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开了门,贾汉东第一件事就是去开客厅的窗换气通风,然后把水烧上。指路了浴室的方向,又回卧室找来新的睡衣睡裤给她。砚宁接过来,像小狗一样先放到鼻前闻了闻,贾汉东扯了扯嘴角:“干净的。”
复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相处起来没什么芥蒂。她白了他一眼,接过衣服进了浴室。
趁着她洗澡的工夫,贾汉东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都是些啤酒和矿泉水,他最后在壁橱里发现了一罐大米。
他淘了点米,放在锅里——厨房里没有其他厨具。打开燃气,用小火炖煮,他想给她弄点宵夜,白粥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忙了一天一夜,他有点累,等粥开的时候靠在料理台边,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来解乏,脑子里还在想白天工作上的事。
浴室的水声响了很久,他有点担心,毕竟是老公寓,浴室没装排气扇,全靠推窗换气,他怕她出事,过去敲浴室的玻璃门:“砚宁?”
叫了好几声,终于水停了,换成她的声音:“干嘛啦?”
贾汉东隔着磨砂玻璃:“没事,你洗快点。”
砚宁不耐烦地回:“就好了。”
她动作就是慢,说就好了也过了十几分钟。用浴巾包着湿发,砚宁穿着他的睡衣睡裤踢踢踏踏地从浴室里出来。四处一看,他还在厨房忙活。
她不见外地把每个房间逛了一遍,一直到贾汉东把粥端上来,叫她去吃饭。
餐厅连着厨房,餐桌就由厨房延伸的吧台搭建而成,桌边设了两把高脚凳。她跟小孩误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样,两只手提着裤腿,拖拖沓沓地走过来,笑容满面地问:“什么好吃的呀?”
他给她找了一双干净的碗筷,出来的时候她跪坐在高脚凳上,已经揭开了汤碗,失望至极:“怎么是粥啊?”
贾汉东说:“有的吃别挑三拣四了,不看看现在几点。”
砚宁嘟囔:“嘴巴没有味道,不想吃这个。”
贾汉东说:“我给你拿罐白糖拌拌?”
砚宁嫌弃:“那能吃吗?”
贾汉东:“怎么不能吃,我小时候就这么吃。”
砚宁想了想,嘴巴嘟起:“有没有罐头啊?我想吃点咸的。”
贾汉东回去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还有两听花生酱,本来是抹面包片一起吃的,热量也不高,他提高音量问:“花生酱好不好?”
声音很快传回来:“好。”
罐头是全密封的,没有起子,剪刀菜刀都撬不开,最后贾汉东回储藏室找了一柄螺纹的军工刀,才终于费力地撬开了铁皮,砚宁一阵欢呼:“耶。”
等罐头撬开,把贾汉东弄出了一背的汗,他松了松领口,暗自呼出口气。再看看这一桌刀啊剪的,有点好笑,又觉得感慨。
可真难伺候啊……
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被这女孩支使得团团转?
