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h a p t e r 0 3
朱苟鹭今晚对唐辰睿的评价是很高的,甚至还有点看不太懂的敬畏在里头。
他见过的商业巨头不少,但凡手里的权势到了一个程度,出来谈事都喜欢带一两个美丽干练的精英白领助手,双方谈判时彼此入座,有美女的那一方一开场就能在气势上震住对方。只有唐辰睿是个例外,这么万里挑一的场合他只身前来,身边只带一个万能型特助,进场时甚至将韩深留在了门外,他推门而入,单刀赴会。
朱苟鹭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一件事:唐辰睿日后若不是最需要拉拢的朋友,就是最需要干掉的敌人。
这是一座精致奢华的视听室。
中央电脑全方位控制,巨幅屏幕正显示着拍卖主会场的画面和动态。视听室内陈列着名流画作和古董,水晶吊灯将璀璨的琉璃色渲染到了室内每一个角落。唐辰睿走进视听室,踱着步子转了一圈,给出评价:“朱总,好地方啊。”
“哈哈,哪里。”
朱总仍是谦恭的,将话都说得点到为止:“这栋庄园内一共有108间类似的视听室,可供108位客人同时竞拍。当然了,也有客人是爱露脸、出风头的,那么,主场拍卖会场就是为这一类客人服务的。主场内的人都可以被所有人看见,视听室内的客人则可以不被看见。现在的商业社会都讲究服务到位这个原则,我这里也算是顾客至上了。”
巨幅屏幕上正展出一件珠宝,主会场,主持人语调兴奋地介绍着拍卖品的渊源和历史。竞拍屏幕上不断刷新着竞价,跳动的数字触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唐辰睿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儿。
朱总笑着问:“唐总监,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唐辰睿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朱总不辞辛苦,特地邀请我到这里,不会只想从我口袋里赚一笔这样的小钱吧?”
朱苟鹭大笑。
“好,唐总监快人快语,那么,我也就直说了。”
他叫了声助理,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双手捧至唐辰睿面前,举着屏幕半跪,便于他查看。
朱苟鹭的声音透着一股隐秘:“这里面,是曾经来我这里参与过拍卖会的全部客人的资料。唐总监,这样的礼物价值几何,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信息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信息,最缺的也是信息,尤其是高级别的、隐秘的、价值千金的信息。唐盛能在世界金融秩序中站稳一席之地,靠的第一要义永远是信息不对称。唐盛有的,你没有,唐盛知道的,你不知道。就这样,在世界级的金融混战中,唐盛永远有打出底牌的最后一手退路。唐辰睿执掌当今的唐盛帝国,这个男人对信息的渴求和拥有,绝对是寻常人成千上万倍的量级规模。
朱苟鹭做事,一向攻心为上,对唐辰睿打出这样一张牌,他知道,他绝不会打错。
“唐总监,互惠互利的时候,我们不妨更坦诚一点。我送给你的这些资料里,政、商、内、外,巨头身家和隐私爱好,几乎全部涉及。这些资料落入你唐总监手里,你可说是如虎添翼。唐总监手里的信息网向来盛名,一点消息落进去,千丝万缕牵出来的就是一艘巨轮。试想,我这里这么多的资料落进去,会产生多大体量的回报。唐总监,难道你不好奇吗?”
唐辰睿笑了。
男人抬手,忽然合上了眼前的电脑屏幕。
单膝跪着拿着电脑屏幕的侍者一愣,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连忙向老板看去。朱苟鹭也被唐辰睿的行为弄得一愣,他没有会错意的话,唐辰睿的意思就是拒绝了。但,怎么可能?他拒绝得了这么大诱惑的一笔交易?
唐辰睿起身,在巨幅拍卖屏幕前踱了几步,声音锋利:“当然,我好奇。只不过,我好奇的是,C城原副市长龚林海的中道落马,究竟给了复隆多少压力,让朱总不惜开出这样的价码,要借唐盛的手来灭火?”
中年男人身形一震,往唐辰睿的方向扫过去一眼。是那一种,被人说中目的想要灭口的眼神。
场面静默许久,朱苟鹭不动声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唐辰睿说的那番话,是在诈他。若是他露出半分动摇的神色,他就被唐辰睿捏住了七寸,要翻身,就难了。但当他看向他时,他心里的那点怀疑又一点点地塌陷了。唐辰睿讲得不多,点到即止,但就是这三两句点到即止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刺中复隆最隐秘的秘密。
“复隆近年试水的会所服务,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赌场娱乐业,最大的客户来源是哪一类人,相信不用我多说,朱总是最明白的。龚林海就是其中一位,这样的大客户,要服务好,自然不止在赌场,复隆不可避免地会被陷进去。龚林海的人际关系网有多少,复隆就要见眼色行事多少。这些年靠着这张大网,复隆得的利益不算少,但如今的问题是,这张网被一举攻破,逐一落马,作为幕后重要合作方的复隆,处境的微妙和危险,相信朱总是最明白的。”
“哦?”朱苟鹭负手,眼神渐渐阴郁:“这么说,唐总监在赴约之前,就已经猜到我请你来的目的了?”
“不然呢?”唐辰睿偏头一笑,看上去无辜得很:“唐盛作为金融秩序中公平的第三方,在这个时候如果进入复隆,操刀赌场业务的资产重组,就可以将和龚林海有关的部分全部出清。复隆还是可以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复隆,你朱董事长也还是可以做一个和龚林海毫无关联的商人。这个道理朱总明白,我当然也不能做个糊涂人,你说是吗?”
