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五十八分,江百果为她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撤下了白色围布,右手手指神经性地颤抖。冉娜为她拿来了一杯冰茶,插了吸管,直接送到她嘴边:“都说不去了,怎么又去了?”
江百果嘬着腮帮子,一饮而尽:“我要给自己一次机会。”
“也好……”冉娜一攥拳,拳头像馒头似的,“加油。”
在冉娜以为,江百果是要给自己和吴煜一次机会。毕竟,自从跨年,吴煜对江百果的追求,是无误沙龙众人有目共睹的。而冉娜更知道,吴煜邀请了江百果在今晚出席沈龙传媒的年会,但之前江百果是拒绝了的。
而只有江百果自己知道,沈龙传媒的年会是一场舞会。适才,唐茹也提到了“舞会”。那么,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那会是同一场舞会。
百分之六十,这概率够高了。
总之,只有江百果自己知道,她要给自己和池仁一次机会。
江百果在十九点四十分抵达了威尔士酒店。事先,她没有就她的“出尔反尔”联络吴煜,以至于眼下,她被两名警卫拦在了红毯的入口,被要求出示请柬。
“我是……吴总的朋友。”江百果临危不乱,但不能否认,这金碧辉煌的场面稍稍出乎了她的预期。说来,她和吴煜也是新识,她知道吴煜的名片上写着沈龙传媒归他所有,却不知道所谓沈龙传媒是方是圆。
这时,警戒线外一阵骚动,一群粉丝上蹿下跳地高呼着偶像的名字。尽管今晚她们的偶像并不是主角,那油头粉面的小生站在孙明美的身边,是绿叶衬红花的“绿叶”。作为沈龙传媒的二把手,也就是池仁的新上司,孙明美穿着桃红色的旗袍和白色貂皮,配以她不中不洋的做派,五分婉转,五分豪迈,左右互搏似的。
警卫们一心扑在了孙明美及其偶像男伴的身上,冷落了江百果,直到粉丝中扔出了鸡蛋,砸向了那小生,质问他在上一段恋情中是不是脚踏两条船。
而鸡蛋砸向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砸中了江百果。蛋壳在江百果的额头四分五裂,蛋液便沿着江百果的脸缓缓淌下。
警卫兵分两路,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大义凛然”的粉丝,另一路护送孙明美及其偶像男伴踏上了红毯。他们照旧是出尽了风头,徒留下江百果这代罪羔羊,一身狼狈。
至此,江百果是想离开了的,她想,她本就不该来的。她这一来,不过是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能和池仁“不期而遇”,却有百分之一百的概率要对吴煜强颜欢笑。
更甚的是,在和池仁的百分之六十里,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除了道一声“好巧”,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赔本买卖,她不该做的。
总之,至此,江百果一边不断从头上摘下蛋壳,一边想苦海无边,离开算了。
而池仁和唐茹就是在这时登场的。无疑,他们也是不折不扣的一对璧人,否则,警戒线外的骚动不会死灰复燃,献给他们这无名小卒。而江百果仍把守在红毯的入口,虽不是拦路虎,但池仁和唐茹也不能对她视若无睹。
唐茹在孔雀蓝中肤如凝脂,在一字肩下凹凸有致,一米七的身子骨,踏在三厘米高的高跟鞋上,仍亭亭玉立。毋庸置疑,出自江百果之手的盘发,为她锦上添花,而从发饰上垂下的面纱令她的杏目转盼流光,却又刚刚好地露出她的朱唇榴齿。
反观池仁,他为唐茹的妆扮尽心尽力,对自己,倒像是将就了。
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连衬衫、领带和鞋子也都是黑色的。他的刘海儿如常向后梳去,一丝不苟,甚至连发缕之间的间隙都整齐划一。他因为懈怠而走了寻常路,又因为走了寻常路而无可挑剔。
至于江百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能在这种情形下稳住阵脚,但也如同任何一个人,无法鉴于这种情形,就令时光倒流。她在红黑相间的格子斗篷下,穿了黑色雪花呢的锥子裤和黑色粗跟皮鞋,纵然她的锥子裤裤线笔直,皮鞋也锃亮,但一念及脸孔上快要干涸了的蛋液,她的举手投足到底是不能像她的斗篷一样熨帖。
“江小姐?”唐茹的开场白合情合理。
江百果笑盈盈地一抬手,算作打过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池仁问得也合情合理。
江百果轻描淡写:“吴总叫我来凑凑热闹。”
“吴总?你是说……吴煜?”风平浪静下,池仁对此竟兴致勃勃。
但同时,池仁看到在江百果的发梢还残留了一片蛋壳,他伸手伸到一半,又打住了,改为指点江山:“这里……”
江百果摘下蛋壳,不问自答:“不管你们信不信,这不是冲我来的。”
池仁话锋一转,转了回来:“你说你是吴总的朋友?”
