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日子到了﹄ |
福音书上讲, |
两次。
唐易杀人,她早已见过两次。
除却夺她初夜的那一次,还有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和他相遇的那个傍晚。
一把大火,烧毁整座纪宅。高利贷追债者纵火焚城,站在宅院前,反绑住她,强迫她看清这场大火,看清一个家族的残酷衰亡,看清自杀身亡的母亲,肉身如何消失在火光中。全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他们笑得肆意,摸着她的脸欣赏她痛彻骨髓的表情。就在她失声落泪的那一刹那,一道枪声忽然响起。
沉闷、短促。
干净利落的出手,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所有人中枪倒地,眉心落点,红色液体喷薄而出,妖艳无比。一个人,进行一场杀戮,只用短短数秒。
她僵硬转身,便看见了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
暗色天幕下,他靠站在黑色世爵的车门上,姿态诱惑,表情淡得几乎看不见。从容冷漠的手势,艳丽入骨的姿色,薄唇一勾,就有诱惑倾天泻地。全然是陷身情欲的姿态,若非他手里的枪还未放下,枪口的硝烟还未散尽,她几乎错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刚才不是杀了人,而是做爱归来温柔乡。
明与暗、光与影,全因他颠倒了黑白。
而现在,是第三次。
她的视线落在倒地的那个少年身上。她控制不了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跑了过去。他的身体还是热的,他的样貌还如此年轻,这是一个本还拥有很多时光的生命。本能占据上风,纪以宁解下白色围巾,堵住了他的胸口。
她想救他。
“不要死。”
血染白纱。
她从此不爱这血红的颜色。
纪以宁落下眼泪来,明白生命中又一个“喜欢”被他毁掉了。曾经纪以宁非常喜爱红色,众生色相,赤色朱红是最富生命力的,好比过年,家家户户挂红灯、贴红字,有中国民间永生永世的企盼在里头。
直到今天,从此以后,她都喜欢不起来了。这血红,就好似处决耶稣的那根直立的柱子,是一种提醒,这人间地狱,在她来到这里以前就有,在她来到这里以后,还会继续有。她不喜欢,也无力改变,甚至无力离开。
“我不想他死。”
她低声乞求,也不知道是在乞求谁。其实是知道的,这里有一个人,决定生杀,只要他肯,就可以只有生,没有死。可是唐易,他不肯,不仅不肯,狠起来,还变本加厉。好似《马太福音》中处决耶稣的人,行刑之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慢条斯理道:“流这人的血,罪不在我。”于是她便开始了终生的痛楚,她曾那么努力对生命敬重与虔诚,依旧敌不过宿命要她亲历死亡。
身后传来一阵惶恐之声:“易少、对不起!我们要拦纪小姐,可是晚了……”
黑白冲撞,发生得太快,即便是唐易,也不由得生出一阵宿命感。
男人勃然大怒:
“滚——”
他们该死。
竟让他的以宁看到如此暴力的场面。
他看到她的脸上,有着极度的恐惧,一如相遇那天,他初次看见她的样子。他守护她两年,分秒毫厘,用情用心,他绝不允许,他和她之间,重回原点。
唐易直直向她走去。
手上硝烟未散尽,眼里暴力未退去,周身透着浓重的血腥味。好陌生的唐易,哪里是她的枕边人。可是她没有力气,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自己,前路茫茫,两厢都欠得深了。
下一秒,她的视线陷入黑暗。
唐易单膝跪地,手势温柔,覆上了她的眼。他拥她入怀,将她的恐惧与颤抖一并接手,将她按在胸膛上,叫她的世界只看得见他,再无其他。好深情的一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
“以宁,”他温柔地哄她,“听话,不要看。”
他拥她在怀里,轻抚她的背,极有耐心地诱哄着。
纪以宁被他紧紧锁在怀里,她看不见唐易此刻的眼神。
杀心起,愈加浓重。
他抱着她,锋利视线绕过她,扫向在场其他人。唐易脸上哪里有半分温柔,眼底分明一片血光。她在场,他不能再多说半个字,于是他仅用一个眼神,就绕过她的恐惧,下了无声的命令。
尹谦人心领神会,对众人做了个手势,示意清理现场。
尹谦人跟了他这么多年,是明白的。今天的唐易已经动怒,若非纪以宁在场惹他顾忌,恐怕接下来,他不会轻易罢手。
一分钟。
只用了一分钟,书房就被打扫干净。没有血腥味,没有痕迹,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只是,脚步再轻,也终究不可能让纪以宁全无感觉。
就在众人迅速退出的刹那,纪以宁动了动。像是清醒,她挣扎起来,要挣开他:“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子。”
有人不许。
唐易抬手,按住她的后脑,用力把她按向胸膛,截回怀里。那么强势,那个野蛮不讲理的人,又回来了。
“没事了。”
声音温柔,动作强硬。
纪以宁无声落泪。
久赌必输,久恋必苦,为什么这样子的一个男人,要来缠她?