趁她喝粥的工夫,贾汉东拿了衣服闪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披着浴袍出来,整个房间安安静静,一点该有的响动都没有。带点疑惑,他擦着头发走到客厅。
电视开着,音量却调到最低,砚宁缩在沙发里,闭着眼睛,手里还握着遥控器。贾汉东摇了摇头,走过去从她手里拿掉遥控器,顺势在沙发边的地毯坐下,看着砚宁。
砚宁呼吸匀停,气息清浅,眼睫如鸦羽,静静地栖住下眼睑。她睡得很香、很甜。
她其实不胖,但脸上一直都有点婴儿肥,侧睡的时候,脸上的肉肉往下坠,贴着她自己的手背。
他跟看不够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东方既白,天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让她再这么睡下去也不行。贾汉东一只手从她腿弯穿过,另一只手托住她腰,一个使力,把她从沙发抱起,站稳之后朝卧室走去。
她睡得正好,朦朦胧胧中被人闹醒,睁开眼,见是他,迷迷糊糊地跟他笑了笑,抬手搂住他脖子,脸往他的胸口上蹭,低声喃喃:“别动我啊……”
心都被她弄化了,下颚贴了下她的额头,贾汉东抱紧实了她。用肩顶开卧室的门,小心地把她放倒在床上。砚宁却像黏在他身上一样,两只手环住他脖子,黏黏糊糊的,怎么也不肯放。
贾汉东跟着被带到床上,怕压到她,两只手撑在她脸旁边,在很近的地方看着她。
她皮肤很白,白的还跟一般女生不太一样,洁白细腻,上面还有一层莹润细腻的光。
明明用的是一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偏偏她身上总是香气扑鼻。他吸了口气,香气萦在鼻端不散,心里肺里全是她的香甜气息。
拨开黏在她脸上的散发,手指刮了下她温温凉凉的脸颊,他贴在她耳边轻笑:“别皮,放我起来。”
她闷哼,在枕上转了下头。手无意识地搂得更紧,人一个劲儿地往他胸口拱,黏地要命,有撒不完的娇。
贾汉东终于明白,这就是自己想要的,那种被女朋友真真实实需要的感觉,一种可以确实抓住的存在感。保持着这个并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他几乎放纵地被她抱着,听着耳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突然很想亲她。
他也这么做了。
低下头,鼻尖先碰到,他轻轻蹭蹭,转换了个角度,用唇含住她软软的唇瓣,很浅地吻了一下。
她皱了皱鼻子,往后缩,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花生酱……”
他垂下眼,看着她,有点想笑。
手臂收紧,她睁开眼,因为才睡醒的关系,看人的眼里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她努力要看清他,可惜困意过于强大,面前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也像水一样温柔地在晃。
“谢谢你……”
她冲着他甜甜地笑,来源于梦境的笑意没有一点份量,轻而缥缈。
贾汉东抵着她的额头,淡淡一笑:“谢我干嘛?”
她又软软地哼唧了两声,哼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抱紧了她,想跟她再说两句私房话:“砚宁……”
“别闹,我要睡觉……”
温香软玉,从来没觉得这个成语这么恰当,贾汉东用唇克制地贴了一下她头发:“我爱你。”
静了一会儿,她好像睡沉了,自发地缩成一团,滚进被子里,小脸陷在雪白的枕头上,长睫毛在眼脸拦下一排阴影,虚握成拳的手放在唇边。
他在床边坐正,静静地看着她。
情话说到一半,对象已经睡着了,这种感觉太微妙。
贾汉东替她把手放到空调被里,也笑了笑。
太蠢了,他倒宁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手术及时,加上术后的护理得当,月颜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这期间赵建国来医院看过她一次,碰巧赶上砚宁学校的考试周,她在学校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就没碰上,是后来护工在电话里跟她说,有个姓赵的先生来过医院。
等忙完考试,她打电话给赵建国。前两次都没打通,还是最后赵建国看到来电提醒,回拨了过去,砚宁跟他说下了月颜手术的事,让他别担心。
电话里,她的声音轻快、昂扬,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她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是赵建国听的出来。
他笑了笑:“那就好,我那次去看月颜,就觉得她恢复得挺好。”
虽然拿掉了月颜脑髓附近的血块,没了生命危险,但月颜的情况是脑外伤所致的认知功能减退,医院为此成立了专家组,几经会诊研究,最后认为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逆的。这需要家属在护理方面保持耐心,避免激惹。
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局,即便这辈子都带着月颜,她也心甘情愿。
电话最后,砚宁提出想请他吃饭,顺带把卡还给他,赵建国笑了笑:“再说吧。”
可就是这么巧,没有约好的两个人偏偏就能在饭局上碰到。
跟以往一样,贾汉东开车来医院楼下接砚宁去外面吃饭,虽然没有点破最后那层窗户纸,但两人的相处越发像情侣的方向发展,吃饭、逛街、看电影,甚至比从前还要如胶似漆,曾经等着看砚宁笑话的人现在一声不敢吭,贾汉东现在什么样她们都看在眼里,只觉得白砚宁这女的手段确实厉害,把这样一个男的都治得服服帖帖。
贾汉东带着砚宁去吃西餐,到了地方之后也不急着点餐,把餐单交还给服务生,说要再等等。砚宁看他:“还有别人?”