这时,警卫偏偏又顾得上江百果了,对江百果下了最后通牒。池仁掏出请柬:“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
警卫对池仁毕恭毕敬,但公事仍要公办:“池先生,您一张请柬仅允许携一位女伴,您看……”
就这样,池仁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竟面临二选一的难题。
唐茹不是等闲之辈,纤纤玉指挽住了池仁的手臂。面对众人的聚焦,令人应接不暇的闪光灯,以及平白无故便又骚动的粉丝大潮,唐茹的惶惶之色并不过分。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池先生……”
就这样,江百果改变了主意。
在这个人心隔肚皮的世界,对一个连头发是不是自然卷都要谎报军情的女人,江百果不认为有必要手下留情。就这样,她改变了主意,她不管唐茹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不管唐茹是人是鬼,不管她这么做对吴煜又是不是公平,甚至来不及计算自己的胜率,便决定留下来,无论如何,她要做池仁那难题的答案,也就是那二选一的“一”。
江百果向池仁讲道理:“池仁,你可不可以先带我进去……梳洗一下?”
池仁转头,安抚地拍了拍唐茹挽住他手臂的手:“小茹,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这是唐茹始料不及的。
小邓明明有言在先,说池仁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哪怕他们谁也不知道,在十四年前“她”和池仁有过多不一般的过往,但小邓斩钉截铁,说“她”是池仁的无可替代。那么,这江百果又算哪根葱?
就这样,唐茹贴向了池仁,睫毛连同音调都颤巍巍的:“拜托,别扔下我。”
而小邓到底是对的,但凡“她”动动小拇指,池仁便没有半个不字。
池仁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江百果,却还“假惺惺”地出谋划策:“快给吴总打个电话。”
江百果把点点滴滴尽收眼底,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总不能这个样子……”
唐茹的手从池仁的手肘滑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乎,池仁要速战速决了:“我进去再帮你想办法。”
“我不需要你想办法……”江百果仍在坚持,“我需要的,只是进去梳洗一下。”
警卫受够了江百果:“这位小姐,还请借一步说话。”
江百果挥开了警卫,凶神恶煞般:“我好端端地被误伤,你们还没给我一个说法。这笔账,我们等下再慢慢算。”
但对池仁,江百果还在讲道理:“池仁,我和小茹一样身为女孩子,但眼下她光彩照人,我却这副德行,我们能不能不讲感情,先讲讲道理,你真的要对我吝惜这举手之劳?”
“对不起。”池仁反手握住了唐茹的手。如同江百果有她的镊子,而他有他的唐茹,唐茹是他的定心丸。
而江百果找不到她的镊子,她出门出得急,忘了把它装进口袋:“对不起什么?”
