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诸神皆寂寞 |
若无红尘众生, |
一曲舞终。
苏小猫回神,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挥动爪子拼命扇风。
明明唐易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可苏小猫还是觉得心里有一把火被硬生生地撩了起来。唐劲拿了杯水碰了一下她的脸,苏小猫像被人踩了尾巴,叽叽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
“你不准碰我!”
“啊?”
唐劲不知道她又哪里抽了,看着她烧得通红的一张脸,把手里的水递给她。
“你怎么热成这样子?”
老大,你刚看完那么妖娆的画面不会热啊?
苏小猫不理他,拿过唐劲手里的水杯,仰起头就“咕嘟咕嘟”灌下去。
唐劲看着她,渐渐了悟,含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问:“你该不会是看得太投入,脑子里在想不该想的事吧?”
正在喝水的苏小猫一下子喷了出来。
唐劲连忙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脸:“反应这么大啊?”他忍俊不禁,“苏小猫,成年人过分投入而想点乱七八糟的画面很正常啊。”
苏小猫怒目,脸上几乎要飙出血来:那你笑个屁啊!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啊。”
苏小猫受不了了。
哼,笑吧笑吧,老子有反应怎么了?那也只能证明老子身体好!敢笑她的都是没知识的!苏小猫恶狠狠地踩了唐劲一脚,转身就躲进厨房。
唐劲在她身后问:“你去厨房干什么?”
苏小猫头也不回地吼:“烧水泡茶!”
唐劲唇角一翘。
死要面子,可爱死了。
连苏小猫都躲进厨房了,纪以宁就更不用说了。唐劲逗完苏小猫,转身才发现在场的只剩下几个男人了,始作俑者唐易正悠闲地喝水。
淡色的唇,水光未退,妖妖艳艳的样子,他整个人仿佛都浸在一层光影之中。唐劲走过去,也不说话,伸手就往他的西裤口袋里探。隔着一层布料,他的手指触到唐易的体温。这个动作极具挑逗性,如果不是由唐劲来做,一定令人遐想连篇。
唐易也不阻止他:“喂,我对你可没兴趣啊。”
“神经。”唐劲不屑,谁会对他有兴趣啊。
唐劲从他的裤袋里慢慢收回手,果不其然拿到想要的东西,一张红心A,正是唐易刚才赌局中的最后一张牌。唐劲挑眉:“啊?”
唐易摊了摊手:“啊……”
“就知道你刚才动了手脚,”唐劲把红心A甩在桌面上,“换牌速度那么快,连我都没看清你什么时候出的千。”
唐易笑了,也不否认。
“没办法,你家那位技术太差,要让她赢我容易吗。”
夜凉如水,纪以宁在花园里静立。摸了摸手心,滚烫得很,带着方才那人灼人的温度。
她心里有点怕。
这样的自己,在多年以前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唐易将她这么多年所受的礼教约束全部打碎,多么可怕的男人,知道她有信仰,于是他毁了她所有的信仰,以暴政之姿将他自己变成了她唯一的信仰。她抱臂,觉得心上有些冷。她能跟他走吗?跟他走的话,又能走到哪一种程度呢?
一双手忽然从身后圈住了她的腰。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纪以宁一愣,笑了起来。
唐易低头,吻了吻她精巧的耳垂:“笑什么?”
“没什么。”纪以宁淡淡道,“刚才还那么过分,现在又这样,都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唐易停下动作,语气有点无辜:“当然是从学校学来的啊,我也上过学好不好。”
纪以宁忽然发觉她和唐易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
“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学位毕业的?”
“勉强初中毕业,哪有什么学位啊。”
“……”
纪以宁有点窘,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唐易一脸坦荡,人畜无害,“我们这个地方都是打啊杀的,要学那么多文化干什么,初中毕业就很足够了。”
纪以宁听得囧囧的,猛一想,不对啊:“那你书房里放那么多外文书是干什么用的?”那么艰深晦涩的书籍,哪是一个初中生看得懂的啊。
唐易眼也不眨,随口拈来一个理由:“唉,一个初中毕业生养那么多手下,当然需要装点门面啊。”
“……”
在这位初中毕业生如此坦荡的态度面前,身为英伦剑桥名校毕业生的纪以宁同学反而很不好意思起来。
但是,怎么总还是觉得那么不可信啊……
唐易低下头:“我妈死得早,我爸又不管我……”他顿了顿,声音沉痛,“我也想努力的,但没有人教育我上学的重要性……”一副家庭悲剧受害者的模样。
不过,这种话对纪以宁来说杀伤力是很大的!
