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h a p t e r 0 4
方式洲今晚听到了两份关于高鸿鑫落网的现场报告。
一份来自席向晚。
她平铺直叙,几个字就完事了:“他跑得慢,被我们抓了。”
一份来自程亮。
他滔滔不绝,从机场讲到车里,车子一路驶向检察厅停下时程亮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老大!你知道吗!向晚她今晚太帅了啊!……”
方式洲这老江湖略一思索就明白,从这两人嘴里听来的估计都不靠谱,只有证据是靠谱的。方式洲调来了机场的监控录像,看了一遍,指着录像画面里席向晚把枪夺过对准自己的那一个画面,抬手按了一个定格键,对一旁的一位检察厅高层同僚道:“每一届都会有这么一两个冲动办事的愣头青,这一届的这个尤其令人头疼。”
同僚看着画面,又看了看方式洲,腹腔中发出来自心底的笑声:“三十年前,你不也是这样吗。”
忙了一晚,逮人归案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向晚抓住了一脚跨上机车准备回家补觉的程亮,往他后座一坐,商量道:“我不回去了,让我在你那里睡几个小时。”
程亮公鸭似地一扭头:“嘎?”
席向晚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动作却是不容他商量地已经坐上了车,她向他抬了抬下巴:“开车吧。你那间公寓多睡一个人没问题,客厅沙发宽敞,我睡那就行了。”
程亮虽然是一条单身狗,但却是一条有原则的单身狗,至今为止还没有带女生回家过,连席向晚也不是例外:“你干嘛不回家?”
“想听真话?”
“啊,当然。”
“应付唐辰睿太累。”
“……”
她这话实在是太真诚、对程亮这样的单身狗来说也太有杀伤力了。程亮几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在脑中想象了一番唐辰睿不顾她累死累活、还要对她这样那样的限制级画面。
怎么能让一个人民的安全卫士回去给唐辰睿糟蹋!
程检察官当即一踩油门,对她嘱咐了一句:“走了!坐稳了啊。”
程亮洗完澡,手部有点疼,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淤青了一片。刚才在机场用力过猛,高度紧张时丝毫没注意,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有了点疼的感觉。
他走去客厅拿药膏,这才发现席向晚也正在干同一件事。她洗完澡就开始收拾自己,将今晚在光荣事迹中留下的伤口都一一遮掩过去。见他出来了,她心照不宣地将手里的药膏抛给他:“我好了,你用。”
程亮忽然明白了:“你是怕被唐辰睿看见这些?”
向晚没解释,在沙发上铺好被子钻进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程亮杵在那里,手里拿着她抛来的药膏。
这一晚,他将某一类“好人”的定义都完成了。在他心里,“好人”、尤其是女性中的“好人”,就是像今晚席向晚这样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木讷的,隐忍的,紧要关头却会默默铤而走险的。他自小就认为,好人一定得有一个好结局才可以,好女生一定要被宠成不像样才可以。
不知哪里来的念想,他忽然开口:“其实,你不应该瞒着他。这是你的骄傲和荣誉,他有权看见。”
席向晚皱了皱眉。
这么一个平时吊儿郎当没半句真的男人,这会儿凌晨四点多不知哪里来的情怀,忽然跟她谈起了骄傲和荣誉这么个具有哲学高度的话题,都让她有些轻微的不适感了。她懒得跟他解释,就像她懒得跟唐辰睿解释一样。她这会儿体力和意志都跟不上程亮的哲学高度了,迅速地钻进了被窝,抬手关了一旁的感应灯,惺忪地跟他道别:“睡了,晚安。”
“……”
程亮无语地看着她,黑暗中,沙发上拱起一个睡熟的人形。程亮摇了摇头,把客厅的空调给她调高了两度,转身也去睡了。
席向晚再一次遇见庄雨丰,是在一个始料未及的短时间内。
逮捕高鸿鑫归案的隔日清晨,向晚和程亮都有些严重的睡眠不足,一早下楼在路边早餐摊吃了早饭之后,这次换向晚骑着机车带程亮上班。到了检察厅,停好机车,刚走了几步,向晚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当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是谁时,脚步已经完全停住了。
庄雨丰一身白色上装,下身配白色窄裙,衬托得整个人英气逼人,正陪同着身旁的一个男人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男人似乎是在这个地方坐久了,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都有些反应迟钝,庄雨丰带着“自己人”的那种笑法,提醒男人小心台阶。男人感激地看着她,对她道谢,带着那一种看见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的恭敬神情。两人身后跟着两个黑色西服的助理,台阶下等着一辆黑色加长型轿车,司机身穿制服垂手等着他们。
好大的阵势。
走在庄雨丰身边的那个男人,向晚认得,昨晚她刚在机场与他交过手,将他手里的枪夺下来对准了自己。这个男人,不是高鸿鑫还会是谁呢。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这次检察厅打了一场心理战,将高鸿鑫带回来审问了一番,言语间不乏战术战略的打法,几乎让高鸿鑫信了自己手脚没做干净,怀疑让检察厅捡到了什么证据,在“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之间徘徊不定。
而现在,高鸿鑫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忐忑之笑,向晚就明白,检察厅输了。
有人识破了检察厅的战术,找到了突破口,一力将高鸿鑫保了出来。能做到这件事的,C城没有几个人,但有一个人可以。这个人了解法律,更了解C城检察厅的战术打法,两者结合,得天独厚,简直找不到对手。
这个人,就是庄雨丰。
庄雨丰一行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她在机场的那一幕行为给高鸿鑫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会儿瞥见席向晚的身影,高鸿鑫几乎是下意识地掩身躲在庄雨丰身后。这是一个行事低调的商人,如今犯了事,更是懂得大巧若拙的道理,浑然没有大部分被放出来的嫌疑人那样“看你能拿老子怎么样?”的嚣张,整个人木讷地低着头往前走,快步上了等在台阶下的黑色车。
