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h a p t e r 0 5
向晚对“唐怀意”这个名字是有所耳闻的。
事实上,对唐盛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这个不仅在乱世中让唐盛活了下来,还在后来一力将它带至鼎盛期的人,在官僚和外商的夹缝中生存,开创了旁人不敢为的经营之道。在该走的时候他远走香港,在该回来的时候他毅然回到大陆这片热土,唐怀意一生中最难决断的那几次走与留,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确的点上,这也为唐盛日后的长盛奠定了最大的政治基础。
对唐怀意最犀利和最玩味的评价来自港媒:唐怀意的成功证明了一条千年不变的商业铁律,没有成功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唐怀意欣然接受,甚至在某次与记者见面的场合对之谢谢说“辛苦了”。动静皆宜,宠辱不惊,唐盛董事局主席的位子,唐怀意一坐就是整整四十年。
坊间传言,唐怀意年过花甲,身体渐渐不如前,虽仍坐镇唐盛董事局主席,实质上已半归隐。常年偏居半山一隅,伴随身边的只有一位高姓家庭医生。向晚下车,眼见一栋半山别墅,呼吸一滞。
太美了。
中国的好山好水向来是最好的居所,向左,向右,每个角度都有万千生辉。古人的话当真是对的,中国顶好的风景都是“三叠阳关,唱彻千千遍”,一回相见一回新。
走入庭院,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早已等候在玄关处,手里挂着一块毛巾。向晚愕然,停住脚步。唐怀意上前拿过毛巾,递给她:“身上淋了雨,就这么让它湿着,怎么行。”
话说得简练,惜人之意已尽在其中,且出自唐盛董事局主席之手,向晚只觉有些无措。尽管她明白,旁人眼里,这也是很好的无措。
管家领她进屋,上楼换下半湿的衣服,拿来一套居家服。式样宽松,薄羊绒触感温柔,手工质地无可比,好过机器制造千百倍。她朝镜中看一眼,手肘处的淤青还未散,她将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她和唐辰睿的恩恩怨怨,不好惊动外人,即便是唐怀意也不好。
换好衣服下楼,餐厅里已摆好了一桌晚宴。精心准备,连餐桌上盛放的花束都沾着露珠。向晚这才惊觉“唐辰睿未婚妻”这个身份何其有分量,竟在唐怀意面前也一路畅通无阻。她有些不合格的惶恐,开口想辩驳:“我……”
唐怀意却快她一步,将今晚的调子定了:“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让席小姐称一声‘伯父’呢?”
“……”
唐盛董事局主席将今晚她和他之间的调子定得这么高,向晚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她几乎是礼貌性地条件反射,应了一声:“伯父。”
唐怀意笑了。
亲自起身,拉开主桌位一旁的副手位,邀她入座,共同用餐。
向晚意外地发现,和唐怀意共进餐并没有太多规矩。唐怀意很健谈,且并不表现在句式的多寡上,而在循循善诱的思维方式上。与向晚之间一两句来往,就能抓住关键点,问她几个问题。当她回答时,他侧耳倾听,给出一份最诚意的尊重,间或反问两句,“哦?”、“然后呢?”,不知不觉间,就令向晚放下了戒备。
一顿饭吃完,向晚已能自如地和唐盛董事局主席闲谈,只当是与一位慈爱的长者,促膝长谈。
“您这里的餐厅很古典,和席家的餐厅很像。不过我最喜欢席家餐厅的地方是一道小长廊,可以从我的卧室直接到达,不惊动其他人,只有一次失败了,就是遇到唐辰睿的那一晚……”
正说着,惊觉失语,向晚一下子住了口。
气氛微妙,管家适时地端来茶水,是上好的花果茶,盛在精致透明的茶具中。向晚端起茶杯,方才失语,她有些黯然。
唐怀意微笑地看着她。
他保持了风度,没有揭穿:傻孩子,像唐辰睿那样的人,若非他一早就有了目的非达不可,他会让自己深更半夜在别人家的厨房偶遇一位陌生小姐吗?
到底是儿子,干得再是混账的事,他也是自己儿子,还是不揭穿了吧。
唐怀意适时地开口:“前一阵子,我一直在国外休养,那时就已经知道了唐辰睿订婚的事。现在的媒体啊,当真是厉害,国内的一些事,不出几个小时,国外也全都知道了。唐辰睿的个性我了解,他要的,他是一定会去要的。无论是抢,是哄,是骗,他都会先要了再说。对唐盛,这是非常好的个性;对喜欢的人,这就是非常糟糕的个性了。”
向晚有些意外:“他没有将订婚的事告诉过您吗?”
他为儿子说了那么多好话,她却能跳过花花绿绿,一下子抓住了父子俩隐秘的矛盾。唐怀意打量她,真是一位厉害的检察官小姐,多么迅速的反应能力。
唐怀意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最近席小姐去了一趟医院,看了些轻伤,是唐辰睿做的?”
向晚几乎要反问,他怎么知道她去了医院?
