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故人季 |
天清气朗, |
女人,体内天生留着母性。一旦觉醒,再想压下去,就难了。
纪以宁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思考了几日,她越加确定,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她也做好了心理、生理的准备,来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
但是唐易的态度,令纪以宁有些踌躇。
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或者说,他并不打算明白。有一晚,就在她试探地问他,喜欢小孩子吗?他颇为冷淡地给了两个字:还好。
纪以宁不肯放弃,对他追问:那你想过,要吗?唐易给出的,是更为冷淡的两个字:不急。
纪以宁没有勇气再问了。这种事,他不急,总不能对他用强的,上了他吧?
纪以宁心思重,连着几日睡不好,心里挂着事,每每想得深了,就发怔。这一晚,她正想着,就被人从身后圈住了腰。
唐易的气息缠上来:“在想什么?”
纪以宁呼吸一窒,他回来了。
唐易有些担心:“最近你总心不在焉,我不喜欢你这样子。”
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转身,面对他。
刚洗完澡,一身清爽。唐易眼色渐深,纪以宁有些得逞的欢喜。她存心引诱,不晓得他是否抗拒得了。
丝质睡裙柔柔顺顺的,露出一截锁骨,她凑近他,任凭腰间缎带松了,也不去系好。纪以宁握起他的手,引他到腰间,温柔地问他:“想要我吗?”
唐易神色不明。
纪以宁不愿从他口中听到拒绝,在他唇间落下轻吻,声音里有青涩的慌张:“可是我非常想要你。”
她真的变了。
纪以宁在心里叹息,她不晓得这样子的自己,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对他求欢,勾他上手,可是她明白,她不后悔。
然而下一秒,唐易的左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他很慢、很慢地,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他的力道不大,但只此一个动作,已经足以浇透纪以宁所有的期待和自尊。
两人间一阵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纪以宁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唐易拒绝过很多女人,可是她没有想过,她也会是其中之一。她想起邵其轩对她当玩笑讲的:你知道,唐易单身时拒绝起女人来有多狠吗?漂亮的、温柔的、可怜的、同情的,他都狠得下心一把推开,唐家有这种天分的,我看只有他一个。
男女情场,他无心恋战。
终于,也包括纪以宁了,是不是?
她很艰难地回神。
纪以宁控制了情绪,裹紧睡衣,不再对他袒露一分。她稳了稳声音,不让自己失了自尊:“你还有事要忙,是吗?那,你去忙吧,我看会儿书就先休息了。”
右手被人一把抓住。
唐易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刚才……”
“没有的事。”
纪以宁挣了挣,松开了他的手。她微微笑了下,报以歉然,仍是淡淡的,眼里心里,都不落伤痕:“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吗?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室内陷入沉寂。
她关了灯,只留一盏壁灯,唐易静立不语,任凭昏暗的灯光拖长了暗影。
他似有隐忍,终究不舍,半晌,缓缓踱步走向床沿,抬手拂去她额前的散发。纪以宁捂着脸,哽咽出声:“不要看。”
唐易一把将她抱起来,拥她入怀:“以宁。”
“不要说了。”
他抚着她的后背,一腔柔肠:“不是你想的那样。”
纪以宁声音沙哑:“我不懂你。”
“……”
她以手捂脸,不愿让他看见软弱的掉泪:“对我好,给我希望,让从没有勇气做一些事的我也有了勇气,靠近你,爱你。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靠得够近时,又一把推开我,对我说,不要这样子。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一定要这么累呢,喜欢得少一些,你不肯;喜欢得多一些,你又不要。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连我自己都快不认得这一个自己了,为了你,我变得太不像我。”
她需要一个很精良的外科手术,在手术未行之前就可以自行斩断对他的期待。
唐易将她抱紧,好似哄一个小孩子:“以宁,我知道你期待什么,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希望,在回应你这一个期待之前,你首先是快乐的。不刻意,不彷徨,不急躁,不带任何目的性。夫妻一场,一切期待的前提都是,我希望你快乐。”
一席话,将她的心事都了了。
纪以宁在他怀中安静下来。
人间情理,夫妻情分,他缓缓道来,自有内里的道理与力量渗透进她心里。纪以宁想,大概,这就是她即便不喜欢唐家也无法不喜欢唐易的原因。谈感情、谈人世,分寸尺度都在他心里,有持身接物的朴素与温爱。
纪以宁安静良久,对他让了步:“好,我信你。”
这一晚,唐易公事上有活动。
一场晚宴,双方签字、握手、把酒言欢。公事告一段落,唐易拎着一杯酒,找了个阳台躲得人影都不见。
晚宴结束前,邵其轩看见唐易从阳台走了出来,一个人喝酒喝得心不在焉,邵医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心里默念数遍: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正想着,唐易的视线已经投了过来。
“你也在?正好,送我回去。”
“……”
邵其轩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要。”
唐易拎着酒杯走过来,置若罔闻:“啊?”
邵医生经验丰富:“你心情不好时才会一个人躲着喝酒。一个男人,心情不好,喝了酒,身上又有枪,我不跟你这样的危险分子同路。”
唐易放下酒杯,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做出枪的姿势,在邵其轩腰间顶了下,一笑:“你送不送?”
“……”
被明目张胆地威胁,邵医生愤愤然:“你不要吓我啊,我是能被吓到的人吗?我送还不行吗。”
这一晚,路况不太好。前方出了车祸。邵其轩开着车,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唐易一同享受三更半夜被堵车的快感。
唐易一路无话,连被堵了半小时,也能跟着静坐半小时。邵其轩在一旁瞅了他半天,最后还是敌不过良心,问了他一句:“有心事啊?”
“……”
唐易没理他。
邵其轩:“不开心吗?”