好似不甘心,她揪紧了他的衬衫,从一开始的克制,到最后的无法抑制,她的眼泪渗进他的衬衫,微凉的温度,叫他看见她的无力与委屈。
“为什么,你要这样?”
这场感情,她押得重,输也输不起。
昔日她看福音书,记得一句: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纪以宁没来由地想起这一句,深感痛苦。她有预感,她和他之间的末日已经临近,福音书上讲:日子到了。
唐易没有说什么,拦腰抱起她往卧室走。
一路经过阴沉昏暗的长廊,旋转而上的楼梯,行来遇到人,皆是唐家心腹,对他恭敬致意。看他神情就有了数,怕是今日有劫,遂恭敬不言,鞠躬表心意。纪以宁被他抱在怀里,有泪流下来,她捂住了眼睛。这里是唐家,善恶是非一把平,她的道德观被镇压,一如浩劫来时,巴比伦亡了,印迦亡了,圣殿遭遇血洗,神像摔碎在了斜阳落日里。
他将她抱进卧室,放在床沿。他弯下腰,屈膝半跪在她面前,静静替她擦掉眼里不断掉落的眼泪,低头看见她的双手,沾上了血迹,颤抖着,沉默着。他没有说什么,起身拿来一桶冰水,将随身携带的手帕沾湿,折返回她身边,单膝跪地,握起她的手一点一点擦掉。
她瑟缩了一下,一言未发。
她怕他。
他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紧了三分,将她的手握紧,几乎弄痛她。他仍然什么都不说,只将她的手摊开,一点一点擦掉掌心黏腻的猩红。有一刻他那么心疼她,血腥和她的清淡,强烈反差,杀伤他的感觉。他生出些无力感,他保护不了她。
纪以宁落泪,无声地控诉:“我讨厌你。”
他点点头:“我知道。”
她悲伤起来,不敌这天意:“我不喜欢你这样子。”
他是明白的:“我知道。”
暴力与温柔。
她简直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唐易。
纪以宁失望起来,终于口不择言:“为什么、为什么唐劲从来不会——”
话未说完,硬生生收了声。
只因为她看见了唐易的眼神。杀性落,凉薄起,带着一道彻骨的疼痛,好似身负重伤。镜花水月,她被惊到,再去看时,已经没有了。他的眼底一片幽深,不再允许探寻。
他抬眼看她,眼中倒影全是她,对她偏头一笑,温柔得不像话。
“好可惜,对不对?”
“……”
“真的,好可惜。纪以宁遇到的,不是唐劲,是唐易。”
她心里一紧。
预感铸成了大错。
“不是的。唐易,你听我说……”
他捂住她的唇。
太晚了。
说出口的话收不回,为什么要收回呢?本就是她的真心话。他一直想听她的真心话,纵然伤他入骨,也是真心话。她的真心话,他是恨不起来的,她是他的心上月光,明月亦辛苦。
“我明白,我明白的。”他屈膝半跪在她面前,温柔得眩天惑地,“如果,纪以宁遇到的是唐劲,该有多好。唐家的二少爷,干净剔透,不染黑色,从不杀人,从不沾血,甚至最后放弃人生,潇洒退出,浮生度日,温和近人。这样的男人,才是适合纪以宁的。”
纪以宁终于明白自己闯了大祸。
她急急想去拉他的手:“不是这样的!唐易、唐易你听我解释——”
他退开一步,缓缓起了身。
唐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淡淡地问:“你的道德观是什么?”
“……”
她不解他的意思,茫然看着他。
唐易笑了下:“杀人偿命,对不对?”
纪以宁骇然,对他摇头,下意识地想去拉他的手。
可惜,他已经不是她可以拉住的人了。
唐易走向一旁,打开书桌,再折返时,纪以宁惊得捂住了嘴。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枪,银色的,德国顶级自动款。他平静得一点表情都没有,修长手指和冰冷枪械缠在一起,调试、上膛,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她摇头,下意识向后退去。他屈膝弯腰,单膝跪地,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动作强硬,不允许她反抗。
纪以宁吓得失声叫起来:“你干什么?!”
