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南恨
作者:梅子黄时雨
排版: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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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在北风的掺合下,没头没脑地下了一整夜,冻得人每吐一口气都化作了白茫烟雾。
江南的江司令府里,更是银装素裹。澄莹通亮的雪光温柔地穿过了玻璃窗子,逶迤进了书房。
“司令,非得如此决定吗?如此好的一门亲事,怎么也应该考虑一下咱们的净蔷。旁的不说,单单我们净蔷那容貌,在我们江南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呀。”江府最得宠的二姨太正不依不饶地在江司令耳边撒娇。
江海权眉头微皱,不耐地扫了二姨太一眼,怪不得古书上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今日看来还是颇有几番道理的。二姨太是戏子出身,当年亦是个红角,跑过不少码头,应酬过各路人物,素来是个对付男人的能手。在江司令面前何时撒娇讨好,何时作薄怒隐隐,何时作楚楚可怜,又何时做得体大方状,那分寸拿捏再精准不过,所以这些年来一直颇为得宠。
江海权顿觉厌烦,遂别过了头,沉声道:“此事已定。容不得你一个妇道人家多言。你下去吧!”二姨太辜辜地看了他几眼,知道惹他不快,便识相地退下了。
空旷的屋子一时间静寂了下来。江海权怔怔地出神了半天,唤来了侍从:“去叫大小姐过来一趟。”门口的侍从忙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许侍从穿过了几重院落,这才来到了大小姐江净薇的小院。这是府邸最为偏僻的角落,据说大夫人在世时不得司令欢心,加上又只生了一个大小姐,人单势薄,长期幽居在此。自打大夫人去世后,大小姐在府邸生活的更是无声无息了。虽说是嫡女,可处境却是所有少爷小姐们里头最差的。
白墙黑瓦,干干净净的小院,几枝红梅轻轻的从屋角探了出来,溢出淡淡的清香。许全虽是个粗人,但也觉得此地比府邸任何一处都来得清幽雅致,叫人心生安宁。
门“呼啦”一声被拉开了,丫头喜鹊走了出来,见许全明显一愣怔,但随即便机灵地问了声好,道:“侍卫大哥找我们小姐何事?”
许全清了清喉咙,道:“司令请小姐去书房一趟。”
喜鹊闻言不觉一楞:“司令找小姐?”喜鹊的母亲是江夫人的丫头,她从小便与江净薇一起长大,情分与旁人不同。所以清楚地知道小姐见司令的次数可是连这几个手指头也数的过来的。每年除了司令大寿,除夕中秋等几个大节外,小姐要见到司令的面可是比府邸的普通侍从还要难几分呢。这会儿司令寿辰已过,除夕还未到,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叫小姐过去呢?莫非时来运转,司令突然开始重视起小姐来了吗?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想到这里,喜鹊不免觉着欣喜了起来。
许全又怎知喜鹊的百般心思,只答道:“是。”喜鹊这才缓神了过来,笑了笑道:“谢谢侍卫大哥。我这就去通知小姐!”
不多时,一身蓝衫黑裙女学生装扮的江净薇走了出来,向许全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时近正午,冬日毛绒绒的阳光打在她头上,碎金子般折出缕缕光芒,走在院内,衬着那满地的白雪,袅袅生烟似的。
一会儿工夫,两人便已到了司令的书房门前,许全敲门禀道:“司令,大小姐来了。”
“进来!”江海权正威严地坐在紫檀木大办公桌前,见了她进来,缓缓地搁下手中的钢笔。
江净薇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她向来不受父亲宠爱。现在想来,大约是小时候父亲与母亲关系冷淡,她常绕母亲膝下,自然而然便不喜欢这个冷落母亲,时常令母亲落泪的父亲。所以打小她便不会像净蔷等其他弟妹在他面前撒娇亲近讨他欢喜。大了,因一惯的养成疏远,更是无话可说了。父女两人之间一直淡若凉水。
江海权坐在书桌后,打量着眼前的女儿。他公务繁忙,妻妾子女众多,加上当年的那件陈年旧事令他想起就如梗在喉,难以释怀。所以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留意这个长女。现在细细打量,才发觉自己的这个女儿已经出落得极为标致可人了,特别是一双眼睛更是清清灵灵的,顾盼之间,似把江南所有的烟雨都笼在了其中。
江净薇安安静静地站着,坦然地接受父亲不同于以往的目光。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目光伤感,仿佛还包含了很多其他的情感。只是为何父亲突兀地命她前来,她是不知的。
半晌,江海权才开口道:“净薇,你今年多大了?”江净薇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阵酸楚,但还是语气平静地回道:“回父亲,我今年二十。”
“你都已经二十了……”江海权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奇奇怪怪地怔忪了起来,似陷入了无边回忆。过了良久,他才回神,“你也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了。”
江净薇倏然抬头,惊愕不已。
