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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C h a p t e r  0 2

情感坐标系

在遇见唐辰睿之前,席向晚在席家的九年,可以说是清汤寡水、波澜不惊。

这种波澜不惊的程度甚至构不成一部豪门连续剧,既没有灰姑娘穿小鞋的故事,也没有社会主义新形势下文明新风家庭的其乐融融。在席家,人人都很忙,忙得几乎顾不上她。

向晚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嗅到了些许不平常的味道的。

庭院里的枯枝败叶都被移走了,换上了盛开的布鲁斯玫瑰,喷泉也被精心置换了一番,伴随着流水声有钢琴音乐流淌出来。在这个渐冷的季节,玫瑰不是开放的时候,喷泉也显得有一丝冷意。席家向来没有逆时节过日子的传统,这个时节里,庭院里有枯枝败叶才显得冬天来了,喷泉的水流小一些才会减少一些寒冷的味道。向晚若有所思,明白今晚的席家,应该会有贵客到场。

向晚一路走来,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可见是席家的熟人了,而且并不称呼她为小姐,是那一种“不是大小姐”的熟人,人人喊她向晚,她就像席家的熟客,在这里暂居了九年,总有一天是要走的,这是她和席家的心照不宣。

从庭院到居室,有三个人和她照了面。

管家姓章,在席家二十五年,以企业的标准来看,可以说是终生制合同工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员工,在向晚迎面走来时对她交代了一句:“晚上有客人,是董事长的重要客人。”

章管家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客客气气的,但话里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传递给她了:董事长的客人很重要,你不要坏事。这是一位领了席家二十五年薪水的老员工,不知不觉间已把席家的事当成了分内事,把席家的荣耀与失败当成了自己的荣耀与失败。

向晚点头,说好的,您放心。最后一句“您放心”是向晚在这个地方没有受过什么苦的根本原因,她对谁都能设身处地地着想,她对着谁都能首先将她自己当成一个暂住的客人。客人,一般对谁都是构不成威胁的。

向晚走进客厅,就遇见了席家的主人,席氏重工的掌权人,席正惜女士。

向晚向她问好:“阿姨。”

这就是向晚的懂事之处了。在席家九年,作为席家名义上收养的孩子,向晚从来不会来一句“妈”之类的称呼。人家收养你,不见得是自愿的,多给你一双碗筷,也不见得就是喜欢你。向晚始终将自己放在了席家“局外人”的位置上,正是这一点,使得九年来,席母虽从未对她嘘寒问暖,但也从未苛待过她。

席母对着她点了点头:“今天降温了,你卧室的被子和毛毯,章伯给你换过了,你去看一看是否合适,有不妥的话再去找章伯,让他给你解决。”

向晚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好的,谢谢阿姨,我这就上楼去看一看。”

席母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叫住了她:“晚上家里会来一位客人,很重要。我告诉你一声,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

九年的自保与自处,令向晚练出了甚好的处世直觉,当下给了她保证:“我会留在房里,不会出来打扰到阿姨的。”

上楼的时候,向晚遇见了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

“哥。”

席向桓正从书房走出来,拿着文件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向晚的声音,好似再恼人的事在她面前他也会将它缓一缓。当即笑了,迎向她走过去。

“回来了啊?”

“嗯,”向晚打量了他一眼:“又熬夜了啊?身上还有烟味,还抽烟了吗?你不要太辛苦啊,身体最重要了。”

席向桓肯定似地点点头:“这检察官当得果然不错,观察细致入微,把我当嫌疑人审视过了吧?”

向晚虚应着笑了下,没说话。

她想这怎么会是检察官的审视呢,这分明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才会有的观察力啊。她把他看得那么透,用了多少本事,费了多少时间,都搭上了她一整个的青春了。他好不好,他快乐不快乐,这些年来她都是第一个知晓的。她能依靠的不多,既没有亲兄妹的血缘,也没有亲人的名分,她没名没分的,只能靠眼看,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就这样看着他看了九年,都看出了一段很苦的感情来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一如这九年来什么也没说一样,对他道:“我吃过晚饭了,先回房了。”末了,又加了句:“晚上家里有客人,我就不出来了,你们忙。”

席向桓沉默稍许,在她进房时叫住了她:“向晚。”

“嗯?”

“委屈你了。”

“……”

席向晚心尖滑过一股暖流,用力地摇头。

这怎么能叫委屈呢,都被他看见了的委屈,就不是委屈了。真正的委屈是很高贵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的,在她心里藏得好好的。她要把这些真正的委屈都一个人扛稳了,这才能让席向桓过得更好。

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半年前,席向晚一定会告诉那一晚的自己:今夜不宜出门、不宜出门、不宜出门。重要的事说三遍。

然而线性时间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不可逆转。所有人,都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

晚上十一点,向晚饿了。

她晚熟,拥有一个还可媲美处于发育期的身体,一饿就醒,一醒就饿。再加上白天工作量大,她的胃就像一个黑洞,一段时间不填就强烈抗议。向晚抚着胃安慰它:“再忍一忍,好不好?忍到明天早上就有早饭吃了。”

小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声。

向晚服了。这真是大小姐做久了,在席家没有挨过饿,这一点程度就忍不了了。向晚又暗自躺了一小时,磨磨蹭蹭躺到了十二点,终于爬了起来。她穿好衣服轻声走下楼去厨房时带着点侥幸心理,这都十二点了,日理万机的领导人都该睡了,还能撞见什么人呢?

