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是一片羽毛球场,在推开一面吱呀作响的,仅一人余宽的铁丝网后,斑驳的边界线在月光下依稀可辨。四面八方的参天大树像是不谋而合,疯长的枝丫都伸向球场的中央,为球场搭建了一面天然顶棚。
虽说春天来迟了,要枝繁叶茂,还要再等上一等,但光是万众一心的枯枝,也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了。
江百果高仰着头,有些晕。
球场边装有橙色的塑料座椅,一排五个。池仁带江百果走过去:“由于光线的问题,这里被弃用了有两三年了。尤其是到了晚上,能找到入口的人都没几个。”
“我也就把这里当作我的秘密基地了。”说着,池仁在塑料座椅上熟门熟路地躺了下去,不在乎每个座椅间的缝隙会不会硌断他的腰,甚至不管年久失修的底座发出的呐喊,他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对着自己的床躺下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蜷曲了一条腿,找到了最怡然自得的姿态。
至于池仁说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一点不假。当每个人都在渴求一片灵魂的后花园时,他不能云游四海,甚至没时间驱车哪怕个把小时远离尘嚣,偶然间闯入了这里,便如获至宝。
江百果仍东张西望。
果然,她找不到入口,也就没有了出口,这里瞬间仿佛有来无回的牢笼。
“我从没有带谁来过这里。”池仁轻描淡写。
江百果第一次俯瞰池仁:“为什么?”
“总有些地方,舍不得和别人分享。”
江百果蹲下身:“那又为什么要带我来?”
“因为追求一个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当月亮被乌云捕获,江百果的眼睛始终适应不了黑暗。而当眼睛不作为,其他的感官便分外灵敏。她全神贯注,便不难察觉池仁的心跳和呼吸,那心跳是贪恋的,那呼吸是冰冷的,而她也就不难得出结论——他在逢场作戏。
破天荒地,这一次她对他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
江百果席地而坐,盘着腿,两条小臂交叠着,搭在了池仁的脸孔旁:“好,那就放马过来吧。”
池仁向江百果转过头:“那从今天开始,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江百果不是一时冲动,她是早就想尝尝池仁的滋味了。她不是放荡之人,但区区亲吻,从不上纲上线。她好奇池仁那两片吻过了无数女人的薄唇到底有何奥秘,更好奇一样吻过了无数男人的自己,又能不能略胜他一筹。
时机一到,江百果俯向了池仁。
不巧,池仁正好将他手中的西装外套抛给了她:“小心着凉。”
江百果碰了钉子,不快道:“是你一个人占了五个位子,我才要坐在地上。”
“我累了。”这三个字,池仁说得以假乱真。
他像是才从沙场得胜归来,风尘仆仆,不要说是五个位子,一张床,一座豪宅,他悲情得令人不禁要把大好河山都拱手相让 。
江百果叹息一声,将池仁的西装外套垫在了屁股底下。
池仁眉头一蹙,接着因为失笑而喉头滚动:“我是让你穿上。”
江百果不免难堪,却也有话说:“这就是你说的诚意?连身外之物都跟我斤斤计较?”