“北方八省的赫连督军来我们府上替他大公子提亲了。指明要我们江家的一个女儿做媳妇。”
江净薇蹙起了眉头,北方八省的赫连督军,是目前军阀中名头最盛的一位。他所辖的北方八省,士兵彪悍,加上一式的德国武器装备,是目前所有军阀中实力最强的一位。
“因赫连大少的母亲是赫连督军唯一明媒正娶的夫人,所以我们也不能怠慢了。我所有的子女中,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是嫡出的。也方能配得上赫连大少的身份。嫁到赫连家,也不至于让她们有闲话可说。”
江净薇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盯着皮鞋上的蝴蝶饰物。屋子里因为通了热水管子的的缘故,十分暖和舒适。然,她整个人却似浸在外头的溪水里一般,冰寒刺骨。
从来不问过她的父亲,今日命她前来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件物品,想把她送去与赫连家做一个政治交易。
“我也已经回复了过去。过些日子,赫连督军就要派专列送聘礼过来了。日子也定了,就定在年前。这些日子,你只要安心待嫁就成了。具体的一些事情,你姨娘们会帮你打点的。”江海权的声音一字一句的传了过来,声线不高,却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江净薇依旧不作声。江海权见她头垂得低低的,以为她女儿家害羞,也不以为意。
“赫连家可不比我们家,复杂地很,规矩也多地很。等他们专列一到,你也就别去学堂了,好好跟着姨娘们学学为人媳为人妇的规矩。到时候去了北地,断不可失了我们江家的脸面。”
江净薇等了半天,也不见父亲再吩咐其他话语,便抬起了头。只见书桌后的父亲双眉紧皱,似乎有极多不开心的事情在困扰着他。
这些年来,第一次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与父亲站得如此之近。江净薇发现父亲已有很多白发了,夹杂在黑发之中,显得突兀异常。岁月不饶人,父亲已是半百的年纪了。江净薇忽觉鼻子渐渐开始发酸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江海权这才回过神来,朝净薇摆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
江净薇这才告退而出。
回到房内,喜鹊拧了条热毛巾给她净手:“小姐,不是到司令那里去了一下吗?怎么失魂落魄的?好好地司令找小姐去做什么?是不是二姨太和二小姐她们几个又在给司令上眼药了?”
整个府内怕也只有喜鹊会紧张自己了。江净薇自嘲似地扯了嘴角苦涩一笑:“没有。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要先听哪一个?”
喜鹊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小姐啊,我服侍你到现在也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你索性先告诉我坏消息吧。也好让我先垫个底。”
江净薇接过她手上的毛巾擦手,淡淡地道:“坏消息是有人来江家提亲,我可能马上就要嫁人了。”
喜鹊没个准备,被这消息硬生生得给砸昏了,张大着嘴,惊愣在旁。江净薇从未见她如此可爱模样,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嫁人?嫁给谁?就知道二姨太三姨太她们看小姐你不顺眼,千方百计的想把你赶出门去……想来对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倘若对方真是家世等各种好条件,二姨太和三姨太早抢破头了,哪里还可能轮得到小姐你啊?”一回过神来,喜鹊开始喋喋不休地为江净薇打抱不平了起来。
江净薇索性坐了下来,翻开了许全来时在看的书。她素来了解喜鹊,知道她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下来。所以还是看一会书,让她自个儿去嘀咕比较好。
好半晌后,喜鹊总算是结束了抱怨,定神一看,小姐又沉浸在书本之中了,她实在忍不住,用手盖住了江净薇正在看的书页:“小姐,那好消息是什么?”
江净薇抬起头,淡然一笑:“不就是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吗?”喜鹊没好气地“戚”了一声:“这……这算什么消息?!”
此时,喜鹊才骤然想到了重点:“小姐,这说了半天,司令到底要你嫁给谁?”
冷风丝丝缕缕地透过窗缝里钻进来,隐带了梅香幽幽。
江净薇一字一顿道:“北部的赫连靖风!”
喜鹊脑中“嗡”得一声,似有人在她耳边炸响了一个炮仗。她万万没想到小姐所嫁之人竟然是赫连靖风,因这位北地八省的赫连大少,实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小就被现在的赫连督军作为接班人培养,自从十九岁从军磨练以来,便是他领着北地八省的军队,为北地立下了赫赫战功。
“小姐?真的假的?”赫连大少啊!小姐竟然要嫁给赫连大少!
“我也希望是假的。但按目前的情况看,估计比珍珠还真。”江净薇看着她,无可奈何地道:“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是吗?在其他人心目中,他可是个极上品的夫婿!”倒反过来安慰起了喜鹊。
赫连靖风这个名字,就算是江南的妇孺也是如雷惯耳的。对于他的传闻是极多的,江净薇努力回想以往所看到的,听的的话,大致的评价总结都可归纳成一句话:“年少英雄!”