庄雨丰对身后两位助理交代了几句,示意他们先上车,然后转身,迎上了向晚的视线。
昔日的生死之交,换了战场,正面交锋。
庄雨丰向她走过来,高跟鞋踏在平地上,踩出一连串的最强音。向晚忽然发现,庄雨丰学会穿高跟鞋了,在短短时间,就将它穿得这么稳、这么好。这一双鞋踩在她脚下,分明已经是她身份的象征。就是这一双高跟鞋,隔出了一个大财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和一位曾经的优秀检察官的距离来了。
她站定在她面前,带着大财团高级顾问的那一种公式化笑容,开口:“听高总说了你昨晚在机场的行为。能利用朱总在高总心里的地位,知道高总一旦听见朱总的名字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他,你用这一手认出了易容的高总,还在紧要关头看穿了高总想要自杀的心理,将武器夺下来对准了自己。向晚,你比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你,厉害了不止一个段位。”
席向晚看着她,面无表情。
庄雨丰一笑,明白在此种境地下,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从不勉强人:“失去了高总这一个突破口,我想你们也许又有的忙了,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她说完,脚步一旋,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越行越远。向晚看着她弯腰上车的背影,明白了庄雨丰当真是一点情分也不想挽留了。
黑色加长轿车稳稳地驶了出去,席向晚忽然抢过程亮停在一旁的机车,长腿一跨发动引擎冲了出去。程亮在背后想要拦住她,刚来得及叫了声“席向晚!”就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程亮叹了口气,深深地担忧。
席向晚最不怕的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两刀。程亮从她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从庄雨丰和高鸿鑫一道走出检察厅这道门开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两刀。
向晚学会开机车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机车开好了、开出了水平,却是在检察厅认识庄雨丰之后。
席向桓曾经因为担心而劝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机车,太危险。”
她因为这句关心很是老实了一阵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阵子之后又忍不住偷偷地开。就在一次躲避突然冲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后,庄雨丰问她:“你就没有想过,将玩机车这件事做到不仅你喜欢、席向桓也喜欢的地步吗?”
席向晚愣住,像看见一丝奇迹般地看着她问:“有可能吗?”
庄雨丰摸着她的头微笑,是那一种有阅历的人看着刚出社会的后辈的那一种笑。然后席向晚听到她说,等她伤好了,她带她去长明山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玩机车。
所有的机车手都向往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传说都来自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跳动的脉搏都涌去攻占一个地方:长明山。
长明山已经是速度和激情的代名词,数十种赛车比赛都在这里的天然山道上举行,这些比赛大多出自于民间,完全是发自热爱、不问利益的比赛机制。曾经有商人看中了这里赛车比赛的潜力,想将它正规运营,最后仍然被强烈的抗议潮推翻了。坊间自有一套玩游戏的规则,追求的核心无非是“自由”二字,套上任何利益的框架都无异于将之扼杀。经此一役,长明山盛名远播,四方人士皆来仰慕,一观长明山速度的真貌。
庄雨丰就是在这里,带席向晚见识了一场速度的盛宴。
她亲自参赛,向晚跟随,在半道转弯处遇到不合情理的赛车杀手,两人被逼至险境。向晚一踩油门,作势就要追人超越,被庄雨丰拦下了。她俩毫无意外地输了第一回合,向晚郁闷之际,庄雨丰对她笑道:“刚才那人在这山道连赢了两个多月,下一回合,我们能将他的记录终结了。”
向晚问:“为什么?”
庄雨丰指了指方才的转弯山道:“在那里,已经看清了他的路数,他已经没有下一次再那样干的机会了。所谓赢,永远是先保全自身,再战胜对手。”
她果然做到了。
那一天长明山赛道的终点站,打破了连续两个多月的记录,迎来了庄雨丰这一位新赢家。
也是在那一晚,向晚推着机车,和她并肩走下山,发自肺腑地看着她道,你对我真够意思。庄雨丰笑笑,对她道,无论是做检察官、还是玩机车,都是发血誓、赌死咒的行当,在这样的行当里,不把命拴在一起能玩得下去吗。
流年经转。
这一刻,当席向晚踩下油门一个加速,从半道杀出以机车强行拦住一辆黑色加长轿车时,她那一双眼睛透过黑色轿车的前窗玻璃,冷硬地直视着副驾驶上的那个身影,心里很绝望地想为什么庄雨丰不再把命和她栓在一起玩了。
黑色轿车猛地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
半晌,车门打开,副驾驶座的那一双高跟鞋率先落了地。
她大概已经在车里指示过后续,所以当她下车后,车子并没有犹豫太久,司机对她道了一声“庄小姐,那我们先走一步”,车子缓缓滑了出去。坐在后座的高鸿鑫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向晚,又无比庄重地看了一眼庄雨丰,车窗经过庄雨丰身边时,席向晚分明看清了高鸿鑫毕恭毕敬对她颔首的动作。
朱苟鹭眼前的红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名不虚传,连高鸿鑫都要倚仗她。
她右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手包,左手垂着,轻启薄唇:“说吧,拦住我,想谈什么?”