朱苟鹭大笑,胸腔震动。一旁的侍者听着这笑声,不寒而栗。
“唐总监既然把事情挑明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必了。”
他收起最初的震惊,及时调整了被人将了一军的心理状态,重新衡量起双方谈判的可能:“我的意思就是唐总监说的那样,如果唐盛接下这笔交易,酬劳方面,唐总监开口就是,我这台电脑里的绝密资料,也一并是你的。”
“朱总,我的意思,刚才已经很明白地表达过了。”
唐辰睿扫了一眼侍者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隔空做了一个合上屏幕的动作。这是一个拒绝起人来姿态利落的男人,绝不拖泥带水:“唐盛有唐盛的规矩,唐盛不想沾的,有我在唐盛的一天,就绝不会沾。”
朱苟鹭的笑容挂不住了。
对唐辰睿这个人,他渐渐不能忍受,却又不得不忍,这让复隆掌权人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三分。但在某一瞬间,唐辰睿森冷的眼神让他及时拉住了心里的冲动,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是任人揉捏的类型。唐辰睿笑着的时候时常有种给予人适度的宽容之感,当他收起笑容目光森冷地看着你,你才会发现,这种适度的尺寸是非常窄的,这通常意味着,他不想宽容的,他就将之毁了。
“唐总监,我们初次见面,彼此能谈的还有很多。今日就当是一次了解,谈得成谈不成,都不急在一时。”
短短几分钟,中年男人衡量一切,拿出了怀柔的态度:“这样,我先走一步。唐总监肯赏脸留下来玩,还是先行离开,我主随客便。”
说完,他拉开大门,躬身邀请韩特助也进屋,一同观赏仍在进行中的拍卖盛会。和韩特助寒暄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朱苟鹭退出了视听室。
助理跟了他很多年,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很不顺利。中年男人如同一头易怒的雄狮,沉默又焦虑地在庄园内走着。
忽然,他停下脚步,沉吟开口:“他手上那枚订婚戒指……”
助理不解:“朱总,什么戒指?”
他伸手,噤声示意,脑中飞速思考:“刚才我发现,唐辰睿有个习惯性动作,就是会不自觉地去摸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看上去,应该是一枚订婚戒指……”
经历过风浪的朱总在这一瞬间有一点迟疑。
毕竟,在他看来,唐辰睿手上的那枚订婚戒指太低调了。
一个不高不低的品牌、一款保守朴素的式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价格,这枚戒指低调得几乎让人信了它在唐辰睿心里的分量不会太重。
但,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骗人的。
唐辰睿坐下看拍卖会,会不自觉抚着左手中指的这枚戒指;唐辰睿踱步与人交锋,越激烈就越戒不掉这个习惯;唐辰睿是胜是败,都改变不了最后的动作一定是落在这枚订婚戒指上。他牢牢戴着它,世上就再无能令他恐惧之事。
朱苟鹭笑了。
“看不出来,唐辰睿竟然会是一个情种……”
他当下形成了新的思路,迅速吩咐道:“去查一个人。”
“谁?”
“唐辰睿的那位……未婚妻小姐。”
每个月十号,是席向晚最喜欢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发工资啦。
工作后,席向晚在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给席家买礼物。她知道席家什么都不缺,所以她的礼物也从不往名贵的、华而不实的方向挑选,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席向晚被席家收养了九年,基本处于放羊吃草的状态,而她的小农思想又是根深蒂固,所以当她二十六岁被尊称一声“席小姐”时,她其实仍然是那一个朴实又本分的小孩,挑起礼物来也实用得很。
她还记得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她买了五箱甜橙回席家,席母和席向桓看见了皆是一怔,但席母很好地掩饰住了表情,淡淡地说了声“好”。等席母走后,客厅只剩下她和席向桓,气氛就放松多了。席向桓拿了一个甜橙,标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它的产地:哀牢山。席向桓看了一会儿,温柔地问她,你知道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吗。向晚愣了下,说不知道。在她的意识里,这个最多也就是一个农户起早摸黑、历经千辛、终于成功的故事。席向桓切着橙子,对她说,哀牢山甜橙也许是近代企业家寻找自我的最后一片放逐之地。向晚听得懵懵的,心想企业家讲话就是不一样,她买一个甜橙都能引起席向桓这么多的道理。后来,当席向晚终于在网页上寻找到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在深夜静静地看完之后,她才明白,身为企业家的席家母子对这一个甜橙背后的企业家精神有怎样的敬畏与尊重。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席向晚原谅了很多事。比如席母对她的冷漠,席家对她的不融合,席向桓对她的不细致。向晚终于明白,在他们身为她的亲人之前,他们首先是一群企业家,背负着千万人赋予他们的责任与重担。他们垮了,千万人的饭碗都会垮,他们输了,千万人的未来都会输。他们永远凝重、严肃、不近人情,仅仅是因为,他们扛起了责任。
又是一个月的十号,向晚买了三箱甜橙和两箱草莓,来到席氏大楼。
她很少来这儿,身为被收养的孩子总往这里跑,总给人一种名不正言不顺之感。但自从她订婚后席向桓去了美国,整个席氏总部就由席母一人撑着。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操持着一个家族企业的总部,不是件容易事,向晚从管家那里听来,席母连家都很少回了,基本住在公司。向晚不知怎么的就升起了些复杂的情绪,同情、担心、不安、焦虑,无论席母待她如何,她都希望这位老太太过得好。毕竟是这位老太太,让她在失去父亲的童年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向晚很有分寸,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打了电话给席母的特助。特助姓许,对席氏和席家的内部事都了如指掌,接到向晚电话,立刻就下来了。向晚在一楼大堂见到风尘仆仆的许特助,连忙将五箱水果交给他:“我就不上去了,给阿姨的,麻烦您帮忙交给她。”
“席小姐,您放心,我会的。”
许特助一脑门的汗,显然是从急事中抽身出来的,向晚那检察官的洞察力立刻就位了:“许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看您忙成这样。”
“吴总离职了,”知道向晚不是外人,许特助也没有瞒她:“位子被人顶替了,走得不情愿,交接时还发生了一点冲突。”
向晚“啊……”了一声。
吴总她是知道的,服务了席氏重工几十年,向晚从小在席家见过他几次。提到这个人,大家往往用“席氏老臣”四个字形容他,在向晚看来这四个字就是一个高度概括了,把所有的辛苦、功劳、得失统统都予以肯定了。
她问:“哥哥知道吗?”