她就这样怀揣着这一点侥幸心理,大胆又极小心地煮了一晚麦片粥,给自己乘好后捧着碗就往楼上房间走。就在端起碗的一瞬间,厨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温润客气的声音传来:“我们来者是客,叨扰到了这么晚。这样吧,就由我来给大家准备夜宵好了。正好趁这时间,剩下的一些合作问题各位也可以边吃边谈。”

席正惜女士用爽朗的笑声承受了这番好意,这是冷若冰霜的席董事长最恭维的表示了:“韩特助亲自下厨,我们可真是有福了。久闻唐总监有一位万能型特助,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

众人客气的谈话在席母打开厨房灯时戛然而止。厨房内大型的中央吊灯此刻就像审问室的聚光灯,齐刷刷打在了向晚脸上。众人的目光也顺着这道强光,一同落在了她身上。

“……”

意外来得太快,向晚都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她实在太没有战斗力了,胃里饿着,脑子懵着,为了下楼不发出声音还没有穿鞋,正露着一双冰冷的脚丫……

向晚懊悔地闭上了眼睛,又立刻睁开,将自己从这懊悔中迅速抽出来。她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很快,起码不拖席家的后腿。她不会知道,她这一个小神情,已经全数落入了对面一个人的眼里。

向晚恭敬有礼地弯了下腰:“唐总监,您好。”

受了她一鞠躬的男人猛地一愣,反应过来时头皮都有点发麻,上前一步扶起她:“我不是,我姓韩。”

“啊……”

她下意识地就往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陌生人看去。

两人视线相交,向晚愣住了。

太年轻了。

她看了他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也穿出锦衣玉食的气质。他往那里一站,那里就是中心,席母围着他,席向桓陪着他,他的万能型特助为他开道,他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让所有人都替他说了:这里,他说了算。

男人适时地笑了下,出声替她解围:“这位是?”

贵客就是贵客,一开口,就有席母亲自回应:“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向晚。考取了检察厅,在那儿工作,很刻苦、很令人满意的一个孩子。”

气氛一下就缓和下来了。家庭话题嘛,永远不会令人紧张。男人很有礼地适时向她伸出了左手:“席小姐,幸会。”

向晚盯着他那伸来的一双手,把“受宠若惊”四个字体会得淋漓尽致。这是连席母都亲自在深夜逢迎的贵客,这样一个贵客,屈尊有礼地对她说“幸会”,快把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您好。”

她不疑有他地立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暖,骨节分明,这是一双很贵气的手,多少生杀都掌控在这双手里了。就是这样一双手,与她握一握之后没有立刻放开她,握着她的手温和地对她道:“天气冷,小心受凉。”边说边往她光裸的双脚看了一眼。

向晚“哎、哎”地答应着,人却往席向桓身边靠。

男人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眼前这对男女。

他听到她软糯的声音对席向桓讲“我回房了啊”,席向桓点点头,人前不宜有太多表示,暗中给了她一个“好好休息”的眼神,顺手将她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拍了拍她的肩就让她上去了。

男人收回视线,心里明白了,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

席母还在招呼他:“席家不比唐家,这会儿只有燕窝粥了,不知是否合唐总监的胃口?”

他将视线从刚才那一对“兄妹”那里收回来,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极恶也极坏的念头。他笑了笑,含义不明:“席董事长,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来厨房,是为了喝粥的吧?”

厨房里的其余三人都停了下动作,包括他的特助。

席母试探地开口:“您的意思是?”

男人缓缓踱着步,将手里的好牌一一亮在谈判桌上:“贵公司急需的三十亿周转资金,我可以一步到位全数注资进入,不以债权形式,而以股东方式入股。并且,贵公司的董事会席位我也只要求保留一位即可,一切经营决策,唐盛不会参与。”

这几乎就是一个不会做交易的老实人才会在谈判桌上放的筹码。

而这个男人,从来就不是不会做交易的老实人。

席家母子一时间都没有开口,似在判断他这话里有几分可信。男人笑笑,叫了声:“韩深。”

韩特助将他的意思补充完整:“三天之后,唐盛会对外出具一份关于席氏重工的评估报告。席董事长,有句话您应该听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两种霸权,一是美国,二是美国的评级机构。而唐盛,是唯一和后者在全球评级领域可以与之抗衡的存在。席氏重工遭遇华尔街下调评级的危机,唐盛的注资和出面,可以一力将局势扭转和改变。”

这话不是炫耀,而是事实。

只有事实,才能让席家母子心悦诚服。

相比席董事长的喜悦之情,此时的席向桓可说是忧虑的。眼前这个男人从不做亏本交易,他的动机、行为、举动、城府,都让席向桓抱有天性的反感。这会儿,席向桓终于忍不住了,冲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男人笑了。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方才席向晚喝粥时用过的一把勺子。属于她双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让他体内属于男性的征服欲不可抑制地升了起来。

席向桓脸色大变:“唐辰睿你——!”

他像是存了心,要与他正面开战。听见席向桓的怒不可歇,他转身一笑,眼中透着露骨的欲望。

“席先生,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他笑得漂亮:“我的司马昭之心啊,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向晚是在与席母的一番谈话中得知“订婚”这件事的。

事关她一生的幸福,过程却并没有太多冲撞、纠结和起伏。席董事长在这件事上展现了惊人的说服力,事实上,她只用了三句话,就让向晚无地自容。

席母五十六岁了,拿出了一个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人该有的老态,对她开了口:“向晚,席家……不太行了。”

下一秒,她又拿出了席董事长的威严,将她九年的感情亲手斩断:“席家的继承人席向桓,一定会有属于他责任内的婚姻,你懂吗?”