“无论是感情,还是道理,都要为她让步。”池仁带走了唐茹。
红毯有如通天大路,而池仁和唐茹是天作之合。他走得无情无义,和江百果心目中最初的那条可怜虫判若两人。反观唐茹,她还回了一下头。她耳畔的一绺秀发,是江百果一不小心后将错就错留下来的,正随风摇曳着,像是嘲讽着江百果的鸡蛋碰石头。
江百果被警卫们押解而去。他们受够了她的“胡编乱造”,先礼后兵了。
池仁也算言而有信,在安顿好了唐茹后,带了孙明美的口谕来寻江百果。无疑,他扑了个空,甚至连警卫们都不知道江百果最后何去何从。
舞会在二十点整拉开帷幕,吴煜和孙明美相继讲了话,并共舞了第一支曲子。池仁作为沈龙传媒的“后来者”,依序打点了上上下下。这对足智多谋的他而言并不难,难的是他对江百果的所作所为,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池仁自认为,他是恩将仇报了。
他和江百果非亲非故,她帮了他一次又一次,还将毕生所学对他倾囊相授,甚至就在今天,她还为唐茹在无误沙龙的消费打了七折的折扣。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摆在了抱歉的位置。
更甚的是,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失态。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他心目中的她了。昔日,她头破血流,仍有的是分寸,如今,区区一枚鸡蛋反倒令她失态了。就在刚刚,他看到她迁怒于警卫,不分青红皂白。
从二十点到二十点四十分,池仁再三衡量,等再见到江百果,他是要将他和唐茹的渊源和盘托出,还是要装作今天的事不曾发生。而江百果又能不能将今天的事一笑置之,这甚至决定着,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总之,池仁是万万没想到,在二十点四十分,他就再见到了江百果。
是他死心眼了。江百果都说了,她是吴煜的朋友,那么,她就理应能进来。那么,她就非但能进来,还理应是这副盛装。
她盛装登场,在吴煜的臂弯里,和他共舞了一曲《After the storm》,引得在场众人窃窃私语:“她是谁?”
池仁自然知道,她是江百果。
纵然,她已不是他心目中的她了。
她身穿一条纯白色鱼尾礼服,通身是薄如蝉翼的蕾丝,像第二层皮肤似的贴在身上,高领、长袖,独独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而眼下,吴煜的手掌就贴在那儿。她的发型又几乎和他的如出一辙了,将刘海儿光溜溜地梳到脑后,于他,是气宇轩昂,于她,更是盛气凌人,同样质地的蕾丝发带在颈侧打了个结,勾魂摄魄。
破天荒地,她化了妆,眼尾高挑,薄唇鲜红,艳光四射。
在场的众人仍交头接耳:“她是谁?”
吴煜的男女之事一向乏善可陈,这还是他第一次把一个女人带上台面。
孙明美连跳了三曲,整个人汗津津的,跷着二郎腿一坐,健硕的大腿从旗袍的开叉中坦荡荡地露出来:“我还以为老吴不近美色,原来,是时辰未到。”
池仁试探地:“她是吴总的……女朋友?”
“这问题,难道不该是你来回答我吗?”孙明美瞥了池仁一眼,“多少人向我保举你,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一定。”池仁点到为止。
池仁之所以煞费苦心进入沈龙传媒,做了孙明美的秘书,和他昔日进入柏瑞地产做何一雯的秘书,有着同样的目的——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个人血债血偿。但不一样的是,柏瑞地产和那个人的致鑫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沈龙传媒却是那个人的绊脚石。
所以,池仁要做的,无非是要让沈龙传媒这块绊脚石变成巨石,变成大山,变成那个人连滚带爬也爬不过去的大山。
相较于吴煜的保守,孙明美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能助池仁一臂之力的,恰恰是她的激进。总之,池仁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先助孙明美一臂之力,架空吴煜。
但眼下,池仁不关心吴煜和孙明美的鹬蚌相争,也不关心沈龙传媒的发展,甚至将“那个人”的恶有恶报都抛到了脑后。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为什么这一曲《After the storm》没完没了。
唐茹自然也知道,那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女人,是江百果。
她见过三六九等的男人、千奇百怪的女人,见过不如她的,也见过略胜她一筹的,江百果却是第一个令她跌破眼镜的。她下午才见过江百果,当时江百果不过是一个给她剪头发的陌生人,一把皮包骨头,但此时……
此时她艳光四射,她是吴煜的座上宾。而吴煜,甚至比池仁的上司孙明美更有权有势。
而最令唐茹坐不住的是,连池仁也对江百果目不转睛了。
唐茹握住粉拳,拍了拍胸口:“池先生,我有点闷得慌,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池仁一动不动。
唐茹再看向江百果和吴煜。他们的迂回步技惊四座,吴煜虽相貌平平,毛发稀疏,举手投足却是个地道的谦谦君子;她虽皮包骨头,通身雪白,摒弃了花红柳绿,一颦一笑却是不可一世。
唐茹急了眼:“池先生……”
池仁如梦初醒:“嗯?”