“小姐?我又岂是不知你心思之人,你怎么会在意这些东西呢。但怎么好端端的司令就要将你嫁出去了?事先什么风声也没有……”喜鹊一边说一边琢磨了起来,“而且啊,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怎么可能轮到小姐你呢?二姨太三姨太她们居然也不半路截糊,实在不对头了。太不对头了。”
她怎么想就怎么不对劲:“小姐,莫非这个赫连大少有什么隐疾不成?!是了。肯定是这样。否则按二姨太三姨太的性子,肯定会抢夺不休,就算一拍两散,也决计不会便宜小姐你的。”
“大概是父亲的主意已定吧。她们想闹也闹不起来。”江净薇搁下书,远眺窗外迎风颤抖的一枝梅花,淡淡地道:“其实嫁人也是早晚的事情。你看古时候的公主,尊而贵之的,又有几个人能觅的佳婿的。多半是赐给将军,状元,朝廷重臣,以示笼络的。更甚者要被派到蛮夷之地去和亲。古往今来,世事大都如此罢了!今日我不嫁赫连靖风,不久之后也会有第二个人。我们女子生在这个世间,就是这般地身不由己。”所以她没有拒绝,也拒绝不了。
窗外北风正起,鞭子一般“呼啦呼啦”地抽打着窗子。屋子里倒是有暖和的,但江净薇的声音幽幽地传到喜鹊耳中,竟有种莫名的寒意。她知道小姐博览群书,心境淡然,从不未自己争取什么东西。但是如此认命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她口中说出来。不过,喜鹊又不得不承认小姐说的话是事实,她一句也反驳不了。
她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道:“小姐,那这几日你可还要去学堂啊?”
江净薇怔了怔,才转过头:“自然要去的。”
学期就要结束了,若年前真的去了北地,一南一北千里之遥,学堂这些个同学怕是此生也难再重逢了。以前每日上课下课浑然不觉,此刻真当要离别了,心中竟无比怅然,连带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可爱无比。
这日,江净薇抱着书本从课堂里慢慢踱步出来,她向来是独来堵往的惯,一来是因为她生性沉默寡言,不擅结交朋友。起初确实有些人在得知她是江司令的女儿后,亲亲热热地围在她身边想要攀些关系。后来她有意无意透露出自己不受宠的事实后,那些人便不再热络地凑到她身边。不过倒也有两个是例外的,便是云初香和萧扬二人。
云初香是个极活泼可爱的女子,她家境富裕,自小极受父母兄长的疼爱,行事一向主动热情,性子与净薇截然不同。她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她的身份,老是粘在她身边,像喜鹊似的,一天到晚唠叨个没晚。日子久了,江净薇也习惯了她的存在。若是她哪天不来学堂上学,江净薇反而会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萧扬则是学校里极受欢迎的人物,其父亲是江南军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每逢江家的大节日,萧父携眷出席,两人便会见面。萧母是少数几个知道她不得宠,却一直对她亲热客气的人。每次见到,总是拉着她的手,说上一会儿话。有一回,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小姐如今这么大了,若是夫人在的话,那该有多欢喜啊。”江净薇事后揣测:这萧母大约从前与母亲是认识的。
所以她和萧扬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但这些年下来,两人自然也不陌生。自打去年自己在学校受伤,萧扬和云初香扶她去看了校医后,三人便越走越近。
她方才走了数步,就听见云初香在她后面的唤她:“净薇,等等我!”
江净薇含笑转身:“这么大冷的天,你们家司机没来接你吗?”
“我有事,就打发他先回去了。呃,净薇,我……你……”云初香明显有话要说,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事?你说吧。”江净薇对她的性子是了如指掌,见她如此扭捏,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昨儿听我父亲和大哥说起一个传闻。说……说江司令准备把你许配给北地的赫连靖风……”
云初香的父兄一向与江南军的一些军官走得颇近,又时不时的捐一些大洋给军队做费用,所以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足为奇。江净薇也不准备瞒她,便诚实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真的。那你不是很快要嫁人,而且还要嫁去北地?”初香得了她的确认,顿时急了起来。江净薇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远处的虚空之处:“是啊。能不嫁吗?!”她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权。
“不是前年才和北地有过小范围的冲突吗?怎么他们好端端地会跟司令提亲呢?”
“时移事易。前段日子,南部段家不是和西部曾家联姻了吗?如此一来,若我们江南和北地不联合的话,怕是生存不易啊?”
“所以江司令就把你当筹码,去和北地结盟吗?”
