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的伤经过胡大夫的诊治得出的最终结论是,虽然创口极深,不过因了处理及时且外敷的药物珍贵有效,所以的确已经无甚大碍,只需再配以内服调理静养个十天半月,辅以饮食清淡忌口便可痊愈。
在胡大夫为陆子期查看时,宋小花光顾着提心吊胆看那被一层黑糊糊药膏所覆盖的伤口,聚精会神听日后的换药方式还有各个注意事项,乃至于彻底忘了趁机细细欣赏那赤裸的胸膛,更别提去感受一把小手与那麦色肌肤的亲密接触该是怎样的触电销魂……
待到回过味来,胸膛与肌肤已然又被层叠的衣物给遮了个严严实实。悔得她险些便一个恶狼扑食直接将那些碍事之物撕扯成零落的布条百根摸个够……
当然,这样的恶念最终还是被残留的理智成功摆平,反正至多再忍两个礼拜就可以痛痛快快享受推倒或者被推倒或者互相推倒的乐趣。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淫’,权且把现在的欲火焚身饥渴难耐,当作未来那一日尽情翻云覆雨的前奏曲吧……
圈圈叉叉尚未成功,可怜的干柴仍需努力……
晚饭刚做好,就忽有不速之客到访,却又是早上那两个来‘强抢良家妇男’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将手中的布包塞进宋小花手里,另一人则声如洪钟吼了句‘此乃公主给你的见面礼’,然后,便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上马走人。留下一个从头至尾半张了嘴,连个单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的人,稀里糊涂站在那儿望着马儿在泥浆中欢腾蹦跶的后蹄发呆。
满头雾水打开布包,一件翠绿镶银边的夹袄在残阳的余辉下闪闪发光,晃得宋小花眼晕。
“这是……兴平公主送来的?”
候在饭桌边见她久久不回遂出来查看情况的陆子期,远远一见此物亦是微微一惊,着实有些怕那位我行我素的公主索性直接杀将过来,与宋小花针尖对麦芒再闹个不可收拾,可就真是要大大的头痛一番了。
“是她派人送来的,说是什么给我的见面礼,还没容我说话就又跑没影儿了。”
陆子期略松口气坦然相告:“哦……我下午说要给你买件衣服,她就自荐要帮你挑选。正挑着,你便来了,然后,我们便走了。这件应该就是她挑中的,只不过弄到最后,却成了她送给你的东西。”
宋小花转转眼睛喜上眉梢:“原来,你们在那成衣铺子是为我挑衣服的?你居然一点也不怕她不高兴……”腹中闷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拍拍他的肩:“小伙子这件事做得不错,值得表扬!”抖开衣服稍一打量,不由得撇了撇嘴:“样式和图案都还算过得去,不过……”
陆子期接口道:“这颜色,你怕是不大喜欢。”
她钟爱素净的色泽,是那种淡淡的浅浅的,绝非如这般的耀目招摇。
宋小花很意外:“看不出,你倒是满了解我的嘛!”
张婶其实说过她好多次,新媳妇一定要打扮得喜庆一些才行,不然不应景不合规矩不吉利。可是,她实在接受不了穿红带绿把自己弄成个红绿灯一样的打扮,好容易才在箱子底找出了几件比较低调的衣服。见陆子期反正对此不置一词貌似并无不悦也不反对,便一直就这么低调了过来。还以为他是浑不在意或者压根儿就彻底无视,未曾想,竟已记下了她的喜好……而且,还将她的冷热挂在了心间……
“不如明日我拿去还给她,然后再给你重新挑一件,可好?”
“不好!这样的话你们岂不是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我又没说亲自去还。”
“知道啦,逗你玩呢!我只是担心你这么不给人家公主的面子,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啊?”
陆子期微微一笑:“不会的。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我若是接受,才真的是于理于情于法皆不合。”
宋小花连连点头:“嗯……有道理!”
将所有私人交往的门路通通堵死,把一切摆在公事往来的台面上。堂堂正正不落口实,果然是郎心如铁啊……不过这匹狼,我喜欢!