唐茹不得不耐着性子:“我是说……”
但池仁没有给唐茹第二次的机会,他不由分说拉上她,融入了舞池:“不会吗?我来教你。”
唐茹措手不及,虽穿着只有三厘米高的高跟鞋却崴了脚。区区华尔兹,她是会的,说不会,是演戏。一融入舞池,在池仁的退步下,她便不由自主地进了一步,几乎是天衣无缝。随即,她才又做回演员。
池仁却不疑有他:“来,我往左退,你往右进,像刚才那样。”
相较于原地打转,唐茹走了一步险棋:“池先生,你喜欢江小姐?”
“谁?”池仁一怔。
“江小姐,江百果小姐。”唐茹暗想,装什么装?
而池仁还真不是装的。那一刹那,他还真没有把“江小姐”和江百果对上号。在他以为,江百果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士,是一头青面獠牙的小兽,是一座至高无上的巅峰,却独独不是一个……女人。
直到唐茹点拨了他,她也是一个女人。
“我当她是朋友。”池仁斩钉截铁道。
这时,江百果的目光锁定在了池仁的脸上,无论池仁是和她四目相对,还是对唐茹轻声细语。久而久之,池仁动了气,这个女人一定要这么极端吗?对他不看时一眼不瞧,从她一登场,到一支舞都要跳完了,一直视他如无物;这一旦看了,便又看得直勾勾的,甚至连对吴煜轻声细语时,她都在看他。
池仁满腹疑问,这么久,她到底在吴煜的耳边呢喃了什么?
而稍后,江百果便揭晓了答案。
一支舞跳完,吴煜和江百果便挡住了池仁和唐茹的去路。吴煜无须多言,一伸手,便对唐茹发出了下一支舞的邀请。池仁茅塞顿开:这一定是江百果的“阴谋诡计”。
唐茹不能拒绝吴煜,也就不得不把池仁留给了江百果。
无疑,这也是池仁万万没想到的。他以为,对于他的恩将仇报,江百果是不会原谅他了,即使说原谅,也一定是口是心非。却不料,江百果对适才的事绝口不提,还对他满面春色。
甚至,不等他礼貌地伸手,她便先伸了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池仁不能拒绝江百果,更何况,这一曲《Moonlight and You》还是他的挚爱。
仍是江百果主动,她向池仁迈出小小的一步,执起他的手,仰视他:“我不大会穿高跟鞋。”
所以,她没有穿高跟鞋,银白色的舞鞋是平底的,站在吴煜的身边,还算相配,投入了池仁的怀抱,却显得分外娇小。
池仁的手掌落在江百果的脊背上,那一对蝴蝶骨尖锐而脆弱,像是只要他轻轻一捏,他们就会两败俱伤。
“没想到你是吴总的朋友,世界真小。”池仁在带江百果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后,直入主题。他有他的目标,他可以对她抱歉,也可以和她共舞,甚至可以迁就她的娇小,但他要知道的事也一定要知道。
“怎么?在红毯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骗子?”