他死死握着她的手,不容她拒绝。而她的手里,是枪。
枪口对准了他。
“你看见了,我杀了人。你知道的,我唐易杀人,没有人追究得到。但是你是例外,我给你一个机会。”
唐易看着她,看进她眼底,要她记住他的全部。他让她手里的枪对准了他的胸口,致命的位置——心脏。
“我不是唐劲,你现在不杀我,将来在你身边的,仍然只会是一个血腥暴力的唐易。”
他死死扣住她的手,整个人平静得一点表情都没有,步步进逼,强迫她开枪。纪以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瞬间被彻底吓住。看着他平静的脸,她哭着摇头,求他不要这样,她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她说错话了,她可以解释可以道歉的。
唐易摸了摸她的脸,微微笑了下。
“以宁,”他唤她的名,温柔得不像话,“对你,我从来不玩的。”
他眼里一闪而逝一种名为心灰意懒的情绪,心里一狠,按下了她的手指,扣动了她手中的枪。
……
曾经,她的母亲对她有过这样的话。
“以宁,我了解你,你懂得再多,唯独对感情是不明白的。这件事太复杂,连我也是说不清楚的,只能告诉你,将来如若遇上一个人,对你真正交心,那么他对你交出心的同时也必将会交出生命。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用情,是不会再有力气去记得还要保留什么的。”
那时的纪以宁还未尝感情,只对母亲笑言:“不爱即亡,如今世间炎凉,这样子激烈的感情,哪里再有。”
一语成谶。世有唐易,独为她来。
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男人,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豁出性命的。
多可惜,纪以宁,不懂唐易。
她不懂,这个男人是怎样以他的血祭她的信仰与道德;她也不懂,他是怎样用力,只为还原一个干净的纪以宁。
母亲是对的,错在纪以宁不听话。
伴随一声沉闷的枪响,纪以宁失声尖叫的声音一同从室内传出来,凄厉、惊恐,近乎绝望。
如此惊天动地,守在外面的人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冲了进去。
打开房门,一股血腥味袭来。眼前景象,即便是从小就跟在唐易身边的尹谦人也忍不住吓得魂飞魄散。
唐易的左肩,妖艳红色盛开一片,缓缓浸透他的衬衫。猩红液体滴落下来,黏稠、浓重,带走他的体温,冰冷了谁的心。
他却浑然不觉有多痛。
释放了全部的华丽,淡如雾的笑意挂在唇边,眼底黑色深不见底,有着堕落的气息,自毁的力道。“唐家”二字撑起了他今时今日的倾城势,可是“纪以宁”三个字,毁了他的孤注一掷,令他的感情全军覆没。
纪以宁哭得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她摇头,求他不要这样子,求他放开她的手。刚才他强迫她开了枪,她用尽力气让枪口偏了方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子弹穿膛而出,硬生生穿进他的左肩,他却浑然不觉,没有痛楚,只有满目的心灰。
她哭着道歉,告诉他,她刚才不是故意的,她是被他吓到了才会口不择言,以后她不会再说那种话,不会再用唐劲来伤他。他置若罔闻,对她一笑,好似有谢意,谢过了她的善良,对他的歉意。可是他不需要了,同情般的歉意,岂会是唐易需要的?
“打偏了。”他淡淡地问,“你是舍不得,还是不敢?”
他握紧了她的手,强迫着她的姿势不放。不等她回答,他便给了她选择:“如果是不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尹谦人吓得魂飞魄散。
“易少——”
在自动手枪直接命中四肢的情况下,死亡的概率是百分之二十。而眼前的唐易,在如此失血的情况下还不肯放过自己,分明是在玩命。
尹谦人当即对身后的下属下了命令。
“打电话给邵医生!我马上送易少去医院,让他在医院准备手术!”
“是!”
刚交代完,冷不防一句冰冷的怒声传来:“谁准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唐易。
这么多年,在唐家,这个男人就意味着不反抗不质疑。意思是,无论你是否认同、是否多虑,最终都会不自觉地选择遵循他的意思。所有人皆已习惯了这个名字,习惯了唐易的令人生令人杀,而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人对此怀疑过。遵从唐易,这件事已经到了没有理由去讲明,也根本不必去讲明的地步,他的存在就是应该,就是对的,就是日月常新。
反抗唐易,自己会把自己归类为该杀。
尹谦人咬了咬牙,快步向前。
唐易大怒:“尹谦人——”
“对不起,易少。”
尹谦人无视他的命令,在他身后快速出手,一掌下去,控制了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唐易陷入了昏迷。
尹谦人抱起唐易,看见唐易左肩被鲜血浸透的衬衫,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向一旁的纪以宁大吼:“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
“你知不知道他不能有事?”尹谦人急怒攻心,眼底血红,“整个唐家都是听他一个人的,外面多少人要他死,他都从来没有出过事。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居然把他伤成这样子?!”
凌晨。
这一晚的夜色特别浓重,雾气浮上来,整个世界都恍惚了起来,好似幻境,隐隐有静谧的悲伤浮动其中。
一辆黑色幻影从夜色中滑出,急刹车停在一家顶级私人医院门口,刺耳的刹车声彰显了跑车主人焦急的心情。
打开车门,唐劲急急下了车,反手摔上车门。
等在门口的唐家下属鞠躬致意:“劲少。”
“他呢?”