衣服叠好重新系回包裹时,宋小花颇是有些幸灾乐祸:“自己穿了一身火红,然后就给我弄一身翠绿,是想表达‘绿叶衬红花’的意思吗?哼哼,管你是红花还是绿叶,姐姐还是妹妹,总之偏就不让你的计谋得逞!”
一旁的陆子期闻之则唯有暗暗感叹,女人的花花肠子小心思就是多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呢……
第二日,陆子期照常上班干活赚钱养家,宋小花照常在家洗衣煮饭带孩子。
忙完了家务,宋小花拿出那张陆子期所画的貂,准备让陆凌照着临摹。不料他一看到便惊喜大叫:“咦?踏雪!”
“什么踏雪?”
“以前霍叔叔带凌儿去打猎的时候,捕到过一只跟这个一模一样的貂儿,霍叔叔说,它长得和我娘养过的那只貂儿一模一样,那只貂儿的名字叫踏雪,我娘可喜欢它了。然后,我们就把那只貂儿给放了……哦对了娘亲,这是你画的吗?你见过踏雪吗?霍叔叔说,踏雪可听话可聪明了呢!可惜,凌儿没见过。霍叔叔说,它陪着娘亲一起去天上了……”
陆凌说得有些缠杂不清,不过在宋小花听来已经可以很明白地表达一个意思——他的亲生母亲曾经养过一只宠物,而他的亲生父亲则在,借物抒情。
下意识的随手几笔,画的便是对她的思念,他的亡妻,雨桐。
宋小花揉揉鼻子,揉去那种蓦然泛起的酸涩:“凌儿,我们还是先来学画那只爱吃糖的老鸭子好了!”
而与此同时,县衙的会客室内,气氛则正尴尬得甚而至于有些剑拔弩张。
“公主……”
“再说一次,叫我平儿!”
“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公主见谅。”
“你……”
耶律平瞪着面前这个向自己躬身行礼的男人,握了握右拳。
官服在身而不显呆板,礼数周全而不显谦卑,神情温润而越见其英华内敛,气质沉稳而更见其傲骨在身。
这个男人,她喜欢,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喜欢,所以想要得到,这十七年来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想得到什么。
“为什么把我送的东西给退回来?”
“无功不受禄。”
“这是我送给妹妹的。”
“内人福薄,不敢愧受公主厚赠。”
“内人……你为什么不亲自拿来给我?”
“公务缠身。”
“好个以公为先的知县大人。”
“公主谬赞了。”
“那么,我身为辽国公主自然也是你的公务,你是否一切当以我为先?”
“事分轻重缓急,民生为重,当为万务之先。”
“……陆子期,你莫要欺人太甚!”
“本县不敢。公主若要在此地游玩,本县可安排专人随侍。”
“拜妹妹所赐,我的身份被公诸于众,倘若因此而引来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让我有什么闪失,你可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吗?”
“本县相信,‘北崖’民风淳朴百姓各安其事,绝无何胆敢冒犯公主之徒。公主若不放心,本县可多调拨一些人手担任护卫,以保公主万全。”
耶律平忍无可忍逼上一步:“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陆子期不动声色后退尺许:“本县乃文职,不通拳脚功夫,自保尚且未必能够,又如何担得起保护公主之重任?”
冷笑一声,耶律平挥掌拍向他的左肩:“未免太过自谦!”
眉峰一簇,陆子期侧身避开她的掌风:“何需苦苦相迫?”
“做我大辽驸马,不比一个小小的知县强上千百倍?”
“陆某既为大宋子民,则终这一生便只对我大宋的圣上效力折腰。”
“你莫要不识好歹!”
