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半山堂 |
拗相公饮 |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
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
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接,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
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
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
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只见朱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
相君何事苦纷更?
即言尧舜宜为法,
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
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
先识天津杜宇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荆公见屋旁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
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
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
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
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
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
曲学偏邪识者轻。
强辨鹑刑非正道,
误餐鱼饵岂真情?
奸谋已遂生前志,
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
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为何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箠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衒气豪,
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
却有浮辞诳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
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
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喌,王安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诨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
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
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待,
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
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
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
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扶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君被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
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
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
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 因高位,
只合终身翰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