“在八楼病房,邵医生刚做完手术。”
话音未落,唐劲急急迈开步子走进医院。专属电梯直达八楼,唐劲走出电梯,直往病房走去。走到门口,唐劲深呼吸了一下,推门进去,眼神触及病床上的那个人,冷静如唐劲也忍不住一颤。
深睡中的人,沉目长睫,无声无息。艳丽褪去,只留漂亮底色,静静绽放,眩惑人眼。全然没有了攻击性,暴力消散,留下一个纯粹的轮廓,脆弱得叫人不忍心承认,这样子的一个人,竟会是唐易。
纪以宁握着他的手,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邵医生的话清晰回响在她心里,字字重: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肩上这一枪,留在他身上的伤疤,以后恐怕都好不了了。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没有听母亲的话,竟拿他来做感情的试验品。说来何其残忍,纪以宁对唐易。
邵其轩拉着唐劲走到外面长廊上。
唐劲神色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这天唐劲不在公司,还在外面谈公事。傍晚接到尹谦人的电话,对方全然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唐劲只听得电话那头传来“易少枪伤”这四个字,吓得他顾不得手中还有上亿交易尚未谈妥,甩下一会议室的人起身就走。
唐劲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来,虽然唐易一直身陷危险,但也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伤到他。那个人,自身手段就让人眼花缭乱,遑论身边还有那么多下属忠心保护他,替他挡枪的大有人在,想要伤他绝非易事。
邵其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你知不知道刚才在手术台上,我都不敢去看他的脸,生怕看清了是他,心就会慌。你和我都明白的,唐易那个人,从小到大那么多人跟着他,娇生惯养得要命,身上连个伤疤都没有,更别说枪伤。”
“他那个时候不是和以宁在一起吗?”唐劲就想不明白了,“像纪以宁那种性格,和唐易谈着谈着居然也能打起来?”要是换了是成天喊打喊杀的苏小猫,唐易和她打起来,唐劲还比较能理解。
邵其轩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唐劲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邵其轩叹了口气,连他也有些无奈:“纪以宁呢,拿你做标准,去衡量了唐易。”
唐劲:“……”
半天才回神,唐劲僵硬地答了一个字:“啊?”
邵其轩笑笑:“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当年唐家蓄意反对唐易的人基本都是拿你当理由。谁都知道的,你和唐易的为人做事是两个极端,肯定你,就等于全盘否定了唐易。这种话听多了,唐易那个人从来不会当回事放在心上,反正他我行我素惯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对他而言都是废纸一张。但是呢……”
邵其轩抬眼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凉薄如生命,令他心底也生出些不忍:“纪以宁不知道,这种话,别人可以说,她却绝不能说。因为,唐易会当真。”
唐劲在病房外站了会儿,视线落在纪以宁的背影上。
这个女孩子,样貌、谈吐、为人的方式、处事的态度,无一不叫唐劲想起久违的旧时光。在他还未和“唐家”缠到一起的童年,日子可以慢慢过,人可以好好活。夏日傍晚,在树下乘凉,仰头听树叶拂起沙沙声,好似同老树也亲近了。
是这样子的守旧气质吧,让他对她总存了一分眷顾与怜惜。即便如今她做错了事,伤了唐易,连带把他也无辜卷进来,他也仍然不愿苛责什么。唐劲缓缓上前,抬起左手,想拍一拍她的背,给她安慰。
感到身边来人,纪以宁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唐劲,眼底刹那间就有了慌乱。这慌乱源自她的歉意与内疚,她的一句话,既伤了唐易,也对唐劲好抱歉。人与人是不能用来比较的,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双方陷入神伤。如此简单的道理,她从小就懂,竟也还会犯错。
唐劲抬起的左手一时在半空悬住了,心里有点崩溃。
他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安分守己,远离祸害,也告诉自己不要太介意唐易的行为,反正这个男人疯起来一向没有分寸。但这一刻,看到病床上沉睡中的唐易,看到一贯强势不可理喻的那人忽然安静下来,唐劲内心陡然充满了负罪感,对他好抱歉。
愣怔了下,唐劲绅士地收回了手,用落落大方的态度掩饰住内心同样的不安。
场面一时间陷入沉默,很是尴尬,唯一的局外人终于看不过去了。邵其轩咳了一声,走上前拍了拍纪以宁的肩膀,柔声劝她。
“已经凌晨三点了,你一整晚没吃东西,也没休息过,这样不行的。”邵医生从职业角度出发,很敬业地道,“走,我带你出去吃饭。好歹吃一点,你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不能勉强的。”
“我不离开这里。”她紧握着唐易的手不放,摇头,“我哪里也不去。”
“我保证,吃过饭马上带你回来。”邵其轩压低声音道,“让唐劲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他那个人和你一样,心思重得不得了。”
纪以宁心神一颤。
唐劲对她淡淡道:“听其轩的好不好?”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的心情也很复杂,“我在这里单独陪他一会儿。”
纪以宁是聪明人,即刻明白话中深意,点点头,起身跟着邵其轩出去了。
室内重归宁静。
整个空间只剩下唐劲和唐易两个人,唐劲静静凝视眼前这个男人,他与他认识那么多年,他想这些年来,有一件事是对的。
绝色倾城。
这世间怎么会有男人长成这个样子呢。好比千年前的希律家族,合法帝王,拥有摄人心魂的美貌,被视为神宠的标志。这样的男人,变狠是必然的,公元一世纪的野蛮政治标准流淌在血液里,征服他人,不惜自伤。
唐劲看着他,眼底黯然。同这样的人以血缘之名纠缠此生,不知是幸,还是否。占据了一场亲,伤筋动骨。
“你有没有搞错,不放过别人也就算了,连你自己都不放过,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吗?”