她有些惊悚,这父子俩都一样,喜欢暗地里跟踪人,且都还不挑,就都盯着她。
唐怀意顿时就笑了:“席小姐不要紧张。你去的那家医院,唐盛有些股份,院长看见了你,知道了你的情况,基于私交就告诉了我。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唐辰睿有关,但让未婚妻一个人去医院,本身就是他的失职了。”
向晚如果良心再坏一点,就应该“是呀是呀”把锅都推到唐辰睿头上,可是检察官天性的道德感磨灭不了,她这会儿就是再恨唐辰睿也还是将责任替他扛了一大半:“不是他的问题,是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的时候弄的,当时没处理好,留下了点后遗症。”
唐怀意点点头,又问了向晚几句,向晚都一一答了,来往都是对她的关心。她有些感动,即便晓得唐怀意的关心大部分都来自于“唐辰睿未婚妻”这一个身份,也无妨。这至少,认可了她作为未婚妻的意义。在这座冰冷又快速的商业城市,她第一次做人家的未婚妻,唐怀意对她的关怀就好似对她肯定,你做得非常好。
有了这一层感动,在唐怀意循问她和唐辰睿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时,她也没有再隐瞒:“他插手我的工作,干预了我的公事,毁掉了一位朋友的人生,也毁掉了我对于工作这件事继续公平走下去的信心……”
她断断续续说完,气氛一阵沉默。
唐怀意“哦……”了一声,似乎也很意外,拖长了尾音,一时也没有下半句。向晚也住了口,这老人对她再礼貌,他也是唐辰睿的父亲,哪有父亲不帮儿子的,她那点委屈再大也是外人的委屈,还指望唐盛董事局主席会帮一个外人吗。
管家赶紧上前倒茶。
从一杯茶被人拿起再到放下的过程里,彼此都有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管家是见色行事的高手,将这一杯茶倒得足够缓慢,让彼此都有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去斟酌。
唐怀意捧着茶杯,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杯沿,忽然笑了:“唐辰睿……”
他好似自言自语:“跟我怄气了十几年,不肯原谅我十几年,在不该原谅的时候,他倒是还替我扛了一件重责……”
向晚愣住。
信息量太丰富,她动用了检察官的思维力量,也无法解开这一局。
唐怀意看着她,微微一笑:“席小姐,插手你的工作,干预了你的公事的人,不是唐辰睿,是我。”
向晚没料到会在这一晚从唐盛董事会主席这里听到这样一桩招供。
若是今晚他俩之间没有任何交情,那么向晚有大把的反应可以迅速做出来。震惊、愤怒、一拍两散。可是唐怀意今晚和她见了面,还请她吃了饭,谈了心,把两人之间交情的铺垫都铺了这么多,铺完了才对她招认了这么大一件事,向晚一时连反应都没有了。
她震惊了一会儿才回神,豁然起身:“你……”
没等她说完,唐怀意放下茶杯,咳了起来,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高小姐立刻赶了过来,对此种情况并不陌生。
“会长!”
“不要紧。”
高小姐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给他服下两颗,又按着他的手腕、心脏等处检查了一通。高小姐脸色不太好,这是一位已经跟在唐怀意身边很多年的医生小姐,把病人的健康高于一切,此时的向晚在高小姐眼里,不过是一位引起她的病人有异样情况的导火索而已。高小姐面有愠色,转头对向晚欲说什么:“席小姐……”
唐怀意出声制止。
“高爽。”
“……”
毕竟是一位精英小姐,两个字的一声唤,已听得出当中的制止之意。高小姐不再针对向晚,对唐怀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会长。”
管家拎着一部电话听筒过来,说有人要找会长谈一些事,高小姐立刻接下了这桩事,弯下腰对唐怀意报告了一声:“会长,我去处理。”
“好。”
向晚看着高小姐拿过电话听筒边讲话边往楼上书房走的背影,这才明白,这一位小姐绝不仅仅是唐怀意的私人医生这么简单,还是唐怀意的心腹大将。多年轻的小姐,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已凭着一己之力成为了唐盛董事局主席的左膀右臂。向晚一时不是滋味,同龄人的对比最能看见自我的不足,她为自己尚处于浑浑噩噩的人生感到一丝羞愧。
唐怀意揉着胸口。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心软的女孩子。再大的委屈,搬出一些苦衷,就能在她那里获得丰盛的同情。
老人自我解嘲:“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看来反而适得其反了。”
向晚心里软软地一塌。
他那一句“想为你做点什么”一出来,她就有预感,她要原谅他了。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年过六旬的老人,不曾与她见过一面,已经将她放在了心里,想为她做些什么。他将心意做到这个地步,他做得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怀意缓缓开口:“检察厅里,你的老领导们,有一些都是我的朋友,很多年的老友了。在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你,就适时地对这些老友提了一句,可以的话多照顾你一下,我多少也有些偏私的心理。人老了,越来越偏向自己人了,唐辰睿是不屑我的偏私的,他也从来不要,我想你是一个女孩子,我对你偏私一点,你会不会对我这个老人也多喜欢一点。呵,结果看来是我误会了。你和唐辰睿一样,都是要自己把路走下去的人。挺好的,挺好的。”
向晚知道,她已经完全原谅他了。
她看着他在她面前解释的样子,坦白对她的“偏私”,有可能的话也想让她“更喜欢他一点”。向晚心里一阵不适,她渐渐明白了,这种不适就叫做“原谅”。她用令自己不适的方法,化解了委屈,和唐怀意之间再没有恩怨一说。
她开口:“伯父,您别这样说。您永远是长辈,唐辰睿的长辈,我的长辈。”
“呵。”
唐怀意笑了,甚是宽慰。
得人理解,总是幸事。且这理解他的人,将来也许是一家人,就更好了。
庭院内有引擎熄火的声音,管家看向从跑车上下来的人,一声惊讶:“这个时间,您怎么来了?”