“……”
还是没理他。
邵其轩无语,正想开口腹诽他几句,忽然听见一句:“她想要孩子。”
“哦……”
邵医生漫应一声,这才回神,一时竟被惊住了:“啊?”
他确定自己没听错:“三年了,那件事,你一点都没告诉纪以宁吗?”
唐易没说话,单手靠着车窗,看着前面,视线没有焦点。
邵其轩顿觉棘手:“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瞒是瞒不住的,你们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你能瞒她一辈子吗?”
唐易有点累,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邵医生有感而发:“男人呢,有时的确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做了,不见得是因为爱,但爱了,就一定会想要做。相对的,女人也是这样,有孩子,不见得是心甘情愿要的,但心甘情愿地爱了,就一定会想要孩子。这种事,不能拖,开诚布公是最好的办法。有问题,一起努力,一起想办法,你瞒着她,她反而会误会你。”
这一席话的确中肯。
唐易忽然转头看着他。
邵其轩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想到你正经起来也挺有个人样的。”
“……”
邵其轩闷声闷气的,自有一筐伤心往事:“不用这么夸我,这些道理都是从谢阑珊跟我解除婚约时学到的。”
唐易想起来了,点点头:“这倒是,论被未婚妻甩,你经验丰富。”
“……”
邵其轩微微头疼:“你现在很能嘛。”
两个男人相互腹诽了一会儿,唐易笑容落了落,车内又安静下去。邵其轩微微叹气,他见不得唐易这样子,纵横于世的一个人,碰上了感情,也会束手无策,也会有想保护却保护不了的人。邵其轩不喜欢悲凉之气,好似大观园末期,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的样子。
“你不想告诉她的话,就不说了。”到底做不到无心,还是想帮他一把,“我会想办法,把以宁治好。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她既然身体有这个问题,将来一定瞒不了。你不肯,不愿她伤心,所以现在,我也不会劝你告诉她。瞒都瞒了,想办法解决它才是真的,也不负你的心意。”
唐易脸上微微有了笑意:“麻烦你了。”
邵其轩被他脸上那一个收起渐落的笑容晃了心神。
论诱惑,这人真是好手。无心的,也能勾得人晃晃荡荡的。
周五,天气晴朗。下了一星期的雨,终于停歇了,雨后清新,令人愉悦。
城中的TimeCity美术馆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老馆长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缓步走来。纯色衬衫,格纹毛衣,实足英伦风。男人缓步走上台阶,伸手一握,掌心的温暖一如这个人。
老馆长笑了,上前抱了抱他。
“William,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古老的美术馆内,两人一路观赏,闲谈间有回声回响在空旷宁静的空间里。
“这一次,多亏有你,”馆长由衷感谢他,“如果没有你的资金周转,恐怕现在这里已经不复存在了。”
男人声音温和:“应该的。”
“呵,”馆长笑了,“如今做投资的人,恐怕只有你会舍得把资金投向我这里了。既没有回报率,也没有市场价值。”
“不会,”他的笑容很淡,丝毫没有一个投资人该有的凶猛杀意,“这里很好,长远一点来看,自有它的价值。”
两个人礼貌交谈。
“你好多年没回国了吧?”
“是啊,好多年了。”
“有没有想过回来?或者是,跟着你父母一起去美国?如今你们家的投资业务大部分在美国和国内,你在英国,没有人帮你,会很辛苦。”
“没关系,我还是留在伦敦好了,”他自有他的执着,“美国有华尔街,国内有唐辰睿的唐盛,在这一行做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一直独自留在伦敦,始终不方便啊。”
“方便的,”他忽然说,“方便等人。”
他不能离开伦敦,他还在等人。
男人忽然停在一幅画前,静静地看,双手悄然握成拳。画中女子,深目长睫,双手交握,唇角微翘,一个笑容,足以让全世界为之沉醉。
“这是《蒙娜丽莎》的仿制品,”馆长饶有兴味地问,“你也喜欢那幅画?”
“不,不是,”他微微笑了下,“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她很喜欢。在卢浮宫,她欣赏起那幅画来,都舍不得走。”
老馆长是过来人,听出了其中意味,玩味地问:“die Liebe?”
德文,情人。
他有些失意:“我希望她是,可惜,她可能不愿意我是。”
老馆长懂了,有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还是喜欢她的,记得的,都是她的好:“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寻常人见了她,总以为她柔弱,受不得伤,但其实不是的,她容得下很多,也能谅解很多,外表柔软,心却是亮烈的。”
馆长感慨:“这样的女孩子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少了啊。”
“讲个故事给您听吧。”
他很怀念:“大学最后一年的一次考试,她交出的作品是一幅画。她画了三个星期,却在最后被人毁掉了。因为那次考试的评审老师是皇家学院的人,谁的作品好,就有机会被选中定向培养,名额只有一个,所以竞争很激烈。”
馆长点点头:“她一定哭了吧?”
“没有,”他摇头,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她从来不哭的,至少,我没有见过。她甚至都没有抱怨,收起被毁掉的画,用最后一晚的时间,重新赶出了一幅新的作品。”
馆长很高兴:“那她后来被选中了吗?”
他点点头。
馆长笑起来。
“可是她没有去,被视为自动放弃了。”
馆长大惊:“怎么会?”
