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刚经历的事情实在太过火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的梁俏感觉自己像个刚出炉的烤地瓜,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她专门挑有雪且白雪深厚的地方走,但这并没有顺利地让烤地瓜冷却下来。
“我们要走去你的工作室吗?需要几个小时?”身后穿着黑色大衣的江蓦然走在干净、平坦的人行道上,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冷风吹得他白皙的皮肤有些泛红。
“我又没让你跟我一起走。”她闷头迈着大步,像赌气一样走得飞快。
“太冷了,我不想走。”他说。
“那你回去啊!家里暖和。”
“姐姐,我想坐车。”他有些委屈地追上来。
梁俏吓得一激灵,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江蓦然伸手去扶,她惊慌地伸出手臂挡开:“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江蓦然没有动手动脚,只是俯下身把她身上蹭到的雪拂掉而已,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梁俏的手,再也不肯姐姐长姐姐短的商量。江蓦然两三下就把她扯到自己身边,横眉立目地道:“你坐不坐车?”
“我不坐,你还要动手打我吗?”梁俏不服气地道。她还不信了,自己能让这个小孩儿给欺负成这副德行。
江蓦然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冲她冷冷一笑,说:“打老婆绝对不在我自身的道德规范之内,对于屡教不改的,我有别的办法。”
梁俏立马挡住自己的嘴巴,她可深深地领教过这个对付“屡教不改”的解决办法,刚刚要不是她腿发软直接跪在门口的脚垫上,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的反应被江蓦然看在眼里,他弯腰一把将她扛上肩头。一声高亢嘹亮的“啊!”之后,梁俏已经被倒挂在他的肩膀上。
这种刺激的体验还是人生头一遭,她不敢挣扎,生怕他一松手脸就朝地上摔去。虽然她不是靠脸吃饭的人,但这张脸也跟了她二十几年了,没少涂她买的护肤品。想到自己为它涂的三千多的精华液和两千多的面霜,她也舍不得它受伤,所以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江蓦然像摔麻袋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她塞进车后座。为了防止她逃跑,还跟她一起坐进后排,一点儿也不嫌弃她的靴子脏,拿起来就往自己腿上一搁,从容地对司机师傅说道:“开车。”
这一系列的动作还是很爷们儿的,但是在H市,再爷们儿的爷们儿到出租车司机这里也不好使,司机问:“去哪儿?”
“C街。”他说。
司机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去,不顺路。”
江蓦然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从防盗栏中递过去:“劳驾。”
出租车犹如离弦的箭一般飞起来。
梁俏在一旁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H市的司机开车。”
“你哪里来的钱?你一个学生,能赚钱吗?”
江蓦然突然皱了皱眉,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很好看,但是这个眼神可不怎么美好,看得梁俏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样,搞得她满心的负罪感。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她脑子拼命地转,可当看到江蓦然在很认真地等待她的解释时,她的脑子就像短路了一样,她试图让别扭地躺在狭小空间里的自己坐起来,“怎么说呢?其实我是想说,艰苦朴素是一种美德。”
江蓦然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的,姐姐,我记住了。”
梁俏无声地叹息,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一个白眼。
C街终于到了,蜷缩的梁俏终于解放了。双脚落地后,她先深吸了一口冬日里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冷空气。风有些大,她对站在自己面前,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的江蓦然交代道:“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江蓦然皱着眉问:“你去哪里?”
“我去买几个橘子。”
好像更耳熟了!江蓦然眼睛一眯,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想起来了,这两句话来自朱自清的《背影》,讲的是父亲与孩子告别的场景。这个女人不满足于当自己的姐姐和老婆,还想当自己的爸爸!等他回过神来想跟她理论的时候,梁俏已经大步流星地闪进工作室一楼的大门里了。
他看了一眼车水马龙的长街,呼出一口气,又生气又快乐地沿着她的脚印走到工作室大门口。
工作室的一楼是简餐咖啡厅,梁俊跟他提过几句。他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紧跟着还有几声清脆热情的“欢迎光临”。
“请问要喝点什么?需要推荐一下吗?”
“不用,我是老板……”他突然顿住,在想应该怎么介绍自己。
就在他思考的过程中,站在吧台那边的男孩儿突然把话接过来:“您走错了吗?我们老板是梁俏。”
“我知道。”他点了下头,思考过后,说,“我是老板娘。”
几个店员都安静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正好梁俏拎着一个大号行李箱下来,也听到了这句话。
“俏姐,这位先生说他是老板娘。”男店员说。
“我听到了。”她说。
“真的是老板娘吗?”男店员又问。
江蓦然抿着唇,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大号行李箱,发现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轻。可是看她拎在手里也没显得多重的样子,看来她并不是一个手不能提的娇滴滴的大小姐。
梁俏闷闷不乐地说:“嗯,只能这么叫了,叫老板爹也不好听。”
梁俏走在前面,推开沉重的玻璃门。
江蓦然伸手帮她撑住门,身后传来整齐嘹亮的“老板娘慢走,欢迎老板娘下次光临”。
两人走出大门口,几个店员立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起来:“丁哥真的凉了?”
