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池仁从上海返回北京。
当他乘坐的出租车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驶上机场高速时,他打开了手机备忘录。怠工多日,那备忘录虽井井有条,但也罗列得令人望而生畏。
可这其中,并不包括江百果。
池仁没有把江百果在“去年”最后一次联络他记录在案。她说她有事找他,却又在“今年”销声匿迹。
按理说,池仁是可以化被动为主动的,但他从今天等到了明天,明天等到了后天,也就越来越被动了,如今再主动,就像是马后炮。是,她是说她有事找他,但以她的活络,没有他,她也一定能条条大路通罗马。
但不安,他还是有的。当初,他请她帮他时,她是二话不说,甚至,他没请她帮他时,她都拔刀相助,如今换了她有事找他,他反倒躲了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谁让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唐茹让路。
这时,池仁一转头,看见了江百果。
前方大概是出了事故,这会儿,三条车道上的车子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齐头并进,池仁看见江百果就在他右侧的车道上,驾驶着一辆黑色牧马人。显然,江百果先于他,看见了他,相较于他的意外,她除了意外,还因偶遇而喜悦,按下了车窗。
别无他选,池仁也按下了车窗。
“这么巧?”江百果说道。
“我从上海回来。”
“我都不知道你去上海了。”
“你?”
“哦,东京有个秀,我让老张代表无误沙龙去露个头。”江百果用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搭出车窗,拍了拍车门,“老张的车。”
相较于江百果这厢的敞亮,池仁那一厢的车窗仅仅落到了一半。而终于,江百果看见池仁不是一个人,在他的左侧,还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像是一直在闭目养神,微卷的长发遮住了她面向左侧的脸孔。她穿着一件米色羽绒服,整个人清汤寡水得像是隐了身,直到她被池仁和江百果的对话打扰而转过头来,江百果才看见她。
像是大变活人,江百果的“震撼指数”高达了五十九,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追尾了。
而那女人当然是唐茹。
这一趟,赵大允驻守在了上海,但他说,新年新气象,离开了北京十四年的唐茹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池仁知道赵大允是要做“红娘”,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对唐茹最好。他不管这是不是对的,更无所谓他自己的好歹,他要做的,就是对唐茹最好而已。他坚信他毁了她的七岁……乃至其后,否则如今含苞待放的她,又怎么会连个护花使者都没有?想必是因为她拒他们于千里之外,想必,是因为她十四年前的阴影。
总之,唐茹和池仁登上了同一班航班,回到了她离开了十四年的北京。
途中,唐茹晕机,直到上了出租车,仍面无血色。
池仁一侧身,背对江百果,面向唐茹:“好些了吗?”
唐茹点点头。
“是不是风吹到你了?”池仁在江百果的目光中,将车窗又关了一些。
“不会。”唐茹又摇了摇头。
江百果在接二连三的刹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池仁终于又面向了江百果,即便没有天时,没有地利,他也不得不做中间人:“江百果,唐茹。”
江百果对唐茹点了头,一言未发。而唐茹对江百果礼貌地挥手:“你好。”池仁也将一切尽收眼底,江百果的点头刚刚好,反倒是唐茹,像是极尽讨好之能事。池仁有点不是滋味,假如战战兢兢的唐茹习惯了讨好每一个人,那么他就要代替每一个人,加倍地讨好她,因为这是她应得的。
“那我们再联系。”池仁要对与江百果的交流画下句号。
江百果没说二话,用她爪子一样的手比了个“OK”的手势。
就这样,池仁关上了车窗。接着,两条车道就像是在僵持了一个世纪后,分出了高下。池仁和唐茹所乘坐的出租车,一溜烟就将江百果驾驶的黑色牧马人甩在了身后。
江百果也要关上车窗的,但就在最后关头,车窗被卡住了。当车速飙升到了每小时八十公里,凌厉的风从那一道缝隙钻进来,像刀片似的,一下下割在她的脸上。
他说她叫什么?唐茹?唐茹……大概和11号登机口的徐娅,和泰国普吉岛的小馨大同小异。而他,还真是不甘寂寞。
出租车上,唐茹稍稍振作了些:“那个江小姐,是你的朋友?”
“嗯……”池仁字斟句酌,“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看得出来。”
“什么?”
