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再张开眼睛时,是凌晨三点了。在这期间,她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酣睡了一场。她不痛不痒,也无忧无虑,甚至没有做梦,没有做那十四年来如影相随又支离破碎的梦。
她用了三秒钟的时间,断定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的面积不亚于她的公寓,仅摆放了她这一张病床,俗称VIP病房。远处留有唯一一盏地灯,空气中没有消毒水的气味,窗帘是法兰绒的,粉红色的病号服上没有条纹。
而她平生最不习惯的就是粉红色。
江百果抬手,摸向额头,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她换了只手,额头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了,徒留太阳穴的位置,筋脉一跳一跳的,代表着睡眠不足。
病房门留有一条缝隙,有人在门外踱来踱去,控制了脚步声,却阻止不了那一条缝隙的忽明忽暗。江百果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是池仁。她知道在无误沙龙,她倒在了池仁的怀里,在那一刹那,她担心她会毁掉他的白色衬衫。
江百果也知道,当她被抬上担架时,除了孟浣溪避之不及,张什要跟来,却被池仁打了一拳;冉娜也要跟来,却也被池仁谢绝了,他请冉娜留在无误沙龙善后。
接着,江百果便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梦乡。之前,她一直放心不下,怕只怕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惊动了不少的人。眼下,既然池仁帮她把他们一一打发了,她大可以睡一会儿了。
猛地,江百果一欠身,像是在找什么。在床头柜上,她的随身物品一样样整齐有序,她找到了她的镊子,攥在了掌心里。
江百果没有再看向病房门外,而是看向了反方向的米色法兰绒窗帘。她知道,池仁在打电话,从他乍隐乍现的身影中她便知道,他又在打电话。
从赵宾斌到王约翰,江百果不是没有过争风吃醋,但她能做到的,是永远在最后关头反败为胜。但现在,现在她是在和一通又一通无影无形的电话争风吃醋吗?她嗤笑了一声,她是不是撞坏了头了,才会“乐在其中”?
“在笑什么?”池仁无声无息站到了江百果的床边。
“我笑了吗?”江百果转过头来,打量池仁。显然,他更不对劲了,不,不是不对劲,是他的心情更好了。
而她担心他的白色衬衫真是多余。他一定有上百件的白色衬衫,大同小异,甚至一模一样,在家里,在公司,在车上,让他能以不变应万变。
“笑了。”池仁坚持道。
“笑的人是你。”
“我笑了吗?”
“笑了。”江百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说,我也是个死里逃生的病患,你笑得这么过分,会不会太不合时宜?”
“死里逃生?”这一次,池仁是真的笑了,“江百果小姐,你一共缝了八针是不假,但是是皮外伤罢了。”
接着,池仁作弄地微微俯下了身:“况且,你还鼾声如雷。”
江百果不是不尴尬的:“那一定是因为我的呼吸系统受到了损伤。”
池仁站直身:“骗你的。”
池仁走向了沙发,坐下来,昏黄的地灯就在他的脚边,在他墨蓝色的西裤裤管上投射出浓淡相宜的光晕。他说得自然而然:“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陪你。”
江百果的胸口闷闷的:“我不用人陪。”
“的确,你都生死攸关了,还不忘解散闲杂人等。”
“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冉娜说,你是替孟小姐挡的?”
江百果顿了顿:“怪我,逞什么英雄。”
池仁又站直身,走向了江百果,托着她的头,从她脑后的两只枕头中撤走了一只:“以后离张什远一点。”
江百果没说话。
张什是个什么样的人,江百果自认为她知道。八年前,张什收她为徒,为的就是别人都说她不行,而他就偏偏要说她行,就像他追求的女人,都是别人说他追求不上的;就像他使之对他不离不弃的客人,也都是别人口中见异思迁的。
他和孟浣溪的恩怨情仇也不例外。打赌的时候,没人敢赌他能把孟浣溪娶到手,结果,他不但娶了,还离了。
在叫张什“老张”之前,江百果叫了他五年的“师父”。而这个师父除了教了他该教的,更是她为人处世的榜样。
他知道他要什么,他直截了当。他可以在她得过且过时,泼她一脸的染色剂;可以在她冥顽不灵时,将一百八十度高温的夹板挥向她的左肩肩头;也可以在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时,把自己的脑袋交给她。
他为她贡献了他蓄了三年的长发。
相较于感激,江百果对张什更多的是钦佩。对,就是这个词,钦佩,江百果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张什一样挥洒自如。
但今天,江百果不知道为什么张什要把那一瓶玛歌庄园挥向孟浣溪,甚至,她因为留神池仁又去接电话了,都没注意到他们为什么一言不合。等她注意到了,张什都出手了……
冉娜说了,张什不过是要做做样子。同样,在千钧一发之际,江百果也认为,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张什也就是做做样子。
但随着碎片四散,江百果头晕目眩,才知道他竟然是来真的……
池仁又坐回了沙发,把“抢来”的那一只枕头连同双手垫在了自己的脑后。
江百果睡意全无:“你真的要在这儿坐上一整夜?”