唐易完全没有欺负人的自觉,得寸进尺:“所以,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去看书,有你这个名校毕业的唐太太,我压力很大你知不知道?”
纪以宁连忙点头。
从小就很替人着想的纪以宁立刻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纠正自己动不动就看外文哲学书的坏习惯,要考虑到唐易学历偏低的现状才行,一个好妻子是不能让丈夫有被鄙视的感觉的……
深夜的花园,暗香浮动。情人间的对话,似乎也染上了静谧的香味。
“你们玩结束了?”
“还没有。中场休息,唐劲和小猫让管家在厨房准备夜宵。”
纪以宁想到他们刚才玩的游戏,忍不住轻问:“如果今天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陪着你,你是不是仍愿赌服输?”
如果,今天不是纪以宁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仍然会带另一个女孩跳那样绚烂的拉丁?
唐易没说话。
纪以宁觉得身后的他忽然变得沉默。当唐易沉默的时候,往往就是微微动怒的征兆。下一秒,他反手一扯,将她转向他。她抬眼看他,只见他平平静静的样子,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身边的人如果不是你,你以为我会输?”
“……”
唐易不是一个有耐心解释的人,仅此一句,便再无其他解释。何况她这种性子,实在很能撩拨唐易的占有欲。
三秒钟后,只听见纪以宁闷闷的声音:“这是在别人家,你讲一点道理好不好。”
“不好,”某人存心不讲道理,“请不要试图跟一个没有学历的男人谈道理。”
“……”
她实在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学历低还能低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邵其轩热情满满地从客厅跑出来叫花园里的两个人吃夜宵。
“唐……”一个“易”字还没喊出来,邵其轩刹住了脚。
虽然看不清唐易那一对在干什么,但夜色朦胧之下,那一对相拥的背影还是让邵其轩觉得,身边这一对必须成全一下。打扰有情人,有志青年都不干这种事。
邵其轩掉转脚步往厨房走去拿夜宵,走到厨房门口时却听到唐劲在里面的声音:“不要闹,否则你不要怪我。”苏小猫笑嘻嘻的声音随后传出来:“揍我呀,你来揍我呀。”
邵其轩:“……”
同志们,想过他这条光棍的感受没有?
中场休息结束。
人间游戏场,苏小猫哪里会是唐易的对手,一路输得惨烈。唐易中途接了个电话,走出去讲话。苏小猫趴在桌上,惆怅地抱着脑袋:“易哥讨厌,讨厌。”害她输这么多。
唐劲摸了摸她的脑袋瓜,诚心相告:“他已经对你放水了。”以他对唐易的了解,很明白那个男人今晚对苏小猫百分之百是留情了,就算是输也没让她输太多,偶尔还放水让她喜滋滋地小赢两把。
纪以宁想起方才在花园里的谈话,忍不住为他辩驳:“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不擅长的。唐易他表现得再无所谓,也是有自尊心的男人吧。”
顿时,场面上三个人齐齐看向她。
苏小猫:“以宁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完全听不懂。
唐劲:“不擅长?”那人得天独厚什么都有,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
邵其轩:“自尊心?”那男人自尊心不要太圆满啊,向来只有他鄙视别人。
三个闲人的想象力是惊人的,一见纪以宁这种难以启齿的样子,三人思维一致地想到了同一个方向:“难不成,唐易……那方面有问题?”
男人啊,那方面的零件出了问题,的确是个伤自尊心的难处啊!
纪以宁大窘:“你们在想什么啊,不是那个。”唐易那个……不要太正常啊!
苏小猫叫起来:“是你自己说的啊,什么自尊心啊,不擅长啊。”
纪以宁急了:“我是说他的学历啊。”
“他的学历怎么伤自尊啦?”
“呃,据他说,有点低……”
正在喝水的苏小猫重重喷了。
有没有搞错?!他那个学历还叫低,那她苏小猫岂不是文盲?啊?!
唐劲汗颜:“你以为他什么学历?”
“不是勉强初中毕业吗?”
唐劲&苏小猫&邵其轩:“……”
“他自己说的啊。”什么妈死得早爸又不管他之类的。
唐劲懂了:“唐易是不是告诉你,他学历低没文化,所以不要试图跟他讲道理,反正他没受过什么教育没什么道德观,你要是敢反抗他就是在鄙视他?”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苏小猫出离愤怒了:“无耻!”