“看样子凉得很彻底。”
“这个老板娘我看着眼熟,上回是不是跟老板的弟弟一起来过?”
“上回进进出出的,围着一条很大的围巾,也没看清脸长什么样,看身高和体形倒是很像。”
“不是说订婚了吗?我记得丁哥还开玩笑说他以后就是咱们老板的老公了。”
“得了吧,这年头,谁是谁老公啊,都是临时工……”
梁俏带着江蓦然穿过马路,拐了一个弯,在一处车库前面停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两把钥匙。一把是车库的电动门钥匙,另一把是他放在自己这里的车钥匙。车库门缓缓上升,他的黑色越野车在闭关多天后终于重见天日。
“说真的。”梁俏直勾勾地看着车头,平静地道,“你喜欢‘老板娘’这个称呼吗?”
“嗯……”他似乎有些犹豫,同样目视前方,平静地回道,“不喜欢,但是确实比‘老板爹’好听一些。”
梁俏今天下午要布置的场地是一家酒店的小型宴会厅。因为今日无宴会,所以她才可以进去布置,不然就要等到半夜了。她的工作需要经常熬夜,当然,这也要看方案的复杂程度。不复杂的就当天上午布置场地,中午、下午、晚上就是客人自己的时间了;复杂一些的,就需要提前一天布置场地。
以前她有“好闺密”陈碧莹帮自己,丁耀森不忙的时候也会帮忙,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累是真的累,但累的好处就是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忙碌是解决一切苦闷与失落的最佳手段。
她昨晚没开车出门,现在自然也没车开,只能落落大方地坐进江蓦然车的副驾驶座,指挥他先去一趟印刷厂,把印刷品全装上车,再驱车前往酒店。
公路大桥有些塞车,两旁是白茫茫的冻得结结实实的江面,她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拉爬犁。梁俏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玩这个,都是梁俊拉着自己,他只有拉爬犁的命,很少能坐上爬犁。
“你不打算再雇两个员工跟着你跑这些吗?”
“年底不好招人,过完年再说吧。”
“我放假的时候可以帮你。”
“我知道,你这不是在帮吗?”
“你很不满意的样子。”
“没有,我感恩戴德,只是怕你吃不了苦,等一下嚷着让姐姐给你买糖,给你冲奶粉。”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看他,只顾着看外面白色的江面。
“为什么你总觉得我是个孩子?”
梁俏回头了,无比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把身体也转了过来,她说:“不是我觉得,我没有觉得。你就是个孩子,你还跟我撒娇呢,怎么能不是个孩子?”
“我只跟你撒过娇,我跟我爸都没撒过娇,更不用说别人,这不足以断定我是个孩子还是个大人。”
“我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至少比我成熟、比我稳重。”
“那你改改。”他直截了当地给她提出了解决方案。
梁俏忽然想起来,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制服熊孩子的方式就是比他更“熊”。她长这么大都没“熊”过,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超越江蓦然。
他和梁俊不一样。梁俊在她面前是有求生欲的,江蓦然没有,他看起来有些破罐破摔……
“咱们聊点儿别的。”她说,“聊点儿让我们两个人都身心愉快的话题。”
江蓦然没觉得自己身心有不愉快的地方,所以当梁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意外的:“你觉得什么愉快就聊什么。”
“聊聊你的家庭,你家里做什么的?我看你住的地方、开的车子、穿的和用的都还不错,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她说。
“我爸是做生意的,开小旅店起家,现在赚钱的生意有很多,也都是合法的。你把我定义为富家子弟也可以,你自己也是富家子弟,我们这叫门当户对。”他说。
梁俏有些郁闷地笑了笑,她算哪门子富家子弟?最多算家境不错,离富家子弟还差得很远。她爸妈太惯着她,这些年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她大姐结婚的时候,爸妈才买了一套八十万的房子,可她一毕业,就开上了八十万的车。至于梁俊,连骑自行车都得骑扫码共享的,浑身上下的硬件配置都是她买的,梁父和粱母是纯粹又彻底的偏爱。
“江蓦然。”她靠着车窗叫了他一声,过了两秒,又自言自语似的问,“你是叫江蓦然,蓦然回首的蓦然,对吧?你有没有弟弟妹妹叫回首?”
“没有,独生子。”
“我知道,梁俊告诉我了,我开玩笑的,你没听出来吗?”
“没有,很难听出来。”
“你看,其实我们很陌生,没有默契。我真是不敢想象,两个陌生人走进婚姻会是什么样子,没准现在我们看到的和谐都是假象,真正涉及柴米油盐,以及抢马桶和电视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针锋相对,就像我和我弟弟一样。”
“你和丁耀森认识多少年了?”他突然问。
听到丁耀森的名字,梁俏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她不愿意提,但也没必要躲开。梁俏扒拉着手指算了算:“很多年,不记得了,小学还是初中来着。”
“那结果怎么样呢?”
他要这么聊天,她就有些接不下去了。还问什么结果,结果不就是她跟一个陌生人闪婚了吗?
人生有时真的很有趣,有些人一心想要轰轰烈烈,却过得平淡无奇;有些人只图安安稳稳,却偏偏要经历离奇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