江净薇无言地默认了。
庭院里了无残叶的枯枝,在冷风猛烈地吹打下,身不由已地四下乱舞。
此时,穿了蓝色长衫围着白围巾的萧扬正匆匆地朝她们这边小跑过来:“刚刚学生会有个会议,我还怕你们先行回了。”他转头对着江净薇道,“净薇,我也正好有事情找你,我们去学堂斜对面的茶楼上吃茶去。外头太冷了。你们仔细着凉感冒。”
三人上了茶楼,刚坐下,跑堂的就将他们所点的茶和瓜子果脯茶糕等吃食奉了上来。江净薇将茶盖微微一掀,腾腾的热气便蹿了上来,顿时把人熏得暖和了起来。
萧扬等跑堂的一走,便扶了扶眼镜,开门见山地道:“净薇,我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江司令将你许配给了北地的赫连大少?你是当事人,所以我想问你一下,这件事情是否属实?”
昨夜,萧父把他叫进了书房,关了门对他直言道:“扬儿,前些日子你说你想向江司令提亲一事,还是死心吧!”
“为什么?”萧扬闻言,如受重击,脸色突变,“父亲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还说要请江司令的八拜之交上门为孩儿提亲。”
“唉。父亲也不瞒你。父亲早前已听到一些消息,说北部赫连家一直与江司令在接头。今日得到了确切消息,说两方目前已经达成了合作。”
萧扬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就算赫连家要与江司令合作……这与净薇有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什么关系是最牢不可破的?”萧父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地吐出两个字,“姻亲!”
萧扬脸色一分分变白:“可是……可是江司令又不止净薇一个女儿……”
“要配赫连靖风的,整一个江司令府邸也只有江净薇一个嫡女而已。”萧父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儿,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江司令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江家二姨太三姨太都有女儿……你想要哪一个?父亲这就亲自给你去提亲。”
“父亲。你以为感情是物品吗?随随便便可以换!我喜欢的人是江净薇,我只喜欢她。”萧扬握着拳手,忍不住低吼道。
“你这孩子,如今都已经进大学学堂了,怎么还这么不明白事理。反正这个江净薇和赫连家联姻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断无更改的可能。你啊,不死心也得给我死心。”
其实,自父亲那里听后,萧扬也知道这事情已成定局。但是就是不肯相信,或者就是不愿相信。就好比一个赌徒,就算输到了最后,一分钱也没有,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输。所以,他此时才会开始相询,一心只盼着江净薇说不。
然,江净薇还没开口,初香已抢着回答了:“这件事情我方才已经问过净薇了,确实是真的。”萧扬脸色一滞,喃喃道:“原来真的是真的!”
萧扬的话古古怪怪的,初香不由到横了他一眼,道:“你父亲在江南军中位高权重,又怎会不知这件事的真假呢。”萧扬默然出神了数秒,抬头一错不错地看着江净薇,道:“净薇,你也同意了吗?”
江净薇清澈无波的眸子看向他。两人四目交投,极短的一眼,却让萧扬心中荡起了湖水边的涟漪。却见她又低下了头,用碗盖缓缓地拨着杯子里浮叶,半晌才轻轻道:“我父亲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说不呢?!”
此话半分不假。三人顿时静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萧扬握着拳起身道:“我去买点糖炒栗子,你们两个最爱吃的。净薇去北地后,我们三人再聚在一起,怕是困难了。”语罢,便下楼而去了。
云初香从小到大,皆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什么生离死别之事。这时,她想着最好的朋友,过段时间就要出嫁了,且是嫁到遥远的北地,从此相见一面都难,不由地红了眼伤心起来。
江净薇心中亦不舍,便拉着她的手,道:“初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况且我有机会会回江南来看你们的,或者你们也可以到北地来看我的。”
初香道:“净薇,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舍不得你。你走了后,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萧扬吗?”
一提起萧扬,初香便有些不自在,扭捏着道:“他一毕业就要去留洋了。这也是近在眼前之事。”
江净薇把她的细微表情都一一瞧在眼中,微笑道:“还记得以前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听萧扬第一次说起想要留洋的事情,我心里头其实羡慕得紧。天下之大,世界之精彩,他有机会可以出去看看。而我却不能。以后是更不可能了。所以初香,有机会你就跟你父兄争取一下,替我一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我们女子的一生并不是只有嫁人生子操持家庭一条路而已。”
初香为她话动了容:“净薇,你自己都说了,我们女子并不只有嫁人一条路而已。那你可不可以不嫁给赫连靖风呢?”
江净薇苦涩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不嫁吗?!再说了,我不嫁赫连靖风,日后我父亲也会命我嫁李靖风王靖风。所以对我来说,也毫无半分区别。”
“初香,我不似你。从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上,又得尽哥哥们疼爱。就算是嫁人,他们也会费尽心机给你挑最合适的人选。日后到了婆家即便是受哪怕一丝气,你哥哥们亦会冲上门为你打抱不平。”江净薇顿了顿,语气低微,“而我,虽然是江司令的女儿。但在这个世界上,我孤苦伶仃的,怕是只有一个喜鹊会真正在乎我。”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我,还有萧扬吗?”