邵其轩出离正义了:“不要脸!”
到底那个无耻不要脸的男人还是自己哥哥,唐劲克制得很辛苦:“以后呢,你记得,如果唐易说些无辜啊受伤啊之类的话,肯定是在骗你。他是精通心理学的人,知道用这种方法比较容易对付你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
纪以宁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他说的、说的那个是?”
唐劲喝了口水,压压惊:“那个,唐易的学历……不低。国际法、经济学双学位,常春藤联盟出来的。”
一夜通宵。
纪以宁终究撑不住睡意来袭,靠在唐易的臂弯里沉沉睡了过去。他的气息,是她两年来最熟悉的味道,浸透她整个人,给她安全感。直至今日她才知,母亲生前曾经告诉过她的话,是对的:爱一个人之后,就一定能,一夜梦醒不觉遥。
唐易抬腕看了看时间,快要凌晨三点了。纪以宁在他怀中睡得安稳,他心生不忍,抬手拨开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她被他打扰,眉睫动了动,慢慢转醒。
唐易抚过她的脸:“回家了。”
“好。”
唐劲站起来道:“今晚住我这里吧,都这么晚了,开车太累了。”
“不用了。”唐易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笑容透着艳丽,“我对在别人家里睡觉这种事比较有心理障碍。”
唐劲&苏小猫&邵其轩&纪以宁:“……”
苏小猫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唐易就出去了,要他把跑车后备厢打开。
室内只剩唐劲和纪以宁。唐劲把沙发上的外套递给她,落落大方。
纪以宁接过外套:“谢谢。”对这个男人,她是喜欢的,也是感激的。
唐劲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择床的习惯?”
她愣了下:“你知道?”她的确有这个习惯,从小养成的,改都改不掉。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病,两年前她刚遇到唐易而被他留在身边时,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习惯他给她的那一个陌生环境。这是她最私密的习惯,未曾料到唐劲竟然懂。
对上她诧异的视线,唐劲笑了:“我不是了解你,我是了解唐易。”他告诉她,“你没见过唐易单身的样子,那个时候他玩起来很疯的,像今天这种场合,换了以前的他,肯定不会回去了。你没见他今晚到最后还是把行动电话关了吗?就算我这边结束了,也会有其他人打爆他的电话拉他出去。唐易的身份背景摆在那里,他又样样玩得顺手,只要出现在酒吧夜店里,基本就走不掉了。”
纪以宁一愣:“那他今天?”
唐劲声音温柔:“他玩得起,可是你玩不起。他刚才如果选择留在我这边,或者继续出去玩,你就只能睡在我这里,或者酒店套房里。所以我才猜到你有择床的习惯,换了地方你不习惯,唐易是为了你,才坚持要回家。”
纪以宁:“……”
想起唐易刚才说的话,唐劲忍不住腹诽:“什么在别人家里睡觉有心理障碍,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只有他那个人才会想也不想就信手拈来。”
花园里,唐易靠在跑车的车门上,眼神慵懒,看着苏小猫像个勤劳的民工一样吭哧吭哧往他车里搬一箱又一箱的东西,硬生生地把一辆跑车装成了一辆拖拉机。
唐易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喂,要我帮你走私我可是要先验货收钱的。”
“不许看不许看!”苏小猫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箱子不让他看,最后索性一把熊抱住唐易的腰,“回家才能看!”
还没等唐易来得及说什么,苏小猫的衣领已经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唐劲捉起她,不客气地把她从唐易身上扯下来,不是滋味:“要说话就好好说,不准动手动脚。”这家伙垂涎唐易的美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时不时就想着摸两把。苏小猫这人如果放在古代,绝对就是那种会带着书童混在集市调戏良家姑娘的欠揍角色。
苏小猫:“……”她的形象,就那么反面教材吗?
最后,在唐劲的注目以及苏小猫的热烈欢送下,唐易带着纪以宁回家了。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了,还隐约能看见苏小猫仍在后面热烈挥手。
黑色世爵一路平稳地驶回家中。
熄了引擎,唐易侧身,伸手摸了摸纪以宁的脸:“困不困?”
“还好。”本来是很困的,夜风一吹,去了七分睡意。
唐易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不困的话就下车,还有件事要做。”
纪以宁看着他替自己扣好大衣纽扣,问:“还要做什么?”