来人没有回答,反手甩上车门,大步跨入玄关,直直走进餐厅找人。他显然是这栋别墅的熟人了,一路走来都轻车熟路。
这是唐辰睿的作风。
他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内,双方皆是一愣。
唐怀意倒是在意料之中,弦外之音地对他道:“来得这么快。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紧张你的未婚妻。”
唐辰睿没什么表情:“以后不要随便带她来这里。”
他一步上前,将向晚拉起来,顺势就要带她走。
向晚来了气。
与他之间的恩怨,好似比唐怀意之间的更严重。明明不是他做的,她恼的,恨的,不能原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
订婚男女间的情天恨海,一言难尽。
“放手。”
向晚冷言冷语:“跟你不熟。”
这副态度,连一旁的管家都惊讶,好似不理解在她身上前后出现的柔和与冰冷,情绪转换怎么也没个上下文衔接。
唐怀意倒是理解的,毕竟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了订婚男女间的分分合合。他看了一会儿,放心了。情根种了,怎么分都没关系,总有一个“合”在最后等着。
冷战半个月,唐辰睿情绪全无,拦腰抱起她就走。动作蛮横,态度嚣张,和“强抢”无误。向晚挣扎,却被抱得更紧,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令她大脑缺氧。
他将她绑上副驾驶,按下中控锁,锁死了车门。跑车一声轰鸣,疾驰而去,像极了跑车主人的心情,失而复得,难以平静。
开下山有很长一段山路。
深夜,下了雨,路更不好走。
车里的未婚男女一个开车,一个目不斜视看风景,自上车后谁都没有开过口,在共同努力下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
向晚想起方才唐怀意对她讲的心里话。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难免有一些紧张,又竭力不想让旁人看出来。所以我才说,唐辰睿的性格,对喜欢的人来说,就会是比较糟糕的样子了。”
问题就是,他那么糟糕,凭什么要让她去理解?她看起来像是能普度唐辰睿的人吗。
向晚看着窗外,心灰意冷。
到底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向晚开口:“下了盘山公路,到山脚处,就可以放我下来了,谢谢。”
唐辰睿从善如流:“好啊,你去哪里?”
“回宿舍。”
“好啊。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一起挤挤也可以。”
“……”
向晚闷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才回神:“什么叫一起挤挤?”
身旁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解释:“你不肯跟我回家,当然就只能我跟着你走。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婚妻小姐?”
“……”
谁说女人无理取闹令人头疼?唐辰睿无理取闹才是。
向晚涵养还是有的,任他在一旁胡说八道,她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完了,她也是真的有一点震惊的:他对她干了那么混账的事,怎么还好意思提未婚妻三个字?
“停车。”
她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撩得生了怒:“别跟着我。”
唐辰睿顺从地急刹车。
跑车性能一流,停在山道上。
向晚连看他一眼说句“再见”都觉得没必要,伸手去拉车门。拉了下,没拉开,再拉了下,还是没拉开。
她愠怒地转身:“唐辰睿!”
他存心要气死她,丝毫没有要解锁的意思,指指它道:“这车的锁定系统是指纹锁,没我的指纹解锁你开不了。”
唐辰睿显然低估了席向晚的反弹力度。
这人是从警校出来的,干的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不仅经常跟犯罪分子斗智,还经常斗勇。这就造成了席向晚性格中的矛盾性,对弱者,她心怀同情到无能的地步,但对强者,尤其是强权者,席向晚的抗争性一旦生起,上不封顶。
唐辰睿那句话一出来,席向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右臂就往跑车玻璃窗砸去。
“砰”地一声,惊心动魄,深山群鸟扑簌簌乱飞。
“席向晚!”
很少人能让唐辰睿大惊失色,席向晚是一个。他立刻将她拉近身,牢牢禁锢:“你疯了,你不心疼难道我也不心疼吗?”
向晚冷言冷语:“这么贵的车,你当然心疼。”
“……”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
鸡同鸭讲,考验耐心。
“席小姐,”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又低又狠:“上次对你做的事,我真的很想再对你做一遍……”
向晚用力挣,也挣不过他。
他按下按钮,一排座椅直直往后倒,他顺势将她抱了过来。两人一体,空间狭小,再没有距离可以阻碍他。
“这种车,报废了我也不心疼。”
深吻,他用足了力道:“除了你之外,你告诉我,我该去心疼谁。”
唐辰睿的情话是动人的,动作却是欠抽的。
向晚这才惊觉,她的那点力量在一个发狠的男人面前不堪一击。她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浑身不适了起来,一阵颤栗。他丝毫不肯松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动作更深入。她几乎是震惊了,这是一个多么“敢”的男人,得要有多大的自信、多张狂的势在必得,才能在她对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况下对她干出这样的事。
她咬伤了他的舌尖。
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吻技不熟练。血腥味迅速弥漫,他却更得寸进尺,动作越发不规矩,将她的毛衣拉下了肩头。裸露的双肩给了他绝好的视觉刺激,冷不防一口咬上。她一时不察,惊起本能反应,一声轻喘。这是盛情邀请,对已经动性的男人来说,理智灰飞烟灭。
唐辰睿气息不稳:“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几乎没怎么睡。你现在要我停下来,你也要我停止喜欢你吗?”
向晚不领情,兜头泼他一盆冷水:“占有一个人,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你好厉害啊,唐总监。”
“……”
唐辰睿想,再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像她这样,令他既想揍她又想抱她的了。他还在情感世界中流连忘返,她却已早早上了岸,等在出口处,给了他闷头一棍。她就是这么好意思对他下手的一个人。
“席向晚……”
他恶狠狠地,将她身上毛衣一把扯了下来。向晚把头一撇,一身骨气。她傲气起来是可以很高傲的,连眼神里都带着对他的齿冷:你除了会欺负未婚妻,还会什么?
唐辰睿语调一变,温柔如水:“……疼吗?”
“……”
向晚一愣。
等了半天没等来想象中的粗暴对待,等来了这么一句大反转,她接不住这场面,一时尴尬住了,似乎做任何反应都显得十分生硬。
唐辰睿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和他周旋?他身上有积累了三十年的资本家智慧。
坏人一边盘算,一边对她狠狠温柔,把温柔当武器:“上次走了,心里好后悔。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弄疼你。有一天在酒吧遇见你同事,他告诉我,你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时发生的事。他没讲太多,我也明白,你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讲完,我已经不想等了,只想见你。”
趁她没回神,他猛灌迷魂汤:“知道你在这里,就赶紧过来了。你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我怕这一屋子的人惊扰你。把你带回来,这样抱着,感觉才好一点。”
“……”
向晚招架不住,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了起来。
正派人应该怎样?应该在他抱她时就一把推开,就像那一天他伤害她时那样,同样地对他伤害过去,然后和他划清界限,再具体一点,分手、悔婚、彼此陌路,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呢?