贾汉东说:“我妹贾乐,你见过的,就快到了。”
砚宁不高兴了,立刻给他脸色看:“那你也不早说。”
贾汉东笑了:“临时约的,见我妹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她了。”砚宁气恼,“你就完全不懂我们女生的想法。”
她站起来,拿着包,气势昂然。
贾汉东抬头看她:“怎么了?”
“补妆。”她理直气壮。
看那踩着高跟鞋走远的窈窕背影,贾汉东提了提唇角,忍住笑。小作精。
旋转门处,服务生领着另一个女人走过来,热情洋溢地给了贾汉东一个大大的拥抱:“哥。”放开她,贾汉东微微皱着眉头打量。
几天没见,贾乐还是那一身跳脱的打扮,橘色短发,骷颅头耳钉,皮衣皮裤,这些他都忍了,问题出在她的鼻子上。贾汉东注意到她鼻翼一侧亮闪闪的装饰品,皱眉:“你鼻子上什么东西?”
贾乐一脸得意地把脸怼过去,像照镜子似地左右摆:“酷吧,新打的鼻钉。”
贾汉东往后退,冷道:“好好的女孩子,非要把自己搞破相。”
贾乐拨了下头发,一点不在意:“你懂个屁。”
贾汉东隐忍道:“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你管我。”她眼睛乱瞟,瞄到从过道另一头过来的一个女人,长发披肩,秀气文静。跟贾乐完全不同的类型,也是贾乐从小到大最看不惯的那一型。她在青春期的时候被送出国,深受欧美文化影响,欣赏女生张扬个性,标新立异,吃不来乖乖女这套,觉得她们装。
等她走近,贾乐再次确定,真的是她不喜欢的那个女人。
不过就算她再肆无忌惮,贾汉东的面子还是会给的。她撇嘴,靠近贾汉东压低声音:“还说我,我看你回国后审美就一落千丈,没救了。”
贾汉东当做没听到。绅士地起身,迎砚宁入席,假模假样地地介绍了席间两位其实早就见过的lady。
“我妹妹,贾乐。”
“我女朋友,白砚宁。”
砚宁点点头:“你好。”
贾乐皮笑肉不笑的:“你好。”
跟城中其他名媛的态度一样,她再不喜欢这女的,也不得不承认她手腕确实厉害。之前就传两人分手,闹得沸沸扬扬,短短几个月没见,两人的感情反倒比之前更加融洽。
吃饭的时候,她用余光暗暗打量他们两个。贾汉东跟白砚宁私下的交流不多,但小细节上却做的很周到,比如铺餐布,倒酒,整理刀叉。看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明显贾汉东更加主动,白砚宁大方矜持,姿态更高。
她心里一阵惊疑。
吃完饭,按照贾乐的日常安排,下一站就是酒吧。她嚼着口香糖,有意无意地问她哥去不去,中间还提到了一两个人的名字,像是他们都认识的朋友,一边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瞟砚宁。
砚宁背着包站在车边,挽了挽耳后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看着其他地方。
贾汉东回头问砚宁想不想去。
砚宁淡淡道:“问我干嘛,你们想去就去呗。”
贾汉东抬抬下巴:“那你呢,想去吗?”
砚宁好笑:“我说不去你也不去吗?”
贾乐看她。贾汉东也看她,很理所当然:“不然呢,让你自己打车回学校吗?”
砚宁淡淡的:“这有什么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贾汉东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被美色给冲昏了头,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这女孩口是心非起来的样子都挺可爱。他把她那边的车门拉开:“好了,上车吧大小姐,我送你回去。”
砚宁暗暗在心里给贾汉东刚刚的回答打分。分数不低,她还是满意的。
临上车前,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哎呀,反正时间还早,去玩玩也行。”
贾汉东回头跟她笑了笑,没点破她。
贾乐都快被她那个样子给弄吐了,怎么就有这么装的女的。她黑着脸,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去的是一间新开的酒吧,半开放式,露出半截在地面,进去先要走一段下行的台阶,通道的墙上全是些花里胡哨的喷绘。
跟其他酒吧一样,砚宁进去的第一感觉就是吵,音乐吵,说话声音也吵。
一行三人穿过挤爆的人群,被服务生领到之前预定好的包座,他们来的晚,已经有人坐那儿碰杯,都带了女朋友。
看见贾汉东兄妹俩,几人放下杯子过来跟贾汉东招呼,招式花哨,正反打手,相互撞肩,有点像国外hippop之间打招呼的方式。看得砚宁眼花缭乱。
坐下之后贾汉东去吧台那边给砚宁拿了杯软饮。两人坐在一边低声闲聊。
“他们都是你朋友吗?”