月亮终于逃开了乌云的魔爪,月光倾泻而下,从筛子般的天然顶棚漏下来,幻化为一丝丝夺命的纤维,射穿了池仁和江百果。二人面对面了许久,这才将对方看了个够。
江百果的刘海儿是新剪的,这一次,她请张什下手狠了一点,剪到了连浓眉都遮不住的长度,更遮不住她此时此刻的难堪,眉头微微拧着,鼓出了一个小包。
池仁又失笑:这女人从头到脚也没个几两肉,偏偏这眉头肉乎得像个孩子。
江百果无所遁形,便一把将池仁的西装外套从屁股底下抽了出来,高高举起,再狠狠扔回给他:“还你。”
偏巧不巧,池仁伸手揽住江百果的后脑勺,便堵住了她的嘴——用他的嘴。
而他的西装外套,荒唐地盖在了二人的头上。
就在刚刚,池仁知道江百果要亲吻他,她没藏着掖着,他也不瞎。也就是说,他不是“正好”让她碰了钉子,而是居心叵测。因为就在那一刹那,他有权衡,假如他和她今天一定要跨出这一步,相较于她吻他,他吻她会更事半功倍……
但当他真的吻了她,更是因为她今晚自始至终都任他摆布,与她一贯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她接受了他的花,坐上了他的车子,没有问他为什么一次次凭空消失,又凭什么说来就来。
她不像是按兵不动,而像是听天由命。
她过短的刘海儿和她难堪到气鼓鼓的眉头让她看上去无比滑稽,又……又惹人怜爱。
池仁微微低着头,尽职尽责地吸吮着江百果的薄唇。不同于江百果,池仁对江百果的这一对薄唇,从未曾产生过兴趣,因为他深谙她的理智,她的无情,她的铁骨铮铮,却不曾想到……她也会有另一面。
池仁不曾想到江百果没什么血色的双唇会在他新生的胡茬下瑟瑟发抖,假如那是她引人入胜的伎俩,那么他不得不折服于她的演技。他更不曾想到江百果细小的牙齿,会咬疼他,而假如她以此来彰显她的动情,那么恭喜她,她几乎做到了。
他几乎信以为真,真的以为她动了情。
直到有影像如倒带般入侵了池仁的大脑,回到了他闯入花店,买下那一束紫色桔梗花的一幕,他终于悬崖勒马:要“信以为真”的人,不该是他,而该是她。
今晚,他要让她以为即便他是在玩游戏,玩的也是那一场由她提议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感情游戏。
他要让她信以为真,他不是来利用她的。
这样一来,他才好利用她的感情,挽回此时他相对于吴煜在沈龙传媒所处的劣势。
按照池仁的计划,此时,他和孙明美的强强联手,早该动摇吴煜的地位了。却不料,那个毛发稀疏的斯文男人比他预料的更牢不可破,而沈龙传媒的关键人物,包括孙明美在内,亦比他预料的更小心谨慎。
池仁不得不制订了他的B计划,而吴煜的心头好——江百果,无疑是他的B计划的关键人物。
于是乎,他在屡屡碰壁后的今天,像没头苍蝇一样闯入了一家花店。店员问他要买什么花,他却回忆道:“她恐怕……会对花粉过敏。”
花店的店员将那一束紫色的桔梗花交到了他的手上,而他甚至连桔梗花的花语都没有放在心上。
这个吻的时长长到过犹不及。他们谁也没有扯掉那盖在头上的,令人喘不上气的西装外套,他们在被分割为无数深浅不一的灰色色块的世界中,平复了激荡,又被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樟脑丸的气味刺激了大脑,各怀鬼胎。
当池仁一遍遍地温习着他是为什么而来时,江百果也在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他的逢场作戏,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真的快要窒息,池仁和江百果才同时退开了一分,而池仁终于掀掉了他的西装外套。江百果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而池仁也好不到哪去。她笑出声来,而他也躺回了他的座椅,单手捂住了眼睛,却捂不住上扬的嘴角和因为发笑而微微震荡的胸膛。
当然,他们也心照不宣,有了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开端,也阻止不了那可以预见的、没有结局的结局。
那似乎是注定了的。
池仁送江百果回家时,是半夜一点了。
他们在离开“秘密基地”后,在路边摊吃了麻辣烫。江百果狼吞虎咽,池仁却没什么胃口。毕竟唐茹在半个小时前,也就是在他牵着江百果的手钻出“秘密基地”的铁丝网时,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睡了吗?