说完,她恢复了一个即将花甲的老太太该有的力不从心,恩威并重又无可奈何地从她那里讨了一份情:“向晚,席家养你九年。”

向晚无地自容极了。

她尚未有机会开口,就已经先在心里投了降。

她最终仍是去了一趟席氏重工,她要找席向桓问一问。

她在去的路上已经把结果都想好了,如果席向桓默认了,她一定就答应了,她会答应得干干脆脆、爽爽快快,一并将他从她生命中去除了,全身心地尝试接受另一个男人;如果席向桓强烈反对,那她也就不躲了,她会同样将对他的心意表明了。席家回不去了,何不成全自己一回痛快呢。

但她没有想过,她连席向桓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被断了勇气。

斩断她勇气的是一记巴掌。

席母对亲生儿子的一记响亮的巴掌。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个性温和的席向桓反抗母亲的强烈声音:“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拿向晚的幸福去换席家的未来。您要这么做,那么抱歉,我辞职!您不想想,当年是谁害得她无家可归……”

就是在这句话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传了出来。仿佛被人戳中了多年不好的伤心处,席母怒不可歇的声音响彻办公室内外:“席向桓你给我搞清楚,我们席家可从来没有欠过她什么!”

……

这一晚,向晚到最后也没有见到席向桓。

她沉默地离开席氏大楼,没有再回望一眼,背影透着某种名为献身的悲壮。

在这一天之前,席向晚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接受另一个男人,而同时,心里也没有将席向桓去除。这是一个对人对己都很不负责任的做法,近乎卑鄙。但席向桓为她承受的那一巴掌,将她心里悲壮的基调都定稳了,旁的别的感情从此全都进不来。

席向晚再次见到唐辰睿,是在订婚前一晚。

某国际品牌总店经理亲自打电话给她,邀请她今晚来店试装,并且告诉她,她的订婚礼服由该品牌负责,明日就是订婚宴了,若今晚试装有问题,还来得及改。向晚头一次收到如此隆重邀请的电话,“哎、哎”地应了两声。

那晚她和程亮出了趟现场,逮人归队时不可避免地动了下手,办完事后向晚想起晚上的邀约,一看时间已晚,立刻向程亮借了辆摩托车,油门一踩疾驰而去。于是当她到店时,众人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形象:一位灰头土脸、天生地养、和精英气质的唐辰睿形成文野之分的未婚妻小姐。

安怀宣转头,对一旁的唐辰睿笑道:“真是一位不给面子的小姐啊,我亲自邀请,还能迟到三小时。”

唐辰睿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徐徐应道:“请得动这一位小姐,你的面子已经很大了,我的电话她从来都没接过。”

安怀宣大笑,颇有同情意味地给了他一个“多保重”的眼神。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定律,两个不熟悉的人之间,如果有第三个更陌生的人存在,那这不熟悉的两个人也能立刻熟起来。向晚这会儿就处于这种心理状态,她没有见过安怀宣,唐辰睿倒是见过一面的,方才被安怀宣四两拨千斤地戴了个“迟到”的罪名,向晚不好意思极了,走过去对他抱歉:“对不起,我刚从现场赶过来,让你久等了。”说完,见到唐辰睿仿佛见到了亲人,对他又保证了一遍:“是真的啊。”言下之意是陌生人不信她,他也要信她,他们之间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了。

唐辰睿龙颜大悦。

“没关心,迟到一会儿而已,不要紧。”

“……”

安怀宣听着唐辰睿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声音,无语了半晌。是迟到了三小时啊朋友,在唐辰睿这种惜时如金的人眼里,还能是“一会儿”?

正说着,设计师已经将订婚礼服拿过来了。安怀宣指示人带向晚进礼宾室试衣服,被唐辰睿出声拦截:“不用了。”

向晚本来就被几位设计师簇拥着的阵仗弄得手脚不安,听见他这么说,立刻机灵了起来:“对对,不用了。”

“我陪她换就好了。”

“……”

向晚一脸震惊:我跟你熟吗?

安怀宣大笑,觉得这两位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顺手将礼服递给唐辰睿:“你的未婚妻被你吓到了。你慢慢陪啊,唐总监。”

礼宾试装室灯火通明,水晶灯奢华精致。

唐辰睿拉了拉她的手,向晚本能地一挣,挣脱了。唐辰睿笑了:“你好像很怕我?”

“……”

你试试被人鱼肉的滋味?

出乎向晚意料,他并没有急着要她换衣服,将礼服挂在一旁,拿了两个OK绷和一瓶酒精棉花过来,招呼她在身旁坐下:“这里。”

“啊。”

向晚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漫应了一声。

唐辰睿向她伸手:“右手给我。”

她伸手。

他握住她的手。这是他第二次握她的手,多奇妙,前一次握手还是陌生人,这一次握手已是未婚夫了。向晚有些看不明白他了,什么样的企图才能让这个男人不惜用巨资换这样一个和她握手的机会。

他将她的右手衬衫袖口翻上去,手肘处细碎的伤口见了天日。他什么都没问,用酒精棉花替她消毒,再用OK绷包扎好。向晚抬头看他:“你怎么会知道?”

唐辰睿笑一笑,没有回答。

很多日子以后,当席向晚终于明白他心里装了多少的她,装了多久的她,才懂得,“情有独钟”原来是一个古老的词。

他与她清淡地聊天:“男朋友有吗?”

“……”

向晚小心翼翼地求证:“我现在的男朋友,不是你吗?”

“我是说遇到我之前。”

哦,这样……

向晚摇摇头:“没有。”

“那有很好的两性关系伙伴么?”

“……”

向晚呛了一口冷空气,咳了几声把脸都咳红了。倒是唐辰睿笑了,像是没料到她能经不起撩到这种地步,放下手里的酒精棉,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向晚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窘着脸答:“没有。”

唐辰睿点点头:“这样。”

看着他喜怒都无的表情,向晚想了想,问了句:“那你有吗?”

“嗯?”

“你以前,有情人吗?”