“陆某确是愚钝不堪,不值公主费心。”
一个掌势如风步步紧逼,一个后退闪躲只守不攻,说话间,两人已在这不大的会客室内过了十余招。
耶律平又羞又恼动了真怒,一味欺身上前招招泼辣刁钻。陆子期则生怕惊动了院内两方的护卫,万一弄出什么误会来定然难以收拾,大宋的知县和辽邦的公主在大宋境内的某个县衙内打了起来……
于是,只得尽量将缠斗地点控制在屋子中心的小块空地内,还要小心不可接近被耶律平坚持给关紧了的门窗,以免被外面之人看见人影晃动。更要提防着不能碰到桌椅板凳,以免‘乒乓作响’的声音传了出去。
要命的是,这位盛怒之下的公主摆明了是不管不顾只要出自己的一口恶气。身为向来尚武的辽国公主,她的武功即便还并不算入流,但凭着一股生而具有的凌厉气势倒也不容小觑。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陆子期的拳脚功夫当真稀松平常得紧,虽说陆家子弟要求文武兼修,所以多少有些根基,这几年霍楠偶尔兴起时也会指点一二。然而,毕竟志不在此常常疏于练习,对付寻常人或可占个上风,一碰到真正的练家子就要露怯了。何况,还要同时分心注意着那么多的东西,再这么下去,恐怕很快便要左支右绌显败态。
陆子期心中暗暗苦笑,早知这兴平公主会如此彪悍竟一言不合就动手,那便怎么着也不会选择用这种不留情面的话语方式以图绝了她的念想。真是失策……
这么一比较,遥遥的脾气虽然大了点儿,好歹也只是动动口而已,算得上是温柔的了。温柔……果然是有比较才有鉴别啊……
他蓦地眉心打开,唇角挑了个若隐若现的弧度,看得耶律平不由得一个愣怔,动作上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陆子期看准机会不退反进,一举擒住其手腕扣住其脉门,低低一声:“得罪。”旋即放开,拱手做了个揖。
如此一来,耶律平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恨恨地站在那儿喘粗气。
“公主,适才是陆某不恭多有冒犯,先行请罪。不过,你我皆心知肚明,公主的心思绝无实现的可能。陆某只是一介小小的知县,无论如何都没有高攀的资格。”
“我说你有,你就有!”
“兴平公主是何等的身份,何等的见识,这话,是在跟陆某说笑了。”
“你既然知道我在大辽的地位,就不该怀疑我的话!”
“正因为陆某知道,所以,才会如此清醒。”
“你……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没有。其实很多事,并不是要待确切结果出来之后,才能明白的。”
耶律平再度握了握拳,微微仰首注视着陆子期平静而坦然的神情:“那么如果,我不是兴平公主,你会不会做我的夫君?”
“不可能有这种如果。”
“怎么不可能?为了你,我甘愿放弃这个公主的身份,只做你的妻子!”
她的身量高挑,仅比陆子期矮半个头左右,垂眼便能看进她淡褐色的眸子,那里闪烁着炫目的光芒,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换下汉人装束,身着辽人骑服的她,越显得其面容姣好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即便只是往那儿随随便便一站,就自然而然是万众瞩目的核心。更何况,还有着如此显赫尊荣的身份。
眼下,她竟愿意放弃一切,坦白说,乍闻之下,没有一点感动是不可能的。
然则,当今辽王刚刚继位年仅十五岁,怕是多少还要借助这个姐姐的影响力才能将王位坐得更稳当些。即便多强烈的个人意志,在面临家国天下这样的大局时,除了退让,无路可走。
而对向来惯于呼风唤雨的她来说,陆子期三个字究竟是男女之情占得成分大,还是因为得不到于是乎便越是想要征服的成分大,实在是很难说。
“陆某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厚爱……”
“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暗叹一口气,陆子期负手而立:“陆某家中有妻,倘若公主不是公主,那么,依我大宋律例,便只有做妾室。等同于为奴为婢,永无半点自由,更无半分尊严。如此,你可依然愿意么?”
“我……”
“如果你愿意,那么,念在你对陆某情深若此,陆某也愿为你甘冒大不韪,即便宋辽两国因此而大兴兵戈,破了这么多年来之不易的太平,亦在所不惜。大不了挂印离去,携你远遁山林。再大不了,舍了一颗大好头颅,与你黄泉再会!怎样?”
一番话,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却,令耶律平一直冷到了骨子里。踉跄后退半步,颤声反问:“怎样?你问我怎样?你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又还能怎样?”深吸一口气,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我何尝不知自己的身份背后是什么样的权利纠葛,但我就是不愿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我的男人,要由我自己来挑。而你,就是我挑中的那个。冬青,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放弃你的!”