向晚没有从机车上下来,扶着车把看着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在为检察厅去复隆做卧底?”
庄雨丰当即就笑了。
这一种笑法是以前的庄雨丰绝不会有的,但却是现在的庄雨丰最擅长的。带一点残酷,透着一股左手残疾造就的冷漠之态。
“席向晚,”她笑容渐收,打碎她的幻想:“如果,你是来和我谈童话故事的,那么,请不要用你的童话思维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明明确确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为谁办事,也不是谁的人,我如今就职于复隆,就任首席法律顾问。这是一份正当、明确的工作,我需要这一份工作来挣钱养家、奋斗前途,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你、和检察厅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也是工作中会出现的寻常状况而已,你依法办事,我也是,你要用你的感情用事来影响我的工作,那么很抱歉,请你停止。下一次,你再这样破坏交通法则、无视司法程序当街拦截我的公司职员,我不会再跟你这样谈,我会将你交给司法处置。我说到做到,也希望你跟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向晚觉得她陌生。
她一直以为,一个人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堕落到黑白不分的地步,醉时醒时都对自己人捅刀。但庄雨丰只用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就做到了。
当年拴在一起玩的命何在,那些发过的血誓、赌过的死咒何在?
向晚看着她,轻声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意外地,庄雨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顺水推舟,给了对面的人一张名片。
一张W市国际顶尖酒店的名片。
“象牙塔里住久了,想走出来,见一见一些有趣的真相吗?”
她一笑:“下周四,到这个地方,你会知道的。”
华悦洲际酒店,服务精致,体验奢华,闻名全球。
冬季,W市常年阴雨,难得有一个好天气。百年品牌酒店迎来一桩发布会:唐盛宣布战略入股绿润集团,取得控制权,开启绿润易主换帅的新篇章。
两方给出通稿,一致客气,“开启战略合作”、“共创新辉煌”、“诚意商定”。媒体显然不这么认为。长达两月的谈判,横空出世的易主,精明的媒体大做文章,满城风雨。
绿润主营房地产,以房产质量高、开发速度快闻名业界。它的老板有一个很朴实的名字,刘福根,人却是长得骨骼健壮、相貌堂堂。刘福根早年当过兵,在越南打过仗,两腿中三枪,人却意外地活了下来,经过治疗之后竟然腿脚灵活,健步如飞,连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这段人生际遇让刘福根从此铸成了一生的矛盾心性:既敬畏命运,又藐视命运。在创立绿润之后,一举奠定了此后数十年的企业风格:制定战略前谨慎再谨慎,一旦制定,绝不回头,放手就是干!
然而就在这一年,刘福根和他的绿润摔了一个大跟头。
意料之外的房地产宏观调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降临,全国掀起整顿风。地产企业号称“现金牛”,资金链始终是生死线。刘福根几十年来都将现金流用到极致,甚至是高杠杆运作,当中他也遇到过几次生死关口,但每每都又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以至于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种“老天赏饭吃”的错觉。就在这一次,他栽了。
唐盛就是在绿润面临破产的情况下,以白衣骑士的姿态空降在谈判桌的另一方的。
刘福根对唐盛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对唐辰睿的印象更是糟糕。这是一个纵横实体数十年的老企业家,骨子里对任何带有“金融”血液的个体带着天性的不适感。唐辰睿和他的唐盛偏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刘福根原本对这样的人十分反感,但越接触却越难以拒绝唐辰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唐辰睿实在太会谈判了,他开出的条件也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了。
两个月之后,刘福根选择了妥协。
新闻发布会上,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企业家,沉默又顺从地签了字。发布会结束,他站了起来,对一旁坐着的唐辰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买到了一个便宜的好货。”
顿了一下,老人又低声加了一句:“好好待它,它值得你待它好。”
这一个细节被在场的一位媒体记者滴水不漏地拍了下来。
隔日周刊新闻出街,舆论哗然。唐辰睿以极度年轻的胜者之姿低调接手的样子,与刘福根老将身败的凄凉之色形成鲜明对比,实体与金融、老将与年轻人这两个永恒不变的矛盾,再次跨越事件本身的商业性质,引爆舆论上升到了某种时代高度。
唐辰睿是在发布会结束五小时后得以脱身、回到酒店高层景观套房的。
笔记本电脑持续发出提示音,他听声音就知道,那是特助给他发来的邮件。唐辰睿没去理,解开西服纽扣将外套丢在了沙发上,又扯松了领带将它解了下来,端着一杯水经过书桌时看了一眼屏幕,果不其然是韩深发给他的舆论总结。
韩特助那一贯的惊悚标题在这会儿丝毫引不起唐辰睿的注意力。结束发布会、应付媒体、和绿润谈判,他的体力和意志都已经处于极限,唐辰睿抬手合上屏幕,丝毫没有一个年轻胜利者的姿态,他的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睡觉。
窗帘徐徐拉上,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一个很有礼貌、很轻微的敲门声。
唐辰睿几乎是直觉地认定,这是一个女人才会有的敲门方式。
有了这个认定之后,他就更没有兴趣开门了。
反正绝不会是席向晚,他的未婚妻他有数,在她那个蛮牛一般不开窍的死脑筋里,他远远没有那个分量足以让她坐飞机来W市给他惊喜。
下一秒,一个动听有礼的女性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我是席向晚的朋友,唐总监或许从向晚那里听过我的名字。”
唐辰睿动作一顿,手里水杯晃荡了下。
门外那一个好听的女声继续对他道:“唐总监,幸会,我是庄雨丰。”
房门打开,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有几秒钟的冷静的沉默。
这是庄雨丰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独自面对唐辰睿。