“席总在美国,没有参与,”许特助告诉她:“但即便没有参与,应该也是得到消息的。毕竟这么大的事,瞒不了他。”
向晚这次连“啊”都不说了。
说话间,就看见了当事人。吴总正抱着一个大纸箱,从电梯里出来。纸箱里装满了这些年席氏留给他的荣耀与耻辱,都被他一股脑儿地打包带走了。向晚忽然明白了“席氏老臣”四个字的含义,无论荣耀耻辱,都在时间的磨难中成了他的一部分。荣耀的,他爱,耻辱的,他也爱,就像坦坦荡荡地爱自己的一部分那样去爱。向晚看着这一位老臣不再回头的身影,心生难过,是那一种,“将军空老玉门关”的难过。
七点半,吃过晚饭。
向晚是在身后靠过来一具温热身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走神这件事的。
她微微挣了挣,表达微弱的反抗:“别闹,我洗碗呢。”
唐辰睿爱的就是她在洗碗挣不开他骚扰的样子:“洗碗什么时候都能洗。”
向晚把碗一搁,顶了他一句:“那你来。”
唐辰睿颇有兴趣地盯着她,从身后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似有非有的挑逗:“席向晚,脾气这么大,今晚有心事啊?”
“……”
这人,动不动就探人心事,还一探就准。
“没有。”
向晚否认,闷闷地又低头洗碗。
她有些懊恼。
她是明白自己的,不擅长交流,往往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能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希望不要在唐辰睿面前这样子。她再笨拙,也有属于她的女孩心思,在身份特殊的异性面前,总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无趣。
颈项间传来一阵细细的亲吻。
从耳后肌肤开始,唇齿间与娇嫩的女生肌肤亲密接触,摩挲着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颈窝处,细细啃咬,最后在她漂亮的锁骨处用力落下一个吻痕。用技巧娴熟的调情,将场面捞起来,是唐辰睿的作风。
向晚不得不承认,唐辰睿是一个很容易让女人陷进去的男人,即便她心里想着这个祸害,也被他诱惑得陷了进去。向晚脸上泛起一抹绯红,用力严肃道:“你再乱来我真不洗了啊。”
“傍晚去席氏重工,遇到事了?”
“……”
向晚一怔,手里的碗咕噜咕噜一掉,吓了她一跳。唐辰睿也被吓一跳,连忙抓起她的手看:“手没事吧?”
“……我戴着洗碗手套呢。”
向晚有点窘:“快看碗碎了没有。”
“好了好了,扔洗碗机里洗就好了。”他不由分说将她的手套摘掉,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手,这才放心:“席小姐,心里有事,就不要拿我的碗开玩笑。吓不到别人,会吓到我。”
向晚看他一眼,心里一软,被他握住的一双手仿佛都酥在他手里了。
“是看到了一点事,”她忽然就不想瞒他了,轻声说:“吴叔叔离职了。听说,是被赶走的。”
唐辰睿稀奇地看着她:“你们很熟啊?”
“嗯,算是吧。”想起过往,向晚有些不值:“吴叔叔在席氏很多年了,一直是管理层中做事最认真的那一个。人也老实,不会奉承,不会说些违心的话。顶替他位子的那个人却不是,很懂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我不懂为什么一个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一个狡猾奸诈的人会上位。”
唐辰睿正拉着她去客厅,听了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开口:“不是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而是‘只会老实做事’的人会。”
向晚一愣,追问:“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哎你说啊。”
向晚追上他,想拉住他的手臂却被客厅的地毯绊了一脚,唐辰睿眼明手快接住她,被她压在了沙发上。
唐辰睿玩味地看着她:“小姐,夜黑风高的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我扑倒在沙发上就为了跟我讨论企业管理的问题?讲出去,我可能会被人怀疑还是不是男人……”
向晚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我认认真真地想向你请教,你再乱说的话我以后都不问你了啊。”
唐辰睿看着她那一张红透了的脸,却拼命要正经,他就明白这是一个情场中的生手,遇到什么,输什么。对这样一个生手,他总想要宠一宠,用他那种“遇到什么,赢什么”的世故、老练、以及提早二十年失去的纯真去对她宠一宠。
“席向晚,一个人在公司做事,‘只会做事’就行了吗?站在执行人的角度讲,一个人做事再好,我用两个人、三个人,用的人数到位,就能将你这一个替代掉。换言之,‘只会做事’的人是没有核心价值的,充其量就是个高级劳工而已。你认为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是道德极坏的一种表现是吗?那么,你换一个角度,站在执行人的角度看,这样的人可以让你的命令得到最迅速的执行,让下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服从你,你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不喜欢呢?我们再换一种角度看,这样的人不仅对公司内部,对外也懂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奉承,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压迫,是不是就是一种很能得益的特质了呢?换个说法,这种特质就叫做利益为先,而公司,本身就是追求利益才会存在的产物。这个社会是充满了奉承、压迫的,只不过是在各方的努力下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所以局外人会有种公平的幻觉。”
向晚不服:“如果公平也是一种幻觉的话,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真实是可以期待的呢?”