“三点多了。”池仁看了看时间。
“你走吧。我说了,我不用人陪。”江百果客客气气。她的“理智”告诉她,他再留下来,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说你不用人陪,这其中也包括我?”
“当然。”
“但你昏倒……不只是昏倒,你连睡着的时候,都拉着我的手不放。”池仁有理不在声高。
江百果抬手,捂住了隐隐作痛的额头:“那……是我失误了。”
池仁同样睡意全无,但也没有再说话。对于江百果的抱歉,他不想客气,或者说,何止不想客气,他真恨不得让她承担全部的责任。多少年来,他有他的全盘计划,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他和那个人的会面,将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但显然,江百果就是个“意外”。
在救护车上,江百果拉着池仁的手不放。但说“不放”,也未必,她都任人宰割了,掰总是能掰开的,但池仁对医护人员说:“就这样吧。”
接着,那个人又致电了池仁,说再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池仁纵观全局,说他至少还要两个小时。那个人挂断了电话,取消了会面,就因为他一念之差,对方取消了他心心念念了十四年的会面。
直到救护车抵达了医院,江百果还是拉着他的手不放。他试探性地掰了一下,还真没掰开。
池仁也有争取。在江百果被送入急救室的途中,他一只手为江百果所有,用另一只手致电了那个人十几遍,而这也是十四年间,他第一次主动致电那个人。可惜,电话中传来的始终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池仁火冒三丈,在行进当中,一脚踹坏了走廊里的一排蓝色塑料座椅。
就这样,池仁知道了,那一排貌不惊人的蓝色塑料座椅,价值人民币两千元整。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池仁接到了另一通电话,对方的第一句话仅仅三个字:“找到了。”
那时候,江百果大抵是睡熟了,猛地,便放开了池仁。池仁飞快地为江百果掖了掖被角,走出了病房,关门的时候,又有些不放心,便留了一条缝隙。
找到了,池仁等了十四年的会面,在最后关头被付之一炬,但他找了十四年的人,在今天找到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像露珠般晶莹剔透,又像战士般奋不顾身,但末了,她更像他的一阵幻觉,在弹指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四年了,连池仁的坚定都被腐蚀得锈迹斑斑了,那一幕幕他“信以为真”的画面,都和梦境真假难辨了,连他自己都要问自己了,或许,她真的是他的一阵幻觉吗?因为在生与死的边缘,因为他当时冷冷清清的处境,因为他在虚张声势之下,也不过是个胆小鬼,所以,他就杜撰了一个她,让她支持他,陪伴他吗?
但好在,他还没放弃。
对方在电话里对池仁说:“她在上海。”
就这样,池仁将在五小时后,由北京飞往上海。
江百果数了两百只的羊,仍辗转反侧。但池仁铁了心,保持沉默。他不想和江百果扯上关系的,不想,更不该。
在泰国普吉岛的卡塔海滩,他是一时糊涂,让江百果做了他的救命恩人。而等到何一雯改头换面,他又是一时糊涂,让江百果和他的师生关系板上钉了钉。甚至,他还一度当了真,真要向江百果取取经,继而诞生了第一课,第N课,和“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这样的鬼话。
他是要悬崖勒马的。就在无误沙龙,他是要不辞而别的,毕竟,他没有理由把不相干的她卷进他接下来动荡不安的生活。
为了保持沉默,池仁连手表都不能看上一看,但他估摸着快五点了。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他就能回到他的轨道,继续前进了。
张什拎着粉红色的保温瓶赶来时,池仁手里端着的是白色的一次性餐盒,两个人在江百果的病房外狭路相逢。张什左眼眼圈青黑,是被池仁那一拳打的,昨晚上刚打完还不显山不露水,等色素一沉积,便像熊猫似的。
“她怎么样了?”张什算是抛出了橄榄枝。
池仁中规中矩:“今天就能出院。”
张什指了指自己的额角,代表江百果的伤口:“会不会留疤?”