“因为,她不见了,”他的神情很难过,“听说她家里出了事,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任何一个人,她都没有说过。”
包括他在内。
时间渐逝。
男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转向老馆长,微微颔首:“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这么快?”老馆长很舍不得,“我本来还想让一个人陪你好好参观这里的。她很优秀,一定能和你有很多共同话题。”可惜以宁的家人刚刚打电话来,说她今天身体不太好,请假一天。
“下次吧,”男人微微笑了下,“下次好了。”
“你又在安慰我,”馆长叹气,“下次你回国,不知道又是哪一年了。”
门口,他的下属已经开始提醒他:“程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老馆长只能陪他走出去。
黑色轿车停在台阶下,助理拉开车门,男人和馆长并肩走下台阶,彼此说“再见”。
命运待他不薄,一个过度思念的声音,终于再次降临在他的生命中。
“不好意思,我今天迟到了。”
程应致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由远及近,确认了,他认得她。一时间他竟站住了,忘记了反应,就这样看着她和自己擦身而过,看着她急急跑上前,站在馆长面前低头道歉。
这一个清晨,她就这样突然出现,一如当年的突然离开,来与去,都来不及让他准备好。程应致收紧了拳,指尖掐进掌心,以疼痛抑制住发颤的心。他看着她,带笑的眼睛,温和的表情,与人对视时清澈的目光,甚至,连道起歉来会有抬手捂嘴的小动作都没有变。
天清气朗,故人季。
“以宁……”
听到声音,纪以宁转过身。
单单一眼,就震住了。
程应致上前,用力拥她入怀。他与她无话可说,一开口,就俗了。有些感情,是宁可错付,也不愿收回的。
“不要说话,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他将她按在胸口,用力抱紧,“我等了你三年,你给我这五分钟,就够了。”
他欺骗了自己。
五分钟,怎么够。
他用和她之间的回忆,孤军作战,抗衡了整整三年。他固执地不离开伦敦,不离开剑桥,常常一个人在风起雨落的日子里站在昔日她最爱去的图书馆前,想象有一天,她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抱着书从里面走出来。
天不负他,叫他今日得偿所愿。
“以宁。”
你告诉我,我们之间,该以何种面貌面对彼此。故人,情人?
纪以宁仰起头,故友重逢,令她信了宿命论,唇边绽出一抹笑意:“呵,竟然……是你。”
程应致闭上眼。
两个人相爱的方式太重要,时间地点都错不得。当年太年轻,双方皆小心翼翼,不敢越过一步。他明明知道她不懂如何爱人,明明知道她不懂感情,他也始终舍不得用属于男人的手段教她接受他。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就觉足够,他在心里期待着有一天,她会懂,会主动来到他身边。直到她忽然从他的生命中退场,他才知,对纪以宁,他用错了方式。
他可以改。
那么,还来得及吗?
程应致忽然俯下身,带着力道的深吻,落到她柔软的唇间。
纪以宁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推开他。她的力气不大,躲开了,但仍被他锁在怀里,她急急对他讲:“不可以。”
“可以的。”
他抵着她的额头,来势汹汹:“当年你说,牵手可以的,其他的,你不习惯。这三年来,我一直后悔,若那一天,令你习惯其他的,你会不会就舍不得下落不明?”
这三年来不是没有好女人对他示好,但那句法国谚语是怎么说的?“更好是好的敌人”,纪以宁就是程应致的“更好”,他没有办法。
“以宁,我等你太久。”
纪以宁一时竟怔住了。他眼中势在必得的目光她太熟悉了,她每一晚都能从另一个男人眼中看到这种目光。
“不可以,我已经——”
他不肯听,出手扣住她的腰,俯下身。
下一秒,程应致忽然停住了全部动作。他离她好近,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吻到她,可是他就忽然这么停住了。视线余光落到了她的颈项上,他看见了她身体上所有的秘密。
纪以宁当然知道他停下的原因。他看见了,她也没有躲,本就是她心甘情愿要的人生,她希望他能懂。这很残酷,她知道。深色痕迹,布满她的颈项和锁骨,是唐易在一夜缠绵里对她宣告占有的印记。
纪以宁的声音很平静:“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一城的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话,只是谁也没有停下来,数年前的那一段牵手,仿佛就在这一路并肩中风流云散了。
恋人未满,他已经来不及了。
纪以宁在他面前安静承认一夜缠绵的样子,叫程应致在一瞬间不得不向现实俯首称臣:他的“更好”,已经是别人的“最好”。
“毕业前你忽然不见了,没有拿奖学金,连最后的毕业典礼,你也没有参加。学校方面不断找你,也问过我你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关心你的下落。我只能告诉他们,你发生了很紧急的状况,不得不离开。”
纪以宁了然,低声道歉:“我很抱歉。”
“你抱歉什么呢,”他心里是有怨的,“对我、对学校,还是对其他人?”
纪以宁停住脚步,郑重地说:“我向你道歉。”
程应致声音严肃:“一句道歉怎么够。”
她怔住,看他是否生气了。
他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脸:“骗你的,不需要道歉的。你很好,我也不错,不是吗?”
“呵。”
纪以宁偏头一笑。
程应致单手环住她的肩,并肩走着,他终究连对她放手都顺了她的意。
傍晚,刚下过小雨,路边的水果店三三两两地开着。冬日,暖棚中出产的不当季草莓遇了雨水,仿佛也变得有生命了,粉嫩嫩的颜色,十分可爱。
程应致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脚步。
男人掏出钱包,买了一袋小草莓。老板找给他一把零钱,他伸手接过,一转身,却见身后一个小女孩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上的草莓。他笑了下,把手里的零钱塞进小女孩手中,听见她欢欢喜喜地说:“谢谢哥哥。”然后就伸手把他的零钱重新递给水果店老板,欢快地说,“老爷爷我也要吃草莓。”
程应致转身,对纪以宁笑,指指刚才拿他的零钱买草莓的小女孩:“像不像你?”