“你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唐辰睿偏头看着她,缓缓开口:“讲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英文讲到人人生而平等,用的词是‘create’创造;但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并没有创造这一说,只有演化。你不认为,很多说法本质来讲都是人类为了维护生存而构想的理论立足吗。换言之,当假设条件变化时,一切都是可改的。”
他说完,周围长久沉默。
席向晚坐着,不吭声,想要高声反驳的神情和最终沉默的局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明白,就是在这样的反差里面,一个单纯干净的灵魂正在经受地狱的酷刑。
他心生不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他。
向晚被他拉着倒在了他胸口,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令她好似也有了归心的去处。她开口:“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他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女孩:“好了,好了。”
她忽然出声问:“唐盛也是这样子的吗?”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
“席向晚,你第一次开口关心唐盛,是在怀疑它道德的情况下,我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生气呢?”
向晚不好意思了,她明白,唐盛,不是她能够插手的地方。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的,你不用回答,也不用理我。”
唐辰睿抬起她的脸:“未婚妻的问题,怎么可以不理啊。”
“……”
向晚心里一震,抬头看他。
他对她偏头一笑,语气有些郑重:“唐盛血统中的胜者为王和悲天悯人,有我在,就不容有偏差。”
时间进入十二月,天色一暗,温度就骤降。大街上,人人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还是挡不住呼啸的风拼命找空子往衣服里钻。
一辆黑色轿跑稳稳地停在隐蔽的路旁。
这里的路灯坏了,又缺少负责任的责任方,就让它瞎着,茂盛的香樟树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了黑色轿跑最完美的掩护之处。
轿跑内开足暖气,正副驾驶座上的一男一女还是被冻得想要骂人。
席向晚不断搓着手,向来服从命令的本性这会儿也有点动摇,闷声问:“行不行啊?”
驾驶座上的程亮显然淡定多了,将后座上价值不菲的大衣外套拿了过来,学着港台片里的富豪那样将衣服披在身上,幽幽叹道:“问简捷借了这么贵的跑车和衣服,今晚不探出点名堂来,也对不住这一身行头。”
这话太能提振士气了,向晚顿时不抖了,拿出工作状态:“也是。”
这两人今晚是来暗访的。
暗访的地点有一个很规矩的名字:友谊会馆。
这个名字规矩到检察厅的人第一次听到时,人人都有种“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感觉,后来明白了,每座城市几乎都有类似的地方,“友谊宾馆”、“友谊商场”、“友谊酒楼”,但C城的友谊会馆和其他任何场所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隶属于复隆,背后真正的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朱苟鹭。
拥有巨量房产的朱老板开起会馆来也是别具一格。它坐落在城市外环的一个隐蔽之处,门前一条小径,绿树掩映,茂竹参天,进门之处甚至没有灯红酒绿的霓虹,而是挂了几幅字画,而且一看就不是名家真迹,是朱老板随性而起的作品而已。如果有重要的陌生客人头一次到访,朱老板亲自迎接时,都会指着这些字画谦虚道:“名家真迹多贵啊,舍不得那钱,不如自己写几个字画一点画,放在门口当是迎接客人的心意了。”客人们往往大为赞赏,一个身价数十亿的企业家,还能说出“舍不得那钱”的话,多么朴素的企业家情怀。
程亮和席向晚在门口就被侍者拦住了,程亮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给了一个名字,说是朋友介绍过来玩一玩的。侍者听了,收下两人名片,一瞧这名片上的头衔挺唬人,“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程亮又指着身旁的向晚介绍说这是我太太,一同来玩一玩。席向晚的敬业精神也是相当可以的,这会儿正挽着程亮左臂,整个人微微靠在他身上,温婉从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侍者连忙领路,恭敬地请二位进去。
程亮看了一眼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模样,低声腹诽:“这要是被唐辰睿看见了,会打死我吧?”
“……”
向晚无语,暗中用力捏了他一把,意思是“专心点,做事呢。”
从警校开始,程亮的演技就始终在线,读书那会儿就被派出去干过卧底任务,演谁像谁,要是没干上公检法,程亮很可能去横店影视城发展,几年下来拿个影帝没问题。这会儿程亮也是早早地入戏了,真把自己当成了“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思考问题都从总裁的角度出发,居高临下地提出想参观一下的想法,了解一下会馆的主营业务,将来公司有招待活动也可以考虑看看是否有合作的机会。
席向晚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这会儿也是演技十足。她的演技都是跟着唐辰睿一招一式学来的,唐辰睿带她参加过几次晚宴,觥筹交错间她仔细观察了上流社会太太们的妆容举止。最开始唐辰睿还担心她不肯去,没想到去过一次之后她还主动提出要再去几次,唐辰睿看了她一会儿,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阴阳怪气地问她这算是把他当成免费门票了?向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了,冲他笑笑说那就不去了,唐辰睿不可置否,一副受害人的模样说去可以,但得付点甜头给他,毕竟他是被她利用了。说完他搂住她的腰,动作就不规矩了,向晚稀里糊涂地就这样又被他占了好几次便宜。
这会儿两个演技派联手,效果十分惊人,把会馆经理都惊动了,亲自来招待。领着两个人参观会馆,热情洋溢地介绍:“程总,程太太,再往前走下个台阶,就是我们的地下酒吧了。当然了,酒吧里除了酒,还有些服务,就看您的付费程度了……”
程亮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露出被吸引的笑容:“哦?我想看的,就是这付费的服务呢。”
经理搓着手笑道:“我们这里的付费服务,可不是您付了费,就能看的,还得在一定的时间、按着一定的规矩,才可以。”
程亮笑笑,掏出一张黑卡,做出了一个递上的动作:“黄经理,我呢,是个商人,做事之前先要验货,这条规矩总不能改,你说是吧?你若是肯通融让我们验一验呢,这单生意就算是做成了,你若不肯通融呢,我这就走了,也就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黄经理一听这话,心都被提了一提。
这到手的黑卡怎么可以让它长着翅膀飞走?何况眼前这人,一看就是个面生的财主,可以下手宰的那种好货。
黄经理弯了弯腰,笑着劝道:“程总你都把话说到这样了,我们开会馆就是要让客人高兴,怎么还能拒绝你呢?好,这样,程总程太太,你们跟我来……”
程亮和席向晚相互对视了一眼,以不变应万变,看来这趟摸底,会很有戏。
两人正举步跟着往前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经理,检察厅的贵客到场,怎么可以怠慢?”