门开,火红的身影奔出,院中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后归于平静。
少顷,一个敦实汉子快步而入:“陆大人,他们都走了。”
陆子期沉声吩咐:“刑捕头,速速调拨一些身手好的,且为人机灵的兄弟,易装暗中保护兴平公主一行。但凡有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是!”大汉稍稍犹豫一下:“这个兴平公主一路跟着大人来到咱们县,到底想干什么?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你多虑了。他们只是外出狩猎时,误入本县地界,于是就顺便游玩几日。反正来者皆是客,我们聊尽地主之谊也便罢了。”
“老邢明白!”
门关,留下一室的寂静。
揉揉左肩被牵动的伤处,又捏了捏眉心,陆子期的心中泛起一股疲惫。
宋辽近年来虽然暂歇兵戈,然而多年的积怨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消解的?百姓就算善良淳朴,不至于对无辜辽人乱泄仇怨,但也难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会借机扰出什么事端来。两国皆是新皇继位,主少国疑,各方面的变数都太大,稍有不慎,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遑论,西边尚有日渐强大的党项在一旁虎视眈眈。
本打算靠着决绝的言语相激,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兴平公主一怒返国,从而断了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未曾想,她竟会这般的执着。
这样下去,又要如何收场才好……
宋小花一手拿着给陆子期抓的药,一手拿着给陆凌和自己买的糕点,嘴里哼着刚学会的当地民间小调,晃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不时跟向自己热情打招呼的人们笑哈哈地大声回应着。
雨虽然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沉的,伴着阵阵寒风让人难免会不由生出几分压抑来,但宋小花的心情却是阳光灿烂好到爆。这全部都要归功于她身上穿的这件簇新夹棉小薄袄,纯种的温暖牌,防冷防热防雷劈……
陆子期既然能把这样的事情一直记挂在心里并付诸于行动,如此知冷知热就说明心中已经有了她宋小花。那么,又何需再去计较其对亡妻的思念呢?
乐呵呵刚晃出闹市,宋小花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左手边传来,下意识赶紧往路边让了让,还没站稳,耳边就传来几声惊呼,紧接着眼前但见一个大黑影猛地压了过来,心中一慌,脚下一软,干净利落地摔了个‘大屁墩’,旋即脸上微微一刺痛,很像是中学打架时被扫帚迎面拍了个正着的那种感觉……
再然后,她便被人七手八脚给扶了起来,晕头转向什么状况都没搞明白只余耳中嘈杂一片:‘陆夫人没事吧?’‘陆夫人有没有被摔伤?’‘陆夫人有没有被撞到?’‘陆夫人……’‘陆夫人……’
嗡……
“刚刚那些人是谁?怎的如此张狂?”
“看装扮应该是辽人。”
“哦,我想起来了!当先那个好像就是昨天跟在陆大人身边的女子!”
“就是她骑的那匹马撞了陆夫人!”
“不是说,那女子是辽国的什么公主吗?”
“对对对,我也这么听说了!干嘛不在他们辽国作威作福,好端端的要跑到我们大宋来耀武扬威?!”
“就是!所以我说,辽国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没错,辽狗!”
“……”
辽人?公主?靠!
宋小花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个大黑影是马,而扫到自己脸的是马尾,罪魁祸首就是那个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的公主。
一定是故意的!
宋小花揉着摔成了八瓣的屁股摸着火辣辣的脸,肚子里骂人的话翻腾得那叫一个波涛汹涌。
“陆夫人,你的东西。还好包得结实,没有被摔散。”
旁边早有人把那两包一撞之下飞出老远的纸包拿来给她,药材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那几块点心定然已经碎成了渣。
宋小花暂时没空去搭理这些,刚想抓着一个人问问自己的脸有没有破,便闻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转眼,一马长嘶人立,恰好稳稳停在了她的面前。
策马之人,火红劲装,长发及腰,帽饰华贵,环佩叮当。
稍稍前倾,一手执缰一手抚马,微侧了目,斜睨过来,略带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倨傲、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原来是妹妹你啊,刚刚没看到,怎么样,没伤着吧?”
