,坐在了后排的位置。张什缩回了无误沙龙。而江百果没动,池仁也就没动,直到江百果用下巴一指:“你老板在等你。”
但池仁像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江小姐,我是你什么人?”
江百果一怔。
昨晚,睡得不好的人除了何一雯,还有江百果。如江百果对池仁所言,每周一,也就是昨天,是她的休息日。昨天下午,她在无误沙龙坐镇到了五点,便回了家,而这是前所未有的。通常,即便是休息日,她也会留到晚高峰之后。
江百果一个人住在东三环的一套酒店式公寓里,四十平方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把一盒速食咖喱饭放进微波炉,九十秒后,香气四溢。两百八十克一盒的速食咖喱饭,她吃得一粒米都不剩,这也是前所未有的。通常,她多多少少都会浪费一点。
晚上七点,她对着镜子,用她从不离身的镊子拔下了一根眉毛,那是在大半个月前,池仁为她拔下的那一根所在的地方,春风吹又生。那一刹那,她的“疼痛指数”还是约等于零,但“愉快指数”逼向了九十。这令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愉快的,因为她想再见到池仁。
晚上八点,王约翰致电江百果。他还是声嘶力竭,请江百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这一次,他会按照她的方式。江百果蜷缩在沙发里,揪着落地灯的灯绳开了关,关了开。她问王约翰:“我的方式?我的方式是什么方式?”王约翰无言以对。
“约翰,我没有方式,我只要结果,我只要我自己不受到伤害,但我也并不想伤害你们。”江百果陷在黑暗里,挂断了电话。
但江百果知道,她不想伤害他们,却还是伤害了他们,一如她也不想一发不可收拾地变成今天这副百炼钢的模样,却还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她还是想再见到池仁。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爱过赵宾斌,也爱过王约翰,她为她和他们的每一段交集都谱写了如梦如幻的开篇,但她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了。她能开一个好头,却每每不知道要如何进行下去,她知道恋爱这回事儿再进行下去,势必会大雪封山,而她只要春花秋月,因为她只“敢”要春花秋月。就这样,她屡屡把他们都撂在了半道儿上。
就这样,一整夜,江百果都在辗转反侧,她想再见到池仁,却不想伤害他。
而眼下,池仁穿着白色衬衫,单眼皮一眨不眨,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江小姐,我是你什么人?”
“你说呢?”江百果反问。
她天马行空。今天的最高气温是零下一度,创下了同期最高气温的七十三年新低。眼下是中午十二点整,阳光千金不换,在这样一个会被载入史册的节点,在这个对江百果而言,日复一日的红男绿女东奔西走的街头,她以为,池仁提出的这样一个“人模狗样”的问题,势必会有一个“人模狗样”的答案。
比如,他不是池仁,而是池仁的双胞胎哥哥吗?毕竟,他今天看起来大不一样。
又比如,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吗?毕竟,生活往往比故事更加狗血。
又比如,他和她十四年前的大病一场,和将她困了十四年的梦境息息相关吗?光是这么想想,江百果都血脉偾张了。
可惜到头来,池仁说:“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那你和他穿情侣装,我是不是可以象征性地表示抗议?”
江百果捧腹大笑,齐耳的黑发随风飞舞,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几乎要挂不住池仁的大衣了。池仁口中的“他”,是指张什,而他口中的“情侣装”,是无误沙龙人手一件的制服。
“你是我的学生。”江百果玩心大发,微微板起了脸孔。
池仁没退缩,但有些冷了,把双手插进了裤兜:“有一个词叫言传身教。”
江百果看出池仁有些冷了,便把大衣脱下来,要给他披回去:“那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叫我江小姐?”
“百果。”池仁一点就通。
江百果就势:“那我接受你象征性的抗议,我以后不穿这件就是了。”
江百果要把池仁的大衣给他披回去,却高估了自己,她的脚尖都要断了,手臂都要脱臼了,整个人都要投怀送抱了,却还是怎么够都够不到他的肩膀。而池仁没有接手,只是微微蹲下了身。江百果的心跳漏了一拍:“你还是……有两下子的。”
池仁看了一眼江百果的左眉眉梢:“进去吧。”
江百果师长般拍了拍池仁的肩膀,掉头进了无误沙龙。而这时,张什隔着江百果探出头来,他甚至还不知道池仁姓甚名谁:“周六的店庆party,来不来?”
池仁看向江百果。
江百果也看向池仁,但话是对张什说的:“来,他当然来。”
于是,池仁的话也是对张什说的:“周六见。”
当池仁上车,坐回了副驾驶的位置时,何一雯又在打盹儿了。
无论她对外说她芳龄几何,更年期却不管她这一套,她的失眠,不是因为孤枕难眠,甚至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在她四十五岁生日的昨晚仍杳无音信,而是她就这样了,像风中残烛,哪哪都不听使唤,该睡觉的时候比猫头鹰还神采奕奕,不该睡觉的时候,一合眼就酣然入梦,不分时间,不管场合,就这样了。
司机一踩油门,何一雯一个激灵,醒了,摸了摸嘴角,有口水的黏腻感。池仁若无其事地一回头:“何总,好看。”他指的是她的新发型。
车内的暖气刚刚奏效,何一雯就出了汗,绑着束腹的一圈奇痒难耐。她对着中央后视镜照了照,摆谱道:“也就这么回事儿。”
这时,池仁收到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不显示号码的号码: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池仁揣回了手机,面无表情,漫无目的地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但随即,他又重新掏出手机,回复道:继续找。
车子行驶了二十分钟,池仁才又回头:“何总,下午三点的下午茶,小宋会送您过去。他们家的草莓勺子蛋糕您一定要尝尝,我推荐的,不会让您失望。关键是我请。”
何一雯闭目养神:“能有几个钱?”
“不论多少,该我请。”池仁转回了头。他的黑色羊绒大衣上,江百果留下的发蜡味在渐渐消散。
至于何一雯的下午茶,是一场半公半私的约会。上个月,池仁说他堂姐在筹备一家按摩院,请何一雯卖他个面子,和他堂姐聊聊,万一一拍即合,能入股就再好不过了。何一雯当场点了头,事后却一推再推,在池仁的步步紧逼之下,这才敲定了今天的下午茶。
平心而论,何一雯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总,对区区一家按摩院,不投,是合情合理;投了,是闲情逸致。但池仁就是吃准了她一点,他的面子,她不会不卖。事到临头,何一雯又坐不住了。池仁做了她两年的秘书了,他连他的父母都没提过,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堂姐……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晚上十一点,江百果剪完了她今天最后一位顾客的头发,一进休息室,便仰面朝天地倒在了瑜伽垫上,高举了双腿。职业病,江百果的两条小腿患有静脉曲张,稍站久了,两个小腿肚子就像要爆炸了似的。但即便如此,她每天仍要站到十个小时以上。
她就这么高举着双腿,致电了池仁。
几乎是立即,池仁便接了电话。不接电话的小把戏江百果不玩,他也不玩。
江百果直截了当:“店庆party,周六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