唐易不答,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开了车子的后备厢。男人抬手敲了敲车身:“苏小猫那种野人,居然还懂得玩情调,唐劲把她教得很好嘛。”
纪以宁走上前,这才看清了车里的东西,满满的全是烟火。
“要放烟火吗?”时间已经很晚了。
“放吧。”虽然他一向不屑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小把戏,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唐易把后备厢打开到最大,把烟火搬了出来。
“刚才那野人往我车里搬这么多箱子也不容易。自从她嫁给唐劲之后,除了她在外面自找的那些摸爬滚打之外,唐劲就从没让她干过体力活。”唐易很有耐心地把烟火放在地上,一字排开,“所以,好歹要珍惜下苏小姐的劳动成果,不能浪费了她的体力。”
他弯腰半跪,点燃引线,然后起身缓缓走向她。
烟火在他背后瞬间破空绽放,和他绝色的容颜交相辉映,周围一切都好似幻景,刹那惊艳了起来。
“烟花这种事物,是很让人喜欢,又不敢喜欢太多的。”她看着他走来,移不开视线,“就像破空前就明白,它会熄灭得很快,但在熄灭的那一瞬间,还是会很意外,它怎么就消失了呢。”
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不喜欢矛盾。”
他总是悟得了她的。
可是她悟不了自己。
“或许是吧,我不喜欢太矛盾的事物。都说战争无情,但十年特洛伊,为一个女子,其本源却是有情。”她悄声感叹,“有情要用无情争,甚至不惜用一场战争,只为换你与我十年纠缠,令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我们之间连十年都不可能拥有?”
她没有正面回答。
“唐易。”
“什么?”
“听说你十岁以前就已经试过毒,是不是?”
他有些玩味:“谁告诉你的?”
“传闻。”她坦诚的语气好似在讲述一个传说,“关于你的传闻太多了,真真假假,都会吸引人听一听。”
他没有否认,也不承认:“小时候不懂事,贪玩而已。”
纪以宁偏头一笑。
“你不像是那种贪玩的人。”
唐易忽然觉得有趣,埋首在她的颈窝处,轻吻她颈间细嫩的肌肤:“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阻止他逐渐沾染欲望的动作,眼底却是清明的:“自控。”
唐易停下动作,看她一眼,眼神很勾人。
“哦?”
“你不是贪玩,不是不懂事。”这一点,她是懂他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对你而言,知彼不是难事,难的只有知己。所以你需要确定你的底线在哪里,你需要清楚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让你失控。把它找出来,然后想办法对付它。”
她有些落寞地不认同:“这么小就有这样的心机城府,的确是件让人后怕的事。”
唐易忽然用力,将她转了过来。他俯下身,和她平视,专注的眼神简直动人:“这么会说话啊。”
他的目光有些阴晴不定,她知道她说了不好听的话,令他不快。
“我不是试图剖析你,我只是为我自己找一个存在的理由。”
唐易掐着她的腰,手指用力,掐得她生疼。
“纪以宁,把你的目的说出来。”
“我是不是也是你用来测试自控力的毒药?”
“……”
她承认,她是有目的的,想听他一句真话。
“喜欢一个人,总是有些理由的。”她看着他,眼里有他给的大委屈,“只有你不是。”
只是相遇,他就要了她,总令她疑心,若有一天他生出些丢弃之心,是否也就不要她了?世间事但凡会上瘾的,他都试过了,除了感情。她是他用来自测底线的又一种毒药,爱过了,就戒掉。
绚烂天幕下,她的眼底有一层湿意。古印度人明确地提出了一个“劫”字,曾经她是不信的,她更信中国民间说“节”而非“劫”,一节得一好,所有的劫悔都变成了节节好。是这样的心境,才有了今日的纪以宁。直到遇到他,她所有的信与望都不顶用了。他是掠夺她的野蛮人、禁锢她的独裁者,也是步步为营对她攻心的政客。她平生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
“我讨厌你。”
她是太明白:“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看足够长的时间,总会看够的。”
“可是纪以宁,这世上有一种人,需要很长时间,譬如一生,才会看够另一个人。”
她怔住。
他将她面向他,把她低垂的长发拢到耳后,温言软语。
“过了年之后,你如果想出去工作,就去吧。”
“哎?”