他没有回,假装睡了。
但“假装”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池仁如鲠在喉。
而当时,江百果的羊羔绒外套还挂在了铁丝网上。一时间,他松开了她的手。
江百果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却解了半天也没能解开。最后,她低下头,弯下腰,用牙齿咬断了那一根牵绊她的线,这才恢复了自由。
池仁轻嗤了一声。真是没什么能难倒这个女人,她大概永远能逃出生天,笑到最后。
面对一碗浑浊的红油,池仁没什么胃口。他知道棋差一招,全盘皆输,却不知道他对江百果走的这一着险棋是不是对的。但终归,他是一时冲动了。
为了唐茹,他也不该一时冲动的……
关于沈龙传媒下一步的大动作,吴煜有他的立场,而池仁支持的孙明美也有……或者说,她也本该有她的野心,到头来却是吴煜坚持到了最后。就在孙明美偃旗息鼓后,就在池仁太过心急,以至于令孙明美半真半假地问了他是不是另有所图后,他不得不接受了这阶段性失利的事实:利用孙明美的这条路,暂时是行不通了。
池仁不能伺机而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要打败的那个人,可不会像只小猫似的,懒洋洋地在午后的阳光下等着他柳暗花明。就在刚刚,从沈龙传媒踏入夜色,池仁的嗓子眼儿在冒烟,脚下像生了风,浑身的筋骨都在咔咔作响。而当江百果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当那套着宽大的衣物的单薄的身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的是一时冲动了……
他甚至忘了唐茹,忘了他一直坚守的对感情的全心全力,忘了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把感情当儿戏,也忘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唐茹。
“你不吃辣?”江百果从污浊的不锈钢盘子上抬起头来。
池仁敷衍地嗯了一声。
“还是不吃夜宵?”
这一次,池仁索性公式化地笑了笑。
“还是……不吃路边摊?”
池仁脱口而出:“江百果,你怎么会变得像我一样?”
江百果不小心咬了一下筷子:“嗯?”她的牙龈习惯性出血,这会儿嘴里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麻辣,她找准源头,用力嘬了嘬。
池仁顿悟道:“我终于知道,我的前女友们曾饱受了怎样的折磨。每当我自以为是在关心她们的时候,她们却只想让我闭嘴。可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最在行。否则,我当初怎么会拜你为师?”
江百果无从反驳: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她怎么会变得像他一样了?当她自以为是在关心他的时候,他却只想让她闭嘴。
这是他们共进的第一餐美食,而他却只想让她闭嘴。
江百果将一整片娃娃菜塞进嘴里,挑眉道:“不是换了我拜你为师了吗?”
池仁没有再多言,目光落在了江百果的嘴角。那片娃娃菜上的红油正沿着她的嘴角汩汩淌下,她却还神采飞扬。
迫不得已,池仁抓上一沓粗糙的纸巾,堵住了江百果的嘴。
他的力道之猛,令她整个人向后仰去。仓皇之中,她双手按在了不锈钢盘子上,这才找回重心,但半盘子的麻辣烫也尽数扣在了她的身上。
池仁的脑袋嗡嗡作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虽要把她当作棋子,当作踏板,当作没有生命的工具,但陷她于难堪的境地,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
好在,江百果没当回事儿地用纸巾稍稍清洁了自己,还顾得上向摊主赔了不是。
池仁坐不住了:“走吧。”
江百果撂下钱,匆匆跟上去,追上池仁的时候,最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那麻辣的感觉穿透她初愈的肌肤,微微刺痛了她。她不由得咝了一声。
池仁的无名火愈演愈烈,一把拽过江百果的手背,在自己的白色衬衫上擦了擦,尽管他在控制了,力道还是重。江百果叫出声来,却不是因为痛:“喂,很难洗的!”