“是啊。谢谢你们这两年来一直照顾我。”
“傻净薇,说什么傻话呢。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两人牢牢地握紧了彼此的手。
想着不久就会离开了,这间旧式茶楼的一桌一椅,江净薇都开始留恋了起来。打量了四周一圈,江净薇正欲收回视线,不料角落里有一人正抬头往她这边瞧。这一来,两人的目光便在空中对了个正着。那人面容冷峻,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眼底却有一抹奇怪的兴味。
被人这般赤裸裸地盯着,江净薇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忙匆匆收回目光。只是觉得那人目光又锐利又灼热,直视着她的时候,真真是无礼地紧。
过了半晌,萧扬回来了,也带回了一纸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这正是江净薇一向喜爱的。萧扬细心动手帮她们将一个个的壳去掉,放在白瓷碟中,供两人食用。三人平素相处惯了,也不觉尴尬,便有人剥,有人吃了起来。
但这般坐着,江净薇只觉得有异,仿佛一举一动皆遭人偷窥似的,极为不自在。她耐着性子坐了片刻,便道:“我们回去吧。我父亲本是不许我出门,我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上课的机会。所以我得早些回去。”
闻言,萧扬便起身收拾了书本。江净薇总觉不对,便往那角落处又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依旧目光犀利盯着她。江净薇不由脸一红,忙将眸光收回,随着初香下楼而去了。
江净薇回到自己的小院,见院角的红梅开得正盛,便折了一小枝回房插进瓷瓶中。这院落是她与母亲当年居住,一草一木都是母亲亲手打理的。有这些熟悉的景物在,江净薇总有一种母亲从未真正远离的之感。但想着离开以后,这院落定是无法保存了,她心中便难受得紧。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今日在茶楼遇到的那个人,那双如刀锋般锐利的眸子。江净薇竟不觉发楞了起来。
那目光犀利中却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仿佛当她是他的所有物一般。江净薇从未遇到过如此嚣张傲然之人,敢用这种眼光看她。偏偏这人却有一种藐视天下的气势,叫人无法忽视。
江净薇与喜鹊用过了晚膳后,照例是温习了一下学堂的课业。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此番休学后,估计是再也不可能进学堂了,江净薇这几日益发地用功了起来,每晚都是到深夜才入睡。喜鹊见了,都忍不住拿话笑话她:“小姐,你这莫非准备去考女状元?”
今晚一翻开书本,却是一愣。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夹进去了一张小纸条:净薇,这婚事你若不是心甘情愿的话,不如与我一起去留洋。
上头并未署名。但江净薇一瞧便知是萧扬的笔迹。
她心里“砰砰砰砰”直跳。这是一种邀约。江净薇知道。就如萧扬很多时候望过来的视线,脉脉温情。就如初香每回见了萧扬,总是一幅小女儿之态。她亦都知道。
她对萧扬并未有那种男女之爱。在她的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放心可靠的朋友。但如今萧扬的留言,却告知了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第二种可能。
去留洋。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不用奉父亲之命,媒妁之言去盲婚哑嫁。
那一晚,江净薇心绪起伏,辗转难眠。
第二日,江净薇课堂休息。萧扬慢慢地踱步过来,趁四周无人,轻轻地问了一句:“你看到纸条了吗?”
江净薇点了点头。
“净薇,你放心。留学的款子我娘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虽然不够咱们花十年八载的,但三年五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到时候,等这件事情淡了下来,你可以再另做打算。如果你愿意去,就点点头。不愿意就摇摇头。”
江净薇却是良久不动:“萧扬,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好吗?”
既然净薇没有一口拒绝,便说明了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萧扬心中已觉大喜,便温和地点了点头:“你尽快给我答复。我父亲说,赫连家提亲的专列,不日就要到江南了。这件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此事事关重大,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决定的。江净薇又没个可以商量之人,不免踌躇不已。
果然,数日之后,江净薇才从黄包车上下来,便见喜鹊在大门口来回走动,不停张望:“大小姐,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怎么了?”
喜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道:“北地的下聘专列到了,送了几车厢的聘礼过来。还来了四位军官太太。这会儿,都在大厅呢。”
江净薇愣了愣后,朝大厅方向走去。才一进入大厅,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她聚集了过来。江净薇唤了声父亲,又从从容容地向众人问了声好。
江海权含笑着对坐在他身畔的那人道:“她就是小女——江净薇!”