“不,我是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百果微微踮着脚,又要保持动作的轻盈,尤其是在后退拖曳的时候,便吃力得很。但她还坚持得住:“他在追我。”
“哦?”这个答案,在池仁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又在他意料之中。
江百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跨年那天,在pub,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他对我一见钟情,虽然,我们共同的朋友说他这个人就像根木头,但我看未必。至少,他对我展开的攻势是五花八门。”
池仁点点头:“跨年那天……我们还通了电话。”
“视频。”江百果纠正。
“对,视频。”池仁又点点头。他垂着眼,江百果的额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她发际线的位置,生长着细细软软的绒毛,令她不折不扣地像一头还没有进化完全的小兽。
“那天,你说你有要紧事。我们没讲几句,你就挂断了。”
“嗯,那天……我和小茹在一起。”
这次,换江百果点了点头。
池仁不再说话,他问了他该问的问题,也得到了他要得到的答案,再说话,怕言多必失。
于是乎,换了江百果上场。她请吴煜带走唐茹,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和池仁共舞一曲,她也有她的目的:“池仁,今后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
不是老师,是朋友了吗?那正合他意……他和她的关系,本就该化繁为简。
却不料,江百果还有下文:“池仁,你能不能做我的老师?”
“什么?”池仁一怔。
“教我。”江百果踮着的脚不堪重负,鞋跟终于在后退时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而这是狐步舞的大忌,所谓轻盈,化为乌有。
教我。当初,他也曾这样请求她,一字不差,连语调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池仁的掌心微微汗湿了:“我能教你什么?”
江百果放下了她搭在池仁肩头的手,手指指向了他的心脏:“教我,怎么才能伤心。”
“我不懂。”池仁的头有些昏沉沉的。江百果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是由成千上万的化学药剂混杂而成的,不亚于慢性的毒药。
“不会的,总要学学。”江百果是认真的。
“不会伤心,不好吗?”
“你就当我是好奇。”
“好奇往往是会付出代价的。”
江百果好言好语:“那你就当是礼尚往来,行不行?有借就要有还。”
池仁猛地带了江百果左转步,由于江百果的手还没有回到池仁的肩头,她几乎被他甩了出去。他一用力,才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拉了回来。
“我何德何能,能教你这个?”池仁也是认真的。
江百果鼻子微微发酸:“千万别妄自菲薄,你是独一无二的人选。”
“江小姐……”池仁从称谓上就要退避三舍。
“你不是叫我百果的吗?”江百果强词夺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能倒着走。”
“好,百果。”池仁不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我们就事论事,我首先要得到你的心,才能让你伤心。”
江百果点了点头:“是这样。”
“已经,你是说我已经得到你的心了吗?”池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快了,你只要再努力一点点。”
池仁总结陈词:“也就是说,你要我追求你,再抛弃你。”
江百果双目放光:“就这么简单。”
池仁不悦:“简单?感情不是儿戏。”
“正因为感情不是儿戏,我才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江百果豁出去了,她甚至在舞步上都化被动为主动,“池仁,你说过,人类之所以被称之为高等动物,是因为我们除了理智和头脑,更有感情,否则,和禽兽有什么两样?”
“我是说飞禽走兽。”池仁纠正。
江百果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了多少段的感情,但我经历过的,一定不会比你少。当你全身心地投入时,我却在拿那些男人做算术题,他们的优点是加分,缺点是减分,和我合不合拍是系数,总之,我可以计算出我每一段感情的结果。那些成败与否我不必交给时间,因为我都早就知道了答案,而我……厌倦了这样。”
池仁嗤笑:“你好大的口气。”
“对你?我不敢。”江百果无比坦白,“因为我计算不出我们的结果,因为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花花肠子,却连你的身高都猜不中。”
“一百八十六。”
“你看,我从一八三修正到了一八五,却还是有偏差。”
池仁一转念:“你说你计算不出我们的结果?”