池仁一怔。会不会留疤?这问题理应是由江百果问的,但她没问,他也就没往那方面想,似乎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对他来说,也就更不值一提。但她……好歹也是一个女人,就算是英气十足,就算不是娇生惯养,就算不好看……等等,她不好看吗?池仁问住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老张?”江百果在病房里唤了一声。
池仁一侧身,让开了路:“进去吧。”
张什进去了,池仁没有紧随其后,他的目光集中在张什粉红色的保温瓶上,那里面装的无论是什么,也好过他白色的一次性餐盒。
这时,池仁的手机振动,送他去机场的车子在二十分钟前就到了,而这是司机第三次催促他了。至于前两次,他都还在医院的食堂里“不紧不慢”地排队。他自诩帮人帮到底,江百果好歹也是个“死里逃生”的病患,他不能扔下她,任其饿肚子。
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现在,张什来了。
从池仁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张什停在江百果的床边,弯下腰去,大概是在查看江百果的伤口。他看不到江百果,但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听到江百果大人大量地说道:“我说你这脾气还能不能改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又不是冲你。”张什算得上低声下气。
“冲谁也不行。”
“好了好了,没下回了。”
池仁抬手,将刘海儿向后抓了抓,转身离开了。他把装着小米粥和素什锦的一次性餐盒随手搁在了走廊转角的垃圾桶上,把搭在手臂上的风衣随意地穿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车子发动的时候,池仁抬头看了一眼江百果病房的窗口。而那些窗口都长得一样,因此,一时间池仁判断不出江百果的位置,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终究,他还是不辞而别了。
司机尽职尽责地赶着时间,在一个急转弯之后,他便真的离开了她。
而当时,江百果还真就站在窗口。
张什用的粉红色保温瓶是孟浣溪的,一百来块钱的东西,就算是离婚了,也没必要算作财产斤斤计较,便留在了张什的手里。至于其中色香味俱全的海鲜粥,是张什从一家老字号买来的。
江百果下了床,站到窗口:“海鲜会不会影响伤口的愈合?”
张什一拍脑门:“哟,这我还真说不好。”
“他人呢?”江百果指的是池仁。
“你问我,我问谁?”
这时,江百果目睹着一辆黑色轿车驶出了医院的停车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辆黑色轿车上坐着池仁,但江百果就是隐隐约约地陷入了离愁。
张什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孟浣溪让我给你带好儿。呵呵,她还有脸让我给你带好儿。果子,你别理她满嘴放屁。”
江百果逆着光:“昨晚上……她说什么了?”
张什一怔:“你……你不是说皮外伤吗?怎么还断片儿了?”
江百果顿了顿:“不管她说了什么,孟叔的面子,该给的还是要给。”
至于孟浣溪到底说了什么,江百果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而江百果的大而化之,张什是求之不得。昨晚上,无误沙龙的一周年店庆派对是孟浣溪的第二站了,之前她就喝了点儿红酒了,红酒的后劲儿一上来,再加上她一直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直肠子,说着说着,就口无遮拦了。假如,江百果没听见孟浣溪说了什么,那真是谢天谢地。但假如,江百果听见了,却装没听见,那……张什光是这么想想,就不寒而栗。
但愿,但愿她是真没听见。
没来由地,江百果走向了张什:“起来。”
张什汗毛都竖起来了:“干什么?”