“我没有情人。”

向晚脸上有些微微的笑容起来了,但还没真正笑开到了半途就落了下去,像是为他的这一个答案而心生安慰,转念又怀疑他这答案有几分可信。向晚在心里惊了一下,为两人之间迅速向前发展的关系而不安了起来。

“你对旁人看起来很容易相信的样子,”唐辰睿玩味地盯着她:“对我倒不是。”

因为旁人比较可信,你不是啊。

向晚在心里说了一遍,嘴上当然是不会说的。

“我……有话想对你说。”

“哦?”

“嗯,虽然我没有过男朋友,但我可能……有喜欢的人。”

唐辰睿笑了下,连眼睛都没抬。

“是吗。”

“嗯。我说的喜欢不是男女间的那种喜欢,不是爱情,就是纯粹的信任那样的喜欢吧。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因为他对我很好。嗯,我自己也说不清……”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我有责任对你坦白。所谓订婚,不坦白这些话,对你来说不公平。”

唐辰睿觉得很有意思。

“那么,你想过坦白后的后果吗?”他抬眼看住她:“我不见得会接受,我迁怒起来的话,你怎么办呢?”

向晚被问懵了。

她有一瞬间的懊恼,难道还指望他能像宠老婆一样宠她吗?唐太太的位子还没坐上去,她倒先提前试试这特权好不好使了。

她沉默了会儿,小心求证:“你生气了吗?”

唐辰睿给她的手肘处贴上OK绷,放下酒精棉,站了起来。

他走过去拿礼服:“脱衣服,先试一下好了。”

向晚不习惯与他独处,更不习惯与他独处时宽衣解带,听了他的话也没动,用一个不太灵活的脑子满地找退路。

唐辰睿将礼服递给她,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转身,声音幽幽地传来:“我不会转身,你换你的。速度太慢的话,就不能怪我转身过来帮你了。”

向晚无语了会儿,手脚麻利地开始试礼服。

这是一件抹胸及地小礼服,纯净的白色,缎带上镶嵌碎钻。向晚穿好它很是费了些功夫,她在心里纳闷,世界上的有钱人为什么总爱给自己找一些锦衣玉食的痛苦,将一件衣服也能设计得如此复杂。向晚反手系缎带,身后一双手及时帮了她一把。

“……”

她微微偏头,就看见了唐辰睿。

他正站在她身后,手势漂亮地将缎带在背后系成了一个蝴蝶结,又顺势将背后的拉链替她拉了上去。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的肌肤,向晚却没有感受到他有刻意的停留。他将一个满含欲望的动作做得光明磊落,向晚不禁去想,若他们之间换一种更平等的方式认识,她现在可能已经对他满是好感了。

他将她绑着的马尾辫散了下来,长发及肩,落地镜中出落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唐辰睿看着镜子里的人,语气温柔:“喜欢吗?”

向晚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她不得不拜服于唐辰睿的审美观,同时也不得不拜服于唐辰睿的雄厚财力,他的审美和金钱一股脑地砸在她身上,竟真的将她这颗小白菜砸出了另一个人格,一个惊艳于世的人格。

向晚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垂下的缎带:“喜欢。但是,太不适合我了。”

“适合的,”他转身,看住她:“我将来的唐太太,适合这样子被人宠爱才对。”

“……”

向晚懵了下。

过去人生,二十多年,她从来没有听过一句男生的表白,自从遇到了唐辰睿,算是一次性全听完了。她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说情话好比画泼墨山水,铺上纸,倒上墨,山山水水就全出来了,也不顾及一旁的人该是什么感受,真真假假都难辨。

唐辰睿拍了拍她的肩,脚步一旋准备出去:“我让设计师进来看一下,衬礼服的配饰也要今晚敲定。”

“哎,”她叫住他:“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唐辰睿像是刚想起来还有那回事,不以为意。

“那个啊,正常。”

“呃?”

他正准备推门出去,站在门边手握门把,对她笑得很温和:“女孩子长到那么大,心里有一两个喜欢的人,很正常。我没有情人,是因为我对这种事兴趣不大。至于你以前喜欢过谁,那是你的人生,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

真是知识份子啊,多么讲道理……

“不过,”他清浅地提醒她:“那些感情,到此为止,懂吗?”

“什么?”

唐辰睿笑容未变,眼神清冷了几分,对她道:“之前你的人生由你做主,所以你以前喜欢过谁,爱过谁,这些我都不会管。但从今天起,不行。”

……

当红副市长龚林海的落马,牵连出C城一干人物,连着三个月,检察厅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方式洲顶着压力将一句“查到底!”吩咐了下去,手下一干精英强将被方式洲的威严和勇气震得不行,豁出去了命也要一查到底。

这一晚,几个人从现场回来,在街边小店叫了几碗面,一顿猛灌之后程亮提议:“晚上去唱个K!不行了不行了,精神压力太大了,我三个月没怎么睡好了。”

“我不去了。”

席向晚头也不抬,声音是从面碗里发出来的:“你们去吧。”

程亮和简捷对视一眼。

有些事不用说破,他们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自从庄雨丰出事之后,席向晚再也没有参加过这类娱乐活动。当年当她还是个生涩略带别扭的新人时,就是庄雨丰将她带进融入了朋友圈,带她参加聚会、陪她双人对唱,把她变成了如今这一个在检察厅游刃有余的检察官。这就是庄雨丰的好,也是庄雨丰对席向晚的恩,席向晚是需要有人带一带的那种人,庄雨丰适时地就做了她生命中的这一个人。

简捷还想说什么:“席向晚,我说你啊……”

“我吃饱了。”

向晚不等她说完,起身站了起来,戴上手套和头盔,对剩下的两人道:“钱我已经付过了,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今晚真有事。”

“……”

