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行现在想把陆鸿钧的脑袋拧掉的心都有了。
他起先没有发现自己的这条状态,因为陆鸿钧偷偷给他设置了该条朋友圈信息免通知。他只看到陆鸿钧没有给江晚发出那句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陆鸿钧来了这么一招。
几个相熟的朋友免不了要拿他开涮,“铁树开花了”,“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诸如此类的评论也就算了。要紧的是江晚竟然破天荒给他评论了句:“陆医生这是想起故人了吗?”
显然,江晚是误会了什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陆景行心里默默给陆鸿钧贴上这么一个标签。接着,一番思索,打下几个字:“嗯,我妈妈很喜欢他的书。”
江晚觉得陆景行是真的神通广大,她找了近半年的书,只是下午时无意跟陆景行提到了句,他竟然第二天就找来了。
“你给我这几本书真的没关系吗?”江晚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颇有年代感的书,有点诚惶诚恐。懂点行情的都知道,现在市面上的畅销书虽然价格标的越来越高,但都寻常可见,不足为稀。反倒是那些已经出版过好多年的,越发难得。江晚的爸爸也收藏着很多书,她耳濡目染,自然知晓些。江晚看了看出版日期,已经将近四十年了,便知道这些书的分量。
“没事,这些书已经很久没有人碰了,它应该很庆幸遇到伯乐。”陆景行看她高兴,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嘴角不觉勾起一笑。他相信,他的妈妈应该也很高兴有这样一个知音。
陆景行给江晚送过书,想她心情今天应该不会太差,便放心地走了。科室实在是忙,每到冬天医院的病人更是成倍增多,他委实抽不出太多时间来。
这段时间江晚休养得很好。不过能不好吗?且不说陆景行一天三次的问候,只杜若白,就把她养胖了好几斤。
杜若白回家后思来想后,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便遣了一个保姆,今天送红枣乌鸡汤,明天送黄豆猪蹄汤。江晚盛情难却,几天下来,脸色跟着红润了不少。
今天小护士来给她拔了针后,便说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只需再过一个星期来拆线就没事了。
江晚这几天实在憋坏了,好不容易能呼吸医院外的自由空气,她忙不迭收拾了东西。不过东西真多啊,杜若白送来的一堆吃的用的,还有陆景行给她带来的书。她大包小包收拾完,才想起临走前应该去跟陆景行道个别。
她没有在科室看到陆景行,值班的小护士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碰到她,只急匆匆告诉她,陆景行在急救室做手术,便拿上东西,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医护人员实在是辛苦啊。连江晚这种工作时脚下踩风火轮的人都忍不住感慨。她这些天也差不多知道了陆景行的上班时间规律,想来如果没有这台手术,陆景行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江晚决定去那边等一会儿。
急救室外三三两两地坐在几个病人家属,无一不是黑云笼罩。空气里隐隐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江晚觉得自己离手术室太近了不合适,便捡了个远远的位置望着。
听家属的谈话,进去的是伤者是出了重大车祸,腹部收到重创,内脏受损严重,出血不止,送进来时情况已经很危险了。
江晚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内心跟着也有几分紧张。她是相信陆景行的,只是她知道现在医患矛盾严重,如果情况不是那么乐观……
江晚的祷告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傍晚时候,“叮——”一声清脆短促的声响,陆景行和几个医生护士出来了。
陆景行摘下口罩,纵使江晚隔得远远的,也能看出陆景行的脸色很不好。他英挺的眉毛紧蹙着,紧紧攥起的拳头青筋暴起。似乎是有些犹豫的,他看向患者家属,然后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只觉得抱歉。
患者家属纵使有所心理准备,但当确凿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禁不住崩溃,嚎啕大哭。
尖锐的哭声几乎要穿透江晚的耳膜。她看着陆景行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走上前,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陆景行并没有什么反应。
江晚觉得陆景行的情况不太好,有点担心,于是便陪他慢慢走着。
陆景行只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助和压抑。而这种无力感,就像十四年前一样。
这不是陆景行经历的第一次大型手术,但却是陆景行经历的第一次手术失败。纵使他和李主任,还有大家,拼尽了全力,还是看着那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至最后,心脏停止了跳动。
李主任年岁长,对这种情况已经看得多了。他知道陆景行年纪尚浅,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心里难免抑郁难安,便按住陆景行颤抖的肩膀:“你尽力了,我们大家都尽力了,别想太多。”
“你尽力了。”江晚在他旁边也这么说。
“我差劲透了……”陆景行的声音很低,带了几分嘶哑,“陪我出去透透气吧。”
医院外的空气冷冽清新,陆景行被一冻,意识越发清晰起来。他看江晚裹着围巾帽子,厚墩墩的像一个小面包,稍稍放下心来。
江晚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他。只默默地陪他在医院的小公园慢慢走。
还是陆景行先开口:“小时候,我妈就是这么在我眼前没有的。”
他心里委实难受,需要倾诉。童年时笼罩的巨大阴影铺天盖地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天真地以为他学医这么多年,可以拯救别人于伤亡,不想,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流逝,怎么也抓不住。这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就像他十二岁那年一样。
陆景行十二岁前的童年,都是无忧无虑欢乐快活的。家境殷实,父母恩爱,他含着金汤匙出生,是天之骄子。
那是十二岁那年的暑假。陆老爷子去了邻省签合同,陆临意正在国外读书,陆鸿钧去了夏令营,当时家里仅有的一个保姆刚好出去买菜。家里只剩十二岁的陆景行和妈妈。
陆景行一直知道妈妈心脏不好,他总是看到她睡觉前会吃各种各样的药。所以,在妈妈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时,他便立刻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可到底还是没赶上。
救护车速度很快,从医院到家不过用了十多分钟。可就在这十多分钟里,陆景行看着妈妈紧闭着眼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密密地渗下,苍白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十二岁的陆景行从柜子里匆忙翻出药来,给妈妈喂下,却也已经无济于事。
他只能看着,像个小傻子一样抱着他的妈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涣散,呼吸一点点变弱,直至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无力回天。
家里的天变了。老爷子的身体这么多年打拼也落下一堆伤病,现下精神也垮了。还有一年才毕业的陆临意被紧急从国外召回,挑起了家里和公司的大小事务。而在葬礼上嚎啕大哭的陆鸿钧看着面无表情的陆景行,泪眼朦胧地问:“弟弟,你不伤心吗,怎么不哭呢?”他没脸面哭,他只觉得自己没用。
陆景行以为他学医这些年,治疗了那么多人,多少可以抵消这么多年来的负罪感。可当真正有人在他面前逝去时,他发现,这种负罪感从来没有消解过。
江晚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此时此刻用任何语言也抵消不了陆景行内心的挫败。
直至听陆景行说完当时的那一幕,她才迟疑着缓缓开口:“陆医生,你应该相信,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一直都是你妈妈的骄傲。她一定比任何人,都相信你,都希望你不要妄自菲薄。”
江晚的几句话,稍稍缓解了陆景行的情绪。他抿着薄唇,撑出一丝笑意,望着眼前认真的小姑娘。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安慰你。只是觉得,你妈妈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从过去解脱出来。对不起,我说得不好。”江晚有些局促不安地垂下脑袋。
陆景行注意到,她总喜欢低头。不管是对错与否,她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一只极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生怕自己犯错,生怕给别人带来麻烦。他虽不明了,但隐约能感知到她性格中的惶恐不安来自哪里,心中生出一丝不忍。
“没有,你很好。”陆景行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晚毛茸茸的帽子,安抚道。
只要你在身边,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