“我让你起来。”江百果伸手,揪了张什的肩膀。
张什挥开江百果的手,愤愤地站了起来。
江百果对着沙发一屁股坐下去,习惯性地盘上了两条腿:这里还有池仁的气息,不是一个男秘书身上的女人的香水味,而是一个男人的气息,混杂着须后水和樟脑丸的味道。至此,江百果百分之百地确定,池仁是不辞而别了。
而她早该想到的。当她坚持要把他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他时,他没有客气,而是说“好,最后一起算给你”,她就早该想到,他和她之间,没有“最后”了。
张什无所事事,把一壶海鲜粥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还真下雪了?”张什准备离开,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预报还真准啊。”
一不小心,地面都湿漉漉的了。
江百果掌心里的镊子,硌得她生疼生疼的。
受雨雪天气影响,池仁被堵在了水泄不通的机场高速上,比预计的迟了整整一个小时抵达机场。好在,航班也延误了,机场里滞留了大批乘客,人声鼎沸。
池仁拎着行李袋走进贵宾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要小憩一会儿,却怎么睡也睡不着。江百果果然没有致电他,那一把硬骨头宁可接受一个不算结局的结局,也不会“自贬身价”地致电他。
池仁笑了笑,模仿着江百果,穿着鞋就把双腿提到了座位上。有工作人员看到了,也不便唐突指责,提醒地清了清嗓子。池仁作罢。
这便是贵宾室了,享受,却也束缚。
池仁又想:假如那天,他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因为徐娅赶赴11号登机口,那么,江百果就没有机会“英雄救美”,她那像爪子一样的小手,也就没有机会钻进他的臂弯。那么,他们便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那么,他也就能一切按计划行事了。
但池仁又想: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登机,何一雯一共给池仁打了十九通电话,当然,那是因为池仁一通也没有接。柏瑞地产是何一雯的心血不假,但更是池仁计划中的绊脚石,因此,他不得不将它一脚踢开。
也因此,自始至终,他为何一雯做了太多。
比如,他用两年的时间,为何一雯积累财富,而那些财富足以保障她未来二十年衣食无忧。
比如,何一雯无父无母,没有手足,唯一一个至亲便是她身患抑郁症的丈夫。池仁怜惜何一雯,即便抛开她和他上下级的关系,不论他和她立场的对立,他也发自肺腑地怜惜这个情深义重的女人。他对她的喜好了若指掌,在这两年间,他对她投其所好,也给她逆耳忠言。
更比如,他甚至为何一雯铺好了后路。他杜撰了他的“堂姐”,为何一雯打通了按摩院的生意,那稳中有升的生意对日益力不从心的何一雯而言,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再比如,在那个周三,在三号廊桥的设计方和建筑方一拍两散的那个周三,何一雯的缺席也是池仁计划之中的。毕竟,他做不到“面对面”地置何一雯于死地。
但他的计划是,由他“堂姐”陪同何一雯去享受身为女人的权利——找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享受身为女人的何一雯,因为丈夫的反复无常,而丧失了的女人的权利。
可惜,这一次,池仁失策了。
何一雯回绝了他“堂姐”的邀请,并悲从中来,这也便是为什么她会酩酊大醉地返回柏瑞地产。
但现在,池仁不能接何一雯的电话。
现在,何一雯要开始学着一个人渡过难关。
下午四点,池仁乘坐的航班姗姗降落在了上海虹桥机场。
池仁难得生病,这一次的感冒却来势汹汹。他在飞机上吃了两粒感冒药,戴上眼罩,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直到空姐毕恭毕敬地唤醒了他,告诉他他是最后一个了。
赵大允混迹在接机的人群中,等到了最后,终于等到池仁。他接下池仁手中的行李袋:“这么沉得住气,不像你的作风。”
池仁头昏脑涨,手臂绕上赵大允的肩膀:“都安排好了吗?”