刚举步欲走的两人被震在当场。
程亮睁大了眼,迅速回身。
当看到来人时,他几乎不敢置信:“你……”
他一个“你”字在喉咙口滚了半天,后面的话被噎住了,震惊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程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席向晚,后者没有转身,背影很僵。
席向晚是一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几乎没什么情绪的人。除了唐辰睿能偶尔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令她生气或者害羞,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再可以令席向晚调动情绪。
但今天,另一个人也做到了。
这个人做得比唐辰睿更成功,杀伤性更大。
席向晚没有转身,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横刀杀出的人是……庄雨丰。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这样的一刻。
想念一个人,想得相当狠,不期然再次遇见,立场却对立了。于是你明白,有些事即将发生,以后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程亮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向晚看了他一眼,回神了。转身时看见庄雨丰唇角不经意地一勾,向晚就明白自己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每当大事来时,她总要旁人握一握,好似非得这样才能定定神、压压惊,今天为她做这事的人是程亮,从前会为她做这事的人,是庄雨丰。
向晚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亮暗暗佩服。
席向晚就是这点好,心里再惊涛骇浪,面上也能纹丝不动。这是一个缺乏表情的人,不擅长大喜大悲,方式洲曾评价这个缺点会让席向晚活得很吃力,但也是这个优点会让席向晚遇到危险时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点。
正站在两人对面的,是一张无关痛痒的面孔。这张面孔向晚见过几次,在庄雨丰受重伤时医生宣布好不了的时候,在方式洲安慰说可以调去做文职工作的时候,在庄雨丰离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向晚不知道的是,什么时候起,这张面孔上无关痛痒的程度已经进化成眼前这么厉害的程度了。
庄雨丰四两拨千斤,将问题堵了回去:“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两位检察官,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向晚看着她,反问:“我们?”
庄雨丰礼貌性地一笑,谦虚地不回话。
黄经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拍马屁机会,立刻走到庄雨丰身边,骄傲地宣布:“这是我们复隆新上任的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庄小姐,她可是最近我们朱董事长面前的红人。”
席向晚脸色一变:“你为复隆朱苟鹭办事?”
庄雨丰不动声色地纠正:“提醒一下你的用词。我是工作,不是为谁办事。”
向晚忽然血气上涌,冲口而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复隆用它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席向晚!”
程亮一声大喝,制止了她。
他用力将她扯了回来,将没有说出口的话用眼神警告她了:她差一点点,就将检察厅侦办要案的关键线索透露给了庄雨丰。
向晚回神,喉咙口还止不住地有些喘。她很少吼人,通常都是被人吼的那一个,这十几年里她安分守己,与谁都友好往来,却在最后和不该流离失所的人还是流离失所了。她在感情上左防右防地防着唐辰睿,怕他用感情来伤害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她防住了唐辰睿,却没有防住庄雨丰。
黄经理急于立功求表现,声音粗起来,指挥手下:“去把保安叫来!有人严重妨碍我们这里的工作和秩序……”
庄雨丰叫了一声:“黄经理。”
“哎,庄顾问,您说。”
“刚才说过了,检察厅的二位检察官是贵客,怎么能怠慢呢?只要二位检察官堂堂正正地来娱乐,我们就要招呼好;如果二位不是来消费娱乐的,那么我们也要好好地送他们离开。”
“好的,好的。”
没等眼前二人表演完,向晚已经迈开脚步走了出去:“不用,我自己会走。”
“……”
她这么果断地一走,把程亮撂在了当场,无语了半天。
程亮和庄雨丰也是有些交情的,但显然比不上席向晚。这会儿昔日交情还行的两位朋友一照面,彼此都知道今晚是出不了什么结果了。程亮穿好了从简捷那里借来的名贵大衣,也不装总裁了,落落大方地对庄雨丰笑了下:“希望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走了,免送。”
摸底任务失败,席向晚和程亮不约而同地挨了一顿训。
方式洲训人的理由十分充足:龚林海落马之后,背后牵出了一条庞大的利益链,涉及的人物和贪污后赃款的去处,都是这件大案亟待破解的棘手之处,而各种迹象都将这个破解口指向了复隆旗下的友谊会馆,检察厅派出两位得力干将,无功而返不说,竟然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等于打草惊蛇。唯一的线索断了,还可能引来对方更狡猾的防守,方式洲气得差点吐血。
整整一天,席向晚和程亮都在不同领导的不同办公室里以挨训的方式度过。
傍晚,向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走廊里方式洲抓住了程亮,还在见缝插针地训他:“席向晚那愣头青的冲动毛病就不说了,被人识破我也认了,但你的摸底能力呢?智商都喂狗了吗?”