她很震惊,他从不准她出门的。
他摸了摸她的脸,对她提条件。
“晚上六点前要回来,否则,我的人会把你带回来。”唐易威胁一个女人,用无耻,也用深情,“听话,好不好?我要找一个人,不是件难事。”
纪以宁忍不住辩解:“我刚才说那些话,不是说你对我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理由……”
“我需要你。”
烟花绽放。
他在绚烂天幕下让她看见了一个真实的唐易。
“我需要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这一场烟花永不灭。
如果说她以为这一生唯一自保的方式即是不去爱他而她事实上也这样努力过这件事是成立的,如果说她曾反复告诉自己感情无形状无气味却有致命危险所以万万不可触动它如同触动轻微之尘这件事是成立的,如果说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心已随家族的衰亡而没落从此给不出爱给不出饱满也给不出人生一场醉这件事也是成立的,那么,这一刻她愿意点头答应好好去做他的妻子,这其中的变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长风浩荡,草木起伏,纪以宁已然明白,有生之年与这个男人狭路相逢,她终已不能幸免,属于唐易和纪以宁的一千零一夜,已经一页一页地开场了。
我需要你。
若无红尘众生,诸神皆寂寞。
春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这座城市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私人美术馆,名字很特别,叫TimeCity。它的外观很像童话中的欧式城堡,大门上方装饰着独一无二的旧城徽,门前是特列季亚科夫雕像。美术馆的拥有者是一位归国华侨。他年轻时也曾醉心于文艺复兴,如今步入花甲之年,便把今生所得全部倾注于这家美术馆。他有资金,有人脉,亦有眼光,一时声名鹊起。
这一日,好天气,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暖意四生。
清晨七点,一个女孩缓步走来。好柔和的一个人,经过广场的鸽群,都能做到不惊扰。
老馆长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眼含一抹温和的笑意,欢迎她的到来。她缓步走上台阶,在他三步之外站定,弯一弯腰,刚要行礼,只听得面前的老人颇有兴味地开了口。
“纪小姐,您对一个穿着如此正式的老绅士,就准备只行一下普通礼节吗?”
纪以宁愣了下,旋即笑了。
这世上最令人愉悦的事,莫过于遇到同好,话说三分,就通透。这是一种意境幽远的交谈方式,不动声色之下,有心弦碰撞的回声。
老馆长是懂得礼数之人,而所谓礼数是如何?绝不仅仅是头戴礼帽手握黑杖而已,而是身价过亿却只愿把自己当作寻常老人,穿过马路看见乞讨幼童跟在他身后怯怯一同过马路时,会双手抱起他一同穿过横道线,放下孩子时会问他是否要吃的,爷爷可以去给你买。
懂得温柔待人,并予以尊重,才是礼数。
这样的老绅士,的确值得一个Curtsey。
纪以宁含笑,双手轻拎裙摆,向两侧舒展,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微微屈膝,低一低头,完美行出一个宫廷屈膝礼:“您好,先生。”
老馆长笑了,缓步上前,抬起她的手,缓缓低头,轻吻她的柔软手背,同样回了一个宫廷礼节。
“欢迎你,纪小姐,从今天起成为这里的一员。”
一辆世爵C8沉默地停在马路对面的转角处。
唐易低下头,点了一支烟。
刚才那一幕,落入眼中,揪心挂神。这么好的一个纪以宁,被他遇上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了留住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希腊的柯林斯耸立着两座神庙,一曰暴力,一曰需求,两样都像他,两样他都做得出来。她是他的今生所需,也是他完美暴力的终极。
可是偏偏,她是他人性的反面。
她曾与他闲聊,对他讲:“我不喜欢批判性的东西,对人、对事,都不太喜欢。我所认为的真正的伟大,是不具批判性的,而会迫使自己去理解,去感受,而非蔑视。有句话说得那么好,天才会像一切人,而没有人像他。”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
年轻,却已极具深度,且不大表现,寻常人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见到了,从此一个纪以宁已足够,人间之所出再无太多深意。
他再次看了一眼美术馆,广场前已没有了她的身影。他意兴阑珊,熄灭了烟,打了个电话给尹谦人:“看好她。”短短三个字,他知道足够了。唐家易少亲自开口吩咐的三个字,代表什么意思,下面的人不会不懂。他知道他这么做几乎已有些病态,对她软禁,或明或暗,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纪以宁就是他的心理病。
这些日子,纪以宁开朗了很多。
从事的工作是曾经所学,懂得多,连朋友也多了起来,陆续有客户指名道姓要找纪以宁陪同讲解。她尝试了几次,听众中不乏名流要人,竟也能博得一片赞叹。到底是女孩子,被人赞赏总是愉悦的,纪以宁将散发别到耳后,不经意的小动作透露出了一丝羞涩与满足。
节假日,来邀约的人更多了。秘书小姐忙得不可开交,礼貌地一一拒绝:“不好意思,纪以宁小姐的工作日程已经排满了,近期不接受预约。”
她偶然经过听到了,微微惊讶。她的日程并没有排满,还有时间。她不禁心头一慌,莫非表现太过出众,遇到职场排挤?