纪以宁失笑:“什么啊。”
“你最喜欢的,”他把手里的草莓递到她面前,“不当季的水果,味道好的很少。所以那个时候,每次看见口味十分好的草莓,你都会一口气买很多回去。”
三言两语,漫天漫地的过去又生动起来。
彼时在伦敦,他与她皆年少,将日子过成诗。两人在水果店买草莓时,时常会有金发小姑娘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怯生生的眼神,水润灵动。纪以宁总是笑言一定是东方面孔不常见,又吓坏一位小Lady。那个时候的程应致就会像现在这样,拿出袋中的新鲜草莓擦拭干净,笑着送给可爱的小朋友,并在面对异国小朋友“你们是谁?为什么长得和我不一样?”这样的问题时,耐心地告诉她:“我们来自中国,你知道中国吗?它是来自东方的伟大国度,那里的人善良、勤劳、可爱,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看它。”
他是教会她温柔的人。
一声“来不及”,一生遗憾系心肠。
纪以宁看着他道:“那时,是真快乐。念书、写字、画画、买水果,天清气朗,无忧无虑。你不会晓得,我一直没有忘记过,在伦敦的时光。不管今后我这一生会在哪里过、如何过、与谁过,和你一起在伦敦的日子,都将是我一生真正快乐的回忆。”
程应致平静地问:“那现在呢。”
“什么?”
他看着她,眼神很深:“现在的你,快乐吗。”
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比与他在伦敦还快乐吗?他知道是他固执了,但三年的感情就这样彻底失了下落,他的固执该是可以被谅解的。
纪以宁点点头,诚实以告:“现在,比‘快乐’还要多一点。”
“是什么?”
“是‘幸福’。”
“……”
程应致了然,微微笑了下,姿态淡然,不叫内心的倾覆显现一分。那样的世界,他一个人清楚其中滋味就可以了,万万不能叫她看见。怎么舍得呢,这样仿佛一生都不会再好的疼痛,怎么舍得让她看见呢。
两人路过西式简餐店,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推门进入。
“咖啡,不加糖;汉堡,多加些芝士;再给我一杯清水,谢谢。”
他递给她:“我有没有记错?”
“没有,”纪以宁心中有怀念,“都是我的习惯,你都记得。”
“我曾与你共度四年时光。”
两人说话间,有呵出的白雾涌起,有属于旧时光的情意逝去。
“我昨晚住的酒店前,恰恰有一座石桥,旧式的,如果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呵,我不羡慕。”
“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曾经一起走过最美的石桥。”
程应致握着咖啡杯的手陡然紧了一分:“你还记得?”
“嗯。威尼斯的叹息桥,修学旅行时,我们曾经走遍欧洲。”
“以宁,我还记得那个传说。”
曾经两人一起修学旅行,去了欧洲。法国的卢浮宫、德国的科隆大教堂,最后一站,就是威尼斯的叹气桥。据说到威尼斯的人,一定要坐冈都拉,坐冈都拉的情侣,一定要经过叹息桥,在桥下拥吻,爱情就会永恒。
多可惜,程应致没有吻纪以宁,只因纪以宁尚不能接受接吻。于是,他只牵了她的手,一生都错过了那唯一的机会。神给了他捷足先登的机会,他却没有舍得,终至失去。
“后来,我一直在想,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如果当年,他狠得下心对她强势,她现在会不会就是程太太了?
他甚至还记得当年在桥边,她在落雨的天气里撑着伞,轻声说:“将来如果一定要寻,那么我只想寻一个温暖的男人来爱。”
他是真的舍不得她。
“以宁。”
“嗯?”
“你现在爱上的那个人,一开始,你被他强迫了,是不是?”
纪以宁抬眼看他,有些狼狈,还有些慌乱:“你……什么意思?”
程应致笑一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苦。他看着她,猜出了全部事实。
“他强迫你,强迫你接受了他的全部,自由、感情,甚至是,婚姻。你会留在他身边,甚至最后会爱上他,是因为他根本不给你做其他选择的余地。他强迫你、诱惑你、困住你,你挣扎过,最后终于发现,对他,你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
做投资的男人,有心起来,哪里瞒得了他:“我说的,对不对?”
纪以宁有些尴尬:“你……怎么猜到的?”
程应致微微一笑。
“不极端,留不住你的。”
这就是他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最大的不同。他一退再退,始终对她狠不下心;而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要了纪以宁的全部。
程应致眼里有很多的舍不得:“这样强势的感情,真的适合你吗?”他猜得到,在她现在的这一场感情里,她是拿那个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纪以宁握着温热的咖啡杯焐手,对他坦承:“我知道,喜欢他会很辛苦。但是,我没有办法,遇见了,被留住,从此见到了一些我曾经以为一生都不会有的风景,没有办法了,就这样子发生了。我好喜欢他。”
他是她生命里最奢华的一场盛宴。
赌婚姻,赌性命,舍得命终,令她情场途穷。
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没有执念的纪以宁?程应致别开了眼,没有再说话。
纪以宁轻声道:“应致,谢谢你。”
“呵,”他像是受不起,“你谢我什么呢?”