她被他抱紧着,丢了斗志,心里一软,几乎要落泪:你怎么才来,我都痛了那么久。
唐辰睿是任何场合都习惯把话讲得很轻的那种人:无所谓这个、没关系那个。到了她这里,却狠狠地重了起来,要她这个、要她那个。她一面压惊一面感动,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若有似无的:“放开。”
唐辰睿就算是傻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信一个女孩子嘴里的这两个字。
“我不要放。”
他将声音注进她心里:“你那么容易,听了庄小姐几句话,就把我定性成了坏人。都被你骂成那样了,我现在不坏一坏,我好吃亏。”
“……”
向晚是一个不会撒娇的人,她以为唐辰睿也不会,这会儿她见识到了才明白,他不会?笑话,他简直不要太会。
她将他的头扶了扶,面对突然变弱的唐辰睿她总有种横不起来的气馁:“你好好说话啊,不要乱扣帽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那种变弱的气势忽地褪去一大半,低声道:“你以为我真不会难过啊?”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总觉得他厉害,会败给他。
他连哄人都讲策略和进退,有三十年人生沉淀下来的深邃和城府,他是一个“完成品”,再没有什么可以商量和改变的了。而她则应了那句话,“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她对他的不适大概就来自于此。
向晚淡淡问他:“那一天,你为什么不解释?庄雨丰说出唐盛的时候,你就应该猜得到,是你爸爸在背后做了主,插手了我们的公事,将我与她替换,让她出了任务。虽然后来庄雨丰负伤是意外,但前后关联唐盛总不能说毫无关系。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为什么要一力承担,让我讨厌你呢。”
他摸了摸她的脸:“让你讨厌我,也总比让你讨厌我爸爸、讨厌整个唐家来得好。”
向晚看着他。
唐辰睿笑了下,稍稍直起身体:“没错,我先前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庄小姐在说的时候,我也是懵的。但她说完,咬定是唐盛的意思,我就明白了,是我爸爸做的。他是有意的还是善意的,我不清楚,但我明白,不管是哪一种,对庄小姐来说都一样,没差的。对你来说,也一样。如果你讨厌了我爸爸,讨厌了唐盛,我怎么办。那时我就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你讨厌我,反正我已经够被你讨厌的了,再多一点也没关系,我会来哄、会来骗、会来抢,你再讨厌我也赶不走我的,我会一点点将你拉回来。”
“……”
前面听着还像人话,后面怎么听怎么鬼话连篇。
向晚无语:“你也知道你已经够被我讨厌的了啊?”
他耸耸肩,一脸破罐破摔的潇洒:“有席向桓在,我总不会是你心里最喜欢的那个。”
“……”
这家伙,好讨厌。自我解嘲的一句话,也能让她心生不忍。
她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以后,不准你这样说,”她有些反感:“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想着别人。我哥是我哥,你是你。我跟你之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说出最后那一句,她非常别扭,姿态是一半靠近、一半撤离。等她说完,也没从他唇边放下手,最后才察觉,慌忙撤回手,被他一把握住。
唐辰睿笑了,非常非常满足。
他低下头去吻她。
向晚打他:“我刚说了不讨厌你你就要让人重新讨厌。”
“无所谓,”他告诉她:“你讲这些,对我来说,够了。”
“……”
他想,如果爱人之间血淋淋的一次次冲突,能换来最后这一句真心话,那么他也值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一个人独自喜欢着另一个人,是很辛苦的。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每当他将她抱紧而她心里最喜欢的另有他人时,他就明白,感情这回事和死亡、毁灭一样,古老而又没差的。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向晚都没有见过庄雨丰。
她被派去外地,接手一项新的工作任务。办完事回来,关于庄雨丰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程亮用一句话概括形容了如今的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太厉害了。”
向晚很快就明白了“厉害”是什么意思。
高鸿鑫落网了。
而且,他是自首。
自首那一日,高鸿鑫穿一身粗衣布鞋,表情沉痛,态度后悔,和不久前还想跑路潜逃的高总判若两人。陪同他来的,正是庄雨丰。她穿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高级定制款裙装,在审讯室内沉静而又磊落地承认:“高总是来配合各位调查的,他对过去利用在复隆的职位向C城前副市长龚林海行贿的罪行感到了后悔和内疚。所以,今天,他来自首。”
一句话,将高鸿鑫推入火坑,以此为代价,一力保下了身后的复隆和朱苟鹭。
检方努力地想从高鸿鑫身上找到突破口。只要他肯,将背后主谋和复隆常年对龚林海之间的来往细节一一坦白,他的罪名就可从轻发落。但检方显然低估了庄雨丰的实力,她有底气将高鸿鑫送来受审,就有底气令他承受住各种诱惑和拷问。高鸿鑫像是被洗了脑,除了一力承担责任之外,再没有其他话可讲。最后他在审讯室内痛哭失声,反复说着因为自己财迷心窍,才利用自身在复隆的地位搭上了龚林海这条线;事情落到了这个地步,将复隆和朱总也无辜牵扯了进来,他感到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所以他要来自首,将一切讲清楚。
程亮走出审讯室,在走廊外遇见准备离开的庄雨丰。昔日盟友对视一眼,程亮对她笑笑:“你厉害啊。”
庄雨丰盈盈一笑:“如果,你是在评价我说服了高鸿鑫来自首,为公平和正义出了一份力,那么你这个评价我欣然接受。”
程亮收了笑容:“朱苟鹭开给你多少价码,让你这么为他卖命,不惜忘记你自己曾经也穿过我们这一身制服?”