唐劲的声音淡淡的,静静陪着他。
“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缓缓开口,语气温柔,“苏小猫,她的性格,你总了解吧?什么都不怕,地狱都敢闯。和她结婚之后,我拿她毫无办法,有的时候被她惹火了,真的很想打她一顿,可是呢……”
唐劲笑了下,静静说着故事:“可是有一次,她哭了。你能想象吗?那么肆无忌惮的苏小猫,这么多年都目中无人惹是生非的苏小猫,竟然在我和其轩面前哭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是被我吓哭的,确切地说,是被唐家吓哭的。她看见我受伤,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唐家的一切,她承受不了。明明伤的是我,哭的却是她,满脸都是泪。那天晚上我抱了她好久,只要放开她,她就会醒。”
唐劲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心里的眷恋有那么多:“你看,连苏小猫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了唐家的事,更何况是纪以宁呢。”
他看着他,眼里浮起浓重雾气:“在那种情况下,她被你吓得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句话,她是无心的。”
“那样无心的话,你怎么也能当真呢。”唐劲握住唐易的手,表情好难过,“那种话,如果连你都当真了,你要我今后再怎样面对你呢。”
纪以宁跟在邵其轩身后,好似大病一场。她的世界,兵荒马乱。
走廊里站着唐家的人,动作神情一致,静立守着,压迫感十足。在走廊尽头和尹谦人擦身而过时,纪以宁向他欠身致歉。
“对不起,我很抱歉……”
“不用。”尹谦人的态度很冷淡,没有看她,“你是易少的人,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可以想象,纪以宁这样的人,被人当众说这样的话,心里有多难过。她低下头,脸色很苍白,连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尹谦人闷闷地转身,不想再说什么。
邵其轩上前,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有没有搞错,连女孩子都欺负。”
尹谦人一时控制不住心底的怒意,转身吼道:“你知不知道易少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邵其轩冷冷地扫他一眼,尹谦人一下子收了声。他可以不给纪以宁面子,但还真不可以不给邵其轩面子。尹谦人郁闷地看了邵其轩一眼,转身就走。
邵其轩拍了拍纪以宁的肩,站在她身边安慰她:“不要在意谦人,他从小就跟在唐易身边,整个世界观人生观都被唐易那变态扭曲掉了。走,我们不要理他。”
走下楼,两人来到医院后方的庭院里。邵其轩转身望了望八楼病房,看见里面依然亮着的柔和光线,忍不住笑了笑,低声感叹:“今天我们家唐劲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
纪以宁疑惑:“为什么?”
“呵,”邵其轩有些玩味,“告诉你的话,你会为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难过的,还想知道吗?”
她点一点头。已经做错了事,她不怕自责。
邵其轩看着她,表情有点深邃,也有点复杂。
“纪以宁,”他唤了她一声,平静地问,“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
“唐劲那么复杂的背景,曾经掌握着唐家的资金链,但他手上没有唐家的实权,换言之,他手上没有可以对抗暴力的势力。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安全地退出唐家,你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
邵其轩温和地告诉她一个事实:“唐劲从不沾血腥,甚至最后可以安全地全面退出那个世界,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身后替他挡下了一切。”
她僵住。
月光下,夜风起,凉透人心。
她忽然想起漫天烟火的那一夜,想起唐易说的那句“需要你”。
原来,他是真的需要她。
她想起一切,一切过程与一切动作。他拦腰抱起她,动作强势,不容拒绝,就这样穿过大厅,走过楼梯,进入卧室,跪至床间。试探、深入,床第间的白色天鹅绒被褥随着他的激烈而一点点褪至他腰间,将他与她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如此坦诚。她记得他精致性感的表情,喑哑疼惜的声音,记得他在她不知所措时将她的手环在他背后,记得他单手覆上她的眼睛,不让她害怕。
她终于记起了,这样子一个唐易,爱她时是怎样懂得待她温柔,被她伤时又是怎样懂得退让,只为成全她的不懂事。
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看,邵其轩巴不得唐易不要太快好起来,这种金贵的少爷住在医院里,简直是送上门的肥羊,怎么能不痛宰呢。
但两天后,邵其轩就受不了了。
这位少爷实在是太金贵了,从来没出过事,偶然受了点伤,手下各个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自家少爷从此落下点病根什么的。唐易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训练出来的人,各个继承了他的优良传统,但凡唐易有点状况,邵其轩不止一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威胁要做了他。
邵其轩终于被这种精神虐待彻底搞崩溃了。
“尹谦人,我拜托你啊,不要搞我行不行。你们家易少得的真不是绝症,相信我,他很有救的,真的……”
尹谦人以高度不信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留下一句“我去守着易少”,马马虎虎放过了他。
傍晚,邵其轩顶着两个深黑熊猫眼,走进唐易的病房做复查。指了指门口像座门神般守着的尹谦人,邵医生一脸不可思议:“他需要多注意,他不正常,我觉得他快要爱上唐易了。”
唐劲习以为常:“他手下的人哪个不这样,你到今天才知道?”