“谢谢你在三年后给我机会再次遇见你,让我知道,从前的朋友,我仍然可以拥有一两个,这很幸福。”
一种久违后再有幸拥有的温情,令纪以宁明白,大概,这就是生命中友情的重量。
“这三年中的我,遇到一些人,失去一些人,发生一些事,错过一些事。有些人放得下,有些事放不下。最难过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是否能撑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起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讲过的话:人都有一死,早些晚些,区别只在于当中那段时间,你会不会好好待它,做一个懂得好好待时间的善良的人,绝不仅仅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既然如此,我就想我也不能例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就这样,我就像是死过一次,又被救活过来。”
程应致了然:“是他救了你。”
“是啊。”想起整个纪氏家族迅速消亡仿佛城池一夜倾覆的日子,纪以宁的声音有点哑,“是他救活我,并且让我明白,人不能消除什么,尤其是历史,但总还能有一些选择,比方说,选择忘记得快一些。”
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梦中落泪,不能忘记那一场大火倾覆整个生命的绝望。不晓得在哪里再可以寻到过去,也不晓得在何处再可以期待一场未来。待她从泪中醒来,看见的只有他,正抬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寂静而温柔,对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从今以后,你由我负责。
“现在想想,也许那句古话是对的,”纪以宁轻声道,郑重地一字一句,“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定婚姻。”
“砰”的一声,程应致忽然放下咖啡杯,带着一点力道。
“时间不早了,”他不忍再看她脸上眷恋另一个男人的表情,“我该走了。”
纪以宁了悟,不再多言。她明白,她不该多说的。两个人,感情不对等,虽平平之语,也哀哀至极。
“你住的酒店就在附近,我送你回去吧,”顿了顿,她又留了分寸,“当然,你不需要我送的话,也可以的啊。”
“哪有让你一个人回去的道理,”程应致拿出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纪以宁连忙拒绝,有些掩饰不住的犹豫,“他……会派人来接我,我没关系的。”
程应致没有说话,盯着她不放。
故友重逢,她但求相安。他又看见,她高领毛衣下的吻痕,影影绰绰,艳丽嚣张。好狠的男人,将纪以宁禁锢至此,他在不在,她都听话。程应致望着纪以宁对他说“再见”的背影,手中的空纸杯被捏成一团废纸。
他是真的舍不得她。
回酒店的路上,男人走得很慢,边走边打电话:“去查一下,一个叫唐易的人。”
纪以宁回到家,管家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对她讲:“易少刚才找你,打电话去美术馆,得知你已经走了,谦人却没有接到你,还好谦人很快就打电话过来,说接到你了。”
纪以宁心上一颤:“这样啊,好的。”
转身看见尹谦人正开车要走,她快步上去,对他说了声“谢谢”。尹谦人心领神会地一笑,让她别客气。唐易的性格他最清楚,占有欲强得不得了,尤其事关纪以宁,一有不顺心,脾气就上来了,结果往往两败俱伤。尹谦人见多了,实在也见不得这两个人那样子。有时候,他是同情纪以宁的,唐易的爱与不爱都太强势,承受这一份感情,她是辛苦的。
管家轻声告诉她:“易少在书房,连晚饭都是一个人在书房吃的。”
“好。”
进屋,上楼。纪以宁站在书房门前,轻轻推门进去,听到唐易正在讲德语。他身穿黑色衬衫,站在落地窗前,月光洒下来,清冷、明朗。如此严谨的语言,从他口中讲出来,竟也可以充满性感。纪以宁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程应致。当年程应致与她一道上德语课,他帮她学说小舌音,每天都教她含一口清水在嘴里,然后对她讲:就是这样发音,试试看。
纪以宁猛地收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可以这样啊。”在一个男人身边,想念另一个男人,即便只是怀念,也是不可以的。
“不可以怎样?”
“……”
纪以宁抬眼,这才看见他讲着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转身看着她。他不合逻辑的话让电话那头的下属显然也惊讶了一下,连忙小心翼翼地问:“易少,什么意思?”
唐易没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伸手,向她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纪以宁乖巧地走过去,任他将她拉入怀中:“你刚才说,不可以怎样?”
“女孩子的心思,不一定都要告诉你。”
“女孩子?”他一笑,俯身对她诱道,“应该是女人才对,我的。”
纪以宁脸色一红,已经被他攫住了唇。他缠上她,闻到她唇齿间味道浓郁的咖啡香。
“今晚,和人出去了?”
“嗯,故友。”
“什么样的故友?”
“伦敦认识的朋友,没有别的。”
她有些隐瞒,避而不谈。
很久以前,纪以宁就明白,这个一手夺走她今后人生的男人,不会喜欢程应致。何止不喜欢,简直是一点容忍的可能性都没有。
她还记得,最初被他禁锢在唐家的日子,某一个夜晚,他回到家,什么话也没有,看见她站在餐桌前等他的身影,他直直上前,拦腰抱起她就往楼上走,不顾她无措的表情,将她甩向主卧室的床。他解开衬衫纽扣,步步紧逼。
她害怕起来,对他示了弱:“你今天怎么了。”
“我之前的调查,看来有点错了。”
他阴柔一笑,笑容中全无笑意:“在伦敦,有过男朋友,嗯?”
她怔住,摇头否认:“我没有。”
“被人吻过?”
她不明所以,矢口否认:“也没有。”
他像是恨极了,疑心她说谎,扣住她的手,对她威胁到底:“纪以宁,我坦白承认好了,对你,我不打算讲道理。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见惯生死的,狠起来,做得出来。她只求相安,浮生无事,抬手勾住了他的颈项,对他顺从:“唐易,不要这样。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啊。”
那一晚,他没有疼她,对她折磨,几乎将她弄伤。
后来,唐劲问她:“有一个人,叫程应致,是你什么人?”
她有点惊讶,诚实以告:“是我朋友啊。”
“什么样的朋友?”
“普通朋友啊。”
唐劲柔声提醒她:“以后,和这个人,尽量保持些距离吧。”
“为什么?”
唐劲犹豫了半晌,仍告诉了她:“唐易查你,并且查得彻底。剑桥有传言,你和程应致是情人。以唐易的性子,这种事,他不会讲理的。”
“原来是这样,”纪以宁松了一口气,“是误会,我去向唐易解释。”
唐劲伸手拉住她。
纪以宁一时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怔住了。
“不要问,”唐劲反复告诫她,“以宁,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唐易这个人,对你,不会讲道理。他有心要作恶的话,谁也拦不住,包括你在内。所以听我的,对那位朋友,保持些距离。”
她想起商业文明中,最伟大的一个理念:不作恶。
唐易为了她,可以不作恶,也为了她,可以作最大的恶。纪以宁有些心慌,不晓得这是否罪恶在己身。
……
纪以宁收回神,懂得避讳他的不喜欢:“你今晚等我,有事吗?”