作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何况是唐辰睿这等顶尖级别的对手,她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做足调查。身高体型,私人爱好,家庭经历,业界履历,可以说,她手上的这一份尽职调查囊括了唐辰睿最详细的三十年人生。她自认为做足准备,这个人再无令她意外之处。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视线相对,她没来由地手心微汗,她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切调查都是废纸一张。
他似乎并没有要与她更进一步的意思,然而下一秒,他一笑,微微侧了侧身,将她让了进去,动作间透着一股非正式的礼貌。
庄雨丰的动作定格了一秒。
他还没有要对她使出风情的意思,她就已经被诱惑了。
她微微定神,举步走了进去。
地毯柔软,高跟鞋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音。唐辰睿将她引进客厅,指了指沙发示意随便坐,顺口问她喝什么。庄雨丰悦耳的声音飘过去,说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谢谢。唐辰睿点点头,走去吧台拿了两个威士忌杯,弯腰从冰桶中抽出一瓶酒和冰块。庄雨丰远远看见他加冰倒酒,姿势漂亮,一见就知这是熟手。她稍加恍神时他已经端了两杯酒过来了,给她的那一杯,杯沿放了一瓣柠檬。会品酒,还是一个了解女人的好手。柠檬解烈,这是女性最爱的威士忌喝法。
短短几分钟,她就对他满是困惑。
这么一个懂得哄女人又不轻易哄的好手,怎么会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在她对面落座。
他全然没有想要谈交情的意思,开门见山:“庄小姐,复隆的那件合作案,我是不会接的。”
庄雨丰正喝着酒,猛地顿了顿动作,视线透过杯沿看住了他。
她放下酒杯,偏头一笑。这个动作很温柔也很撩人,大部分男人都读得懂。
她问:“那么,你还肯让我进屋,请我喝酒,只因为我是向晚的朋友?”
唐辰睿不可置否:“值得席向晚在凌晨两点不回家,亲自接机还不得的朋友,我也很想会一会。”
他话里的不客气已经相当明显。
未婚妻在他心里的分量那么重,连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他都记得。不仅记得,还大方一试,言语间来回,敲山震虎。
庄雨丰几乎是不可思议地:“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没什么情绪:“庄小姐,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可以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步。”
庄雨丰顿时就笑了。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仅仅是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和唐盛执行总监的关系吗?”
唐辰睿无动于衷,等着她说下去。
她放下酒杯,用的是右手。
唐辰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低低垂着,手腕以下毫无力道,形同废物,和眼前这一位明艳动人的首席法律顾问之间形成了天差地别的不协调。
庄雨丰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礼貌的让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她的手伤得再重些,断骨也可以,那么这一刻唐辰睿的让步会不会再多一些,甚至怜悯和疼惜?
她声音悠悠,本以为对他恨之入骨,一开口,味道竟变了:“唐总监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我的左手,是你毁掉的。”
套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唐辰睿的表情相当精彩。
——他这都能被女人碰瓷?
他双手环胸直视她,差点问出一句“你哪位?”。到底还顾着几分向晚的面子,话到喉咙口减轻了几分刻薄:“庄小姐,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庄雨丰盈盈看着他:“唐总监想要伤害一个人,并不需要见到她。”
唐辰睿费解。
她这是打定主意讹上他了?
他一点都没有要问的意思,庄雨丰不解:“你对此不好奇吗?”
“我对女人没那么多好奇心。”
他看上去是真的对她毫无兴趣,无论是她这个人还是她那双左手,他礼貌地表示一下同情就到位了。“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得到的特权够多了,让她进来、请她喝酒、听她讹他,现在他要将特权收回去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庄小姐,如果,你是来谈复隆那件事的,那么,刚才我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站起来,送客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是来谈私事的,那么,我也已经表达过我的意思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走好不送。”
庄雨丰脸色微变。
惨白了一点,但天生丽质仍在,很快收住了惨败的味道。
她站起来,动作很缓,徐徐开了口,就像电影慢镜头:“很久以前我就有所准备,既然决定了做检察官,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打打伤伤在所难免。在逮捕龚林海时中了枪,在医院醒来得知左手从此残疾,我也没有太伤心,我想我还有右手,做不了检察官,人生总还有别的办法过下去。”
说着这话,她站直了,转身面对他,偏头一笑:“但是人生呢,就是给我上了一课。左手残废的人,想要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太难了。去公司,公司不要;去工厂,工厂不要;去事务所,事务所不要。原因都是一个,怕我的形象有损企业主体,也怕我的残疾,给其他人造成麻烦。这个世界太讲利益了,而且是迅速的利益,太慢来的钱都不要,一定要快钱。凉薄如此,我的机会太少了。”
话讲到这儿,他和她都知道会迎来一个转折:“直到我去复隆面试,复隆给我机会,一一通关,甚至在最后面试环节让我见到了朱总。朱总性情中人,不介意我的残疾,只要我用实力证明自己。我用一个月时间将复隆积累了一年的法律问题全部解决,朱总信守承诺,一力将我送上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位子。这个位子来之不易,是朱总抬举我的,更是我自己拼来的,所以复隆有难,即便你不肯接,我也一定要来亲自登门试一试的。”
她看着他,终于一笑,狠狠将一个好故事捏碎:“然而就在我调查唐盛的时候,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件事。原来我的左手,不应该残疾的;原来当日,不是因为向晚有事,我才被调换去替她行动。是唐盛,在背后插了手,对高层授意,要保证席向晚的安全。唐盛在C城的影响力不可小觑,甚至在当今世界范围内,业界影响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唐辰睿一句话,要保席向晚,席向晚就可保,而我这一个无人会保的人,就成了替她行动的一员,就在那次行动中,人生尽毁。”
第一次见识权利的力量,她愤怒,痛苦,无力,心碎。
还有一丝极度隐秘的嫉妒。
——为何这权利,保的不是她?