“是我以前大学乐队里的成员。”
砚宁睁大眼睛,转过头,眼睛都在发光:“你以前还组过乐队啊?”
贾汉东摆了一个拿吉他的架势,看她:“很奇怪吗?我还是主音吉他手。”
砚宁问:“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啊?”
贾汉东看她拿手机,斜了她一眼:“干嘛,想百度我们?”
砚宁笑嘻嘻:“说嘛说嘛。”
贾汉东不露声色,接过她的手机,在百度的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串字母。紧接着列表里弹出一串视频,砚宁划着屏幕,找了一个国内网站能够兼容的视频点进去。很典型的摇滚现场,全场只亮了舞台一处的灯光,台下观众尖叫声不断,欢呼的热情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贝斯手鼓手键盘手各就其位,五个人里,她一眼认出了那时候的贾汉东。梳着一头脏辫,牛仔裤上全是破洞,抱着吉他站在话筒前,情绪激昂饱满,唱得全情投入,满头大汗。
她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歌,她的目光全程都被贾汉东吸引。
二十岁出头的贾汉东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只是脸上的骨骼还没长开,两腮还有肉,五官轮廓更加柔和,看向台下的眼神锋利,表情拽到不行。
感觉太奇妙了,通过一个多年前的视频,她跟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的贾汉东不期而遇。
她不知道原来读书的时候贾汉东是这样子的,这几乎颠覆了她的认知。
相同的时空里,那个时候的砚宁在干什么呢?
她大概才背到远山寒上石径斜吧。
她看着贾汉东,一时说不出话来。
贾汉东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又给她找了几个视频,都是他们大学里演出的现场。其中有段非常炸,看得砚宁头皮发麻,他模仿皇后乐队的牙叔,只穿牛仔裤,光裸上身,戴红色领巾,有点亢奋地抓着话筒,情绪激烈地唱了一首rock。虽然镜头一直在晃,但还是看得出他身材好到爆,属于少年人匀称挺拔的身形,肩背宽阔,腰身窄细,但并不影响排列整齐的腹肌,人鱼线清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整个舞台效果满满都是爆炸的荷尔蒙。
贾汉东的胳膊圈着砚宁,替她拿着手机,两人越挨越近。贴着她的脸,贾汉东亲昵地一下一下蹭着她头发。看她眼神清亮、全神贯注的样子,他莫名有种被爽到的感觉。没想到快十年前的视频,竟然在今天被拿出来泡妞。
靠在他肩颈处,砚宁直起身来回头看他,忽然冒出一句:“你多大啊那时候?”
贾汉东算了算:“十八九吧,反正没到二十。”
所以放在键盘上的一次性可口可乐纸杯装的真是可乐,不是啤酒。
感觉怪怪的,她说:“这么小都有腹肌啊。”
贾汉东很浅地笑了下:“练着好看呗。”
那时候年纪小,做什么都以帅、酷为先,包括体型,到了这个年纪,反而更注重力量的提升,没有了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花架子。
酒喝了一轮,贾汉东被那帮老同学叫走。他们在争乐队第一次正式表演的确切地点,一个说在上海,是他们分校跟上海交大的首次合作,另一个说是在亚特兰德的莱克伍德,因为当时还有加拿大的一个乐队同台表演,争论不休之下,只好把贾汉东叫了过来。他想了想,觉得这两个都不能算是第一次,他说第一次登台是在韩国城的club。
四个人顿时吵开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记忆据理力争。
砚宁看完一个视频,感觉旁边坐下一个人。
她放下手机,抬头,是贾乐。
贾乐色彩强烈的打扮跟她的个性一样,给人直观的视觉冲击,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砚宁看看她,用眼神传达她未曾出口的话:干什么。
贾乐抬下颌,出口的话跟她人一样尖锐:“你也知道我哥特别喜欢你吧。”
砚宁还是不说话,目光放出讯号:你想干嘛?