耶律平那大约一米七的个头早已让原本可与其一较高下,现如今却只能仰视的宋小花瞧着很是不爽,这会儿骑在马上越显居高临下之势,就算仰断了脖子都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宋小花心里头那个呕啊,可又偏偏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发飙。放着两人的身高体型等硬件方面的实力差距,单挑不单挑得过暂且另说,万一闹过了火,给陆子期惹来什么麻烦可就不好了。
深呼吸,宋小花低下头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状似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公主还是称我一声陆夫人吧,妹妹二字,我可担不起!”
耶律平闻言顿时柳眉一竖,她竟敢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本想当街给她一个难堪,再给她一个教训,出出自己适才在陆子期那里受的恶气。事实上,摔了一身灰,脸上红肿一片的她,确是狼狈得很。可是没想到,居然还能摆出那副不卑不亢无所谓的模样,甚至还敢如此当众回敬。
这个女人,究竟是太蠢,还是太傲?她一个小小的知县夫人,摆明了没有什么来历背景,又凭什么跟堂堂大辽兴平公主耍傲气!就算是宋朝的那些皇亲国戚见了自己,也只有矮上三分恭恭敬敬的份儿。她,算什么?
是仗着有陆子期撑腰么?
想起那番关于为妾的话,想起那种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均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羞辱,心中的一把邪火便再也遏制不住。
陆子期啊陆子期,若是没有了她这个挡箭牌的存在,我看你还能有什么说辞!
耶律平冷冷一笑:“趁着今日天气不错,与我们一起去城外狩猎如何?”
这鬼天气也能叫不错?睁眼说瞎话!而且马上眼瞅着就要天黑了,狩个大鬼头的猎啊,月黑风高杀人夜还差不多……
宋小花撇撇嘴,却扯得颊边一痛,暗自吸了口凉气刚想开口相讽,话语权已再度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耶律平也不看她,直接扬声对远远坠在后面的侍从打了个手势:“你们俩并一骑,把空出的那匹马牵过来!”
望着‘哒哒哒’向自己走来的庞然大物,宋小花的腿肚子忍不住就有点转筋。
“怎么,是不敢跟我们走,还是……”耶律平面上讥嘲的神情又多了几分:“你不会骑马?”
就算此地与辽接壤,民俗民风多有相似之处,骑马对大多数人乃是小菜一碟,可这大多数人基本上指的是男人,有几个正常人家的女子会骑着马满大街乱窜的?真当是在拍武侠片,是个活人就能飞身上马一溜烟跑没影咩?……
但是,这种关头又怎么能老老实实承认主动示弱?大不了牙一咬眼一闭硬着头皮迎着困难拼了!
又但是,这高头大马看过来的小表情在不耐烦中带了浓浓的鄙视,瞧那大鼻孔里喷出来的白气,瞧那后蹄子在地上刨出来的浅坑,要是一个不高兴被掀翻下来再被拖上一段踩上几脚,那可就呜呼哀哉阿弥陀佛了。
再但是,输人不能输阵,个人生死是小国家荣辱是大……这问题层面貌似拔得有点太高了……
世界上速度最快的是思想,所以,虽然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其实也不过就几秒钟的事儿,与马儿滚圆的眼睛互瞪了一会儿后,宋小花清清嗓子开了口:“这马不行。”
耶律平怔了一下:“什么不行?”
“各方面都不行。”宋小花背着手摇了摇头:“真是奇怪呀!按理说,你们辽国不是应该盛产好马的么,怎的会弄了这几匹不入流的给公主你来骑呢?莫非,贵国也像是我们大宋那样,习惯于把好的东西给别人,把次等的东西留给自己?哦……那就怪不得两军交战时你们总是吃败仗了,原来是把最优等的马匹都卖给了我们。要是照这么说的话,我大宋倒还真像是有些胜之不武了呢!承让啊承让!”