庄雨丰也冷了神色:“程检察官,这里还是在检察厅,讲话要凭证据的。否则,我可以告你诽谤。”
程亮气结,转身就走,从此与她殊途。
庄雨丰在背后叫住他:“我和席向晚不一样。没有未婚夫在背后力撑,我们这样的人,当然只能靠自己。”
程亮后来遇见席向晚,告诉她这些事情时,把最后一句话省略了。倒是向晚先提了:“她有没有说,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害的?”
“……”
程亮看她一眼。
傻不愣登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却能这么聪明。
“不关你的事。”他站在她这一边:“她自己帮着复隆脱罪、作恶,还要拉上你做理由,这就是弱者行为。”
向晚心里有一句话,“也不能说全然无关吧”,但她只放在了心里,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放在心里的话最不好,挥之不去,认定了它有理。
周五傍晚,向晚去了一趟唐盛。
她甚少来这里,唐辰睿起床时对她软磨硬泡了一个早晨,要她傍晚过去。他今天会议排满,找他议事的下属排满一条街,大概率要住办公室。周末前一天,还要为工作牺牲,唐辰睿生无可恋,毫不犹豫要拉上未婚妻垫背。
向晚本来不肯。
这是位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同志,对糖衣炮弹和辣椒水有同样的抵抗力,她不肯起来他是一点也泡不动她的。但她一瞥,看见唐辰睿严重缺乏睡眠的样子,好可怜的一个人,勾得她同情心不断发酵,最后说了声“好”。
晚上九点,韩深送完关联方回公司,一边喊着“累死我了”,一边推门进入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看见眼前场景,韩特助被惊得收了声,松领带的左手也静止了,右手搭在门把上,不知该进该退。
——唐辰睿和席向晚正席地而坐吃烤鸭。
还是向晚先看见他,对他热情招呼:“韩特助,这里,我买的烤鸭,一起吃啊。”
她和韩深还是挺熟的,源自唐辰睿让韩深替她写过好几份检讨书,以至于向晚每次看见韩深就浑身不自在,像欠了人家半条命。倒是韩深对她一直很友好,完全没有对她进行过任何智商方面的鄙视,只有对来自唐辰睿的深刻压榨表示过非常明显的不爽。
唐辰睿对他就没这么热情了,包着烤鸭,扫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当电灯泡吗?”。韩深一下来了气,本来想走的念头也飞了,踩着进行曲似地大踏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他俩身旁,不客气地道:“席地而坐吃烤鸭呀,太浪漫啦,我的最爱呀!”
唐辰睿:“……”
这盏大电灯泡,真欠揍。
韩深是真饿了,拿起面皮连包三块烤鸭,他也没什么忌口,葱蒜黄瓜都往里面包,三大块烤鸭下去吃得心满意足。向晚这烤鸭是从菜场买来的,做工难免粗糙,唐辰睿这个金贵的身子很难迎合这类大众口味,能陪着一起吃几块纯粹出于感情分,对比之下韩深就好多了,挑不挑都分个场合,像今晚这样他从中午十一点吃过饭之后一直忙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韩深对任何食物都不挑。
他吃得这么给面子,向晚自然更喜欢他一点,不自觉就向着他,给他多包了几块烤鸭:“韩特助,给你,我再给你拿杯水哦。”
“叫韩深啦!叫特助多见外呀!”
“好啊,韩深。”
“哈哈,以后我也叫你向晚啦,不叫席小姐了,大家都熟了。”
唐辰睿:“……”
眼前两人其乐融融,唐辰睿冷淡扫视韩深:我跟我未婚妻共度一个浪漫的办公室之夜,有你啥事?
韩深和他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回他一个笑。
到底还是自己老板,真惹毛了,可不好玩。韩深把向晚包的烤鸭让给他吃,自己规规矩矩地包自己要吃的那一份,随口和他聊公事:“布兰顿的交易所建得不错,欧洲管制少,对我们这个事持观望态度。我把你的意思告诉他了,不必做得太大,务必做到最安全。你说得对,最先进来的一批人最考虑的不是规模,而是资金安全。”
唐辰睿只是听,没表态。
韩深压低声音,转头对他道:“国内对这个事是严令禁止的,日本方面有序放开,韩国方面则引起了大争议,据说牵连进了青瓦台的态度,不仅是一个金融事件了,政客方面还有政治立场考虑。”
唐辰睿吃完一口烤鸭,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酱,吩咐了几句:“你告诉布兰顿,亚洲地区我们绝对不碰。不管有多大体量的潜在利益,我们一概放弃。”
“好,知道了。”
两个人正低头说着,瞥到向晚的样子,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唐辰睿问:“怎么了?”
向晚实诚:“你们说公事的时候,我是不是该避开?”
那些事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换一个懂行的人在这里,光凭唐辰睿和韩深方才的那几句对话,将听到的消息放出去,恐怕就会在市场上搅动不小的风浪。
韩深一时也住了口。
向晚提醒得对,这些事,被外人知道,岂止麻烦,简直性命攸关。
只有唐辰睿无所谓,替她解围:“没事,凭你的脑子,想听也听不懂。”
向晚:“……”
他还是不要给她解围了!