杯子举在脸边,她喝了口里面的酒,突然朝砚宁放起狠话:“我警告你,你别出轨,你要是敢出轨,我找人轮奸你!”
砚宁毛骨悚然,就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
遇到脑子有毛病的人怎么办?
躲。
她立刻起身跑到了贾汉东那边,他跟哥们正喝酒聊天,她突然主动走过来,有点把他惊到:“怎么了?”他招招手。砚宁坐到他旁边,让他抬手圈住自己的肩。
“想回去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问。
砚宁说:“没有,那边待着无聊,过来看看你。”
人之前都介绍过,大家嘻嘻哈哈一阵闹,有叫她弟妹的,也有喊她嫂子的。她跟他们笑了笑。这群人的女朋友也都在,彼此点头微笑。
男人聊赛车球赛,女孩子们聊包包美妆。
砚宁这才感觉像是回到了正常人类的社交。但忍不住,目光还是若有似无地往贾乐那边瞟。
她一个人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孤零零地低头看手机,像在给谁发消息。
贾乐让砚宁想起她小学时候的一个女同学,跟她差不多情况,情绪也很不稳定,易怒易躁,课间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发生摩擦,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刀朝男生大喊大叫,把那个小男孩当场吓哭。后来才知道这女孩的妈妈有精神障碍,班里的学生都被大人交代过,不准跟她接触,哪天被她杀了都不知道。现在想来,这女孩未必就遗传了她母亲的疾病,可是在那种情绪激烈无法自控的大人身边长大,小孩不可能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小时候在心底埋下了恐惧的种子,到现在砚宁都有点怕这种人。
过了没五分钟,有个人从门口进来,挤过乱舞的人群,一边走一边朝这里张望。
有一两次,他的脸刚好对着砚宁,在迷幻绚烂的灯光里,他的五官一览无余。
砚宁往那个方向看得过于专注,连跟人聊天的贾汉东都察觉她的反常,他侧头,随意地瞟去。
男人穿着外卖的标配服装,黄色马甲背心,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轩立挺拔地挤过人群。
砚宁张了张嘴,因为过于震惊,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其实没看到她,径自走到贾乐面前。
两人好像在说什么,说了没两句,贾乐脸色一变,声音很重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开始往他脸上丢东西,拿到什么丢什么,纸巾、水果,喝空了的饮料瓶。
赵建国全无反应,起初还躲,见她没完没了,转身就走。贾乐还不依,跳下沙发追他,揪住他衣领,拽着他掉过头,给了他狠狠一个巴掌。
他的脸往旁边一歪,很快又有了第二下、第三下。
渐渐引起了周围的注意。赵建国一声不响地,抬手乱挡,他不还手,只想等她发泄完,可是她的发泄似乎没完没了。
没等服务生过来劝架,一个女人冲过来,拿住贾乐扇人的那只手,用力往后一掰,把她猛地推开。
贾乐没有防备,摔坐在沙发旁边的空地上。两手撑着地面,她支起上半身,目光失焦地看着来人,表情迷茫。
女人杀气腾腾地瞪着倒在地上的贾乐。
赵建国先是一惊,等看清面前的人后整张脸涨红。
砚宁攥紧拳头,气得发抖:“你脑子有病啊,凭什么打人!”