“西装都被你垫在地上了,衬衫又算得了什么?你少给我假惺惺了。”池仁冷言冷语。他明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江百果的错,更不是唐茹的错,甚至她们都堪称受害者,他明知道是他的错,却还是拿江百果当了撒气筒。
在池仁送江百果回家的途中,江百果怕她一身麻辣烫的味道会惹人厌,便把车窗打开了一半,让夜风呼呼地灌进来。接着,车才驶过两个红绿灯,她便睡着了。
池仁用余光看不清江百果,转过头才知道她睡着了,怪不得她一言不发。
池仁关上了车窗,顿时这个小世界里混杂了静谧和刺激。他一只手扶稳方向盘,一只手撑住额头,抵抗着某些想要放弃的念头,即便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到底想要放弃些什么。而当他仰卧在那片羽毛球场边的橙色塑料座椅上时,当他对江百果说“我累了”时,他是真的有些累了,想停下来,想倒下去,想不管不顾地为自己而活。
稍后,江百果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池仁这才敢肯定,她不是耍花招,不是装睡,她是真的睡着了。
池仁从后排座椅上扯过他的西装外套,扔在了江百果的身上,不是“盖”,而是“扔”在了她的身上。
江百果公寓的所在地和池仁预料的大同小异:人口密度居高不下,阳光下繁荣兴盛,夜色中鸡鸣狗盗。
江百果道了声谢谢,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像个春游回来,脏兮兮的,却又满心欢喜的孩子。池仁跟着下了车。
寸土寸金的地段,绿植有归有,也不过就是个点缀。紫叶李就孤零零的一株,立在江百果的身后,在路灯的打磨下,散发着厚重的光泽,给江百果镀上了一层金边。
池仁越描越黑:“别忘了,我们的关系是……寓教于乐。”
江百果点点头,仍面带微笑。
“再见。”池仁转身上了车,自认为下车真是多此一举。
江百果礼尚往来:“再见。”
池仁回家的时候,是半夜两点了。半个小时的车程,他兜兜转转了一个钟头,绕了一切他能绕的弯路。轮胎碾压柏油路发出的沙沙声,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享受悠长的假期。
而当池仁面对在他家楼下苦苦等候了三个钟头的唐茹时,他的假期结束了。
他知道,他是无权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唐茹几乎要被冻僵了,但池仁并没有将手上的西装外套为她披上:“怎么不打给我?”在池仁认为,那西装外套曾垫在地上不要紧,曾沾过麻辣烫也不要紧,但曾盖在江百果的身上,就不好再披上唐茹的肩头了,那对唐茹……是不公平的。
“怕打扰到你工作。”唐茹将池仁手上那“灰头土脸”的西装外套尽收眼底,她知道刚刚一定有事发生。
关于池仁的工作,池仁不主动对唐茹说,唐茹也就不便问。尤其是连她的雇主都对她再三叮咛,不要操之过急,相较于掌握他的计划,她作为他心爱的女人陪伴在他身边会更得天独厚。唐茹求之不得地将自己摆在“女人”的位置,循序渐进。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难知道,这阵子池仁在工作上遇到了难处。
所以今晚,唐茹不是来抽查池仁的,池仁对她的忠心耿耿,她是有数的,犯不上抽查。今晚,她是来雪中送炭的,她知道当一个男人在工作上遇到难处,一个女人贴心的陪伴会瓦解他的一切防线。
但显然,今晚有人抢占了她的先机。
电梯里,池仁一言不发,说不做贼心虚是不可能的。对女人,他一向不在行,连掏心掏肺都搞不定,更何况是两面三刀,这会儿手心里都生了汗,真不知道屡屡对江百果占的上风,是怎么做到的。
江百果……真不知道是那女人处处和别人不一样,还是他对那女人处处和对别人不一样。
唐茹打了个喷嚏,她心虽是“假”的,却是真的受了寒。
“以后……”池仁话说了一半。
以后,我这里的钥匙配给你一把。这话,池仁不是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了,他把她们每一个都当作真命天女,当作终结者,当作那个对的人,他全心全力,钥匙也就配了一遍又一遍。但今晚这话,池仁说了一半,改了下文,“以后,一定要打给我。”
“才下班吗?”唐茹旁敲侧击。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八楼,池仁大步迈出去:“嗯。”