下首东边另坐了三个北地的军官,俱是一身戎装。西边则是坐满了皮裘旗袍的太太,贵气逼人。江净薇略定了神,这才发现,大约是为了不被北地的太太们比下去的缘故,今日姨娘们都各自拿出了家当,满身的珠宝玉器,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连江净蔷,江净荷都是一番得体装扮,只有自己蓝衣黑裙一副女学生的简朴模样,站在中间,倒显得颇有几分寒酸。
江海权等人说了许多客套的场面话。入夜时分,自然是大摆筵席招待了北地来的众贵客。
第二日在学堂,萧扬找了机会对她说:“净薇,我已经买好了三张船票。日期在半个月后的。我们带着喜鹊先乘火车去海川,然后在那里坐船去美利坚……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你点头。”
江净薇只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事实上,这两日来,她心中恍恍惚惚,也无个决断。
放学的时候,她一如往常坐了黄包车回家。在经过江府后面小巷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小巷中一阵“啪啪”的鞭炮声大作。不多时,那里跌跌撞撞地跑了数个人出来:“快跑,快跑……”
“有人在里头放枪……”
“出人命了……出人命……”
黄包车师傅见状,把车子停了,惊恐万分地朝四周环顾了一番。只听那爆豆似的枪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黄包车师傅顿时心一横,把车子往路中间一停,拔腿便跑。养家糊口事小,眼前自然是保命第一。
“喂喂……师傅……”江净薇越喊,那黄包车师傅跑得越快,转眼便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婉转悠长的石板巷里头空无一人。江净薇抱住书包,一时间惊惶失措。半晌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见四周无危险,方下了车子。此处离江府她小院落的后门不过数百米。若是能尽快走到后门……然,她才走了一小段路,忽然有只手从拐弯处伸了过来,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巴,有声音在她耳边低喝道:“快,带我离开这里。”
江净薇不敢回头,被那人挟持着走了一段路后,她明显感觉到脖子处有濡湿之感。鼻尖亦有血腥之气萦绕。
此人恐怕是中枪受伤了。她思忖着,脚下加快了脚步。忽然间,背后那股压制着她的力道骤然一松,只听“砰”一声,有重物坠地。江净薇愣了愣,片刻后,她心惊胆战地一点点转过身子,果然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子正倒在地上。
江净薇觉得自己应该拔腿狂奔,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然,她在看清他脸的那个秒,便怔住了。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就是那日在酒楼用嚣张目光盯着她瞧的陌生男子。
这里离她住的院落后门已不过百米。救是不救?一时间,江净薇脑中百折千转。
把他扶回去,多半是可以救他一命的。若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等那些伤他的人找过来,补上一两枪,他必死无疑。
四周一片无声静匿,静到了叫人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恐慌害怕。此人的生死便在自己的一念之间。江净薇最终决定还是扶他回去。就这样把他扔在这里,他日想起此事,她必定于心难安。
母亲说过,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母亲亦曾告诉过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喜鹊前来开门,见了她顿时大惊失色:“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流血了吗?”江净薇气喘吁吁地道:“不是我。是他。快来帮忙,扶他去我房里。”
喜鹊再度被惊住了。江净薇喝道:“还不快过来把后门栓了。要是那些个杀他的人追了过来,你我都会没命。”
喜鹊这才回神,心惊肉跳地上前把门关了。
主仆两人用尽了力气才把他安置好。江净薇脱力一般地跌坐在床畔,吩咐喜鹊:“赶紧去倒一盆热水来。”
江净薇解开他的衣物,只见他胸口处中了枪,此时鲜血汩汩流出。
喜鹊端来了热水和热毛巾,在旁协助她擦拭伤口:“小姐,他这么流血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江净薇沉吟着,骤然想起一事,道:“上次你切到手指,大夫给你配的止血的粉还剩多少?你去取来。”
“还有,等下你去门口守着,千万别让江府的任何人进来。”她要嫁去北地一事定下来后,江净蔷不甘心之下,三不五时地过来小院找她茬。如今的她,连墙角的一树梅花都快要保不住了。
喜鹊见那男人盖着被子,裸露着肩头和受伤手臂,地上有血迹斑斑的衣物,知道那人此刻衣衫不整。若是让人进来瞧见,小姐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了。她平素虽然与江净薇没大没小,却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忙应了一声,去取了药瓶子过来:“小姐,只剩半瓶了。而且大半年了,有些受潮了,也不知还管不管用。”
“事到如今,也只有活马当死马医了。”
江净薇给那人擦拭干净了脸和手臂,只见他颈部亦有子弹擦伤的痕迹。那些滴在她脖子上的鲜血估计便是那里流出来的。
她把那半瓶的药粉全部倒在他两处伤口上,又用针线筐里剩余的干净布料草草地包扎了一下。
没料到那药粉效果竟然极佳,不多时,那两处伤口便止住了血。然,那个男子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江净薇毫无防备,一惊之下,骤然转身,只见喜鹊轻手轻脚地进来了,道:“小姐,司令派了人过来,让你去一趟西厅。”
西厅是平时江家人有事情聚集的地方,而大厅是父亲一般用来招待客人的。可见父亲定是为了婚礼的事情找她。她微勾唇角,清淡漂浮地一笑,她又会有什么意见呢?就算有,又有谁会理会呢?喜鹊老是觉得她不争取,但她就算争,又能争到什么呢?