旁边聊天的那群人都被惊动,朝这边过来。贾汉东快步走在最前,扫了一眼,过去把坐在地上的贾乐拉起来,没等靠近就嗅到她一身酒气,他皱眉:“你这是喝了多少,站都站不稳。”
贾乐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眼,嘿嘿笑了两声。
砚宁又气又恼,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慌。她转过身:“建国哥,我送你出去吧。”砚宁努力不往他脸上看。因为这时候的赵建国只会比她更难堪:“不用了,你就在这里吧,我认识路。”
砚宁也不管他说什么,硬把他给扯走了。
刚围过来的人群不了解情况,就觉得莫名其妙,就看见贾汉东带来的女朋友带着另一个男人走了。
骤然从那乐声鼎沸的地方走出,四周顿时安静,耳根也清净了不少。
两个人站在路边的灯下,砚宁背着手,脚尖一下下地碾着地。
“她干嘛打你啊?”她眼看着地,嘟囔了一句。
初夏的风吹在脸上还是有点凉。站久了,她掌心也冰凉冰凉。
赵建国若无其事:“你也看到了,她喝多了。”
她低声吐槽:“喝醉了也不能打人啊。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
她抬起头,眼神开始较真。不管怎么样,暴力都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无论施暴对象是男是女。
赵建国踢开旁边电瓶车的支撑,岔开话题:“我也不知道啊。对了,我还有两单要送,不跟你聊了,什么事下次再说吧。”他跨上电瓶车,抬手跟她拜了一下。
酒吧里面虽然热闹,可是选的地段不佳,已经临郊,快到大丰。马路对面是个科技创业园区,出没的都是外地来此上班的年轻男女,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路面基本少有行人,只有出租车偶尔开过的引擎声。砚宁看着他骑着那辆黄色的小小的电瓶车,经过一盏又一盏的路灯,他的影子也明一阵暗一阵地,消失在她视野当中。
她过了很久,过了很多年,都会想起这个画面。
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那画面总会让她想起有点悲的一个成语:命如草芥。
游走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为生活奔波忙碌,每天跟无数的人发生联系,可是这些人这个城市又能把他记多久,会不会也有像贾乐那样的人,因为一点点不满,就给他脸色看。
想到贾乐,她心口微微一沉,又有些发闷。
回到酒吧,几个朋友还在聊天说话,贾乐披着贾汉东的外套,歪在沙发另一头醒酒休息。气氛和谐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毕竟是十几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不会被不相干的人给破坏掉。
砚宁走过去,话题还在车上,一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聊,“那车我就见张涵开过一回,六缸发动机,中置布局,配置都是最新的,玛莎拉蒂这次是动真格了……”声音停了一停,贾汉东往旁边看,脸上淡淡的:“回来了。”
砚宁点头,坐回之前她刚刚坐的地方。
聊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贾汉东起身先走,带了砚宁和贾乐一道。
一群男女在门口分道扬镳,贾乐昏昏沉沉地靠在贾汉东的手臂上。
坐到副驾驶座,砚宁系安全带,安顿好贾乐的贾汉东绕回到驾驶座,推开门坐了进来。等车发动,两人之间还是没有一句对白。
砚宁靠在真皮座椅上,歪着头,全程脸都冲着窗外,只给他一个不怎么客气的后脑勺。
贾汉东单手把着方向盘,看了她一眼,弯腰去翻储物格里的东西。
悉悉率率的剥纸声,砚宁感觉自己放在腿上的手被人拿过去,她缩了一下,手心展开,上面放了一片软软凉凉的东西。她回头,是口香糖。
他看着前面,感觉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请你。”
贾汉东主动示好,砚宁也就顺理成章地踩着他铺的台阶往下。她哼了一声:“真大方。”
“还想吃自己拿。”
口香糖只含了一半,她半玩半吃地,舔着上面的甜味道。
“贾乐没事吧?”故作不经意地,砚宁侧过脸,问了他一句。酒吧那会儿她真的太气了,推她的那下可一点都没省力。
“她能有什么事,”贾汉东轻描淡写,“无法无天的,活该吃个教训。”
砚宁尽量大方:“今天我也有不对,该跟她说声对不起。”
贾汉东淡淡的:“你不用跟她道歉。就是再有下次的话,别搞得这么暴力。”
听着这话,砚宁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想弄得两人要吵起来一样,砚宁尽量当做不经意地提醒他:“是她先打人的。”
贾汉东说:“她喝多了。”
“喝多了就可以打人吗?”
“她打的是个男人。”
砚宁胸口发闷,一股气直往上顶,她瞪着他,像只炸了毛的小猫:“这有区别吗?打人就是打人,难道打的是个男人就没关系吗?”