老馆长站在她身后,替她解惑:“是有人对我讲了一些话。”
她一怔。
“呵,那些话,很是不讲道理呢。”老馆长拄着黑色手杖,缓步走向她,“指明对我讲,给纪以宁接的客户不可以以男性为主,晚上六点后也不可以安排工作,若违反,不仅会带你走,我这里,恐怕也不保。”
她一下子懂了,深深歉意。
“我不晓得会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向他鞠躬致歉,“请您不要理会他。”
老馆长眼中有一丝兴味。
“不觉得震撼吗?”
“什么?”
“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不可理解的、近乎疯狂的感情,都可以从正面震撼任何一个人。”
纪以宁情绪起伏,对上他的眼。
“爱是没有限度的。”老馆长微微一笑,对眼前这个女孩讲一些亘古的道理,“什么是疯狂呢?就是如果他能把你抱在怀里,就算姿势不够优雅,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山。
唐家本邸似一座古堡。历经百年洗礼,外墙有旧式的剥落痕迹,盛开的血红色玫瑰四季不败,整座建筑呈现出浸淫历史的黑色,光影泯灭,唯它坐镇。
通往书房的长廊,幽幽燃着蜡烛。书房门外重兵把守,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在黑暗中透着血腥味。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各人心下了然,今晚会有血光之事。
书房里有两个人,一个年长,一个年少。前者站,后者跪。
跪着的少年人眼中有惊恐之色,拉着年长者的手求道:“齐叔,你要救我。”
年长者闭上眼睛,许久,如实相告:“程洛,你求我没用。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易少。”
少年人还想求下去,书房忽然被人打开,门外响起恭敬的鞠躬声。齐叔转身,见到来人,行深度鞠躬礼:“易少。”
程洛惊惧抬头。
那么惊艳。
一个男人,怎么也能长成这样子呢。艳字在身,目中无人,色不迷人,人自迷。看你一眼,要你一命,都是万般幸事,赏你的。
唐易。
原来,这就是唐易。
齐叔求道:“易少,请您饶他一次,我……”
唐易走近,姿态优美,与站着的齐叔擦肩而过,没有停留。齐叔被他慑住,一时竟住了口。
“齐叔,”男人眼风一扫,“你出去。”
无人反抗。
书房一隅是吧台,男人走过去,与跪着的人错身而过。他没有低头看人,姿态闲适:“起来吧。”
程洛不敢。
他在惊惧中抬眼。吧台边那个孑然而立的背影何其眩目,他身为男人都被夺去了目光。唐易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握住水杯的手骨节分明,他抬手喝了口水,有寂寞的声音滑过喉咙。程洛看着他,他转身恰好对上程洛的视线,朝他艳艳一笑,程洛顿感毛骨悚然,脸却红了起来。这个男人要杀他,在杀他之前却还诱惑他。
他的笑容起得很快,落得更快。走过来,薄唇动了动,已全无笑意:“男人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不懂?”
他盯他一眼,程洛便好似中了邪,听话地缓缓起身。
唐易落座,不紧不慢,垂手放下手中的玻璃水杯。
“什么名字?”
“程、程洛……”
“几岁了?”
“二、二十二……”
“在唐家受委屈了?”
“……”
“所以要背叛我?”
“……”
不见杀机的逼问,气势更甚。程洛忍不住求饶:“我没、没有……”
“没有?”
男人唇角一翘。
下一秒,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扬手重重砸了过去。整份资料砸在程洛面前,因了他的力道,砸出一声重响,文件散落一地。
“有件事,你搞清楚,”他看向眼前的少年,眼中覆冰,“说谎之前看看对手。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听谎话。”
程洛脚下无力,跌了一下。
他拿起地上的文件看了几分钟,知道自己输了。
传闻是对的,这里是唐易的天下,在唐家,对手是唐易,久赌必输,九死无生。
程洛伏地行大礼:“易少,我错了!”