邵其轩无语,想了想,很是认同:“也是啊。”
有人敲门。
唐劲应声:“进来。”
尹谦人手里拿了一沓文件,直直走向唐劲,对邵其轩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半点眼风也没给纪以宁,直接无视掉了她的存在。
纪以宁低下了头。
自从出了这件事之后,她就有点怕尹谦人,或者说,除了唐劲和邵其轩以外的唐家人,她都有点怕。她能感受到他们对她的强烈不满,若非有唐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
“劲少,这里是这两天急需易少做指示的文件。”尹谦人把文件递给唐劲,“不知道易少什么时候会醒,这些文件不能拖了。”
“我知道了。”唐劲接过文件点了点头,“我来处理。”
正想再说什么,唐劲视线一扫,见到了纪以宁无措的样子。唐劲是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心里透亮。这两天她的处境他看在眼里,唐易因她而伤,以她不争不辩的性子,在唐家这个地方会受很多苦。
唐劲拿着文件,抬眼道:“我们出去谈。”
尹谦人跟着唐劲走出病房,唐劲抬手,冷不防用手里的文件敲了下他的脑门:“人家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本来好端端生活着,结果遇到了唐易就被他一句话抢过来,她也从来没闹没惹事,你们现在怎么能这么欺负她呢。”
尹谦人有点郁闷:“这不能怪我啊。”
是,他承认他立场有点不坚定。以前,唐易喜欢纪以宁,唐易喜欢的尹谦人也都喜欢,对纪以宁一向是客气、恭敬的。可是现在好了,出了这个事,尹谦人看见她就不踏实。他的易少,从小被他们所有人捧得娇生惯养,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差点没命,尹谦人郁闷得快要吐血了。
“我是不明白易少喜欢纪小姐哪点。”尹谦人毫无心机地说着,“那么多女人从他眼前过,他从来都没兴趣。现在想想,我甚至觉得,或许那位简小姐更适合易少。”
唐劲玩味地挑眉:“简捷?”
“啊,”尹谦人指了指唐劲手上的文件,“简小姐前几天还拿了文件过来,提醒易少最近的有些交易要小心。”尹谦人都被感动了,可惜,他家易少从来只当没看见。
唐劲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以我对唐易的了解,按他的眼光,对那位检察官小姐肯定是不会有兴趣的。”
“为什么啊?”尹谦人好奇道,“同样是救,易少也救过她一次啊,怎么就没像救纪小姐那样对待简小姐呢?”
“你这是什么逻辑,唐易又不是救一个女人就会娶她的好不好。”
“……”
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纪以宁在背后悄悄关上了病房的门。
人总是这样,人前可以忍耐,人后又是另一个模样,委屈和痛苦都喷薄而出了。纪以宁伏在他身边,静静落泪。在唐家过日子,心上要插得起刀。可是来自尹谦人的这一刀太深了,他们否定了她,令她晓得适合他的女人大有人在。
她紧咬着唇不哭出声,揪紧了他的病服。
蒙眬间,一双手轻抚她的后脑,手指穿过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纪以宁怔了怔,抬眼,对上了一个温柔的眼神。
她愣怔数秒,猛地站起来,想叫医生:“他醒了……”话还没喊出口,已经被他抓住了左手,用力拉她入怀。
强势唐易,苏醒归来。
她泪痕未干,他抬手擦掉她眼中的水光:“谁欺负你了?”
以纪以宁的修养与品性,断然不会做出背后告状说人闲话这种事。尹谦人有他的立场,她可以理解。唐易的为人她很清楚,虽然现在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好像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再加上长得漂亮,那张脸看上去就更加惹人怜爱得不得了,但是,这绝对是表面现象,相当具有欺骗性。他醒了,与他共生共存的暴力也一并苏醒了。
纪以宁连忙摇头。
“不会啊,有你在,谁敢欺负我。”
“这样啊。”
唐易点一点头,好像也没有太在意的样子,撑起右手支起身体坐了起来。
纪以宁扶他坐好,心里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听见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谦人他们欺负你了?”