韩深一口烤鸭都被呛到,眼泪飙出来。向晚不理他们:“你们谈,我去看电视了。”
她起身,随手将电视打开。
卫星电视,语种频道一应俱全。向晚拿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按,冷不防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她调台的动作。
纽约,财经记者做着连线报道:“席氏重工总经理席向桓正式回应,将于本月底启程回国。席氏重工美国分部的业务近半年狂飙突进,在席氏整体陷入利润下滑之际扮演了单骑救主的白衣骑士角色,华尔街对分部执行人席向桓的举动分外关注……据悉,席向桓此次回国,还与其订婚有关……”
“……”
向晚听着,手里的遥控器掉落在地。
席向桓总是有那个本事,人在千里之外,也能用一则“订婚”传闻,听得她晃晃荡荡的。她在情感世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仿佛还没被前半生的情缘累死,还会时不时为他晃荡一下。
韩深推了推身旁的人,很是唏嘘:“朋友,后悔吗?让她开电视。”
唐辰睿面无表情。
拿在手里的面皮,被人捏成一团。
“席向晚。”
他连名带姓地叫,显然是不客气。
向晚回神,自知失态,弯腰捡起遥控器。一个动作,也能做半天,唐辰睿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飞出去了,还找不到回来的路。他倾身,去拉她的手,把一块烤鸭送入她口中。
向晚知道,从这块烤鸭吃完到结束的这段时间,就是她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她尽量吃得更慢一些,好让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更好一些。但她的语言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组织了半天,仍是干巴巴:“我都不知道,我哥哥要回来了啊……”
唐辰睿没接她的话。
他这人,小肚鸡肠得很,有关席向桓的一切话题,都别想他会接,就让场面冷死吧。
幸好还有韩深。
天性的乐观主义者,崇尚恋爱自由、男女平等。这会儿一屋子的气氛都被眼前一对未婚男女弄得阴冷冷的,韩深受不了了,顺口接了一句:“我知道啊。”
向晚抬头,瞪着他:“啊?”
韩深指指身旁的唐辰睿:“他也知道啊。”
向晚:“啊?!”
韩深飞速出卖自己老板:“之前在美国峰会上,席向桓就跟我们私下透露过,不久后他会回国。他倒是没提订婚的事,不过当时在圈子里都已经有风声传开了,大家私下也心照不宣。”
末了,还唯恐天下不乱,转头看向唐辰睿,加问了句:“席向桓不错的,懂得避嫌,那天不是还特地拜托你转告向晚的吗?你没说啊?”
向晚瞪着眼前这男人。
唐辰睿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声音凉飕飕:“忘记了。”
“……”
向晚一把抓住他的衬衫袖子:“哎你——!”
唐辰睿扫了一眼被她抓住的袖口。
那么紧张,手上的骨节都凸起了。他就是见不得她为了席向桓紧张,偏偏她屡教不改,惹他想犯罪。
“席向晚。”
他柔声开口:“在唐盛的地方,想跟我谈席向桓,咱们试试?”
“……”
这个音调、语气、态度一出来,韩深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大事不妙。
唐辰睿这人,人品很有疑点,有时怒起来,是生是死都是一副你看着办的态度,他反正不会放过你了。
“我……饱了。”
韩深丢下一句,迅速地起身跑了。
关上门,一瞬间,果不其然看见向晚被拉了过去。唐盛年轻的执行人欺压上她,手指探进了她的牛仔裤,在柔软的地毯上让她明白了在他的地方谈席向桓的后果。
韩深微微叹气。
动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动情劫。古往今来的教训还少么?五百年修炼,五百年成仙,一朝情动,天上地下都留不得,千年的功力都废了。
这么精明的一个唐辰睿,竟还是过不了一道情关。
C城沿海商贸,有一流的机场,全球商务人士聚集,步履匆匆。
凌晨两点,机场大厅灯火通明,一架从纽约飞往C城的波音飞机稳稳地落了地。VIP通道候客处,一位助理模样的人,恭候多时。看到一个身影,上前致意:“席先生,辛苦了,欢迎回国。”
席向桓一袭灰色衬衫,西服外套挽在臂弯,人比半年前更清瘦。男人拖着一个箱子,身边连助理都无,当通道口那声“席先生”的问候响起时,身旁人纷纷侧目,仿佛很难把这一个低调的男人和华尔街当红执行人联系在一起。
男人走出通道,与接机人擦身而过,吩咐道:“回去,我不用人接。”
年轻的助理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席先生,董事长特地吩咐……”
“有吩咐,那就在公事时间里谈。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我的私人时间,不谈这个。”
“不不,您误会了,董事长吩咐,您长途旅行辛苦了,让我务必接到您,送您回家好好休息。”
“想让我好好休息,那就不能听董事长的,要听我的。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
几句往来答话,高下立见。特助落后他一个步子,看了他一眼,心慌气短。这个男人似乎变了,而且,变了很多。一年前他去美国之前,和人打交道,不是这个调调。那时的席向桓很温和,比起自己的立场更善于为他人的立场着想。而眼前这人,显然已不是那样,他似乎对谁都硬得下心,一言一行毫不掩饰他的冷漠:我是我,你是你,别我们我们的。
他步伐很快,没有要等人的意思,特助在后面追他,见他已伸手拦计程车。
然而,他拦来的,却不是一辆计程车。
而是,一辆豪车。
黑色加长型轿车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稳稳地停在他面前。车窗玻璃清晰,倒映出他缺乏热情的脸。玻璃缓缓降下,现出后座一张妆容精致的妇人脸。
席氏重工董事会主席,他的母亲,席正惜女士,正淡漠地看着他。
他这趟美国之行走得好,走了一年回来,练就了和他母亲不相上下的冷漠。从这一点来讲,他们更像一对母子了。
席母开口:“去哪?”
“酒店,”席向桓没打算瞒:“在华悦洲际开了一间套房,包了半年,够我这段时间住的了。”
席母看着他:“有家不住,你倒是会烧钱。”
“赚来的,不花掉一点,也对不住自己,”他业绩在手,无所畏惧:“美国分部半年的营收,填补了总部一年的窟窿,还有盈余让年报看起来漂亮,令华尔街满意。我对自己好一点,有问题?”