“你发烧了。”赵大允身高一米七,肌肉绰绰有余,但藏在衣物中不显山,不露水,像个文质彬彬的公务员,尤其当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
“我问你都安排好了吗?”池仁忽冷忽热,有些暴躁。
“是,她现在在恒隆广场等您。”
赵大允为池仁做事六年有余。
当时,二十四岁的池仁被“那个人”的人围追堵截进了一条小巷,是素不相识的赵大允帮他打了掩护。而最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是拼命三郎赵大允和他并肩作战。脱险后,池仁感激赵大允的拔刀相助,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这样,有了后来。
后来,赵大允说,假如当时池仁没有遇到他,大不了断几根骨头,挨几下刀子,但假如他没有遇到池仁,大概他这个有案底的小混混至今还在游手好闲。所以,要谢,也应该是他谢谢池仁。
六年有余,如今二十七岁的赵大允有百分之一的时间会把池仁当朋友,余下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他会把自己摆在下属的位置,称池仁为“您”。
下午四点的上海,万里无云。
赵大允开着一辆八成新的奔驰E260,池仁坐在后排。
车子是租来的。严格来讲,赵大允仅为池仁一人做事,而且,做的还都不是台面上的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就不必处处安家置业,也便于掩人耳目。
池仁将风衣盖在身上,闭目养神,呼吸紊乱。
赵大允从中央后视镜中扫了池仁一眼,就知道他睡也睡不着,便汇报道:“她叫唐茹,二十一岁,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学大三的学生,少言寡语,是个不起眼的乖乖牌。但照她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说,她私下还算开朗,除了……患有严重的晕血症。成绩中游,样貌中等……”
“样貌中等?”池仁张开了眼睛,和赵大允在中央后视镜中对视。
赵大允赔罪地笑了笑:“Sorry,口误,是美若天仙。”
池仁的眼皮发沉,又合上了:“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四年前,她七岁,由于父亲调职,全家迁至西安。后来,她父母离异,她又跟随母亲去了广州。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再婚,她一个人从广州辗转回到西安。两年后,她父亲因病去世,肺癌,她被她一直单身的姑姑收养,又回到了祖籍山东,直到上大学,来了上海。”
池仁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以至于赵大允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但这时,他又开了口:“辛苦吗?”
“不,不辛苦……”赵大允以为池仁是在问他,顿时滔滔不绝,“相比去年的深入虎穴,前年尼泊尔的死里逃生,大前年你炒我的鱿鱼,大大前年的……”
“我是问她,这十四年来,辛苦吗?”
赵大允哭笑不得地推了推金丝框眼镜:“和您一比,她这也算不了什么。”
车子抵达恒隆广场,赵大允不用给池仁当下马石,也就没有熄火,等着池仁自己下车就是。池仁下了车,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赵大允踩下油门之前,敲了敲他的车窗。赵大允打开车窗,等着池仁的指示,但池仁就说了三个字:“辛苦了。”
赵大允眼眶一热。
说到“辛苦”,赵大允也是有发言权的。当年,他三番五次犯下抢劫的罪行,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钱字,而钱的用处,也不过就是供他们一家三口混口饭吃。
赵大允的父亲因公高位截瘫。说是因公,却因为雇主的位高权重和合同的漏洞,没有拿到分文赔偿。母亲把官司打了一年又一年,换来的更是负债累累。就这样,当年铺在赵大允脚下的路就两条:一是去抢,二是饿死。在赵大允看来,他一个人去抢,远远好过一家三口饿死。
好在,池仁给了他第三条路。
再说回到“辛苦”,赵大允还是那句话,和池仁一比,他们的千难万险都不值一提,包括他,也包括唐茹。
恒隆广场的伊曼咖啡厅,池仁直奔E3号卡座。赵大允说,他将唐茹安排在了这里,从中午十二点,她就等在这里了,因为池仁乘坐的航班晚点了整整五个小时,他除了嘱咐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还为她准备了应有尽有的杂志,以及平板电脑。
但眼下,这里空空如也,桌上连“残羹剩饭”都没有。
池仁舟车劳顿,感冒药的药力也过了劲,致使他重重地跌坐在了蓝色的沙发里。他双肘支住桌面,十指按住像要裂开了的头皮。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即便好事多磨,到了这临门一脚,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池先生?”一道女声从池仁背后传来。
池仁猛地一回头。
这便是唐茹了。那一年,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他十六岁,她七岁,是他把她卷进了他的腥风血雨,她任凭他调遣。十四年后,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见面,她……她当然不再是他梦中那个似乎只及他的腰那么高,只能在他腿边团团转的孩子了。
她长大了。