他握了握她的手,再放开,她低头一看,手里有两张古典交响音乐会的观赏票,时间是下个月。纪以宁有些欣喜道:“是我喜欢的交响乐团,我有对你讲过吗?”
唐易不答,摸了摸她带着笑意的脸,对她宠溺道:“你喜欢就好。”
“嗯,我很喜欢啊。”她又细细看了一遍,“总有人认为,现代文明之下,古典音乐将渐失一席之地,但我不这么想。这场交响乐团的演奏,都是已故大师的绝笔,我始终认为,临终一绝总是很妙的存在,不可以轻易否定它。”
“那么,那一天,你工作结束后,我来接你。”
“不用啊,离美术馆好近,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好,我在那里等你。”
“嗯。”
纪以宁想了想,难得地向他确认:“你要来哦。”
唐易笑起来:“你对我,这么不放心啊?”
“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是自己很喜欢的事物,所以总想有你陪着,才是最好的。”
话说得轻轻浅浅,没有特意勾人的意思,却不知怎么的,就是特别能勾得他痒一痒、疼一疼。
唐易将她拦腰抱起来:“好啊,作为交换,你先好好陪我。”
纪以宁再一次见到程应致,有些意外。
身穿工作制服的纪以宁笑着问他:“我该怎样接待你呢?你是馆内的客人,还是我们的投资方?”
“客人,”程应致有些神秘,压抑住一个惊喜,“而且,今天你的客人,不止我。”
“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走来,从远到近,落入纪以宁的视线。
一位英国老绅士,身穿格纹毛线衫、灰色外套,领口的黑色领结工工整整。他须发斑白,金丝眼镜的度数似乎也比从前更大了,拄着黑色手杖的习惯倒是一点也没有变。他尽量走得慢一些,好让蹒跚的步履变得稳一些。他曾说这是礼貌,也是教养,一位绅士,是不能够在走路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不愉快的。
老人缓缓走近,眉眼弯弯,满是笑意,用熟悉的、生硬的中文开口道:“哦,以宁。”
纪以宁怔住了。
老绅士向她张开怀抱,带着记忆中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天气不错,过得好吗,以宁?”
纪以宁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作为一个不及格的学生,她没有勇气去拥抱这一位老人,作为一个失败者,她也没有脸面对昔日的恩情。纪以宁上前,向他深深地鞠躬,将三年的歉意都倾尽了:“我非常、非常抱歉,教授……”
纪以宁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在卫生间整理好了情绪。
她哭过,倾尽了悔恨与抱歉,洗了把脸,上了淡淡的妆,把自己整理了一下,深呼吸,唇角挂上不失礼貌的笑容,这才有勇气走出去。
美术馆一隅,彼得教授正拄着黑色手杖,静静欣赏一幅画。
他老了。
纪以宁不忍,她不希望他老。她还记得六年前,作为初到英伦学府的学生,彼得教授作为她的授业老师,那一种严谨、礼貌、矍铄的面貌,给她留下了一生为之心折的回忆。是他教会她,英伦下午茶的古典礼仪,喝茶放下杯子时以尾指垫杯底,轻轻托一托,杯底就不会发出声音,这就是淑女令人喜爱的小细节;也是他教会她,这世间无论哪一种学术,哪一个领域,派别都会因逻辑、思维的不同而林立万象,一个人若是为了维护自身派别而抨击他人,就俗了,真正的胸怀是求同存异,有容乃大。纪以宁佩服这位老人对道理的看法,全然是不可见的“道”,也从不用艰深晦涩的理论来讲,他只讲人情物理,讲芸芸众生的活法,没有玄妙,没有暗涌,像从古世纪吹过来的风,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散,万亿年都如此,于是这风就活了。
“以宁。”
老教授静静站立,对她微笑:“不为我讲解一下?”
纪以宁屏息凝神,重回面临大考的学生时代。
老教授声音平静,音调不高,自有威严:“让我看一看,这些年,你懈怠了功课没有。”
一老一少,从东馆到西馆,一个讲,一个听。时间一瞬被拉回六年前,英伦学府,有温和的严肃,他对她传道授业解惑,如今天清气朗,她长大了,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
西馆中有一场当代艺术展,纪以宁为老教授介绍一位来自西班牙的年轻艺术家画作:“就作品而言,非常明显地混合了纯粹的现代主义,以及抽象和表现主义,可以看到丰富的纹理和情感爆炸般呈现了出来,这种爆炸的表现喻示了含蓄、破碎、粗略和模糊,使整个作品内容饱满、情感丰富。”
老教授点头,问:“你考虑过,这位作者的绘画方式吗?”
“考虑过,”纪以宁答,“若是不能了解绘画者的创作方式,那么对她作品的评价也会陷入盲目主观的境地。”
“哦?”
纪以宁伸手示意其中一幅画作,态度非常尊重:“这位西班牙画家,绘画的创作方式非常个性,激情、投入,有和旁人最不同的地方:她会把自身打造成画中人的样子,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衡量、表达。以至于最终完成作品的时候,身为绘画者的她,和作品,已经是一个整体了。男人、女人、无性别的天使;裸、繁复、中立。这一点,我非常钦佩。”
“想见一见她吗?”
“什么?”
老教授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想和这样出色的画家,见一见吗?”
纪以宁有些惊讶:“您认识她吗?”