母亲当年就不信命,与父亲私奔。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母亲抑郁而终。她永远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瘦骨嶙峋地握着她的手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净薇,这就是我的命。”
母亲又说:“净薇,母亲只希望你这辈子都喜乐康健,能找到一个良人,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母亲没有碰到,并不表示你不会遇到。”
赫连靖风是自己的良人吗?绝对不是。江南小报甚多,她不止一次读到过他的风流韵事。
远远望去,西厅里灯火大亮,在寒风萧瑟中,倒也透出几丝暖意。一进门,才发觉,全家人都在了,此时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江海权摆了摆手,四下里立马安静了下来。他假意咳嗽了一声,才道:“净薇,你出阁的日子已经和北部那边商量定下来了。”
江净薇低垂眉眼,默不作声地听着。江海全向后面的许全使了个眼色,许全走了上来,捧了张单子递给了江净薇。她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整张纸,详详细细地列了首饰珠宝绫罗绸缎米粮之物……她不解地抬头看着父亲,江海权道:“这些是你的陪嫁之物,你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吗?”
江净薇完全不懂这些,一时之间,也无法回话。二姨太皮笑肉不笑地甩了甩手绢:“哎吆喂,司令。这么多的陪嫁,难道还会有人嫌少不成。况且到了赫连家,日后便是当家主母,又会有什么可缺的?”
五姨太则幸灾乐祸地把脸对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姐,这赫连家送了那么多聘礼,司令这不也是怕失了礼数,丢了咱们江南江家的脸面吗!”
这时,三姨太也加入了战团:“司令,净薇是大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妹子瞧着呢?以后司令可不能太厚此薄彼。”
二姨太和三姨太都是有女儿的,而五姨太却是生了一个儿子,所以她也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江净薇又岂有不懂的道理。
“就是。就是。”二姨太难得与三姨太站在同一阵线,同仇敌忾。
“二姐三姐,你们急什么呢?净蔷,净荷这不是八字都还没一撇吗?”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二姐三姐你们别急。净蔷,净荷都是司令的女儿,司令亏待不了她们。司令,对吧?”
一时间,三个姨太太七嘴八舌没完没了了起来。坐在太师椅上的江司令皱着眉头,不耐地喝了一声:“都给我少说一句。”他转头,询问净薇,“你的意思呢?”
一头被卖掉的猪仔,身上披着厚被还是薄毯去被卖掉,又有什么区别呢?!亏二姨太和三姨太还如此羡慕。如果娘亲在,定是不会随随便便同意她嫁去赫连家的。江净薇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则说:“父亲决定便是。女儿没有任何意见。”又转身向几个姨太太道谢,做足了礼数,“有劳姨娘们费心了。”
二姨太顺势便倚老卖老起来:“哎呀,净薇……谁叫你母亲去世的早,姨娘我关心你也是应该的。”
江净薇低垂着眼帘,并不搭话。当年之事,母亲总说与二姨太无关,那是她的命,半点不由人。但她心中总是有所疑问。
府邸的众人对当年之事谁不心似明镜。五姨太忍了忍,终是忍不住,用蕾丝手绢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姐,你这是唱戏哪。可真真是好听得紧。”五姨太虽然是最晚进门的,但她为江司令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所以平素骄横地很,并不惧怕二姨太。
“你!”“我什么我啊?二姐难道当年不是唱戏的吗?我听说二姐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头牌。”
“你这个小娼妇……”二姨太磨着牙,一时间真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的嘴。二姨太是戏子出生,这些年好不容易成了贵太太,平素里最痛恨人提起过往的这段历史。
三姨太则含笑饮茶,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状。
江司令一声暴喝:“都给我闭嘴。有完没完了?!要吵你们给我站到院子里好好得吵一个晚上,今晚谁也不准进屋。”
众人见他生气,顿时都止住了口。一时间,偌大的西厅落针可闻。
隔了半晌,江司令这次沉声吩咐众人道:“过几天,家里安排一下一起吃顿饭。你们听好了,都要给我出席,也算是净薇出嫁前全家的团圆饭吧。”
众人纷纷应是。江净薇觉得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便想告退了。
二姨太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净薇,不是我这个二姨娘不提醒你,赫连家可不比我们江家。”她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眼里满满地俱是幸灾乐祸,“听说赫连大少有不少红粉知己。真是难为我们大小姐了,一嫁去便要收拾那些个花花草草……”
江净薇一愣。江司令摆手道:“净薇,你先回房去吧。这些日子没事的话,就尽量少出门了。赫连家也是旧式家庭,是不喜欢快过门的媳妇多抛头露面的。”
江净薇应了声“是”,便告退。才出了门,便听见父亲怒喝之声:“净薇这都还没嫁进赫连家,你这个做姨娘的……”后面的话,便因她的走远而不可闻了。
如果嫁入赫连家的话,以后便是不断重复类似这样的生活。
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那一刻,江净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生出了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萧扬得到她的答复,自然是喜出望外:“净薇,你放心在家等待几日便可。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三日之后的傍晚,我们在学堂那里的秀虹桥碰面。”
这件事情,江净薇自然也不瞒喜鹊。喜鹊听后,捂着胸口,又惊又怕:“小姐,这可行吗?若是被司令知道,我们可就惨了……”
“我也不知道。”江净薇心里头也忐忑不安,“可是……喜鹊,我想试试。”
如今的她,总算是有几分明白当年母亲的心思了。就跟她如今的局面一样,如果不离开,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一眼便能望到底”的人生。如果离开,人生还是有别的可能的。
在等待中的这几日里头,父亲江海权又找她去了一次书房。他在书桌后奇奇怪怪地打量了江净薇半天,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赫连靖风此人年少有为,人也仪表堂堂,不会委屈你的。”
父亲的话竟似有几分在宽慰她,江净薇不由地一怔:“父亲,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江海权语气甚温。
“我可不可以不嫁?”若是能够不嫁,她便不用急着离开了。
江海权望着她,若有所思地道:“莫非你有心上人了?”