唐易抬手喝了口水,漫不经心道:“对方开给你什么价码?”
“五百万美金。他们说会送我去美国,不再回来……”
唐易顿时笑了。
“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会在送你去机场的路上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拿五百万美金的地点?”
程洛震惊:“你怎么知道?”
唐易看着他,眼神慵懒无比。随后他放下水杯,抬手转过桌上的手提电脑屏幕,面向程洛。电脑上正播放着一个视频,是尹谦人在检查一辆车。
“认识这辆车吧?”
程洛瞪大眼睛看了会儿,点头。如果不是中途被唐家抓了回来,他昨晚就会乘这辆车去机场。
唐易抬手,敲了敲电脑屏幕:“看清楚了,座位底下是什么。”
程洛疑惑地望过去。
当他看清楚时,整个人如坠冰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唐易向后一靠,语气诱惑,“小孩子太单纯了啊。”这点伎俩,不在他眼里,“座位底下的炸弹是手机信号控制的,只要你一接电话就会爆炸。你出卖我,对方只有杀你灭口,才不会被我抓到证据。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程洛当即一跪。
“易少!”他咬牙,“易少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就好!我以后不会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易少!易少你只要愿意原谅我这一次,让我做什么都行!”
唐易看了他一会儿,一笑,好似被打动。
“我很惜才,并且用人不疑。你在唐家这么多年,我没有亏待过你。你还要一次机会?可以,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男人忽然拿出一把瓦尔特P38,德国顶级手枪。唐易抬手,把枪甩在程洛面前,居高临下,至阴至柔。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想动手,你自己解决。”
他要他死。
任何人,被逼至生命底线,都可以变得很危险。
程洛看着唐易甩在自己面前的手枪,心里陡然生出一个阴狠的念头。
为自己的命赌一把,太值得。
程洛忽然以迅疾的速度拿起了地上的枪,然后缓缓起身。
他的枪口对准了唐易。
唐易顿时就笑了。
“你想杀我?”
程洛失控,对他示意:“我只想活下去!只要你让我走,我绝不杀你。”
唐易抬手,指了指一旁。程洛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示意的方向,看见尹谦人正站在身后,似乎也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恪守本分地沉默着。唐易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的人都在这里,你就算杀了我,走得了吗?”
程洛嘶吼:“大不了,同归于尽!”
唐易一笑,惊艳动人。
“二十二岁,”他似在替他可惜,那么温柔,“这么大好的年纪,却学会了威胁人,好可惜。”
唐易抬头,眼里没有一丝惊惧之色。
这样子的唐易让人透不过气。
程洛不敢开枪,对面的男人却并不准备放过他。他清晰地看见唐易的动作,看见眼前这个艳丽的男人姿态闲适地放下手里的水杯,然后慢慢拿出另一把枪,给枪上了膛。
程洛大吼:“唐易!你别逼我!”
唐易笑了,在艳丽的笑容中对着程洛,缓缓举起了手里的枪。
程洛被彻底逼至底线,终于大叫一声,对着唐易开了枪。
“咔嗒”一声——
一声空响。
程洛看着手里的枪,听着它发出的寂寞空响,犹如梦醒,不死心地连开数枪。
无奈,全是空响。这枪里,本就是没有子弹的。
男人轻启薄唇,将一场生杀做得华丽无比:“刚才说过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
手指一扣,手起刀落。
血腥,这才是他的专属领域。
程洛心脏中枪,直直向后,倒地不起。
唐易扔下枪,拿过一旁用冰块敷过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眼里一片暴戾之色。
“谦人。”
他唤了一声。尹谦人心领神会,连忙上前,点头道:“我会处理。”
“还有,查一下程洛身边的人。”
尹谦人顿了顿,问:“如果查出来还有呢?”
他杀性一起,字字暴力:“一个不留,杀——”
最后一个“杀”字还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异声。
这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好似物体掉落在地,但终究逃不过唐易的敏锐神经。
男人大怒。
“谁在外面?!”
尹谦人立刻明白,大步上前一把拉开书房大门。
门外,纪以宁深度恐惧的表情当即落入唐易眼中。
她看见他手边扔下的枪,看见他暴力血腥的表情,看见他残忍不留一丝余地的另一重人格。
纪以宁捂住唇。
她看见了什么?
她竟然看见他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