“我说看得出来,她很有意思。”
池仁没有再接话,他心事重重。这一趟故地重游,唐茹会“不虚此行”,但是是往好的一面发展,还是会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有太大把握。
池仁送唐茹入住了距他的公寓楼最近的一家快捷酒店,对此,他无可奈何。还在上海的时候,他就为唐茹预订了距他的公寓楼最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但唐茹坚持,她要花自己的钱,而她自己的钱,是住不了五星级酒店的。
至今,池仁和唐茹共进过三次晚餐,他请了她一次海鲜,她请了他一次火锅,两个人AA制了一顿自助餐,也算扯平了。
另外,池仁送了唐茹一台笔记本电脑。唐茹说,下不为例。但池仁有一就有二,又送了唐茹一辆电动自行车。他抢先一步,说事不过三。唐茹将笔记本电脑和电动自行车的单据都拿到了手,总价一万两千块。
从上海飞北京的机票,唐茹也坚持要花自己的钱。所以这一次,池仁也没有坐商务舱。
从跨年开始,池仁就在唐茹身边部署了人手,当然,唐茹是被蒙在鼓里的。但始终,没有“穿夹克的男人”浮出水面。
无论是上海虹桥机场,还是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皆风平浪静。
鉴于快捷酒店的安保力度达不到自己的要求,池仁除了部署了人手,更亲自入住了唐茹所在的605房间西北角的612房间。当然,这也是瞒着唐茹的。而在唐茹拿到605房间的房卡之前,或者说,在三天之前,他就派人踩了点儿,为唐茹“安排”了朝南的房间。
而他站在612房间朝北的窗口,就能看到他的公寓楼,以及“姚”会所的旧址。虽然,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虽然,在十四年前,唐茹就将这是非之地从她的脑海中连根拔除了,他仍不敢贸贸然地带她直奔主题。
下午四点,池仁接到了他的人手发来的消息:唐小姐在大堂。
唐茹在大堂拿了一张地图,便离开了快捷酒店。池仁悄悄跟了上去。
从四点到六点,唐茹除了买了一支牙膏,漫无目的,米色羽绒服口袋里的地图形同虚设。池仁知道,在离开了十四年之后,唐茹不是来故地重“游”的,她是来找些什么的,哪怕,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些什么。
六点,唐茹返回了605房间。
十分钟后,池仁在612房间,用手机拨通了605房间的电话,问唐茹有没有恢复元气。唐茹说她没事了,还出去转了转,买了一支牙膏。
七点,池仁和唐茹坐在一家面馆里吃牛肉面,唐茹有言在先,这一顿她请。
唐茹戴了一顶毛线帽,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下肚,汗就出来了。她摘下帽子,头发乱糟糟地贴着头皮。池仁脱口而出:“抽时间,我带你去剪剪头发。”
唐茹多了心,以为池仁嫌她,便又匆匆把帽子扣回了头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仁翻开了一旁的酒水单,“喝点什么?”
“我不喝,你点你自己的,我请。”唐茹再三强调,这一顿她请。
池仁默默放下了酒水单。
但唐茹又翻开了:“那我陪你。”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池仁放下了筷子,“小茹,我们有话直说。”
唐茹像是求之不得,用手背抹了抹嘴:“池先生,我们十四年没见面了,换了是你,一个十四年没见面的人无缘无故地找到你,说是你的朋友,对你比家人还要好,你能不能做到心安理得?”
“你怀疑我?”池仁好言好语,“小茹,我说了,你对我有任何疑问,尽管问我。”
“我问了,而你也回答了。你说你三十岁,无父无母,未婚,奉公守法;你说你在大学毕业后定居北京,是一名不多见的男秘书;你说你收入不菲,钱不是问题。”唐茹隔着毛线帽,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你说你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朋友。你知道我的父母姓甚名谁,知道我在这二十一年间到过哪里,甚至知道我有晕血症,所以,在我告诉你我有晕血症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你早就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吗?”唐茹隔着餐桌,逼向了池仁,发梢掉进了牛肉面的碗里,“如果仅仅是一个小时候的邻居、朋友,真的会知道这些吗?”
池仁把唐茹的发梢捞出来,递给她纸巾:“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
唐茹撤退,靠在了椅背上:“你对我……有什么目的?”