她的这番话基本上等于胡扯,宋辽两国交战,实在是以宋败居多,若不是辽近些年本身内部出了问题导致国力下滑得厉害,宋又年年赠予其大量的财物,两国又岂能暂保这表面上的太平?至于有关马的论调就更加纯粹是扯犊子……
不过,这里是大宋的地盘,周围全是大宋的百姓,甭管是真是假有理没理,长了自己的志气,灭了别人的威风那听了就是爽!
何况,知县夫人平易可亲深得民心,只要是她说的,那大家伙儿自然是要全力拥护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被这刁蛮霸道的辽国公主给欺负了去。
当下轰然一声,俱是大为赞同。更有真正懂马之人,愣生生将原本万里挑一的良驹说了个一文不值。
耶律平没想到宋小花竟敢如此胡搅蛮缠,心下不由得也有些后悔,不该挑在这种地方生事的。虽然并不怕会惹了众怒,但倘若真的动起武来,自己的那些侍卫不知轻重难免会将那些好事平民给弄死弄伤几个。即便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到时候,两方面定然也是免不了要有一番互相指责推诿。弄不好还要惊动到皇弟,也可能会因此而在政敌那里落了口实再借机整出什么事端来,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为了这么一个平庸妇人,委实不值得。
然而,事情闹到了此种地步,若是就此收手离去,岂不等于甘拜下风,自是万万不可……
耶律平率一众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一干人等,数十百姓簇拥着虽灰头土脸却得意洋洋的宋小花与其对峙,还不停有人指指点点大声说笑。
亏得此刻正值准备晚饭的时间,地段也非集市中心,否则,依着中国百姓亘古不变的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的传统,必然能聚拢至少几百号人,就算不发生什么推搡踩踏事件,也至少得造成交通拥堵……
正值僵持不下,且耶律平的不耐之色越来越重眼看便要诉诸武力之际,人群中忽传出一人的声音,不大,恰恰可以压过乱糟糟的嘈杂,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到且不由得便一起安静了下来:“依在下看,不如去挑一匹大宋的好马给陆夫人,也让辽邦友人开开眼界,如何?”
耶律平嗤笑一声,强压下心头怒火:“也好,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看看大宋所谓的好马!”
而宋小花的嘴角则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说话的这人是不是‘无间道’啊?待会儿甭管弄来一匹好马还是劣马,她岂不是都要赶鸭子上架?万一摔死了算谁的?阎王殿里想要申冤告状都找不到正主儿……
不过,为什么竟会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在下家中恰有良驹一匹,烦请诸位稍待片刻,容在下回去将其牵来,献个丑,顺便也有劳相马行家们指点一二。”
话中带着读书人的酸腐之气,然语声清朗,且稍显低沉……这是……
宋小花连忙踮脚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只见黑压压一片,那人也再没做声,应该是已经离开。
寻常百姓的家中就算有马,亦多为耕种驼物之用,真正的骏马几乎是不可能有的。眼下,大家伙儿虽对此人的说辞感觉有些惊讶,但既然敢当众毛遂自荐,那想必也是有些斤两不至于信口开河,于是便个个面露得色,倒像是都知道即将出场的乃是汗血宝马一般。
唯有宋小花看似气定神闲,实则有些心绪不宁。
若果真是那人,便必然不会害她,可真的会是那人吗?为什么不索性直接站出来要弄得神神秘秘呢……
如此一来,双方便又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对峙期,过了约莫盏茶功夫,隐有马蹄声急急传来。
宋小花心中一动,一望,一愣,一喜。
来者竟是陆子期。
大袖共襟摆齐飞,乌发共长衫一色。
在枣色的坐骑上疾驰而至,陆子期单手使力顿住缰绳,翻身,下马,落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看得宋小花两只眼睛里顿时冒出心儿无数。
百姓们见知县大人来到,顿时有了主心骨,腰杆子便又硬了一些,不再作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而耶律平先是神情一僵,旋即噙了冷笑,自顾自只管专心抚弄马鬓。
陆子期的视线在场中一转,最后定在正花痴泛滥的宋小花脸上,眉头猛然一皱,勉强压下怒气,转身对耶律平一拱手,冷然朗声:“原来公主正与内人相谈,还望本县的突然到来没有打扰二位的谈性才好。”
耶律平依然维持着居高临下之势,拉长了声音:“陆知县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今日的公务暂告一段落,而这一条,则是本县回家的必经之路。”
“哦?那正好,我们正想出城去打猎,不过,对周遭的情况不太熟悉。陆知县既然有了闲暇,不知可否结伴而行加以介绍呢?”