再看这滔天权势的执行人,此刻就站在她三步之内,眉清目朗,一手遮天。方才她凭着“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一尝特权的滋味,她方知这滋味竟是这样好。于是那丝隐秘的嫉妒,仿佛喝了水、吸了光,在她心里野蛮生长,她一边痛恨他一边企图他,从此对唐辰睿恨之入骨又欲罢不能。
男人听着,神色复杂。
他反问了一句:“唐盛插手?”
“怎么,想否认吗。”事实一一端出,她站稳了受害者的地位:“唐盛的意思,不就是你唐辰睿的意思?”
男人没有否认,看起来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庄雨丰以女人的娇艳笑容面对他:“唐总监,没有话要说?”
“没有。”
坊间传言唐辰睿冷血,这一刻他让这句传言成真:“庄小姐的事,我深表遗憾,其他的,没有。”
只有席向晚是他要的。
旁的别的,生死无关。
庄雨丰笑了,带着地下生活的那一种冷冷的态度。她忽然抬手,遥遥一指房门紧闭的主卧室,声音悦耳:“看起来,唐总监并不了解你的未婚妻啊。”
唐辰睿下意识地眼色一厉。
庄雨丰后背一冷。
做足了准备,仍是过不了这个男人的一招半式。
她收起笑,态度疏离,将此行目的做了终结:“唐总监,知道向晚在警校时最擅长什么吗?潜伏。”
唐辰睿是聪明人,她话音落,他脸色已变。
庄雨丰很满意:“想要进入这间套房而不为人知,对向晚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女人说完,彬彬有礼地离开。
她目的已达,及时退场。断了一只手,但功力仍在,亲自登场势必事半功倍。关门转身,高跟鞋远去的声音带着胜者之姿,她知道房内二人今后的人生已不会太好过。
唐辰睿立在原地,沉默一二。
举步走向主卧室,抬手时动作顿了顿,然后推门进入,动作强硬,好似自己对自己发狠,面对一场疾风雨。
一丈之内,席向晚背靠深色墙面,微微垂首,两条腿无力地似站非站。
听到声音,她缓缓抬头。
两人四目,对不到一起,这深情人间就此变了芳华。
唐辰睿举步走向她。短短几步路,走得心里空落落。他抬手环住她的左肩,开口仍是情人间的亲昵:“把我当嫌疑人?”
席向晚不再领情。
她抬手,用力打掉他的手。厌恶来得如此之快,从一开始就是满腔满怀,原来恨比爱可以容易这么多。
他早有预料,有心要宠,不以为意再次将她揽过,要将恩恩怨怨都化成一场急雨,雨过天晴。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向晚用力挣开,当他是敌人:“掌权的滋味很过瘾?”
四目相对,她眼神很冷,哪里还当自己是他未婚妻,分明已是检察官对重犯的态度。
他的深情,比不过外人的一句离间。
唐辰睿笑容渐淡,兵来将挡:“权利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它是一个中性词。你不觉得,与其让它落入旁人之手,那么将它给与更有理想的人,不是更好吗?”
向晚骇笑。
他怎么有脸,还敢提“理想”?
“你当得起吗?”她反唇相讥,已分不清是为了庄雨丰、还是为了她自己:“一手遮天,干预旁人的人生。毁了我,还不过瘾,一定要再拉上几个,你才过瘾,是吗?”
唐辰睿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一笑,讥诮至极:“我毁了你?”
向晚张张嘴,没发声。她似是想忍,明白与他之间的价值观异同到了何种地步,说多说少都是错,索性不说。但不说,他又不让她走,两难最累。
她终于不再对他让步,直直换他名。
“唐辰睿。”
他的名字在她唇间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多么般配的一对,偏偏殊了途。
她对他道了一腔肺腑:“十七岁起,我就无父无母,此后读书、上学、工作,虽然辛苦,但自有乐趣,因为我有自由。遇见你,你说喜欢我,我当然明白,得你庇护,我的人生会顺遂许多。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拥有这一些就会失去另一些,我失去了选择爱人的权利,但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有深爱的爱人,我对自己讲,接受你,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失去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更多,比如公平、朋友、未来。以前我就讲过,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没有讲出来的话还有一句,那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走不到一起。”
他横刀杀出,一做就做了她第一个男人,对这个半道空降的人,生疏令她始终对他带着敬畏,敢怒不敢言。
她就像中国最传统的那一类出息不大的女孩子,隐忍的,吃苦的,内心深处常年徘徊着一点自卑引起的患得患失。就在她以为,长此以往和他之间都会这样了,他却令她见到了另一种面貌,他真正的面貌。她见不得这类面貌,于是终于觉醒了反抗。
她心里晓得,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就后果不堪了。心里这么想,话却仍说了出来,还是以最笨拙的方式,说得那么不好听:“将我保护起来,让你可以拥有,一个安全又完整的席向晚。那么我这么多年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这样的反抗,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大概可以被称作‘不识抬举’,是不是?这一次,我还真就不识你这个抬举了。你认为男人保护女人的方式只有这一种?不是的,你错了。我受恩席家九年,我哥哥也保护过我,我哥哥就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我。”
唐辰睿眼色一厉。
是顶阴沉的那一种厉色。
向晚无端端被震住了口。
他欺身近前,出手扣住她的腰,往墙上压。动作是狠的,心里是伤着的,一开口,已泄露了心事:“你把我和谁在比较?”