“她与你一样,也是我的学生,”老教授缓缓道,“与你不一样的是,她没有中途放弃。”
“……”
纪以宁怔住。
程应致不忍心,出声解围:“教授,以宁不想的。”
老教授看着她,笑容渐收:“你不要为她说话,我想听她自己说。”
纪以宁万般滋味袭上心,只觉心里有无数唱和语,而一开口只字全无,深感辩驳之累。她无从谈起,唯有再一次致歉:“我非常抱歉,作为一个对学业、对理想中途放弃的学生,我辜负了您的教诲和期望。”
老人没有说什么,只转头又看了会儿画,半晌,才讲给她听:“你很静,我一生学生无数,称得上‘静’的,只有你一个。我所谓的‘静’,不单指少言语,更指心。你看很多书,写过很精彩的论文,东方的儒、道、佛,西方的神、邪、生灵,你都精通一二,并且,不对任何之一斥之。六年前,学生时代时我问过你,看书是为了什么,你回答我,并非为了什么,只想多了解一些事罢了。那个时候我就对你有很大的期待,认真做事,却别无目的,这是哲学中的大境界。你不喜欢‘天才’这一个褒义词的评价,也不喜欢天才,你说你更喜欢‘智慧’这个词,比起它来,‘天才’的盖棺定论总显得世人匆忙。一个理解‘智慧’的人,却做了最不智慧的事。三年前,你放弃学业不告而别时,我对你,非常非常失望。”
纪以宁弯腰鞠躬,无从辩驳:“请您原谅我。”
“现在,那些事,解决了吗?”
“什么?”
“三年前,令你不惜放弃学业的那些事,已经解决了吗?”老人看着她,问得非常认真,“愿意再跟我回去吗?”
“……”
纪以宁非常震惊。
程应致将一份文件交到她手中,用力握紧她的手:“手续都已经为你办好了,只要你愿意,签字申请,就能同我们一起回伦敦。”
他珍惜纪以宁这个人,也珍惜纪以宁的天分与努力:“以宁,请你一定一定,认真考虑,不要轻易拒绝。”
程应致和纪以宁一同送老教授回酒店后,两人在酒店门口道别。纪以宁心事太重了,没有力气多讲什么,怕一开口,就错了。程应致明白,她需要时间考虑,但他放不下私心,他希望她可以变回过去那个才华横溢、有机会示于众人面前的纪以宁。
送走纪以宁,程应致独自回了酒店。
刷卡进入房间,开门的一瞬间,程应致一愣:哪里来的烟味?
上等的薄荷烟,诱人心神。
程应致没有开灯。
一室暗影,沙发上一道薄荷烟,被人拿在手里。那人吸了一口,放下,点燃的烟如同星光,影影绰绰,一闪而过。
黑暗中,男人深陷在沙发里,姿态诱惑:“程先生,久仰。”
程应致暗自镇定了下,伸手,开灯,室内顿时敞亮。他望过去,缓缓出声:“私闯酒店客房,不是君子所为吧?唐易。”
男人顿时就笑了。
唐易放下薄荷烟,熄灭,好整以暇道:“程先生把手伸这么长,都伸到我房里来了。这一趟,我怎么能不亲自来会一会你?”
程应致心底生出阴晦。
他看着这个男人,与他的调查有出入的是,这个人比调查中的面貌更艳、更漂亮,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子,不见得是好事。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样子的男人,根本不适合纪以宁,太嚣张,也太豪横。
“她是你的妻子吗?”
“太失礼了啊,这样的问题。”
“不,我不认为她是你的妻子。”
程应致无法认同,这个男人和纪以宁之间的一切:“我查过你。你对以宁做过的,是一个丈夫可以做的、应该做的吗?你利用她走投无路的境况,给她施舍,要她用一生来换。你禁锢她,夺她自由,你了解以宁,以宁对人、对事都报以大善,你利用她的不争,对她软硬兼施。三年,你用一纸婚姻绑住她,没有给过她任何选择,你给她的这种畸形婚姻,我不会认同。”
唐易一笑,讥诮的意味喷薄而起:“我唐易的婚姻,要你的认同做什么?你认同,纪以宁是我的女人;你不认同,纪以宁还是我的女人。”
“我会带她走。”
唐易终于脸色一变。
程应致重复了一遍,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以宁,毁在你手里。”
“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啊,”唐易的声音冷了下来,“为了打动纪以宁,不惜从伦敦接来她的老师,引诱她、动摇她。将一个女人从婚姻中带走,你认为,以纪以宁的道德观,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我不是要把她从婚姻中带走,我是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那么,你试试看。”
话音落,“咔嗒”一声,武器上膛的声音传来。待程应致反应过来时,已有一支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唐易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枪口对准了他,姿态闲适。
程应致看着他,竟发不出声音。他没有见过,一个人用调情的意味用枪,他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喜怒不明,即便用枪对准了人也令人疑心他仍是心慈的。
唐易拿枪抵着他,绕着他走了一圈,颇有兴致地问:“听过,唐家吗?”
“……”
程应致人生第一次在这样的境地下聊天,一时失去反应的能力。
“看起来,你对我的调查还差得很。”唐易一笑,兴致不减,“今天我有时间,就对你讲一讲好了。对,我和纪以宁的婚姻,从一开始不算磊落,是我强迫她的。我也坦白告诉你,对纪以宁,我不打算讲道理。这里是唐家,不是你们那一个有天使、有神爱着的世界。唐家做事的准则,只有一条,不择手段,达到目的。我要纪以宁,你管不了;我如何要她,你也管不了。我承认,是我,让纪以宁没有朋友,没有过去,几乎令她与世隔绝。而且,不妨告诉你好了,我并不打算改。我要让这个世界完完全全遗忘她,让纪以宁的生命里,只有‘唐家’这一个地方。”
希腊神话中写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莎乐美,由于向心上人约翰求爱被拒,愤而请求希律王将心上人斩首,然后她把约翰的首级拿在手中亲吻,就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拥有了爱人。程应致看着他,就想到这一个故事。他觉得恐怖,以宁为什么会遇见这样一个男人。
“所以,”程应致声音有些哑,“你知道了我执意要带走她,准备对我怎么样?”