“没有,我对你没有目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在我和我妈最危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过援手。”池仁说了不算是实话的实话,一笔带过。
“最危难的时候?可当时,我才七岁。”
“所以说,都是些小事,你忘了就忘了,不必强求。”池仁伸手,叫来了服务员,自作主张地要了两杯柚子茶,一冰一热,并对唐茹抢先一步,“你请,我答应你请。”
唐茹一声叹息。
两杯柚子茶上来了,池仁问唐茹是要冰的还是要热的,唐茹要了冰的,池仁便留下了热的。两个人像是在交锋中擦身而过,这会儿又双双按兵不动了。
池仁知道,他瞒不了唐茹太久。唐茹说得对,换了是他,一个消失了十四年的邻居、朋友从天而降,围着他团团转,他也会疑心重重。他知道,唐茹迟早会记起来,当年,自私自利的他强迫七岁的她做了什么,而七岁的她又对他有着怎样的“大恩大德”。池仁不怕唐茹记起来,毕竟,他找到她,就是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但他怕只怕,她会再一次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唐茹也知道,她也瞒不了池仁太久。
她骗得了赵大允,未必骗得了池仁,或者,她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他多日。这个男人骨子里,绝不似表面上的四季如春,倘若她做不到一鼓作气,他迟早会识破她并不是他苦苦寻找了十四年的那个“她”,她怕只怕到时候,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可光是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她都套不出他一字半句来!
唐茹知道,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是他对“她”唯命是从的根基,而当她一无所知,根基除了是根基,更是绑在她身上的定时炸弹。但偏偏,那件事除了池仁和那个“她”,再也没有第三个当局者,包括她的雇主,也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池仁的手机振动了。
赵大允发来消息:沈龙传媒搞定了,准备周六的第一次亮相吧。
池仁吃光了面:“周六晚上,要不要去参加个舞会?”
唐茹拿腔拿调:“我不会跳舞。”
“我们就是去凑凑热闹,无聊了,随时走人。”
“那什么时候……先带我去剪剪头发。”
周六晚,沈龙传媒作为业内的后起之秀,用舞会的形式来庆祝一年的累累硕果。而池仁的“亮相”,是作为沈龙传媒二把手孙明美的秘书——最新一任。
孙明美今年二十有八,比池仁小了两岁,生着东方人的脸孔,但从小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回国后,和老马识途的吴煜共创了沈龙传媒。二人一女一男,一洋一中,一勇一稳,配合得天衣无缝。
当然,在池仁之前,孙明美也是有一位得力助手的,但既然池仁要来,他也就不得不将这个位置“让”出来了。在池仁的“安排”下,有人对那得力助手开出了不亚于天上掉馅饼的条件,他自然头也不回地另谋高就。
再有人穿针引线,池仁也就告别了柏瑞地产那个奄奄一息的空壳,做了孙明美最新一任的秘书,即刻上任。
倒退几个小时,周六下午一点四十,池仁带唐茹抵达了无误沙龙。冉娜笑脸相迎,但公事也要公办:“池先生有预约吗?”
“有,我和百果老师约了两点。”论公事公办,池仁更自有一套,用了“百果老师”四个字。
赶上周末,无误沙龙人头攒动。池仁从镜子的迷宫中找到江百果,一时间,却难以分辨哪个是真的她,哪个又是镜子中虚幻的影像。
江百果把玩着银色的剪刀走上前来:“我都说了,你随时过来,不用预约。”
两天前,池仁致电江百果。当时,江百果在工作,没有接到。后来,江百果回电池仁,而池仁在陪唐茹回“家”的途中,没有接。十四年了,唐家当然不再是昔日的唐家,旧貌换新颜。唐茹置身于水泥森林,装作触景生情,便说要自己走一走。
借这个时机,池仁再回电江百果,江百果接了。
池仁问江百果周六下午两点有没有时间。江百果足智多谋,说:“你可以随时带她过来,不用预约。”
这个“她”,当然是指唐茹。
这一通电话,时长仅仅十二秒。毕竟,江百果还在工作,双方谁也没有一句闲言碎语。
“稍等。”眼下,江百果对唐茹点点头,不亲不疏,又是刚刚好。
江百果转身去扫尾,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但无论是客人,还是无误沙龙的人,都在来来往往中为她让了路。
唐茹怯生生地问池仁:“她是这儿的老板?”
池仁不知道从哪里拎了个高脚凳来,在座无虚席的无误沙龙中,为唐茹平添了一席:“她不仅是这儿的老板,还是最好的发型师。呵呵,敢自称最好的,至少,勇气可嘉。”
“这可以坐吗?”唐茹不敢贸贸然。
“当然。”
“你是这儿的常客?”