“……”
如此精明难缠,哪里像一个病人。
对这一点,她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那时她刚成为唐太太,虽然唐易从来没有要她履行夫妻义务什么的,但到了晚上看到他走进卧室,她仍然想躲,用的借口五花八门,差不多调动了她这辈子全部的想象力。唐易也不说什么,端杯清水一边喝一边看她,喝完了水他就出去了,慢悠悠的样子,也不说话,行为举止都诡异得要死,看得她全身发冷。
后来,唐劲温温和和地劝她:“不要试图对唐易说谎,没结果的。”
纪以宁:“……”
“他不是被你骗过去了,他是懒得拆穿你。”唐劲笑了下,告诉她,“从某种私人生活角度而言,唐易这个人有的时候很散漫的,不了解他的人看见他那个样子,就会觉得他这个人挺变态的。”
唐劲劝她:“他现在对你有耐心,所以不会和你玩真的。当他的耐心用尽了,就不会放过你了。”
后来她明白,唐劲是对的。
时光流转,那个不讲道理的唐易回来了。他捏住她的下颌,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的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最清楚。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
他是始作俑者,纪以宁顿感委屈。
“你不知道吗?你们唐家,有一个人很会欺负我。”
“……”
他不说话,消了音,一个艳艳的眼风扫过去,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以宁靠在他怀里,对他指控:“那个人,就是你。”
唐易清醒后接受了半个月的精心治疗。虽然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但已经没有人把他当成病人看待了。
尹谦人说的是对的,整个唐家都是听他一个人的,无可取代,独一无二。唐劲帮他处理了一些公事,但还有一些事,是即便唐劲也插不上手的,等的还是唐易的一句话。
纪以宁有时会站在病房外看他,看到他的眼,锋利且薄情。她想起他受伤沉睡时的样子,脆弱得令人心动,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纪以宁想,大概男孩子的确只有从小生活在一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才能具备他这种兼具缠绵与杀性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一天傍晚,尹谦人走进病房,把文件交给唐易过目。
唐易这几天静得很,话不多,吃药、睡觉,偶尔工作。也许是重伤未愈,令他沉静了很多。他不说话,身边的人也不敢说话,邵其轩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被这沉静的气氛搞得大气都不敢出。
尹谦人走到他身边,把文件交给他,垂手站定听他吩咐。唐易接过文件,一页页翻过去,漫不经心地问下去。
“和G市唐涉深方面共同控股的合作提议,唐涉深的态度是什么?”
“很明确,唐涉深对我们的资金来源没有兴趣,他只对他手里SEC的利益感兴趣。”
意料之中。
双方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高手,当行家遇到行家,话讲三分就足够通透。
唐易吩咐道:“替我送份礼过去。”
“嗯?”
“听说他最近喜得千金,场面上的礼替我送过去。”
尹谦人立刻明白,点一点头称是。
唐易抬头,一笑:“辛苦你了。”
尹谦人:“……”
如此温情,尹谦人全身一凛。
唐易忽然问:“谦人,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九年零三个月。”
唐易笑容动人:“你记性真好。”
“……”
这么诡异的唐易,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啊。
尹谦人有点求饶地喊了一声:“易少……”
唐易温情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次你去G市办完事之后,我放你假怎么样?你可以环游世界,了解各地民风民俗,促进各地交流,为和谐事业做点贡献。”
“……”
老大,他又不是日理万机的领导人,需要交流什么啊。
唐易忽然想到什么,建议道:“这样吧,你去唐家农场度假怎么样?”
唐家农场是个什么地方呢?简单地说,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荒岛。早在多年前,某个只有双方当事人知道的原因之下,尹谦人就被唐易权力架空过一次,彻底体会了一把被流放的痛苦滋味。
刚开始,他还心存侥幸,安分守己地去了唐易叫他去度假的农场,心想不久后唐易总会召他回去的吧。于是,尹谦人同志就像以前的知识分子上山下乡那样,每天认认真真地养猪放鸭、砍柴种树,积极进行劳动改造,还不忘随身放一本《鲁滨逊漂流记》,以保持思想上的战斗性。结果,三个月之后,唐易派人来通知他:鉴于他对农场的热爱,组织正式决定,让尹先生终生留在农场上进行劳动改造。
若非后来他说动了唐劲去求情,唐易根本就是铁了心要架空他一辈子,什么二十多年的交情那全是废话,对唐易而言根本不痛不痒。
以至于这件事之后,尹谦人就落下了这样一个病根——
“易少,您不能这样!太危险了!我是绝对不会让您这么做的!”
“你想去农场?”
“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没意见,完全没意见。”
……
这一次,尹谦人终于知道,他又惹祸了。
他立马鞠躬,恭敬致歉:“易少,我错了。”
唐易扫他一眼,好整以暇:“你错什么了?”
“……”
尹谦人抿了一下唇,他还真说不出口。唐易不喜欢旁人插手他的私事,更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狡辩。
“怎么,在我面前,不敢说了?好啊,你不说,我替你说。”
唐易合上手里的文件,收起慵懒神态,声音冷了三分。
“尹谦人,你对我挑女人的眼光好像很有意见啊?”