池仁站直身,膝盖磕在桌子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长到这么高了,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比江百果那个小不点儿高了半头。池仁别开脸,清了清奇痒难耐的喉咙:江百果?他的感冒势必要归咎于她,要不是她没事找事,弄得自己头破血流,他也不会病来如山倒。
“是……池先生吗?”如赵大允所说,唐茹有些怯生生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高领针织衫、白色牛仔裤,和蓝色帆布鞋,怀里抱着中规中矩的牛仔夹克、白色帆布包,以及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和一个平板电脑。她有可能是局促,也有可能是不堪重负,总之,她在池仁的注视下收紧了手臂,而在她的右手里,还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香草拿铁。
“坐。”池仁接下了唐茹手里的杯子,放在了对面的位置。
唐茹温驯地在池仁的对面坐下来,将怀里的杂七杂八一股脑儿堆在旁边:“我……我去洗手间了。”
“带着所有这些?”池仁也坐了下来。
唐茹不自在地笑了笑,双手搭在桌沿上,绞作一团:“放这儿怕丢了。”
池仁向后一躺,背靠沙发,桌子下的长腿一不小心碰到了唐茹的腿。唐茹像一触即发的小动物般和他分开。池仁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
他打量她,样貌中等?这种程度才叫样貌中等?赵大允那小子的标准会不会也太高了些?她只是素面朝天罢了,但那自儿时起的自然卷,那浓淡相宜的眉毛,那杏目和樱唇,池仁不得不让自己改观,他梦中的孩子是一个少女了。
她的双手更是细白,无骨,指甲圆润,散发着淡粉色的光泽,和江百果那个小不点儿的爪子有着天壤之别……池仁抬手,要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而唐茹将双手缩到了桌子下。
池仁隐隐不是滋味,他从这孩子的草木皆兵中便不难得出结论:这十四年来,她并不好过。
唐茹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赵大哥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赵大哥?”池仁回味了一下,“你管赵大允叫赵大哥,管我叫池先生?”
唐茹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池仁忙不迭地挽回:“我没有异议,随便你。是,我们是老朋友了,赵大允说……小时候的事你不记得了,我……我们是邻居。”
“邻居?”这是唐茹的追问。
“对。”池仁端上杯子,见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了,他又放下,将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你住在五楼,我住在你的楼下。”
唐茹全神贯注:“是,小时候的事我在生了一场大病后,就不记得了。我一直以为每个人的七岁都是空白的,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只有我……不,我的童年甚至不能叫空白,而是像被切掉了一块。你们记得幼儿园的饭菜,六点档的动画片,记得新年的酒心巧克力和鞭炮声,记得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和爸妈的奖罚。只有我,我只知道我在大病一场后,转了学,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只知道这些……”
池仁的身子向前倾:“那些鸡毛蒜皮,忘了就忘了,无所谓的。”
唐茹心急,身子也向前倾:“但医生说,我的晕血症是因为我把童年的恐惧体验产生的癔觉带到了今天。”
池仁整个人为之一振。
“童年的恐惧体验?”唐茹像是压抑了太久,“但没人能告诉我我童年的恐惧体验到底是什么,包括我爸妈。池先生,或许你知道?但首先,你知道什么是晕血症吗?在血液的世界里,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那无处不在的味道让我恶心、发汗、心悸,不失去意识决不罢休。”
就这样,池仁又一次默念了江百果的名字。
隔着一张狭长的原木桌,池仁和唐茹双双倾斜的角度令他们的脸孔近在咫尺。而这样的近在咫尺,池仁和江百果也有过,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11号登机口,江百果从天而降,一双小手钻进了他的臂弯,她转头的时候,他恰好也转了头。
但这两个女人,却截然不同。
不过相差了区区三岁,她们一个是野生的猛兽,另一个是饱受风霜的花蕾;一个独当一面,另一个自身难保;一个伤透了多少男人的心,另一个动不动便溃不成军。
就在昨晚,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晚,江百果还在无误沙龙“浴血奋战”;而唐茹,如他所料,患有挥之不去的晕血症。
而那,是拜他所赐。
十四年前,他的母亲从八楼一跃而下,头朝下重重地摔在素不相识的唐茹的脚下。他扑上来,没有让唐茹背过身去,甚至没有让她蒙上眼睛,他自私自利地命令七岁的她帮他堵住母亲血流如注的伤口。
池仁坚决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偶然间接触到的一句话,一个画面,一个人,甚至是做的一个梦,都有可能随着时间的冲刷,被我们信以为真。或者,我们退一步说,发生过的,我们不能从头来过。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
唐茹的双目泛了水雾,放大了眼底的血丝。她一把擒住池仁的手,用力之猛,使得她淡粉色的指甲被镶上了一圈白边。
池仁反手拍了拍唐茹的手背:“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