池仁一转念:“倒也……不算常客。”
说来,这也才是池仁第三次过来。第一次,他陪何一雯过来,耍了个“雕虫小技”,连门都没进。第二次,他倒是滞留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但最后,抱着血淋淋的江百果上了救护车,也算不上善始善终。而这,也才是他第三次过来,却一进门就得意忘形了,拿自己当了半个主人。
池仁再一次从镜子的迷宫中找到江百果。她去扫尾的客人是一位雍容的太太,五十岁上下,内外兼修。自始至终,江百果言笑自如,对那位太太和对一名学生,对一个男人,甚至和对他,似乎没什么两样。换言之,或许在江百果眼中,那位太太和一名学生,一个男人,甚至和他池仁,都不过是她的客人,她的萍水相逢,她的泛泛之交罢了。
就这样,池仁没有再造次。
直到两点半,江百果带了个助理来,她半真半假地说,这是无误沙龙“最好的”助理。梳中分的助理给唐茹穿上了紫红色的袍子,带她去洗头。
而池仁分了心:他和唐茹从一点四十等到两点半,这会不会是江百果的别有用心?他分明约了她两点,她还大包大揽,让他随时过来,但到头来,她却让他和唐茹枯坐了近一个小时。
大体上,池仁这个人可以一分为二。感情的事,他感情用事,沦为食物链的末端,恨不得人人能诛之。但感情之余的事,他能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他能不能站上食物链的顶端,全凭他想或不想。
至于对江百果,池仁是后者。也就是说,她是他“感情之余的事”。
他第一次见她,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是她多管闲事,他谢了她,以为两不相欠。
他第二次见她,在泰国普吉岛的海滩,又是她多管闲事,他们鸡同鸭讲,他说他和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第三次见她,在泰国普吉岛的汪洋大海,一如既往,是她多管闲事。但既然她救了他的命,他不妨让她帮人帮到底,请她做了他的老师。
此后,她虽美其名曰“老师”,但上不上课,逃不逃学,合不合格,全凭他这个学生说了算。一言概之,他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今天也不例外,江百果虽给了他和唐茹近一个小时的下马威,但末了,他还是“识破”了她。
“跟我来。”江百果带路,带池仁离开了无误沙龙的鱼龙混杂,来到了她常常独处的天井。
站了四个小时,江百果在人后筋疲力尽,蹲下身,一把皮包骨还遵循惯性地上下颠了颠。她摘下头上的黑色礼帽,压在下面的刘海儿纷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用手抓了抓,像个离家出走又无处可去的孩子。
“很辛苦吗?”池仁也跟着蹲下身,尽管他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裤。
江百果一笔带过:“习惯了。”
“你的头发也该剪剪了。”他打量她。
江百果也嫌发梢扎眼睛,晃了晃头:“得等老张从日本回来。”
池仁眉头一蹙:“一定要他操刀吗?”
“老规矩了。一样的,他的脑袋,也非我莫属。”江百果穿了件褐色的灯芯绒衬衫,或许不是衣服宽大,而是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宽大,下摆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地面。
池仁没说话,手摸向了裤兜里的香烟。
江百果的手也摸向了裤兜里的口香糖,同时也摸到了镊子。她下了下狠心,没去碰它。
就像是别人家的饭永远比自家的香,池仁眼馋江百果的口香糖,便把抽出来的一支香烟又塞回了烟盒,也不管它会不会被拦腰折断。他向江百果伸手,江百果给他倒了两粒,之后,一如既往地给自己倒了三粒。
那沁人心脾的薄荷味令江百果戒不掉。
“你那天找我,什么事?”池仁话一出口,他才知道他仍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
“那天?哪天?”
“跨年那天。”
“哦……”江百果若有所思,一口白花花的利齿被禁锢在了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之内。
“解决了?”
“没,还没解决。”
池仁表明立场:“那能帮的,我一定帮。”
这时,梳中分的助理远远地对江百果打了个响指,表示要把唐茹交还给江百果了。江百果一边站直身,一边向池仁伸了手,要拉他一把:“还要不要请你帮忙,容我再想想。要知道……那不是小事一桩。”
池仁握住江百果的手站直身,没有在第一时间松开她。他将她的手背翻到了上面,她的青筋是挥之不去了,但血丝褪去了大半,没那么骇人了。他这才松开了她。
江百果再度扣上了黑色礼帽:“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池仁无半点虚言。
“那就好。”江百果把刘海儿塞回礼帽,“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是不可以碰其他女人的手的,绝对不可以。”
“就算对方是朋友,也不行吗?”