向晚听着听着就听出来了,程亮挨了一天的训也没把庄雨丰的事说出来。向晚看了他一眼,这个仗义的家伙。
程亮眼风一扫,见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席向晚,冲她笑笑,没说话,将方式洲引出去了。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用,程亮就知道,席向晚一定不会将庄雨丰供出来,即便她心里没有欠着庄雨丰断手离职的情,席向晚也绝不会说朋友半句是非,何况她心里还一直欠着那么大的一份情。
这一晚,C城下起今冬第一场雪。
南方城市连下雪都是温温柔柔的,打着旋儿飘下来,橘黄色的街灯下飘着一片又一片小雪花,落到人肩头也不会打湿衣服。这样的夜晚,街上的人反而比平时还要多,没有人打伞,都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笑着走着。
向晚被一对雪中打闹的小情侣撞到,小情侣连连对她说抱歉,向晚摆摆手,事实上方才她也在走神。看着小情侣相拥离开的背影,向晚忽然有些羡慕,想起唐辰睿。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打电话给他。
向晚拿起手机,按下了席向桓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对方惺忪的一声“喂?”令向晚意识到美国和这边有时差,恐怕席向桓是在睡梦中被她打扰了。她下意识退缩,心里那点想要倾诉心事的欲望不翼而飞,客套地在电话里和席向桓闲话家常了几句,只说最近美国暴雪,要他注意安全,多穿衣服。倒是席向桓听了半晌,温柔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向晚心里一暖,说没有。她是真的没有了,听到他那么问,知道他心里也记挂着她,她还有什么好不了。
她一路轻快地小跑步回了家,刷卡开门,人还没进屋,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了进去。
一个全天下最不讲理的男人将她抵在了玄关处,手里还拿着一部私人电话,向晚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他拨出去的号码正是她的。来不及细想,他湿热的气息已经绕上了她:“晚上你给谁打电话了?”
“……”
向晚无语到了极点。
唐辰睿这个人,顶好的地方就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十分讲情理,顶不好的地方就是在儿女情长的问题上完全不讲情理。今晚他又不知怎么了,将他不讲情理的那一面拿出来了,向晚对他这一面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她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今晚会开会到很晚吗,怎么回来了?吃晚饭了没?”
他带着点“让你三步棋”的表情,欣赏她想要转换话题的笨拙。欣赏完了,他从她大衣口袋里掏出她的行动电话,按下密码,瞬间解锁。席向晚顿时惊呆了:“喂你怎么能解锁我的手机?!”
“趁你睡觉时把我的指纹锁输入了你的手机,所以我一直能解锁。”
“……”
他说这话时一点理亏都没有,向晚听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脸皮厚度该怎么练才能练成这样?
趁她震惊的时候,他已经调出了她的通话记录,通话对象显示是席向桓,通话时长显示长达二十二分钟。唐辰睿眼风一扫,表情是逮到老婆出轨的那一类男人会有的专属表情。
“跟他打电话可真能讲。”不像给唐辰睿打电话,她通常用“好的”“知道了”“再见”就能概括所有对话。
“……”
向晚无语,这都要比?
她只当他又无聊,找她麻烦寻开心,推了他一把,说去做晚饭了。却在下一秒被唐辰睿重新拽了回来,他欺身近前。
向晚瞪大了眼睛。
刚从外面回来,唇上冰冷,还带着点雪花融化的潮湿,他一并将这一份冰冷吞入口,在她唇间辗转嘶磨。像是远远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伸手解开她的大衣,不一会儿外套就在她身上被他扯掉了一大半。向晚惊醒,推拒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深入。
“唐辰睿!”
“听不见。”
“……”
许久不见他无理取闹的样子,今日他又老毛病发作。向晚经验丰富,但也感到头疼。
“我打给哥一个电话,你也吃醋啊?”
他“呵呵”了一声,意思是不止正在吃醋,还吃得很凶。
她对他简直没道理好讲:“我是遇到了一点事,不知道可以对谁讲。原本是想到了你,但又想起来,你今晚要开会,所以就没有打扰你。打电话给哥,本来想对他讲一讲,但又发现那边有时差,所以最后也没有讲,聊了几句日常而已。”
正埋首在她颈肩处细细轻咬的人停住了动作。
唐辰睿就是这点好,吃醋的时候也能跳过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
“遇到了一点事?”
他抬起她的脸:“你遇到了什么事?”
两个人这一顿晚饭吃得很慢。
除了工作之外,在其他场合,向晚的表达能力一直以来都比较堪忧。她习惯了被领导和被指挥,点头和行动是她的强项,即便开口说话也是平铺直叙,在工作方面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在人际交往方面就非常弱势了。她不是个词汇量丰富的人,说不上几句就闹词荒,也不擅长在他人背后讲闲话,于是就出现了今晚这一个局面:她将一桩关于执行任务时被庄雨丰横加破坏的事,讲成了一件遇见故友的平常事,严重程度下降了一大半。
不得不说,坐在她对面当听众的幸好不是别人,是唐辰睿。
唐辰睿是一个表达能力无可挑剔、听人表达的能力更加无可挑剔的人。足够的阅历和与人交往的技巧,令唐辰睿拥有了一种精准和可怕的判断力。他看你一眼,略微笑一笑,你就能从这一个笑容里明白他那积累了三十年人生有关洞察和判断的能力。这会儿他正坐在向晚对面,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勺,就那样地看着她笑了一笑,向晚顿时就明白了,他什么都懂了。
向晚踌躇开口:“除了复隆这件事,我和庄雨丰……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唐辰睿又舀了一勺奶油南瓜汤,幽幽回答:“不见得。”
“……”
向晚有些气馁:“你凭什么这么说?”