机车轰鸣,很快地人就不见了。简捷和程亮无语地对视一眼,给了席向晚一句“死心眼”的评价。

席向晚在机场候客大厅前停下,天色已经全黑了。向晚左脚点地,将机车熄了火,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右脚跨下车,把车推入停车场。

乘升降梯来到候机大厅,巨幅的电子屏幕上,向晚的视线落到了一个航班信息上:MU704,凌晨一点半到,目前状态是正点到达。向晚唇角微翘,有一丝喜悦流露。她知道,这班航班上,有今晚从美国回来的庄雨丰。

自庄雨丰受伤辞去检察官的职位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很寥寥了。庄雨丰似乎刻意和她保持了距离,向晚每次打电话给她,她总说“挺好的”,向晚故作轻松地邀请她“什么时候见见面吃饭呗”,她也总说“下次吧”。就是这样淡淡的语气,让向晚明白了,庄雨丰的“挺好”和“下次”都是同一个意思,都是拒绝她的说辞而已。

两个亲密无间的战友,忽然客气了起来。原本向晚不明白,直到后来,她在下班路上无意间撞见,庄雨丰正从一栋写字楼里走出来,右手单手抱着一叠面试简历,永久性受伤的左手垂在身侧,无力又无望,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得七零八落。向晚忽然就明白了,或许不打扰才是对庄雨丰最好的尊重。

那天她迅速地转了身,避过了和庄雨丰见面的机会。从此以后向晚都只给她发短信,有时几个字,有时长长一封,多半都是逢年过节的问候,也因此向晚开始特别盼望节日,只有过节时她才能借着节日的名义给庄雨丰多发些消息也不会显得突兀。

庄雨丰去美国治疗的事还是她不久前刚刚得知的。

那天她发短信给她,叮嘱她天冷了注意穿厚衣服,她记得庄雨丰以前酷得很,再冷的天也是一件衬衫加外套就完事了,但向晚总是觉得,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酷了,她要好好待自己才行。向晚编这条短信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发送出去时也没指望会收到回复。意外地,一分钟之后,回复就来了。庄雨丰的短信言简意赅:我在美国,挺好的。

这条短信让向晚开心了一晚,连晚上被唐辰睿拖过去抱着睡时也没有反抗,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愉快地睡着了。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唐辰睿那晚被搞失眠了。向晚从没有对他有过如此亲密又自在的表示,第一次拥有,让唐辰睿陡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整晚,他连个姿势都没换过,第二天连手都抬不起来,在唐盛被韩深看见了,韩特助很是稀奇地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向晚是在上周得知庄雨丰要回国了。

这个消息还是简捷告诉她的。身为简家唯一的大小姐,简捷在特定场合总是能充分发挥她的大小姐特权。简氏企业的董事长、简捷的父亲简海成近年来心脏一直不太好,定期会去美国做检查,简捷像条小尾巴似地就跟去了,一边做大孝子,一边拿着她辛苦当检察官挣来的那点小钱去美帝国主义扫荡一回。

简捷回国那一天,特地告诉向晚:“知道吗?我在美国遇见庄雨丰的医生了,据说她下周回国。”又像憋足了一口郁闷之气,继续告诉她:“庄雨丰那家伙,硬是没被我逮着见面。自从她走后,要见她一面可真难,你说她是不是把刑侦技巧中的反跟踪那一套都用到我们身上了啊?”

向晚自动忽略了灰色的后半句,认准了充满希望的前半句。

当晚,席向晚就干了一件身为一个检察官不怎么该干的事:在网上倒卖航班信息的人那里,买到了庄雨丰的回国班机号。

这是一条已经成熟的灰色产业链,向晚没费多大功夫就加上了一个航班票贩的QQ,票贩在那边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各类明星航班信息,知道她是想去机场接人还免费给她普及了如何蹲点才能在最好的角度抓拍到明星。向晚报上她想要的航班,票贩在那头一看“庄雨丰”三个字,无语了半天,跳出了一句确认,“不是明星啊?”,向晚“嗯嗯”地含糊了过去,票贩愣了一会儿,让她等会儿,不是明星的信息还得加收三十块,这比明星的航班号可难查多了。最后两人以四十五块钱成交了这笔生意,票贩本着生意人精神多给了向晚很多信息,希望下次她还能光顾他。

向晚把航班信息记在手机行程表里,每天看一遍,滚瓜烂熟。

其实,她也不知道在机场接到庄雨丰之后两人之间会说些什么。她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平日里闷着的时候更多,虽然唐辰睿常常笑话她“被逼急了口才不错嘛”,但向晚明白,那样的时刻并不会有很多。或者,她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多说,一句“好久不见”,就可以概括所有的意思。很难说这里面是否有赎罪的意思,但席向晚明白,即便当日庄雨丰不是为了替她出战而受伤,她今日待她也仍然会是这样。

凌晨的机场,人声稀少。进入半夜,旅客大厅内空旷安静,偶尔响起航班信息的播报声。每响起一次,向晚就警醒一次,往接机口望。

时间早已过了凌晨一点半。

向晚站在接机口等,拿出了检察官蹲守疑犯的老本行,每一个人出来,都在她脑中迅速地过一遍。凌晨两点半,飞机准点落地一小时,接机口渐渐没有人再出来,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向晚来回望了好几遍,最后去找了工作人员,被告知MU704的客人已经全部下飞机,没有人滞留在机场。

向晚在机场来回跑了数回。

她停下脚步,大口喘气,背靠在接机口的栏杆上仰头一望,漫天的星光透过透明玻璃房顶一夜陨落。向晚终于明白,庄雨丰根本没有回来。

一杯热巧克力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愣住,视线从上至下,最后停留在握着这杯热巧克力的手上。