席母被他激怒,握紧了手:“家里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
“您的好,我怕得很。”
他有心结,至今未解:“我很怕你会像对向晚那样,说着对她好,暗地里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把她卖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这件事。
席母眉头紧锁,看不明白他了:“你怎么就能肯定,向晚和唐辰睿在一起,不会幸福?”
席向桓冷笑:“至少我能肯定,你连选择的余地都没给过她。”
“那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年过知命之年,她却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了:“你答应同复隆朱苟鹭的掌上明珠订婚,这件事,我可没有逼过你。甚至朱总亲自来跟我谈时,我也推脱过,要看你的意思。”
他听了,没有回应,拖着行李箱走至后面一辆计程车前。
席母被他的忽略激怒了。
半生没有做过过激反应的女士,径自推门下了车,喊住他:“席向桓!”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钻进车后座,吩咐司机开车,摇下车窗对母亲轻描淡写交代:“我喜欢她,或者,我想攀上复隆这门交情。随您怎么想,我都可以。”
一个月后,席氏继承人与复隆掌上明珠订婚。
新闻横跨财经、娱乐两大版面,效果轰动。
向晚是章管家打电话告知她的,因是自家人,所以连请帖都免了。章管家一如既往,本分又客气,将她视作席家最熟悉的那一类客人,告诉她席向桓的订婚事宜,明确了订婚宴的时间、地点,请她务必前来参加,席家的人都很想念她。
向晚放下电话。
如果真正想念,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不肯亲自打。席母是这样,席向桓也是这样,他都不认她这个妹妹了吗。
唐辰睿那边就礼数周到多了,仿佛他才是席家的亲生仔。席母亲自去了一趟唐盛,与唐辰睿融洽会谈一小时,末了将席向桓的订婚宴请帖递给他,请他届时务必和向晚一同到场。
唐辰睿看了一眼订婚宴上的女方名字,笑着恭维了一句:“复隆朱总的掌上明珠?席先生眼光独到。”
“哪里,都是年轻人的事。”
到底是亲生儿子,这门亲事说起来,席母谦虚有限,摆一回阔:“朱总亲自上门对我提起的时候,我还很是意外过。但两个年轻人都同意,做长辈的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那是自然。”
晚上和向晚吃饭,自然也说了这事。向晚说得很少,唐辰睿则是根本没当回事。席向桓,复隆,无论哪一个,对唐盛都构不成威胁,两方联手都构不成。
他在心里猖狂得很,眼神扫了一眼向晚,猖狂的气焰灭了一大半。
好吧,在他未婚妻那里,他要打得过席向桓,三成把握都没有。
向晚洗着碗,被人一把握住了腰。
那人将她反身压在大理石桌面,语气不善:“席向晚。”
向晚头疼。
这是唐辰睿的老毛病了,隔一段时间就复发,治都没法治。
她顺着他:“又要干什么啊?”
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问她讨一个保证:“就算席向桓回来了,你也要答应我……”
“什么?”
“给我买烤鸭,还要陪我吃,不准给别人买,顺路也不行。”
“……”
向晚囧囧的。
罗森卡尔酒店,迎来一场空前盛大的订婚宴。
订婚宴主角:席向桓,朱聘婷。
媒体出动,阵势浩大。隔夜就在酒店内外架起长枪短炮,专人蹲守。订婚当日一早,席氏总部特助到场,下车后没有直奔内场忙订婚事宜,先给各路媒体每人送上一个红包,以及一份精美伴手礼。两者分量不轻,引起轰动。
有老练行家看出了今日这场订婚宴不一般,轻声议论道,这阵势,这场面,如果是出自席向桓之手,那当真和他从前低调的作风判若两人,大有比肩唐辰睿的意思。又有一位内行插话,哎,不对,唐辰睿在公事上作风犀利,但私人方面却十分低调,一年前和席向晚的订婚宴,也只在自家半山别墅的庭院里召开了一个私人宴会,一概谢绝媒体参加。谈话热闹起来,一位知情人低声透露,这场订婚宴,还说不准是谁的意思呢,复隆朱苟鹭可不是一个低调的人,这几年的狂妄也算是显山露水了,掌上明珠的订婚宴,他能允许席家低调吗?此话一出,随即引来众人一阵附和。
一场订婚宴,大幕未开,暗潮已然汹涌。
唐盛执行总监携未婚妻到场,引来当晚第一个高潮。
向晚亮相,一袭天蓝色长款礼服,细长缎带,盈盈纤腰。唐辰睿眼光绝佳,半个月前打电话给安怀宣,指定要这一款,把安怀宣为难了半晌。安氏早春巴黎线新款,全球限量,政要、名流排着队要。唐辰睿对他为难到底:你帮帮忙,替我拿一件呢。语气仿佛要他顺路去菜场拿一把菜。安怀宣郑重地告诉他,有点难,不一定拿得到。然而最后反驳他这句的,也是安怀宣自己。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唐辰睿开出的价码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这是一个精通游戏规则的生意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唐辰睿到场,暗潮涌动。
席正惜女士亲自迎接他。
侍者递上香槟,两人举杯示意,各自饮尽,彼此给彼此做足面子。席母又与向晚寒暄,近来可好,工作可忙,天气多变要注意身体。向晚一一答着,多半都是“哎、哎”地点头。末了,她又对席母道:“阿姨,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什么都比不上您的健康来得重要。”
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又缺乏表达技巧,在满堂奉承语中落尽下风。
只有唐辰睿明白,她的真心实意。
这几句话里,已经有她感恩席家九年的恩情,有她对席母视作“亲人”的私心,有她对席氏的长久祝愿。他知道,她对席家、对席氏,都有着那种“自己人”式的偏私。唐辰睿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这是一个多么吃亏的女孩子,不会表达,只会默默对人好,她爱的人一个个都是那么容易地辜负她。
宾客众多,有商界要人走来,要同席、唐二位寒暄。
向晚知趣,指了指一旁:“你先忙,我去吃东西。”
唐辰睿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好,我一会儿来找你。”
向晚瞪他,批评他放浪。浑然不知旁人艳羡,她已羡煞众人。
晚间七点,订婚宴男女主角齐齐亮相,将今晚气氛推向顶点。
踩着华丽地毯,一对璧人款款走来。
洋装、礼服,一对订婚男女,惊艳四方。朱娉婷挽着席向桓,眼中盈满爱意。仪式、礼成,换装后二人再次入场,与宾客寒暄。席母一反平日冷淡,笑容满面。朱苟鹭则放得开多了,拍着席向桓的肩大声笑:“向桓啊,将来就是一家人啦。”
向晚站在一旁,拿着一杯香槟,没有过去打扰他。
天南地北,地北天南,人要去那么多地方,已经够累了。却还总贪心,想去一去一些人的心里,哪怕是短短的一时也好。曾经她也是这样,也总想着,若有一日去不到他心里,会有多难过。这一刻,她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那些想去他心里的愿望已经那么淡了,似乎被他忘却、旁观他的幸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有人过来,与她并肩站着。
唐辰睿不怀好意:“伤心吗?最喜欢的哥哥订婚了哦。”
“……”
向晚呛了一下,被他拍着背。
她瞪着他:“我说你啊,一天不找茬就像一天没吃饭是吧?”