江净薇只是摇头:“女儿没有。”
“没有就好。这是门好亲事。且不说赫连靖风能力长相都是一等一的,单说赫连家也就赫连靖风一个嫡子,日后你就是当家主母。你二姨娘三姨娘可是眼红的很,恨不得净蔷净荷代替你嫁过去。好了,你别胡思乱想了。这几日各个店铺洋行都有人送东西过来,你挑着喜欢的,多做些衣物,多准备些首饰。别去了赫连家寒寒酸酸的,丢了我们江南江家的脸。”
父权父威之下,江净薇除了答“是”之外,实在是别无她法。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恨不得净蔷净荷代替她嫁给那个赫连靖风。
父亲江海权奇怪极了,她走之前,还推给了她一张银行单子:“这里有笔存在美利坚银行的钱……你拿着做自己的私已体已。”
江净薇惊愕之余又渐渐觉着鼻酸眼涩,顿了顿,她才轻声道:“父亲,我用不着。”
“傻孩子,这世上哪里会有钱用不到之处。你拿着,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也有备无患。”
江净薇被父亲的这一句“傻孩子”叫得酸红了眼眶,差点掉下泪来。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般宠爱亲昵的口气与他说话。
回到屋子打开存单仔细一瞧,竟是一笔金额颇大的款子。江净薇怔怔地,不知父亲为何要给她这些,转念又想起了去世的母亲,一时不觉泪盈于睫。当然,此时的她决计没有想到以后真会有动用这笔钱的那一天。
她若是真逃走了,父亲怕是难以对北地赫连家交代吧?万一赫连家怒了,这江南和北地结盟一事便会黄了。可她若是不逃,以后的日子一眼都能望得到头了。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呢?江净薇内心挣扎不已。她宁愿父亲对自己残忍一些,没有给过自己这一张存单。那么她不会如此心软,难以抉择。
但左思右想之下,江净薇还是决定走。她对自己说:或许这是她此生的为一个机会。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有。
到了约定那日,江净薇和喜鹊收拾好值钱之物,左等右等的,总算是挨到了下午光景。她和喜鹊佯装逛街,只带了一个随身布包。她们在江家不受重视,两人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去,坐上家门口的黄包车扬长而去,完全未遇到任何阻碍。
“师傅,我们不去秀水街了,你把我们拉到秀虹桥吧。谢谢。”黄包车拉了好长一段路后,江净薇这才更改目的地。
“好勒!”黄包车师傅应了一声,利落地拉着车子掉了个头,直奔秀虹桥而去。
不多时,师傅停下了车子:“两位姑娘。秀虹桥到了。”
秀虹桥一带是城中出了名的热闹街道,河道两旁商户林立,人群如织,碧玉般澄澈的河道上各种船只穿梭不停。江净薇远远望去,果然看到了正在桥上依约等候着的萧扬。江净薇付了车钱下车,正欲抬步走去。
突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个身着黑色中山装之人,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了她们:“江小姐,请留步。”
“你们是什么人?”江净薇一惊之下,拽紧了包包,后退了一步。到了这个地步,江净薇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行踪早被人掌控了。
当然,她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方知道今日的这两人是谁安排的。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江小姐,我们是谁你不必知道。我们只是恳请江小姐自行回府。有关此事我们两人便当作没发生过,绝不会向江司令汇报。”
事到如今,江净薇自然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也走不了的了。她冷静下来,权衡了一番利弊后,点头道:“那么就谢谢两位先生了。我们这就回去。”
就这么回了江府,父亲江海权也未找过自己。显然那两人说话算话,真没有把此时禀报给了父亲。
知道自己离开已无可能,江净薇也死了这条心。她写了封信,当日便让喜鹊交给了初香,让她转告萧扬,自己祝福他早日留洋归来。萧扬不是个笨人,相信应该能够懂得自己这句话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