这双手,她见过很多次,这是一双非常贵气的手。

这是唐辰睿的手。

年末,向来是唐辰睿最忙的时候。这段时间,既是身为唐盛执行人为雇员和关联方交出一年成绩的时候,也是身为唐盛第三代执行人为公众展现企业社会责任的时候。论坛峰会、慈善晚宴、股东大会,哪里都离不开这一个唐盛招牌人物。

向晚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商业中心的巨幅电子屏幕上,财经连线的主持人正在这座城市的金融中心直播年底压轴的一场巨头峰会。画面一转,镜头对准了正在演讲席上的人。主持人在画面外冷静评价:“身为唐盛第三代中心人物,唐辰睿用五年时间,经受住了来自公众全民从理性到感性的全面审读。”

这一个凌晨,这一位唐盛第三代执行人,就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杯给她的热巧克力,问她冷不冷。

一瞬间,向晚有一些感动。

两人一体,世界都成了无关的背影,仿佛从此以后可以决定她悲欢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了。

她站直身体,收起了方才的失意:“你怎么来了啊?”

唐辰睿一笑,不答,将热巧克力塞入她手中,双手顺势包裹住她的手。

“这么冷?喝了它。”

“嗯。”

她真的有些冷,喝了一大口。顶级热巧克力的香醇瞬间化开,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暖到了心里。这感觉在冬日凌晨实在太好,向晚又喝了一大口,笑了:“怪不得常听人说,恋爱离不开热巧克力,因为它给人温暖。”

唐辰睿双手撑在栏杆上,将她圈在胸膛这小小的四方之地,俯下身与她对视:“原来你也承认,跟我是在恋爱了?”

向晚呛了一口热巧克力。她看见唐辰睿眼中的笑意更甚,明白眼前这人得寸进尺的本事,她避开他进一步的调情,问:“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啊。”

唐辰睿非常坦率:“你那天用了书房的电脑跟票贩交易,拿到了庄雨丰的航班号,没有删除浏览记录。”

向晚脸红,同时升起对他的鄙视:“你也好意思啊,我没有删除,你就去翻我的上网记录?”

“小姐,”唐辰睿做坏事和好事都是同一个态度,坦率得不得了:“我的书房电脑和我的行动电话是绑定的,无论谁在上面做了些什么,我这边都会同步收到备份。这一点,我们同住第一天我就对你讲过的,是你自己没有听啊。”

向晚那个朴实的脑子,很是费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这里面的严重性。

“哎,你!”

向晚不淡定了,脸上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额头上生生冒出了汗:“也就是说,我在那台电脑上干过什么,你都看见了?”

“啊,看见了。”

“……”

向晚急了,上前一步差点撞到他的胸膛:“你太差劲了吧,只说一遍,你怎么不再告诉我一遍这件事?”

“说第二遍你就会记得?”他反问:“那我说了两遍我们结婚吧,你同意了吗?”

“你等等,这性质不一样吧?”

唐辰睿笑了,难得地良心发现,不再欺负她了:“好了好了,你放心,你用那台电脑的次数那么少,我根本没查过几次。真要说起来的话,反而还是韩深之前过来用得次数更多一点。不过他比较无趣,除了在上面打桥牌,什么都不干。”

“……”

向晚无语到了极点,为善良的韩特助捏一把汗。

唐辰睿摊了摊手,告知她:“所以呢,我就过来了。”

“凌晨两点半,你不嫌累啊?”

“你也知道凌晨两点半了啊?”他笑笑,看着她:“出差回家,凌晨两点半了,未婚妻也没回来。席小姐,你说说,我除了过来找你之外,是不是做什么都会显得很不仗义?”

向晚瞪着他。

她发现他真是一个擅长用反问句的家伙,每用一次就能将她一次,连用好几次就能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死她了。

“我没接到庄雨丰。”

到了这时候,跟这个人,向晚反倒释然了,好似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用藏。

“也许是查错了航班。也许,是她知道了我在查她,她不想见我,所以临时换了航班。总之……”想了想,又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吧。”

冬日凌晨,气温低,手里的热巧克力渐渐凉了。向晚摩挲着纸杯,贪恋手中这最后一点温暖,冷不防被人握住了。

唐辰睿掌心的温暖迅速传进她的手心,他搓着她的手,靠在栏杆旁,不紧不慢地对她开口:“据说,每个人体内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密码,要到了一定年纪,才会启动。有些人很早就懂,有些人很晚才懂。那么席向晚,你二十六岁,有自己认识情感的坐标系吗?”

向晚楞了会儿。

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无论是认知事物的能力,还是认知情感的能力。她笨拙、缺乏创造性、带着一点点的寂寞,普通人有的暗淡,她都有,普通人有的亮点,她乏善可陈。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就对自身有了这一程度的了解。就是那一年,父亲失了踪,她对旁人讲没关系,等折完一瓶千纸鹤爸爸就会回来了,从此她都在快要折满一瓶的时候偷偷扔掉几只。她连哭都来不及学会,就失去了能够哭泣的机会。没有人告诉过她,举目无亲的一个她,哭了之后无人安慰她该怎么办。

夜风中,她有些无措。

“对我来说,阿姨是重要的,因为她收养了我;哥哥是重要的,因为他对我好了九年;庄雨丰是重要的,因为她教我在工作上站稳了。失去任何一个,都会难过吧。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的情感坐标系,就是他们吧。”

“那么,你自己呢?”

“什么?”

“一个人如何认识自己,才是这个人全部情感的良心。席向晚,你有好好认识过自己吗?”