后来,池仁马不停蹄地为唐茹找来了保暖的毛毯,又热了牛奶:“这么晚来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唐茹蜷坐在沙发上,混合着做作的胆怯和天然的慵懒,娓娓道来:“我和同学吃夜宵回来,路过你这儿,就想问问你睡了没,你没回我,但我还是来吃了闭门羹。看你还没回来,就想你会不会还在工作,想等等看,一等就……”
池仁点点头,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墙面上的时钟。这不是唐茹第一次来他的公寓了,却是唯一一次深夜到访。时间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阴谋家,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相安无事,在夜幕中却未必。
“这么晚了,就别回去了。”池仁说。
唐茹吞下一口牛奶,咕咚一声,微翘的唇边挂上一圈隐隐约约的乳白色。
她没说“好”,但什么都没说,也就等于说了“好”。
池仁陷入了忙碌,好在公寓的储备应有尽有,像在商场似的,连毛巾的花色都能挑一挑。唐茹仓皇地跟在池仁身后,有如误入虎口的羊羔般,用极尽美好的眼光看待这美好与邪恶并存的世界,连声道:“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不用这么麻烦的……”
直到池仁将自己的枕头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唐茹一头撞上了池仁的后背,像是上了发条般的二人才双双停了下来。
“一点都不麻烦。”池仁坚定道。
而唐茹的神色却黯淡了下去:“池仁,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唐茹对池仁诸如“女朋友”等空口无凭的答案不要也罢,便自问自答:“我是你的贵客吗?陪我吃好,喝好,玩好,把最好的都给我,这和尽地主之谊有什么两样?可我……可我要做的不是你的贵客呀。”唐茹也是被逼急了,这男人……到底在等什么!
唐茹知道欲速则不达,而她扮演的那个“她”更是个缩头乌龟,即使池仁真对她情不自禁了,她在半推半就间也得推开他。
但一个吻终归是要的,哪怕是一个缠绵的拥抱。
但眼下,他连她的小拇指都不碰上一下!
那厢,池仁累坏了。无疑,这一天对他而言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吴煜牢不可破;孙明美不分轻重缓急,还对他疑神疑鬼;他倒是分得出轻重缓急,却走了下下策;江百果像是任凭他摆布,却更可能是真人不露相;而眼下的唐茹,露相非真人……这充满了大喜大悲的一天,即便到了半夜两点半,还在继续。
就在这时,唐茹羞愤而去。
池仁下意识地追上唐茹,从背后将她紧紧圈入怀中:“是我不好。”
池仁说的是真心话。当年,她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对她的消失无能为力。如今,他找到了她,就是要任她予取予求的。
唐茹落下泪来,转过身,脸孔贴上池仁的胸膛:“池仁,我喜欢你,不管是小时候的你,还是今天的你,不管是作为朋友、邻居或是哥哥的你,还是作为男人的你。但假如你喜欢的仅仅是记忆中的我,那我……那我就太可悲了。”
池仁自责道:“我不会让任何可悲的事发生在你的身上。”
毋庸置疑,带着香水味和牛奶味的唐茹,要比带着发蜡味和汗水味的江百果更具有吸引力,但这个“来之不易”的吻,仍是唐茹主动的。相较于池仁,她似乎更有主动的理由:为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了这个男人的优秀,甚至为了和某个女人一争高下……
唐茹确定,池仁今晚的反常,一定和某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但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叫江百果的女人卷土重来。
这时,池仁的手机在裤兜里振动,在三更半夜,像是火烧眉毛。
但池仁没有推开唐茹,像是只有这个吻才是重要的,只有唐茹才是重要的。
反倒是唐茹收放自如,推开了池仁,红着脸:“别耽误了公事。”
书房中,池仁看着江百果的来电,背靠着书桌。公事,唐茹说得对,江百果的确是他的“公事”。
他接通了电话,而江百果那厢却鸦雀无声。他全神贯注,电话的确是接通了的,而鸦雀无声中,透出江百果均匀的呼吸声。也就是说,她是在睡着了后,不小心致电了他吗?