“不行。”江百果的手冻僵了,刘海儿怎么塞也塞不齐整。
池仁拨开江百果的手,为她代劳。她小小的个子,就到他的胸口,这会儿不再像离家出走,却又无处可去的问题儿童了,反倒像个赶着去上学,却怎么梳都梳不好麻花辫的学习委员,但总之,她像个孩子。谁又能知道,她是无误沙龙的所有者,是让张什甘拜下风之人,是孟浣溪的眼中钉、肉中刺。
池仁的手穿过江百果的黑发,扣住她的头顶。她连骨头都像个孩子,单薄得连脉搏都在夸张地蠢蠢欲动。天井呈狭长的一条,池仁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不免因为江百果的“与众不同”而冲动。
他冲动地说道:“以后,我帮你剪头发,这也没什么难的。”
江百果耳根发了热。
池仁把江百果最后一绺刘海儿塞进了礼帽,手掌隔着那一层薄薄的黑色呢子,仍牢牢地压在她的头顶。他知道,只要他这么压着,她就抬不起头来,只要她抬不起头来,他就不用面对他的“祸从口出”。
以后,他帮她剪头发?凭什么?他凭什么?她有张什,而即便没有张什,她的无误沙龙人才济济。
还“这也没什么难的”?他真是吹牛不打草稿了。
他才把她归类为“感情之余的事”,才对他占了上风而沾沾自喜,而这……是不对的。
被池仁这么压着,江百果说抬不起头来,还就真抬不起头来。她没办法,狠狠推了池仁一把,转身就走。
“江百果。”池仁喊道。
江百果没有停下脚步,双手插进裤兜,握住了她的镊子。那独属于镊子的逼人寒气和棱角令她渐渐安心。
池仁又喊道:“江百果!”
这一次,江百果停下脚步,泰然自若:“拜托,我今天还有十二个客人。”
池仁人高马大,三两步就追上了刚刚快马加鞭的江百果。一旦他将她打回“感情之余的事”,他便是谈判中的主导者,明明不是商量,却偏偏用好商好量的口吻:“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江百果知道,池仁口中的“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假如她说不好,他们便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
我们做朋友。这五个字,江百果耳熟能详,对,对对,它是三番五次被她当作句号的,对赵宾斌,对王约翰,对张三李四,屡试不爽。但这一次,它被池仁当作了“开场白”,他和她没有开始,便迎来了句号。
“我不是你的老师吗?”江百果装腔作势,“尊师重道……”
池仁打断了江百果:“不用,我不用你做我的老师了。我们……”
江百果上了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打断了池仁:“客人在等我。”
江百果又一次转身就走,背对着池仁摆了摆手,洒脱得像是道了一句“后会有期”。到底,池仁又摸出了那一支香烟,那一支被他抽出来,又塞回去,又抽出来的历经千锤百炼的香烟,他把它叼在嘴里,分不清谁比谁更坎坷。
总之,江百果的不置可否,令他隐隐不安。
唐茹穿着紫红色的袍子,绞着手,端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江百果说了一声“久等”,便魔术师般将白色的围布抖了一抖,唰的一声,笼罩了唐茹。围布的边缘像是最后一圈的涟漪,落定在了唐茹优美的小腿上。
江百果站定在唐茹的身后,二人亲密无间,目光却隔了一面落地镜遥遥相望。唐茹的头发还在滴水,死气沉沉地搭在头皮上,又杂乱地披到脑后。在江百果眼中,这个时候,是最考验女人容貌的时候,额头是不是干瘪,耳郭是不是有福之人的模样,是婴儿肥,抑或是国字脸,这时候毕露无遗。
但眼下,江百果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你是自然卷?”
“有什么问题吗?”唐茹莺声燕语。
江百果打开了吹风机:“没,没问题。”开了眼角、垫了下巴、一脸玻尿酸却打死也不承认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连烫个头发都遮遮掩掩,坚持自己是自然卷的,不多。但不多,不代表不行。
江百果不予追究。
鉴于江百果一米五八的身高,唐茹的椅子被调得矮了些,让她坐得有些憋屈。她一跷二郎腿,脚尖踢到了落地镜,使得镜子中的她连同江百果在震颤中变幻莫测。唐茹倒吸了一口寒气,又悄悄摆回了双腿并拢的坐姿。憋屈?她一个天生的“演员”,演个楚楚可怜的受气包,虽手到擒来,但憋屈的地方,又何止是这双腿并拢的坐姿?
她不能能言善道,不能浓妆艳抹,不能一醉方休,尽管那个叫池仁的男人秀色可餐,她也不能想入非非。
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能越雷池半步。
但这通通不在话下。一直以来,她就是个两面派,夜色中纵身一跃跃入纸醉金迷,天亮了,再扮演着她的小家碧玉,从没露过馅。否则,那一条自称小邓的走狗也不可能代表雇主万里挑一地挑中了她,对她委以重任。
江百果拿上了剪刀:“修一下,还是?”