唐辰睿不急不躁。
他吃饭一向不急躁,慢条斯理的,有时如果赶不及吃饭常常选择干脆不吃,如果决定要坐下吃饭那谁都催不了他。所以每当韩深找他有急事在身、又刚好到饭点时,常常不让他吃饭,饿着他。
“这个,要看庄小姐和复隆之间的关系,还有检察厅对复隆的态度,”男人不疾不徐喝着南瓜汤,对她道:“如果,庄小姐是一心一意为复隆做事,而检察厅又对复隆追着不放的话,那么你和她就是对立的。即便这件事能够友好解决,你们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立场一致。”
向晚听着,不吭声,埋头吃了半碗饭。
半晌,她像是豁然开朗起来,道:“也对,事情总会向着该有的方向发展的。我放不下这么多,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太多朋友吧。”
她掰着手指数:“程亮算一个,简捷算一个。如果庄雨丰也从此走岔路的话,就只有他们两个朋友了。”
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将一桩女孩子的心事说成了大白话,但唐辰睿听得懂。听懂了她话里的无能为力,也听懂了她心里的失落。
“席向晚。”
他叫了她一声,声音波澜不惊:“你和谁都想成为朋友,你想拥有很多朋友,从本质来讲就是不可能的。”
向晚气馁,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在变得逐渐强大。”
“……”
他将汤勺搁在餐盘边,左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什么样的人会有很多朋友?小孩子。小孩子交朋友不计得失,开心就好,所以能有很多朋友。但成年人就不是。你在一个逐渐变得强大的过程中,会让旁人感受到来自你的压力和威胁,尤其是身边的人,无法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你,在这种心理状态下还能和你成为朋友的人,绝对不会多。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的普通朋友看上去会有很多,但‘至交’绝不会多,能有一两个,已经是幸事。席向晚,在这件事上,你无法贪求更多。”
向晚听着,有些楞。
她常常觉得唐辰睿离她很远,有时会莫名地拉一拉他的手,惹得他发笑,逗她说“想我了啊?”,但向晚明白不是的,她只是时常需要确定,这个离她很远的人此时正在她身边,她还够得到他。
有一瞬间她明白了,他和她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原则、立场、观念、准则,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完成品”的状态,冷酷又成功。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来爱她,她都要替他担心错付了。
她忽然问他:“按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吧?”
唐辰睿点点头:“用我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是的。”
“那么,和我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订婚,你会后悔吗?”
“找合作伙伴才需要合格的对象,未婚妻不是。”
他撑着下巴,视线落到她身上:“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
向晚渐渐会意过来,又被他占了便宜。她脸一红,含糊了一句“说什么呢”,不再理这个话题,埋头吃饭。
唐辰睿笑了,心情大好地托着腮看她吃饭。
他没有告诉过她,本质上来讲,他对“人类”持悲观主义态度,对“人性”从没有太多期待。人类是如此擅长作恶,简直不值得去爱。直到某一天遇见她,见到她对善良的坚持和努力,才令他忽然发现,原来人类这个邪恶的物种还有一个值得期待的底线。
谈心、交流、浪漫晚餐。
对唐辰睿来说,今晚的每一个节奏都太符合订婚男女间的步骤了。唐辰睿是个浪漫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双重拥护者,浪漫完了必须还得实用,否则他心里总怀着一股得不偿失的扼腕。
可以想见,在权谋专家唐总监的不怀好意之下,席向晚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的对手。被他笑着哄着,连拐带骗就倒向了床。唐辰睿根本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向晚在她身下大口喘气,思维跟着本能走,唐辰睿拉高她的手反绑住,在她耳边低沉地问,我能不能在你心里和席向桓一较高下呢?向晚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辰睿已经酣畅淋漓地拉着她堕入了快感的世界。满身被汗水湿透的两个人连去洗澡的力气都懒得拿出来,她被唐辰睿从身后抱着,沉沉睡过去。
但这个美好的夜晚却没有持续太久,在凌晨被一道手机铃声打破。
向晚的手机铃声是根据特定人设置的不同铃声,一听见这个警报状的铃声,向晚几乎是一秒惊醒,一把甩开唐辰睿抱在她腰间的手,接起电话:“喂?!”
方式洲的声音隔着电话依然有力透纸背的力量,话不多,直点要害:“多久能到位?”
向晚了然,翻身下床捡起衣服迅速穿好,给出应答:“四分五十二秒。”
这就是席向晚,能做到的,就精准到秒,绝不空口无凭。她在任何场合给任何人的承诺,都是她一定能做到的。
方式洲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席向晚拿起桌上的证件和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了房门。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她走得很急,听声音就知道是用力甩手带上了门。唐辰睿扶着额头,隐隐作痛。
他的手还维持着刚才抱她的形状,环成那个姿势,人却已经没有了。他全身赤裸,方才被她甩开手的时候连带着身上的天鹅绒被也褪到了腰间,他勃颈处隐隐有几道抓痕,此时正在夜光灯下若隐若现。
男人静静地躺了几分钟。
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唐辰睿的反应在此时和席向晚那种受过警校训练的人群,形成了文野之分。半夜行动,对席向晚是便饭,对唐辰睿无异于酷刑。
他有些低血压,凌晨从睡梦中被惊醒,脑子里一片昏沉。他揉了会儿太阳穴,抬手打开了壁灯,看见床头液晶闹钟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三分。他扶着额头,想起她方才接到检察厅的工作电话之后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就走的样子,他就有预感,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会太高。
男人轻笑了一声,讥诮得很,是对他自己的。
连检察厅的人都高不过,他唐辰睿凭什么有那个自信,能在她心里和席向桓这样的特殊人物一较高下?
他沉默许久,缓缓坐了起来。
今晚注定失眠,索性找点事做。唐辰睿拿起床头的行动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键。电话很快被接通,韩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了过来:“喂?……”
“把复隆的数据传给我。”
听见这个声音,韩深连打人的心都有了:“唐辰睿,你是不是有病?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啊朋友,你不要睡觉,那我不用睡觉的啊?”
唐总监面对着电脑,空头支票乱开:“下个月,放你年假。”
“你当我还会信?你当我会忘记前年放年假了临上飞机前还被你搞回来的事?你当我会忘记去年好不容易都放年假出去旅游了结果在酒店还帮你搞了七天资料的事?”
唐辰睿一整晚的忧郁在这会儿终于被打散了些,他带着点笑意叫了他一声:“韩深。”
“你走。”
“别这样,起来了,陪我五分钟。”
韩深在那头倒是不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唐辰睿,发生什么事了?心情这么低落。想做那档子事被未婚妻拒绝了?自尊心受创?”