她抬头看他。

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讲这些,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有。在她尚有少年情怀的年少时光,她曾认为这个人会是席向桓,教她爱人,与她谈心,当她过了少年期后,她才发现,席向桓没有。连席向桓都没有做过的事,唐辰睿却来做了。这一个被政商两界都形容为主导强势的男人,却在这一个万籁俱静的凌晨,教她认识自己,告诉她只有自己才是最需要去负责的那一部分。向晚看着他,心里某种情感的缺失终于被填补。她不懂他作为商人的胸怀该是怎样,但她懂了,他作为男人、也作为情人的胸怀已经呼之欲出。

“我会珍惜自己。”她对他承诺:“就像珍惜阿姨、哥哥、庄雨丰那样。”

唐辰睿笑了。

这或许不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子,却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任何人站在她的立场为她着想,她都能迅速地捕捉到,接受并且感谢,这是席向晚的特别。

他单手搂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话题到此为止,这是他和她的默契。

“很晚了,走吧。”

“嗯。”

向晚习惯了他,顺势靠在他怀里。

两人一路走出候机大厅,谁也没有说话。向晚升起些陌生的情愫,好似在星光寂静的凌晨,不说话也是一种表达。

“对了,刚才忘记说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向晚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对他道:“还有你,你也对我挺重要的。”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席小姐,你要让我受宠若惊了。”

向晚也笑了,他这么不当真的态度将她方才的紧张都打散了,顺口对他道:“毕竟和你相识一场,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唐辰睿偏头一笑,没说话。

向晚呼出一口气。也对啊,像他这样的人,她该紧张什么呢。他手里有那么多好东西,他还在意什么呢。

很久之后,唐盛第三代执行人解除订婚,当事人在拉斯维加斯的顶级夜店大醉了一场。

夜店里玩真心话大冒险,几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用诱人的英文问他,唐总监的爱人是谁,又有熟谙东方文化的酒保转而用文雅的方式问他,也就是说,唐总监的情感体系是谁。众人大笑,纸醉金迷的地方承受不住深刻的问题。谁知他却给出了一个名字:席向晚。

没有人明白,这一个比谁都清醒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的男人,还是比任何人都快地输了。

周五,晚间九点。

唐辰睿走出会议室,吩咐身后几位高管最近需要尽快落实的要点,便挥挥手表示放人,说了声“各位,周末愉快”。几位管理层如蒙大赦,一一告辞。

韩深跟着他走进执行总监办公室,忍不住提醒他:“别人能撤,你可不能啊。”

唐辰睿一脸无辜:“我说了我要撤了吗?”

“你不打算开溜你拿车钥匙干什么?”

“……”

唐辰睿扶额,无语。

他放下钥匙,走过去顺手扯松了韩特助的领带,声音在他耳边飘来荡去:“听我的,找个女朋友吧,啊?周末把心思放在女朋友身上。”老盯着他干什么。

“唐辰睿,你当我愿意看见你啊。”

韩深没好气地把手里一叠资料甩在他手上:“刚得到的消息,大业务,搞不好事关唐盛半年的盈利。”

唐辰睿不可置否,掂量了下手里的资料,没打算看。

他这个特助他最明白,认真、负责、工作上心,缺点也就是太上心了,以至于有时讲话会忍不住夸张。说话时动不动就拿出些“严重影响”、“重磅”、“震惊”之类表示程度的词,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在韩深眼里事关唐盛无小事,但在唐辰睿眼里却不是,他在唐盛用五年的时间坐稳了第三代接班人的位置,被称为唐盛内部第一杀将,该见过的都见过了,能被称为严重事件的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来,韩深每次打报告汇报任务时,唐辰睿一看他那惊悚的标题就有种看见标题党的头痛。

唐辰睿摸着腮帮。

一个年底连轴转,又被他这负责的特助缠上了,他都隐隐觉得牙疼:“下周一再说,好吧?周末了,你好歹让我睡两天。”

韩特助冷冷一笑,姿态是居高临下的:“朱苟鹭的邀请都不看?”

唐辰睿动作一顿:“你说谁?”

韩深斜睨了他一眼:“复隆,朱苟鹭。”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

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笑容,而是那一种,旁人看起来十分美丽而他心里已经成型了无数种诡计的笑意。

“有意思,一尊大佛亲自上门。”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什么情况?”

韩深收起了方才调笑的样子,神情严肃:“简单地说,朱总邀请你明晚参加他的慈善拍卖会。”

“那么,复杂一点说呢?”

韩深有些没来由的担忧:“复隆的朱总亲自发来邀请,甚至没有经过公关部这种场面式的手续。在国内,复隆体量庞大,体系成谜,股权结构复杂到无人可解。复隆的慈善拍卖会更是盛事中的谜团,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流出过。有人说,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过这一拍卖会,只是复隆用来洗钱的方法而已。唐辰睿,盛情之下,总有内情,不得不防。”

男人听着,没有说话。

他拆开文件,清点了一下内页,重新放了回去,扔在桌上。

韩深瞪着他:“你不打算今晚拿回去先看一下复隆的资料?”

“韩深。”

唐辰睿截住他。

他拿了车钥匙,顺手捞起沙发上的西服外套,偏头一笑:“有一种人,外露的资料,都是他想让人看见的而已。如果你看了,就会先入为主地落了他的套。你的对手真正长什么样子,也许你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鸿门宴啊。你打算怎么办?”