气势太迫人,向晚一时竟被压住,只听他一声讥诮:“席向桓?”
他动了怒,有心要吵,一条条罪状信手拈来:“他保护你?呵,最后还不是把你卖给我了。”
向晚血气上涌,恼羞成怒。
“不许你这样说他!”
席向桓是她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好”。
她对他有一整个青春的喜欢。
他好生待她九年,毫无血缘,也情同一家,最后为了她,他还挨了生母一巴掌。多么重的一巴掌,打得她心里疼到现在。她悉数所受之恩,全报在了这一刻。对唐辰睿有多狠,对席向桓的恩就还得有多重。
向晚怒目,反抗和警告还不算,末了还推了他一把,用了大力气。但也只把他推得踉跄,扣在她腰间的手牢牢锁着,发了狠,不肯放。
他算是彻底被惹火了。
原先尚且打算解释,此刻早已换了天日。幸好,没有解释,一个心里有着别人的席向晚,根本不配他的解释。
本就是作恶的好手,有心要作,无法无天。
他用力,将她推向了床。拿过领带绑住她的手,他今天还真就非做一回混蛋不可了。向晚挣扎,用了毕生所学,将一桩男女情事当成了武力角逐,一次次被制住时才发现男女毕竟力量悬殊,他动真格要欺负,她哪里是对手。
不禁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唐辰睿你——!”
他跪上一条腿,将她完全置于身下。
与她之间这么久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在这一刻于他,竟也都好似是身外事了。
心里恨得无可救药,一开口,尽是狠得了的心:“我唐辰睿从不喜欢强迫女人。对你,我破一次例。”
向晚做了一个梦。
梦境荒唐,梦见她和他订婚的那一晚。
盛宴宾客,两人都喝了酒,晚风也吹不散微醉。落地窗前,一城好夜景,他将在抵在巨幅玻璃前,一双好看的手,从她光裸的肩头游移,精致小礼服在他掌中落了一地。他先君子,后小人,讲情话和占有她是同一个意思,在她耳边诱惑:“我要你。”
她做不出反应。
没有人教过她,这时候的女孩子,该如何?是迎合,是推拒?
他也没有给她太多时间选择。
一低头,牙齿已经咬上了她后背的礼服拉链。清脆的拉链声,从他齿间溢出来。她从未见过男人诱惑的样子,一见,就见到了最高级别。一个情场老手,亲自下场,一颗赤子之心敌不过他的一招半式。
她心里害怕,他那一双贵气的手不仅好看,还荒唐,身体被他盈盈一握,她就酥在他手里了。她在惊骇中升起些自保的本能,腾出一只手拿过一旁桌上的一杯酒,仰头喝了半杯。
他看着她喝:“只见过在做这事前喝酒壮胆的,倒没见过你这样临时要喝的。”
一杯酒下肚,她放肆了不少。醉态起,连话里都当自己是他的自己人了,出声质问:“哦?你见过不少做这事前喝酒的女孩子了?”
他顿时就笑了:“喝完酒,会吃醋了?”
借酒撒欢很容易,后果她却还是晓得的。放下酒杯,语气淡下去:“不会。我哪里有这样的资格。”
爱一个人,很冒险,买就不一样了,轻松得多、也舒服得多。这世间哪里都适用这一条规则,有能耐,便可让别人家的女儿低头,承你欢,有时甚至不开心也要竭尽所能,谁叫他有能耐,没有人能奈何他。
她只是有些委屈,她一介凡俗,怎禁得起这般折磨?
他听了,将她拥入怀中。胸膛那么一点的地方,他将她揉成最贴紧的形状,从此他的胸膛里就有了人了。
他不用说的,他用做的。在情爱里给她最好的,待她最温柔的。他信身体是不会说谎的,也信她会懂。她感受到他的动作,天真又虔诚,一个男人对她好起来竟是可以好成这样。就在他占有她的那一瞬间,她几乎信了他,那些尔虞我诈,那些步步为营,此生他对她都不会动用。
……
向晚从梦里醒来,已是住在检察厅宿舍的第四日。连续四日,都做同一个梦,枕头上一点湿,刀枪都不入的一个人,梦里竟会落泪。
起床洗漱,穿着白T恤,两截手臂暴露在镜中。手臂上的淤青和红痕触目惊心,四天了,仍未消。向晚不敢撩起衣服看身体,她明白,手臂上已经如此,身体上有的证据会更多。
与唐辰睿争吵甚至撕裂的那一晚,她其实并不害怕。满腔满膛的愤怒,占据了人心,一场情爱好似战争,非要分出个生死。她的不爱令他愤怒,她的指责更令他荒唐,一来二去,他也失了理智。心里一狠,这样一个向着他人将他定罪的未婚妻,不要也罢。两人都动怒,对错已没有好说,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向晚是独自回到检察厅宿舍昏睡一个周末之后,才回忆起当日一幕幕的。唐辰睿最后捡起衬衫头也不回离开的身影落进她心里,连同他没有情绪的质问一起记住了。
他对彼此都失望至极:“我明白,你喜欢席向桓,你喜欢庄雨丰,你就是不喜欢我。”
该是死心了吧。
在那一晚之后。
向晚无端端想起这一个问题,眼底立刻犯了湿。又吸了吸气,到底没有为他落泪。还是坚强的,心也还在,她在心里稳住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只是每次望见镜中的“席向晚”,都令她心惊。忽然地,发觉自己变了。更好看了,身体蹦得更紧了,衣服包裹不住,有一种女性发育的胀。白T恤和马尾,也遮不住属于女人的气质开始往外泻。昔日单纯的心境也不复,一时委屈,一时期待,有时无端端会从怔楞中惊醒,发觉自己竟是在想念他。想的时候,都是他的好。
她有些难过。
原来感情这回事,总是开始了才知道。
凌晨十二点,霍善走出会所办公室,总经理告诉了他一件事:唐辰睿来了。
男人搭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一秒钟,转身问:“在哪里?”