贾汉东心平气和:“打人是不对。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这个男人还手,他还能被女人打成这样吗?能被女人打,就说明这个男人自己不想躲。”
一席话听的砚宁有点心灰意冷。仿佛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沟通。
砚宁低低地问:“如果是这个男人不敢躲呢?”
贾汉东慢条斯理:“那也只能说明这个男人在乎这个女人,犯不着别人替他委屈。”
这个男人从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享受最顶端的教育资源,见到的都是对他彬彬有礼的人。他并不认为一个人,特别是男人,面对暴力而不反抗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砚宁被噎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一直到下车,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车停在她宿舍门口,砚宁一声不吭地下。贾汉东推开车门,叫了声砚宁。他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把她追上。手从后抓住她手臂,她猛地一摔。贾汉东不放,单手扣住她腰,硬把她拉回到自己面前,整个过程里砚宁一直在挣扎,挣扎又有什么用呢,除了把自己的衣服弄皱,把她的头发弄乱,人还被圈在他怀里,一动不能动。
她也不说话,仰头瞪他,目光凶狠倔强。他被她给瞪笑了,一直以为是只小白兔,今天才发现里面住着一只小狗崽。
“我算是明白了,对你再好都没有,只有这么着的时候,你才不会给我乱跑。”
砚宁嘴硬:“我跑什么,我又不喝酒又不打人,还没有你这种蛮不讲理的哥哥!”
贾汉东把黏在她额角的散发拨开,听到这通孩子气的抱怨,不禁微微一笑。
“那你也知道我是贾乐的哥哥,我没办法不向着她。”
“什么叫没办法,你就是没有原则。”
“谁是我这边的人,谁就是我的原则。”贾汉东直言不讳。
砚宁气笑。
她仰头盯着他:“那如果哪天我跟贾乐闹翻了呢,你站哪边?”忽然之间,砚宁想到从前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她莫名有些心灰,又觉得自讨没趣,问这种干嘛?人家都说了这是亲妹妹。
砚宁:“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贾汉东答:“你这边。”
“你以为我会信吗?”
贾汉东老老实实:“如果哪天你跟贾乐起了冲突,那也是她来找你麻烦。”
砚宁穷追不放:“那如果是我找她麻烦呢?”
“那要分什么情况。”贾汉东摸了摸她的头发,“砚宁,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来证明,我们是可以好好走下去的。”
他的每一个回答看似都向着她,可是砚宁的心其实没有好受多少。她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中间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鸿沟,由很多客观因素搭就。
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两人中间那些事哪里能说得拎清,她强笑着岔开话题:“逗你呢,搞得这么严肃干嘛?好了,我要上去了。”
嘴上说着上去,但是他不放。搂着她的腰,俩人又贴近了些,砚宁的手按在他胸口,有点尴尬地别过脸。
贾汉东贴在她耳边说话,语调低沉性感:“又在心里怪我了,是不是?”
心快跳了两下,砚宁低声道:“怪你什么啊我……”
贾汉东单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认真地看进她眼底:“对我来说,你跟贾乐一样重要。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处得来,就算处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将来我们结婚也不跟她一起住,只要你们俩没有血海深仇,面子上过的去就行,不用你把她当亲姐妹。”
这算是变相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砚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结婚的事,禁不住有些害臊,耳垂泛红,她转开头看旁边,看树,看路过的陌生人,就是不肯看他:“谁说过要跟你结婚?”她嘴里轻轻嘟囔。
贾汉东拢着她,阴影落到她脸上。他低下头,忽然动情地吻了吻她眼睛。
那个吻的感觉太好了,有怜惜,有疼爱,还有满满的爱意。亲到最后她不由自主地扬起脸来,跟他唇齿交接,一直吻到有些缺氧,她才动手推他,手按着他胸口,几乎没怎么花力气,他就放开了她。
因长时间地接吻,她的眼底微微泛湿,看着贾汉东的时候有种无辜的怯意。他忍不住又抱了抱她,下颌在她额角轻蹭。
是的,他们做过远比这更亲密的事情,可是每次接吻的时候,她的反应都让贾汉东觉得怦然心动。
他说:“你心里有在想的,是不是?”
砚宁垂眸不语。
贾汉东包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