“呵。”

他拍了拍特助的左肩:“鸿门宴?太抬举他了。复隆那点体量,还不在我眼里。”

在当代企业史中,复隆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案例。

它成名很早,早些年就以一种独家配方的保健品横空出世。与其他企业不同的是,在混乱的保健品市场上,复隆没有用传统的广告战、营销战来推广产品,而是坚守研发,在质量上做到了万无一失。在后来的保健品市场大萧条之际,只有复隆的产品反而被突兀地前置了出来,就靠着一条“质量为先”的天字第一号真理,复隆这个日后的商界巨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市场第一位。

与年幼的复隆打保健品大战时跌跌撞撞的姿态不同的是,成名后的复隆迅速舍弃了年幼时的青涩,它几乎是以极度低调的姿态完成了心理的蜕变,也完成了转型的蜕变。就是在这个时候,复隆核心人物、创始人朱苟鹭,开始了日后数十年的长袖善舞。

朱苟鹭有着一张和野心截然相反的忠厚面相,布衣粗鞋,见到谁都会先弯一弯腰。坊间传言,名不见经传的朱先生当年为了拿到一宗竞标合同,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每日清晨五点准时守在竞标负责人家门口,送上精致的早饭,对负责人鞠躬说句“早啊”,任嘲任讽不还手,第二天接着还来,把“以德报怨”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就这么件拍马屁的小事,人人都会做,但朱苟鹭不同,他一做就是三个月,而且绝不多话,把早饭送到位、把那句“早啊”说到位,他忠厚地笑笑然后就走,绝不多缠什么。三个月后,这个竞标负责人眼里“老实巴交、好说话”的人,如愿拿到了合同大单。

有意思的是,这事还有后续。

多年之后,已经崛起的复隆吞并的第一个企业型标的就是这家竞标单位,当年的竞标负责人被已经是“朱总”的朱苟鹭逼至绝境,跳楼身亡。据说跳楼当日,朱总就在不远处,点燃了一根烟,看着昔日求过的人纵身一跃。朱总掐了掐烟灰,对身边的助理说:“当年那三个月我被当成猪狗的忍辱偷生,他用一条命就抵了,真是便宜他了。”

就靠着这一副忠厚面相,和截然相反的杀气手段,朱苟鹭开创了属于复隆的一个时代。他将目光对准了日后财源广进的产业:房地产。自此,哪里是开发商天堂,哪里就有复隆的身影。而朱苟鹭之所以被称为一句“朱老板”,也不是浪得虚名,没上过几天学的朱苟鹭却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他敏感地发现在金融崛起的时代,只懂买房卖房是不行的,不懂点股权知识、不搞点交叉持股,一定会落人下风。于是,这一位复隆掌门人亲自操刀,用了数年时间织成了一张复隆控股大网,复杂程度无人可解,外界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

直到后来,被称为沿海媒体第一财团的《华夏周刊》第一次用“复隆系”称呼复隆的控股世界,瞬间引爆了舆论肯定,被沿用至今。在大肆引起舆论喧哗的那几天里,朱苟鹭很是不爽,叫来了法律顾问团,指名道姓要整一整写这篇报导的人。顾问团里有资深人士,悄声告诉他这篇报导出自“苏洲”之手,苏洲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苏小猫。朱苟鹭“啊”了一声,顿时就明白了。他立刻放话说那不用了,随她去写吧,能被唐家的苏小姐写一笔也是荣幸。

就是这样一条大鳄,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亲自在私人停机坪前撑着伞,盛情迎接唐盛现任执行人。

唐辰睿一袭黑色大衣,下机时韩深走在一旁替他撑着伞。朱总在第一时间笑着迎了上来,谦恭至极:“唐总监大驾光临,怎么好意思让唐总监的万能型特助辛苦撑伞,我来。”

韩深看了一眼唐辰睿,见他脸色不变,便心领神会地将手里撑着的伞移开了点,朱苟鹭手里的伞顺势顶替了这一个位置。这位传闻中正邪不分的巨头微微落后唐辰睿半步距离,替他撑着伞。

唐辰睿从善如流:“那么,就辛苦朱总了。”

“哪里。”

韩深汗颜。

真有他的,敢堂而皇之让复隆掌门人替自己撑伞。

一行人从停机坪离开,一路行至一栋庄园门口。门口并未有太多人把手,巍峨高耸的建筑已经把这栋庄园的地位都讲明了。

朱苟鹭陪着唐辰睿,穿过花园。花园里园丁正在忙,似乎见惯了这栋庄园的人来人往,微微颔首示意之后没有一个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整座花园只剩下修剪花枝、喷泉叮咚的声音。

唐辰睿的视线扫了一圈,道:“朱总这花园甚好,很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朱总一脸憨厚地笑道:“我这人呢,就是爱点花花草草,所以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之后,别的都没有,就这草啊树啊种得多一点。”

他这话说得谦虚,语调听上去还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像是赚了钱很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似地。韩深在一旁听着,看了他一眼。这人这样的态度,难怪成得了大事,多少人做得到成名之后还能低三下四过日子的。

只有唐辰睿在这会儿来了个转折:“哦?我看朱总有的最多的,不是这花草呢。”

“唐总监的意思是?”

“朱总有的最多的,应该是……”他伸手,遥遥一指:“通往这罗马庄园的密道才对啊。”

众人一愣,包括朱苟鹭自己。

在场的角色都不好惹,唐辰睿四两拨千斤一提醒,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韩深几乎是打了个冷战,他这才发现,这里即将举办拍卖会,从停机坪一路行来却未见一人,可见这栋庄园的停机坪不止方才那一个,出入口也不止这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纵横交错,复隆朱苟鹭的布局可见一斑。

朱苟鹭大笑:“唐总监,你金口一开,不知多少人要惶恐。”

既然被点破了,他也不瞒了。

“今日来我这儿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到了这一种身份,有点钱来玩、来办事,不想见人、不想被人知,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通往我这里的路,自然不会只有一条。大家互不照面,拍卖过程也是绝对保密,在所有的关口用金钱统一衡量。我做东,对客人的这点需求自然是要满足的。”

唐辰睿听着,走上台阶。

侍者推门迎客,唐盛年轻的执行人偏头一笑,兴趣与挑衅并存:“复隆究竟够不够我的胃口,就在今晚一见分晓了。”

朱总微微弯了弯腰,笑得眼角成了一个月牙形:“唐总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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