“就在五十七层吧台。”
男人略一沉思。
将挂在左臂的西服外套递给助理,改了尽早回去的决定,男人步入专属电梯,按下了五十七层的按钮。
“叮”,电梯门开,男人步出电梯。
一路行来都有人弯腰恭声:“霍三先生”。
午夜,值得很少露脸的霍三先生亲自招待,来头不会小。一群好奇的人,顺着霍善走去的方向,视线终点是一个清俊的男性身影。
他坐在吧台,喝了不少,醉意无限。身旁一女子正与他搭讪,他将她晾着,偶尔兴趣来了,挑一个眼神过去,低声凑在她耳边,说一两句什么,女子被彻底勾起了欲望,娇娇笑着,不肯放他了。
霍善居高临下看了会儿,给出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真是会种孽缘的男人,唐辰睿。
他吩咐了一两句,侍者上前,将唐辰睿身边的女子拉走了。女子既惊又怕,伸手求援,唐辰睿根本不挽留,好似前一秒的调情也只是调而已,没有情。没有情的人,来去都随缘,他心里没有这些人。
一杯清水随着一双修长的手,缓缓被推到了唐辰睿面前。
他一愣,看向来人:“给客人喝这个,你怕是不想赚了。”
霍善在吧台站定,吩咐了酒保和侍者都出去。霍善亲自下场陪人,这个面子当得起的没几个,唐辰睿是其中一个。
唐辰睿扶着额:“你常年在澳门,怎么会在这里?”
“霍家出了点事。大哥心软,会吃亏;霍良和军火商打过交道,各方忌惮,不适合出面;霍四出手太狠,靠不住。所以最后,我就被叫回来了。”
唐辰睿看了他一眼。
铺垫了这么多,凸显了他是个好人这件事,真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
霍家四兄弟,老大善,老二精,老四狠,从外表看,数老三最懂人情世故,拿得出手。霍老爷在老三出生时就按“三”字排行给他取了个“善”的谐音名,大概是老二霍良的“良”字后来被证实了实在和他本人的性格没什么关系,他一点也没往“温良、敦厚”的方向发展,让霍家上下伤透了心,所以霍老爷在老三身上是倾注了比老二更多的希望的,希望他能成为“善良、温厚”的人,千万别学他二哥那样成为人见人躲的邪神。谁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霍善好的学,坏的也学,向善良的大哥学,也向邪恶的二哥学,最后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外表温和、内里一团黑,典型的双重性格。
这会儿他正惆怅着。
“我难得回来一趟,就碰上了你来这里。”
男人声音很稳,几乎没什么情绪,但还是让唐辰睿听出了些“他很倒霉”的心情。霍善清冷惯了,最不喜意外,偏偏今晚让他碰上了一桩。
“唐盛的执行总监在我这里买醉,周刊出街,不晓得外界会怎么想,搞不好,连唐盛都落人口舌。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对你的酒品和对你的人品一样,没什么信心。”他推开冰块,换上一杯温水,给他倒上,将一件惊涛骇浪的事讲成了三言两语的小事:“话说回来,身上有伤的话,你也不能喝酒。”
唐辰睿动作一顿。
这家伙,好精明的眼神。聊着没营养的话题,该观察的细节却是一处不落。
唐辰睿颈项上一道深色痕迹触目惊心,平日里用衬衫领口掩饰住了。这几日只有韩深无意间在他换衣服时见到过,连韩深都被惊到,问他谁弄的,不像做爱倒像是在互砍。唐辰睿没回应,只将伤口好好地遮起来,最后连韩深都看出来了,他是被伤了心。
霍善居高临下,问得很不厚道:“女人弄的?”
唐辰睿没有理。
霍善点点头,懂了:“未婚妻弄的,还是在床上?”
唐辰睿仰头喝了一杯冰水。
一个人伤了心,水和酒,都是醉饮。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他疑心这场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失策。只是很快地,又收住了念头。舍不得,放不下,抱不紧,留不住。许久不尝步步是错的滋味,他的未婚妻令他一尝败北滋味,痛快又失败。
霍善正想说什么,行动电话一阵震动。他接起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唤他:“三哥。”
霍太太克制而绵延的礼数在夫妻关系中尽显,唐辰睿听到霍善清冷地对她交代“是,会晚一点回来,麻烦你了”,那个温柔的女声随即在电话中对他道“不,请不要这样说,那么,请注意安全”。
唐辰睿听着听着就笑了:“你厉害啊,骗到一个好女孩信你是好人。”
霍善挂断电话,不可置否。
他是不是好人确实是一个比较难回答的命题,骗到了一个好女孩倒是真的。这会儿他也没否认,从善如流:“羡慕吗?”