“难道你有答案?”江百果不无期待。
池仁看向了唐茹。在这一曲《Moonlight and You》中,这是他第无数次看向唐茹了,他看到她在吴煜的怀抱中惶惶不安。假如说江百果像一锅热水,在每一次的旋转中摩擦生热,那么,唐茹就像一块坚冰,手脚愈来愈不听使唤,在每一次的打磨中饱受煎熬。
池仁将江百果带向了舞池的边缘:“我的答案就是,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因为,只要唐茹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依赖,他便会全心全意地将自己奉献给她,绝不分给其他女人一丝一毫,江百果也不例外。只要唐茹不放开他,他便不会放开他自己。
江百果被池仁强行带向了舞池的边缘,仍不肯放弃:“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尽管来伤我的心。”
“我没有答应你。”
“你一定要答应我,这是你欠我的。你忘了吗?当初你可怜兮兮的时候,我是怎么可怜你的?”江百果红了眼圈,“求你了,帮帮我,让我做一件我不知道答案的事,让我不及格一次,让我输一次,让我知道我和飞禽走兽是不一样的……”
江百果话音未落,池仁松开了江百果,转身离开。
他没有和她跳完这一支舞。而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故意的,他在这一曲《Moonlight and You》还有六秒钟便结束的时候转身离开,故意给了她没有结局的结局,又一次地。
吴煜和唐茹的这一支舞虽有始有终,但二人在该分开的时候,像弹开似的分开了,一拍两散。
当唐茹回到池仁的身边时,吴煜也回到了江百果的身边。
吴煜今年三十有三,堪称大器晚成。从昔日的光棍儿,到如今的黄金单身汉,他并非对单身情有独钟,而是没有遇上令人情有独钟的人罢了。
直到跨年那天,他遇上了江百果。
人人都说江百果是个冷血动物,刽子手,杀人不眨眼,但吴煜自有一套,他说她是个弱小,而他将是她的英雄。
虽然,连江百果都请吴煜回头是岸:“这是你的错觉。错觉,你懂吗?就好比你看上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人人都说她水性杨花,就你非说她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不是她至真至纯,而是你蠢。”
可如此一来,吴煜便更对江百果欲罢不能了。
“你说,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江百果问吴煜。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唐茹。
“说不好。”吴煜的心思通通在江百果的身上。
江百果追问:“说不好?”
吴煜绞尽脑汁:“内向,脆弱,就像……就像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江百果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不敢苟同。在吴煜认为,她江百果是弱小,唐茹也是弱小,但她知道,她江百果和唐茹之间绝不能画上等号。那么,吴煜至少是看错了一个,且大错特错。
池仁携唐茹向孙明美告辞,江百果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围着池仁团团转,虽换不来池仁的回应,却令吴煜不得不问:“百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百果不遮不掩:“那要由他说了算。”
池仁送唐茹回快捷酒店,有司机效力,二人坐在车子的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天。比如,唐茹说今天的香槟喝起来很不一样。池仁便说,这是2013年的香槟,虽然那一年年初产区的气候不尽如人意,但后期的奋起直追弥补了年初的不足,使得这一年份的香槟和传奇的1996年份旗鼓相当,喝起来自然很不一样。
比如,池仁称赞了唐茹的悟性。唐茹惴惴不安,说:“你是指跳舞吗?”池仁若有所思,说:“不仅仅是跳舞。”
当年,她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便能临危不惧。
唐茹不能冒险地追问。她也不能说,当人人都当她是个小家碧玉时,她却有着夜夜笙歌的另一面,管它什么华尔兹,狐不狐步舞的,她一通百通。
比如,唐茹说她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池仁点点头。唐茹接不了下文。
比如,车子抵达快捷酒店后,唐茹说晚安。