“没有。是做完了,就被她甩了。”
“……”
“坐稳了啊。”
说这话的时候,席向晚的机车后座已经多了一个程亮。
凌晨两点半她赶到检察厅,早已等在门口的程亮一个箭步跨上了她的后座,传达命令:“刚得到消息,高鸿鑫今晚准备跑路出境。头儿在厅里坐镇指挥,几路人马去各高速路口拦截了,我和你直接去机场。这家伙可能会易容变装,万一各道防线都被他突破,那么最后关头拦截他的就是我跟你了。”
席向晚听着,没说话,把手里的速度又飙升了几个档位。狂风肆虐过她的脸,在耳边留下荡气回肠的声音。
高鸿鑫,她当然认得。复隆在C城分舵的一把手,现年48岁。复隆上下对这个男人尊称一声“鑫叔”,足见这个人在复隆的地位。检察厅有线索表明高鸿鑫在龚林海的要案中起到了为复隆穿针引线的作用,涉嫌对龚林海利益输送,但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近日刚有破局的进展,高鸿鑫竟然就得到了风声连夜跑路,可见此人信息网和行动力的广泛、迅猛。
程亮坐在后座,做好了搭乘席向晚的车不会太走运的准备,但当她飙车飙出了一个极速时,程亮还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他毫不怀疑转弯时离心力会把他甩出去的事实。
C城身为沿海商贸第一市,凌晨的机场依然人流交错,络绎不绝。人群中有人重逢喜极而泣,有人旅游充满兴奋,有人洽公一丝不苟。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对一对他的眼睛就能探出三分。只有席向晚的这一双眼睛,是即便对视也探不出什么来的。这是一双有着自我天分、本就不容易有情绪、又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方式洲曾经说这是一双好眼睛,可以蒙混过这世上大部分人同时又看穿这世上大部分人。
程亮接了一个电话,挂断时对席向晚低声道:“没堵着人,不排除来机场了。”
席向晚沉默着,用一双眼睛当扫描仪,突击监视整个机场大厅的人。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平时精明得不得了,扯起嗓门能拉来一条街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不行了,一遇上事就思维停滞,形同废人;和这种人相对的是另外一种人,这一类人平时都处于不关心什么人什么事的状态,耳聋、眼瞎,旁人在她身边说再多,她也能保持一脸茫然的态度,要过好半晌才“啊?”一声,就好像一个人刚从黑暗处走出来,要懵一会儿才分得清东南西北,但真正遇上事了,警觉性和行动力会在一瞬间统统苏醒,仿佛平时的冬眠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苏醒。
席向晚就是这后面一类人中的佼佼者。
高鸿鑫的照片她见过。席向晚有意识地要记住一个人,看一次就够了,这是在警校形成的本能,将一个人刻进灵魂的看法。
她沉默地在人群中走着,双手躲在大衣口袋里,似乎因为冷还缩着肩,看上去并不怎么光明磊落,和代表正义的检察官形象相距甚远。但就是她这样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眼神盯住了前方一个背影,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朱苟鹭朱总!”
前方那个微驼的背影一愣,听见这个叫唤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射性回头寻找。席向晚等的就是这个反射性证据,她朝程亮大喝一声:“他就是高鸿鑫!”
程亮震惊之余拔腿上前,却见身旁的席向晚已经快他一步动手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这是在机场,还有很多群众,要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击即中,绝不能失败,否则事态将失控。席向晚借力蹲下身,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滑过去,长腿一勾将人绊倒,她迅速地翻身压上他。她查过他,这个48岁的中年男人一生从商,能文不会武,所以一旦被擒不会有太多战斗力,“快”,是唯一拿下他的要领。
正当她将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忽然听见程亮一声尖叫:“席向晚!有枪!”
“……”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看见了高鸿鑫正迅疾抽出的那把冰冷的武器。
人在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没有道理可讲,她看着他就想,你怎么可能对我开枪呢,你更怎么可能对人群开枪呢,检察厅正苦无证据,你这样一走火,不就正好坐实了复隆的罪名吗。她脑中不觉害怕,只觉不能理解,然后下一秒她就理解了,他不是要对她开枪,也不是要对人群开枪,他是要对自己开枪。
高鸿鑫死了,复隆可保。
席向晚几乎是在一瞬间出手,做了一件令程亮、令高鸿鑫、甚至令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她以百里挑一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将枪口从他身上移走,对准了她自己。
只要高鸿鑫不死,复隆可破,C城龚林海这一大案可破。
高鸿鑫一介商人,没想到今晚连自我了断这最后一条路也被人堵死了。他没有跟人搏斗的经验,更没有跟人搏命的经验,此刻思维一片混乱,慌不择路,本能反应就是扣动扳机。
程亮一声凄厉:“向晚——!”
意料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席向晚迅速地右手挥拳,将高鸿鑫打得当场昏过去。程亮赶来将人戴上手铐,这才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席向晚:“你……”
她正大口喘着气。
这一晚她喘气的频率太高了点,两个小时前是在唐辰睿身下,两个小时候是在枪口下。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席向晚垂着头,缓了缓心跳。额头上有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滑,她自己都自嘲地笑了,在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她竟然能被惊出一身冷汗,可见方才那一瞬间,她也是真的有恐惧的。说什么不怕死,只是后来侥幸的英雄主义而已。
她平复了些心情,指了指手里从高鸿鑫那里夺下来的枪,朝程亮微微笑了笑:“他不懂这个,忘了开保险。”
程亮:“……”
远远传来大部队赶到的声音,身穿制服的检察厅人员迅速赶到现场支援。方式洲大踏步地走到大厅时,远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程亮一手捞着昏死过去的嫌疑人,一手搂住席向晚的肩紧紧抱住,打着她的头嗷嗷直叫:“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