池仁按住要爆炸了的眉心,哭笑不得。江百果,无论她是不小心,抑或是耍什么花招,她这电话来得还真是时候。
否则,他又该如何推开唐茹……
等池仁走出书房,唐茹回了池仁的卧室,并将池仁的枕头和被子留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这一天,终于要落幕。
池仁和衣倒下去,松了一口气。
至于江百果,她今晚后悔的事有两件。
一来,她怎么就在池仁的车上睡着了?她的睡眠一向堪忧,在车上睡着,更是绝无仅有,可偏偏在今晚这有池仁相伴的“春宵一刻”,她暴殄天物地睡着了。
二来,回到家,躺在床上,她有心要致电池仁,哪怕就问问他有没有平安回到家,却愣是没有鼓足勇气,到底是一翻身,又睡着了。
池仁……真不知道是那男人处处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她对那男人处处和对别人不一样。
但最后,她的手指到底是将那一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电话付诸了行动,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翌日,八点四十分,池仁带着一套煎饼走进孙明美的办公室。孙明美在海外吃了二十几年的三明治,一回国,见了煎饼跟见了亲人似的,甚至不管那葱花的香气在入口后就会化为绵绵不绝的恶臭。
沈龙传媒接下来的大动作是板上钉钉了,平心而论,池仁对吴煜是服气的,无论他站在孙明美的背后如何巧舌如簧,吴煜仍雷打不动地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换言之,沈龙传媒接下来又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但池仁要的,却不能这么直接。
他要的是兜个圈子,要的是用沈龙传媒做饵,在引那个人误入歧途后,再回到最正确的轨道。他要在沈龙传媒迈上新台阶的同时,让那个人来个倒栽葱。他要一举两得。
有了江百果这B计划,池仁在孙明美面前没有再冒进,循规蹈矩地向她报告着今天的行程。孙明美打断了他:“仁,你昨晚,是不是和女人在一起?”
“这世界这么小?”池仁以为是偶遇。
“这世界大得很……”孙明美一语道破,“是你脸上写着。”
孙明美小麦色皮肤,逆光而坐,不苟言笑,仿佛一个包青天。池仁没绷住,自己逗笑了自己,好在就是扬了下嘴角,不至于失态。
“Bingo。”孙明美打了个响指,倒也没追问,“继续。”
池仁却不禁顿了顿。昨晚,他是有和女人耳鬓厮磨,而且还是两个,却不知道孙明美的见微知著是见了什么,又知了什么,指的又是哪一个……
这时,吴煜来了,穿着一身米色条纹西装,温文尔雅。
吴煜直奔孙明美,似要说什么的,却先一皱眉,用手扇了扇无色无形的空气:“托你的福,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煎饼了。”
池仁退守一旁。无论是在柏瑞地产,还是在沈龙传媒,表面上,他都是一名“背后”的秘书。
但今天,孙明美却将他推上了台:“老吴,仁有女朋友了。”
一直以来,池仁始终把唐茹藏得妥妥当当,怕就怕时局动荡,会给唐茹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而孙明美这火眼金睛和口无遮拦,却一手指头就把这窗户纸捅破了。但他不禁又自问,她到底是指谁?是唐茹,还是江百果?假如是江百果……她就不是火眼金睛,而是有眼无珠了。
他池仁的女朋友,当然是唐茹。
“哦?”吴煜看向池仁。
当池仁始终把自己摆在秘书的位置上,吴煜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大和池仁交谈,偶尔说几句,六分是指示,四分是礼貌,从不颐指气使,却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身段。
吴煜知道江百果和池仁的关系,在那场舞会上,江百果对池仁毫无保留,他当然知道。
若无其事,是吴煜唯一能做的,至少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但眼下,局外人孙明美却一不小心就给他出了难题。她说池仁有女朋友了,他听见了,总不能装没听见。
“孙总太捕风捉影了。”池仁没有看向吴煜,而是对孙明美讨饶地笑了笑。
孙明美事不关己,也就摆摆手作罢:“真不知道你在害羞个什么。”
东边不亮西边亮,吴煜又按捺不住:“该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人吧?”