这几天,尹谦人对纪以宁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主动请缨,自告奋勇承担起接送纪以宁上下班的任务。
纪以宁推不掉,暗自叹气。美术馆离医院很近,走近道过去只要十分钟,尹谦人开车送她却要绕远路,再加上红灯、堵车,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延长到了四十分钟。再加上尹谦人那不可言说的紧张,看到纪以宁就想起唐易那张阴冷的脸,以至于时常把油门当成刹车踩,危险系数华丽飙升,吸引了不少如狼似虎的交警路政。
拜他所赐,纪以宁迟到了好几次,有苦说不出。
她暗自想,忍一忍吧,他好歹是好意。可是后来才发现,麻烦才刚开始。当纪以宁换好工作服出来,看见尹谦人在美术馆里闲逛的身影,终于被震撼了。
不得不说,同样暴力,和尹谦人比起来,唐易深受上帝偏爱,给了他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唐易往艺术品前一站,周围基本不看艺术品而去看他了。
至于尹谦人呢,他的外表比较符合苏小猫少女时代对异性的审美观。基本上都能符合苏小猫的审美了,那我们对这个人也就可以不要抱什么希望了。
苏小猫崇拜的男人从来都是力量型的,比如她小学时住在村口的张哥,那肌肉、那线条,再配上一把锋利硕大的柴刀,简直气壮山河,完美展现男人雄性的力量,用一句武侠小说的台词形容就是:“好一条顶天立地的大汉!”惹得苏小猫一颗春心萌动得不得了,天天跑去蹲点,仰望偶像姿态。所以说,唐劲能在最后把这货叼回窝实在是手段了得,因为唐劲完全不符合苏小猫对男人的审美标准:壮!Man!囧!
尹谦人呢,就非常符合以上标准。这样一个人忽然走起文艺路线来,很销魂。尹谦人二话不说办了VIP卡,成了贵宾,光明正大地陪在了纪以宁身边。
整天被这么一个男人跟着,纪以宁终于忍不住了:“尹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事?”
尹谦人含蓄一笑:“我最近对欧洲艺术感兴趣,想和您一起探讨。”
“……”
纪以宁无语了,只能作陪。
于是,两人开始欣赏艺术。
尹谦人很热情,纪以宁很崩溃。
“哈哈哈!纪小姐!这幅图画我懂!这是荷兰名画《星月夜》!梵·高创作!”
“不是的,这画的不是星空,是南瓜地。”
“……”
“而且,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才有梵·高的那幅《星月夜》,我们这里是不可能有的啊。”
“……”
尹谦人摸着下巴做深沉状:“经你提醒,我想起来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后印象派吧!”
“不是的,这明明就是普通写实派啊。”
“……”
同志们,不要笑,请不要嘲笑,身为一个艺术文盲,做得出鸡同鸭讲这种事,已经勇气可嘉了。
尹谦人立刻亡羊补牢,积极赞美:“纪小姐,您真是博学多才啊!”
纪以宁坦诚相告:“这不是博学,这是基本常识啊。”
“……”
尹谦人同志的第一天文艺之路就这样失败了,纪以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在他离开时本着职业精神对他说:“欢迎下次光临。”
第二天,他果然再次光临了!
纪以宁瞪大眼睛,难得地蒙了。她昨天跟他说“欢迎下次光临”,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啊……
尹谦人铁了心要跟她谈艺术,纪以宁想,好吧,谈就谈吧,以她的耐心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没想到几天以后,另外的问题又来了。
纪以宁的工作说到底是服务行业,顾客至上,艺术见解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因人而异,意见不同有分歧那绝对是正常现象,遇到同好间的辩论那简直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在尹谦人眼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有没有搞错?你们活腻了吗?!我们易少的女人亲自来为你们讲解你们居然还敢有意见?!这不是不把我们唐家放在眼里吗?!
纪以宁的忍耐力终于到了极限,一把拎起尹谦人的衣领拖着他就往外走。
“你——”
刚想训他,只见尹谦人一张苦瓜脸,纪以宁一下子又心软了。
尹谦人为自己叫屈:“我已经很努力了,这几天从二少爷那里借了一百多本艺术书啊,每天都通宵背诵的。”
“……”
纪以宁想,唐家的人是不是都那么……神奇啊?她以前看见苏小猫口袋里每天都会放本毛主席语录,时不时拿出来背诵一下,已经觉得很神奇了,没想到还有比苏小猫更神奇的。
“你背这个,做什么用啊?”
“为了和你聊天啊。”她觉得他神奇,尹谦人还觉得她更神奇咧。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人,怎么就没半点新世纪的爱好呢,活像中世纪穿越来的,和这种女性聊天真是苦死他了。
纪以宁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如果有事的话,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啊。”不要再去亵渎神圣的艺术了……
尹谦人简直泪流满面。
他是没办法了才来找她的,之前他已经找过唐劲和邵其轩。那两个男人前所未有地站在统一战线上,有志一同地只当没看见,置身事外的态度一览无遗。开玩笑,唐易的私事,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尹谦人老脸一红,吞吞吐吐。
“纪小姐,我知道错了。您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帮我去跟易少求情?”
“他把你怎么了?”
“他要我去劳动改造,还要我在那个荒岛上修完你修过的所有文艺课程。”
“……”
尹谦人捧着良心,对她忏悔:“劳动改造也就算了,可是他要我一个学兵器工程的人去修文艺课,我真的很有心理障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