“天色已晚,且甚为阴沉恐会落雨,为了公主的安全起见,依本县看还是改日的好。今晚若无其他的安排,本县可略备薄酒款待诸位,公主意下如何?”
“改日便改日,你不要忘了就行!至于今晚,就不劳陆知县费心了!”耶律平一双凤眼在陆子期的面上驻留片刻,又转到他旁边普普通通毫无出奇之处的马儿身上,冷笑连连:“怎么,这便是你们大宋的良驹吗?”
“所谓良驹,不过看是否与人心性相同而已。若不听口令甚至背主而行,那么即便千里马也不过是寻常家畜。此马与我默契十足,极是聪颖。比如,从来不会误伤路人,这一点,亦与我素来的谨慎处事颇为相似。”
陆子期此番话,自称已由‘本县’变为了‘我’,不再是官腔,等于将自己放在了与耶律平持平的位置上。最后一句,则更是毫不留情面,直指耶律平的纵马伤人,实属其本性张狂所致。而因为他刚刚才到,对于之前发生的种种理应毫不知情,这个例子,完全可以说只是随便举举而已,绝无任何的针对性。
于是生生梗得耶律平俏脸通红,却又满腹怒火无从发泄。僵了片刻,也只得娇叱一声,含恨打马离开。
望着绝尘而去的几骑,陆子期暗叹一口气将忧色隐下,团团对围观的百姓含笑一揖手:“时候不早了,各位且散了吧,家中还等着吃晚饭呢!”
众人眼看他几句话便把事情摆平,最后还狠狠地将了对方一军,俱都兴奋不已,纷纷还礼,又跟宋小花打过了招呼,这才彼此笑谈着这场风波结伴而散。
可以预见,本县民众对知县和知县夫人的好感度又将会飙升几个百分点……
待到渐渐恢复了清净,陆子期方走到宋小花的面前,拍去她身上残留的泥土,又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红红肿肿的脸颊:“还疼不疼了?”
宋小花刚一龇牙咧嘴便扯到伤处,只好拼命忍住了自己那过于丰富的表情,原地直蹦达:“哎哟,你别碰嘛!怎么不疼啊,疼死我了!”
“疼你之前还能说那么多的话。”
看着她的狼狈模样,还有眼眶中迅速蕴满的泪水,陆子期只觉心中微微一抽,语气不由得便又软了几分:“我带你去医馆,找大夫瞧瞧吧。”
“有没有破?出没出血啊?”
“没有,只是有些红肿。”
“哦,那就不用去找大夫了,省得给我糊了满脸的黑草药,那该多难看!”
这是什么讳疾忌医的理由……
陆子期忍笑摇了摇头:“也好,反正看上去并不是太严重,回去用冷水敷一敷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成!”
陆子期牵过马:“上去。”
宋小花往后退:“我不!”
这匹马虽然貌似没有刚才那匹威猛,可也足够让她腿肚子转筋的。
“不要怕,它叫微风,是县衙里的老成员了,最是通人性。”
将信将疑试探性地摸了摸马儿硬硬的鬃毛,又学着电视上演的那样拍了拍马儿的前额,只见马儿一直歪着头,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瞧着自己,果然很是温顺。于是,宋小花腿肚子里的筋再也不乱转了……
在陆子期的帮助下爬上了马背,然后向着他伸出手:“你也上来。”
看着那只尚沾了些许泥巴的小手,陆子期对这样大庭广众共乘的方式略有些犹豫,但那只手依然就这么笔直地伸着,没有半点想要放弃的意思。
遂放松了紧绷的心神,眉眼间漾起了一抹浅笑。
旋即,探手,握住,翻身,上马。
夜色渐起,寒风扑面,两人一骑,相依相偎。
街角,正有一袭蓝衫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