池仁不得不看向了吴煜。这个男人比他矮了半头,头发稀疏到最怕大风天,但气势还是有的,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有旋涡,有激流,亦有水草。而这样的人,往往比大海的汹涌更能置人于死地。
孙明美又来了劲:“什么?是我们自己人?仁,我们老祖宗不是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吗?办公室恋情是……”
池仁赶紧道:“孙总,我怎么会拿办公室恋情砸了我这金饭碗?天涯何处无芳草。”
孙明美打了个饱嗝:“打住打住,我最讨厌猜谜了。老吴,找我什么事?”
吴煜不能再公私不分,便对池仁下了指示:“你先出去吧。”他仍彬彬有礼,毫无破绽。池仁出去了,而吴煜接下来要和孙明美商榷的公事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走上他为他们铺设的那条路。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会让他们走上那条路。
池仁在楼顶吸烟的时候,接到了唐茹发来的消息:我到了。
早上,池仁要送唐茹回学校,唐茹说她坐地铁就好,池仁点点头说也好。他一向为她着想,想着她若能有由自己支配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终于,唐茹奔波了小半天才回了学校,池仁又想着,有朝一日,他若能停止和时间赛跑,该有多好。
平凡而辛劳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池仁给唐茹回了消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唐茹坐在无误沙龙街对面的咖啡厅里,嗤了一声。有事随时给他打电话?不,这不是她要的。
十点,张什掐好了时间,从无误沙龙走出来,站在街边吸烟,吸到一半,江百果骑着她的地平线200来了。
唐茹隔着一扇咖啡厅的玻璃窗打量江百果。在她明黄色的夹克里,是一件蜡染T恤,T恤盖住屁股,夹克却不及腰,再往下是一条紫色雪花图案的legging,花纹虽是横向的,却也修饰不了她两条小腿的骨瘦如柴。就事论事,唐茹不敢苟同江百果的这身奇装异服,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它们套在江百果的身上又不算太糟。
张什也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这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江百果摘下安全帽,自顾自地说道:“你今天腾出点儿时间,给我接发。”
“什么玩意儿?”张什要掏耳朵,忘了手里还夹着烟,几乎把烟捅进去。
“接发。”江百果在自己的肩膀上比画着,“到这儿,不,到这儿吧。”
张什伸手,摸了摸江百果的额头:“你吃错药了?”
江百果挥开张什的手:“我算钱给你,该多少就多少。”
张什越来越火大:“谁跟你提钱了?”
“那你要提什么?”江百果反将一军。
张什被绕进去了:“不是……你就接三厘米,你等俩月不就长出来了吗?”
“我多一天也不等。”江百果斩钉截铁。
唐茹将江百果和张什的一招一式尽收眼底。这个女人,将那五大三粗的男人分分钟镇住,不能不说她是有两下子的。何况,她是无误沙龙的所有者,站在这个多少男人,甚至多少先辈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却在那天,却在沈龙传媒的舞会那天,独独对池仁诚惶诚恐。
但愿……但愿昨晚令池仁一反常态的女人不是她。没来由地,自视甚高的唐茹抗拒着这一种可能性最大的可能。
江百果扔下张什,率先回了无误沙龙。
张什觉得很窝火,该说的话,他还一句没说,该问的问题,诸如她昨天去了哪,那个男秘书又耍了什么花枪,和卡娜的合作方案她还要不要博取众长,等等等等,他还一个没问,反倒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接发,这算什么?
女为悦己者容吗?
张什将一支烟嘬到了尽头的时候,一抬眼,对上了街对面咖啡厅里的唐茹。唐茹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目光。而张什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无端心生疑问,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后也回了无误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