“等下有个舞会,池先生说你是最好的,你帮我决定。”
“舞会?你是说今天?”江百果用勾着剪刀的右手食指稍微托了托帽檐。
唐茹半推半就:“我不出洋相就谢天谢地了,总之,你帮我……”
唐茹话音未落,江百果就在做她该做的事了。刚刚,她对池仁说她今天还有十二个客人,而这其中,还不包括唐茹,否则,就是十三个了。江百果用余光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三点了,而她临时决定,要在六点赶赴一场她之前拒绝了的约会。
换言之,她要在三个小时之内,解决掉十三颗脑袋。
“礼服?”江百果问。
唐茹磕巴巴地道:“孔雀蓝,一字肩,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像是回到十八世纪的欧洲。”
“巴洛克。”江百果点点头,剪下了唐茹的第一绺发梢。
至于池仁,他在解决掉了那一支扭曲的香烟后,回了等候区。
直到唐茹对着镜子里的池仁挥了挥手,江百果一抬眼。
“你叫他池先生?”江百果问唐茹。
唐茹拿不准江百果的目的:“嗯?嗯。”
“那他怎么称呼你?”江百果将剪刀插回了腰间的挎带,补充道,“哦,他怎么称呼你,我好随他。”
“小茹,他叫我小茹。”
江百果绕到唐茹身前,和唐茹面对面,微微弯下腰,用刷子扫去了唐茹脸上的碎发,力道不轻不重,但若一定要选其一,是重大于轻的。她重复了一遍:“小茹。”
唐茹双手撑在扶手上,身子向后撤了撤。
江百果若无其事,又绕回到了唐茹的身后:“我帮你把头发盘起来。”
“不用了。”鉴于椅子的高度真的太矮了些,唐茹多一秒也坐不下去了。
“十八世纪的欧洲,你要披头散发吗?”江百果坚持。
唐茹从镜子里寻求池仁的支援,无奈,池仁在讲电话。
江百果有感而发:“小茹啊,你有没有觉得,电话是池先生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唐茹是唐茹本身也好,是“演员”也罢,却更是女人,是一种最善于把握蛛丝马迹的生物。唐茹终于好好打量了江百果,她的眉眼始终掩在压得低低的帽檐之下,鼻尖上微微渗出全力以赴的汗水,两片严丝合缝的薄唇没什么血色。她大概比唐茹矮了半个头,三百六十行,却偏偏入了这一行,令包括唐茹在内的一切大个子都要坐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穿着灯芯绒衬衫和直筒牛仔裤,袖口卷着,裤管也卷着,暴露着她干枯的手腕和脚踝,一举一动,却孔武有力。
总之,她和在机场高速上,留给唐茹的第一印象并无出入:过刚者,易折。
不足为奇。
“这我倒是没觉得。”唐茹娓娓道来,“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接任何人的电话,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在避讳我。”
闻言,江百果一分心,唐茹的一绺秀发便从她的指缝间滑了下去。
她将错就错,将唐茹的那一绺秀发就留在了颈侧。她轻笑:“那一定是因为任何人的电话,都没有和你在一起更重要。”
“但愿吧。”唐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
池仁带唐茹告辞的时候,江百果没有亲送,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她站在下一个客人的身后,谈笑风生。
唐茹回头看了一眼,收回了对她“不足为奇”的评价。
在唐茹心里,有这样一张纸,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她知道的事,另一边,是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她只知道她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却不知道她是拿了什么人的钱财,要替什么人消灾。比如,她只知道池仁寻觅了二十一岁上下,自然卷,以及身患晕血症的“她”十四年,却不知道“她”的晕血症从何而来。比如,她只知道那一条叫小邓的走狗要她和池仁两情相悦,所以,她借由跨年,自导自演了一场跟踪和被跟踪的戏码,却不料,池仁咬钩会咬得这么急。
又比如,她知道池仁就住在612房间,却不知道,要怎么走进他的房间。
又比如,唐茹知道,这个叫江百果的女人,恐怕没那么简单,却不知道她到底高明在了哪里。
至于池仁,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江百果,像是在看和不看之间天人交战,但最终,还是看了。这个家伙,令每一件事悬念丛生,像是落了下风,却又不甘于落了下风。
“我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唐茹揪了一下池仁的衣袖。
池仁为唐茹披上外套:“不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