唐辰睿哼了一声。
显然是羡慕的。
霍善都对他有些同情了。
什么样了不起的痛苦,能让唐辰睿一夜败北?
他难得发一回善心,指一条明路:“别喝酒,回去睡觉。误事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你借女人来让自己不清醒的脑子。”
话毒了点,却是实话。霍善一向话不多,字字要害。
私人行动电话就在手边,拿起又放下。
两败俱伤,如何让。
低眉神伤,又一天了。
一生也没有几天,一天天地,一生就过了。
“我对她……”
正欲开口,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唐辰睿?”
半夜三更,带点惊讶,带点警惕,这是检察厅程亮的作风。
唐辰睿微微转身,与正欲离去的程亮对上了视线。程检察官与朋友聚会,临走前远远一望,凭着记忆感到几分熟悉,走近一看,当真是当今的唐盛执行人。程亮视线一扫,酒,女人,霍善的亲自下场陪,哪一项都让唐辰睿这个人在他心里逐项减分。
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顿起,热血的性子替向晚不值。句句质问涌上来,话到嘴边又咽下。这是唐辰睿,一山还比一山高,在他面前人人拎得清自身斤两。权衡一二,程亮只知会了他一声:“向晚最近一直住在集体宿舍里。公用的地方,条件总是不太好,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接她回去。”
唐辰睿在听,但也只听,没有回答。
程检察官克制又克制,转身想走,终究不忍,脚步一旋折返,将一席话讲给他听:“记得前不久那一晚,凌晨两点半,向晚执行的公务吗?在机场,逮人归案,那人手里有枪,想自杀,你猜向晚做了什么?”
他做了个动作,手指做枪支姿势,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就像这样,她将枪口夺下来,对准了自己。若非嫌疑人不懂行,忘记了开保险,这一枪开了,你想,倒下的会是谁。这就是席向晚,很普通,很笨,很正直。我很喜欢,其他人也是。那么,你呢?”
向晚似乎又过上了订婚前的日子。
一个人起床,穿衣洗漱,小心避开伤口;一个人吃饭,清淡小粥,即便没有胃口也会尽量多吃一点;一个人睡觉,不管工作到多晚都会争取睡一会儿,不再像从前那样熬夜看片挥霍健康。
也有一些从前没有的习惯,如影随形,跟上了她。比如习惯穿丝质睡衣入眠,比如睡前会喝一杯牛奶,比如路过花店心念一动,莫名地就买了一盆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花回来。
她有些黯然。
这不是她的习惯,这是唐辰睿的习惯。一场孽缘,肌肤相亲,到头来离散了,习惯也已难戒。
一日傍晚,天街小雨,走出大楼时雨丝渐密。她看了看天,将连衣帽向前一拢。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这就算有了避雨之地。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雨中慢慢走,一抬眼,看到眼前阵仗,停住了脚。
台阶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前跃起的骏马标志,熠熠生辉。一流的好车,在雨中也有一流的尊贵。
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位是司机,站在门前,随侍左右。还有一位,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曼妙、气质和相貌皆在上流的小姐。
她穿一身高级灰职场裙装,出自名家之手,线条利落。名家的剪裁落到了懂行的贵客身上,真正是现出了名品该有的万千生辉。
她应该是等了一会儿了,左手撑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地面冷硬,溅起水花,打湿了高跟鞋。她风度依旧,高跟鞋沾了水,也不妨碍在这个冷硬的世界里站稳一席之地。向晚不禁想起庄雨丰,也有一双类似的高跟鞋,但比起眼前这位小姐,庄雨丰的高跟鞋穿得还不够妥帖,不够圆滑。庄雨丰半路出家,与高手抗衡,还是会败下阵来。
两个女人互相对望。
见到向晚的身影,她微微点头,一把行走职场的好嗓音开场亮相:“席小姐,幸会,我姓高。”
向晚没什么心情,只拿得出一份对陌生人的礼貌:“我认识你吗?”
冷淡至此,高小姐却并不计较。
这是做事的好手,江湖经验老道,和严重缺乏阅历的席向晚两厢对比,高低立现。
高小姐斯文有礼地请她止步:“还请席小姐拨冗。有一个人,想见一见您。”
话音落下,容不得向晚拒绝,黑色轿车的后门已经被打开。
司机拉开门,扶着门窗。高小姐亲自上前,弯腰将轿车后座的人请下车。
一双灰旧的皮鞋率先落了地。
雨势渐大,车旁积起了水。那一双灰旧鞋踩在水里,显沧桑。与之相对的是旁人对他的态度,高小姐扶着他,湿了半身裙装,司机为他撑着伞,姿势恭敬。向晚看着,疑惑顿生。是什么人,在磅礴大雨中担得起这么大的阵仗。
下车的是一个老人。
他微微笑着,空气无端不安了起来。像一个枭雄,隐藏在朴素的外表之下,远远泄露一点风声,便会惊群鸟、震山林。
老人目光审视,微笑打量向晚:“好俊的姑娘家。”
“……”
向晚一时竟被震住,失语。
这老人自有威严,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向晚无端心跳加速,明白今晚必会发生一点什么。
高小姐望向向晚,恭敬引荐:“席小姐,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当今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唐怀意老先生。”
她偏头一笑,带着私人感情提醒她:“也就是,唐盛现任执行总监唐辰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