“要一个人听话,是很容易的。比如说,做一个死人。”
“唐易,你敢?!”
男人一笑:“程先生,你以为令尊的投行业务,非常干净吗?得罪过什么人,被什么人记恨着,你了解吗?这些事,稍加利用,就会是非常好的脱身理由。以唐家的能力,你今晚丧命在此,也绝对可以推给他人,甚至,将你父母一同牵扯进来。只要我想,甚至可以在这个过程里面,将你父母为了既得利益而游走灰色的事件一并渲染起来。你想,到那个时候,纪以宁会不会为你掉眼泪?用一死,换心上人哭一场,我帮你一把,你很值。”
程应致咬牙:“你疯了!”
唐易笑起来,疯得彻底:“如何?我们试试看。”
男人说完,忽然将手里的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缓缓用力,做下了扣动的动作。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来:“不要!”
唐易缓缓转身,对上了纪以宁的视线。
他眼底的倒影全是她,可是她的视线里,是另外一个男人。
“呵,纪以宁,你终于来了。”唐易莞尔,毫不意外,“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担心他吗?”
纪以宁不自觉抬手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吊坠,快步上前,柔声对他示弱:“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易,我跟你回家,我们回家谈。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我没有要离开你,也没有要反抗什么。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这样子,伤到别人。”
唐易置若罔闻:“好啊,那你告诉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
纪以宁一时间愣住了,她竟忘了瞒他。
“是去伦敦的通行证,对吧?”唐易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文件,折叠得那样好,被她双手握着,那样小心又郑重,纪以宁的心意都在这一个动作里了,他还争什么?
唐易轻启薄唇:“撕了它。”
“什么?”
男人看着她,存心要作恶:“就在这里,你亲手撕了它。你的这位‘好朋友’,我就放了。”
“……”
纪以宁深吸一口气。
“不可以。”
她看着他,认真对他讲:“即便我不签字,不去伦敦,我也不可以撕了它。这里面有一些心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唐易扫了她一眼,眼风很艳:“舍不得他?”
“不是的,”纪以宁看着他,语气很焦急,“你知道我不是的。”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唐易没有接她的话,“知道你深夜独自来酒店找他,知道你辛苦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不让我知道他找到了你,知道你的老师邀请你回伦敦而你并没有拒绝,知道在你的朋友眼里,我除了是强迫你结婚的人,并不是你的谁。纪以宁,我知道了这么多,你认为,我们还能怎么谈?”
“可以谈的,”她急急上前,拉住他的手,“唐易,不要这样子,我不是别人我是以宁啊。”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几乎要软下来。
程应致的一句话结束了他所有的心软:“你对以宁,知道得这么少,呵。”
唐易握紧了手。
他有感觉,他杀性已起。
程应致看着他,缓缓开口:“叹息桥下,我对以宁的心意和我们的初吻,你知道吗?”
唐易一狠,眼神带着恨意,赶尽杀绝。
纪以宁从他眼中看到那一抹变色,心中大骇,做出了本能反应。
“你不要伤害他!”
手起刀落,他开了枪。
枪口对准的,是程应致的心脏。
“咔嗒”一声,没有子弹,没有威胁,是空的。
可是纪以宁的反应,却是真的。
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在眼见开枪的威胁之下,第一反应应该是躲避。可是纪以宁没有,她的本能反应给了他最好的答案,她要保护另一个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知道她这样的反应在她体内存在多久了,他只看见危急关头她挡在了另一个男人面前,抱紧了那个人,身躯那么软,也要护他一次。
唐易缓缓放下了枪。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
纪以宁一点一点转身,捂住嘴,明白了,神色难以置信。他怎么舍得,用试背叛者的方式,这么试她?
唐易声音很淡:“你见过我是如何试程洛的,纪以宁,难道你不知道,这把枪里没有子弹?”
她想一想,就会明白;可是她没有心了,心都在别人那里,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一想唐易?
她摇头,下意识去拉他的手:“唐易……”
“放手。”
他像是一瞬间厌恶了,带着对她的死心,连看她一眼都觉失望:“和我在一起时,接受我,要我爱你;对别人,也不否认是被我强迫的。纪以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场情意,他陷得深,被她负一负,到底意难平。
“对你的伦敦念念不忘,好啊,我成全你。”唐易辜负起一个女人来,可以很绝,“当初我是疯了才会强迫你留下。”
直到他走了很久,纪以宁都没有反应。
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似世界末日,而她已经失去了逃生的欲望。
程应致走上前,将她的身体转过来:“以宁。”
只一眼,他就失了声,再说不出话来。
纪以宁已经满脸泪水。
程应致几乎被吓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这样子无声无息地痛哭,更是没有。纪以宁是“静”的,心里得了平静,七情六欲都不动,一股子静气足以撑起她的浮生岁月。
程应致拿出手帕递给她,一时间竟也说不出任何话。又见她手中的申请书早已掉落在地,他俯下身,将它捡起来。这才看见申请书上并没有她的签名,里面静静夹着一封信。
一封,对恩师道歉,无法赴约的信。
程应致几乎被震住,看着她,缓缓开口:“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拒绝跟我回伦敦?”
纪以宁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热泪滚落。
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地解决这件事,到底还是天不遂人愿,她来不及了。
程应致用力握紧那封拒绝信,深呼吸,一点一点将她拥入怀中。
“没关系,”他像是对她讲,也像是对自己讲,“会好的,都会好的。”
纪以宁抬手捂住嘴,像是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她身受重伤:“他怎么可以,说那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