晚安。池仁也接不了下文。他知道唐茹心事重重,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是他的痼疾了,那些他为之全心全意付出过的女人,也个个是所谓的女人心,海底针,他常常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位老师能为他指点迷津就好了……他一怔,他曾经有过一位老师的,可惜,是曾经了。
唐茹回到房间后,开了灯,躲在窗帘后看到池仁的车子这才缓缓驶离。
他真是对她无微不至。
唐茹在307房间里踱来踱去。按计划,她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怎么说她也还是个学生,学生就要以学业为重。而她本以为,这无伤大雅。她本以为,池仁是送到她嘴边的肉,但江百果……那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对,刚刚她请池仁上来喝杯咖啡就好了。不过,住在这简陋至此的快捷酒店,她拿什么请他喝杯咖啡?唐茹心浮气躁,操了个枕头,发泄般扔在了墙上。
半个小时后,池仁只身一人,回来了。
唐茹仍躲在窗帘后,在夜幕中一眼认出他。他的步履不疾不徐,她看到他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燃烧的顶端忽明忽暗。
十五分钟后,唐茹致电池仁。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不出唐茹所料,池仁在洗澡。电话中虽没有水流声,但池仁的一声“喂”却带着润物细无声的回声。
“池先生,帮帮我……”而唐茹的呼唤,带着楚楚可怜。
池仁是穿着浴袍从312房间冲进307房间的,发梢淌着水,双眸中流露着心急如焚。唐茹不是不心动的,虽然她身边的男人有如过江之鲫,但这一个,将他们对比得不值一提。
但唐茹不能心动,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心动。毕竟,她刚刚才赤脚跳上玻璃杯的碎片,不要说血流不止了,连碎片都还插在伤口里。
而她,真的患有晕血症。
唐茹的晕血症是如假包换的。假如说她从头到脚还有一丝丝是禁得住推敲的,那便是她真的患有晕血症。同时,那大概也是她最终被委以重任的关键。当时,唐茹权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长年来挥之不去的痛苦,也是时候给她点甜头尝尝了。
“池先生,你怎么……”唐茹摇摇欲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茹有始无终,倒在了池仁的怀抱里。
而当唐茹睁开眼睛时,她没有在医院,也没有在去往医院的途中,她就躺在她307房间的床上,而池仁蹲在她的脚边,在为她包扎伤口。她的伤口不下五处,好在都是皮外伤,池仁向酒店要了医药箱,亲力亲为。
唐茹吞下“自导自演”的苦水,睁开眼睛。她和他一样,穿着浴袍,但不一样的是,他是情急之下,她却是设计好的。而眼下,他将那一定滋生着螨虫的白色被子盖到了她的脚踝,几乎将她捂得密不透风。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茹终于将这个问题有始有终地问了出来。
池仁合上了医药箱,将被子向下拉,连唐茹的一双脚都盖了上。他敢作敢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唐茹坐直身,酥胸不经意地半露:“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到底为什么?”
池仁背过身,整理一地狼藉:“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吗?”
“不怕。”
“但我怕。”唐茹拉拢了浴袍的领口。刚刚她的“不经意”也是如假包换的,她可以不拘小节,但池仁的那个“她”,不可以。
池仁发自肺腑:“小茹,我不会离开你。”
当夜,池仁并没有留下来。
即便她和他双双穿着浴袍,即便她都在床上了,即便她二十一岁,不再是个孩子了,而他也说了他不会离开她,但他还是在她安然入睡后,离开了她,回到了他的312房间。
而唐茹也是真的安然入睡了。
这还是第一次,她先于她身边的男人入睡。
翌日,池仁送唐茹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他答应她,他一有时间就去看她。唐茹一瘸一拐,又一步三回头,到底又转身投入了池仁的怀抱:“总有一天,你会把我们小时候的故事讲给我听,对不对?”
池仁抬手,拍了拍唐茹的脊背,不置可否。
那段往事,是分担,抑或是分享,他还不能妄下定论。
唐茹以退为进:“但就算你是个骗子,我也认了。”
池仁轻笑:“下次吧,下次我讲给你听。”
唐茹志得意满。一旦他将那段天知地知,他知“她”知的往事向她和盘托出,她也就等于拆除了她漫漫前路中最防不胜防的那颗定时炸弹。总之,到目前为止,她还是拿着一手好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