“是啊,”他得寸进尺,与她谈情:“我就是见不惯你把他当自己人来宝贝的样子。”
“……”
得唐盛执行总监的醋,多少人艳羡不来。
向晚被他气笑,骂他一句:“小气鬼。”
两人像小孩,躲在角落,你打我闹,浑然不知已被有心人看得一清二楚。
席向桓神色冰冷,同样被朱聘婷看在眼里。
四角局,死角局,听名字就危险。
朱聘婷与他认识两年,总有一种错觉,他变得厉害。此番回来,感觉更甚。从前她觉得他温暖,而今她却觉得,他越来越像那一类高门富贵之家出来的男人了,叩他心里的门要小心,动作小了他听不见,动作大了他会不耐烦,有时厌恶得狠了,会把这叩心门的人都除去。朱聘婷看着他,有些彷徨。她的心意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有她越来越不知他的心。
她伸手,挽住未婚夫的左臂,柔声对他道:“酒喝得有些晕,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唐辰睿人贵事忙,躲不开的人情世故。向晚见他抽不开身,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放下香槟出去透气。唐辰睿冲她眨眼,随即恢复人模人样,斯文正经地和人谈公事。
“闷骚……”
向晚笑,转身出去。
月色正好,酒店庭院不负盛名,花树遍地,月影绰绰。饶是席向晚这个没什么诗意的人,也在脑中闪过“清幽、宁静”之类的词。
晚春初夏,一片好花,庭院内花香幽静,令人身心愉快。向晚走了一会儿,提着裙摆。礼服是长款,裙摆拖地,都觉心痛,纵然不懂行,她也猜得出价格不菲。她漫无目的,享受宁静,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争吵。
是席向桓与朱聘婷。
从向晚这个方位,其实看不清人影。他们所在的暗处实在太好了,旁有高树,前有岩石,再往后就是音乐池,池塘中喷泉汩汩,流水清澈,且有一定深度,养着诸多品种珍稀鱼类。高树遮掩了人影,音乐混淆了人声,若非她对席向桓的身影太熟悉,她简直要从执法人员的专业角度评价一句:避人耳目,这个地点选得有眼光。
向晚看了一会儿,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
这一对刚订婚的男女正在剧烈争吵。
双方显然都有意将事态控制在两人知晓的范围内,刻意压低了声音,朱聘婷握紧的左手挡在胸前,控制着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席向桓站在她对面,月光下拖着一道笔直的暗影,清楚地现出了他的冷漠之姿。这种冷漠,几乎让席向晚打了个冷噤。
她印象中的席向桓,不该是这样的。
他爱夜读佛书,读僧人的清苦生活,心里总不免一阵凄凉。有一次他读书,她陪在旁边写作业,他与她闲聊讲,评价他人生活凄凉不免言重,那就说寂寞好了。那时的席向桓就已不似富贵之家的公子那般,喜好住大屋、吃鲍参,他骨子里看不惯那些,他是有他的清贵之气的。
向晚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席向桓,心里一紧。
她天机浅,种了欲望,情意总没有归宿。
碰上了席向桓,一份感情总还会没来由地晃荡,总希望他好,不要出事。甚至不惜破一切戒律,好似冰可以为火,火可以不热。说是“爱情”都不免是俗了,她单单就是想“对他好”。中国人讲一个“缘”字,又讲因果,她和席向桓之间大概就是这样了,因为他曾经对她好,所以她现在也想那样做。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他皱一皱眉,她就已经先不快乐了。
向晚敛了敛神。
探究他人秘密终归不好,她无意看见太多,举步欲走。
不远处那两人的争吵突然变凶。
朱娉婷近身缠住他,惹他反感,他将她扶至手臂的距离之外,朱娉婷不死心,再次紧紧缠上来。席向桓终于不耐烦,将她推开,却不料用力过猛,让未婚妻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朱聘婷是今日主角,脚穿限量款高跟鞋,鞋面着碎钻,本就是只能得人宠爱的娇贵之身,哪里禁受得住冰冷对待。她禁不住岩石地面的重心不稳,眼看就要绊倒,直直摔落身后池塘。
旁边一道暗影忽然窜出,身手英俊,及时救场。
“小心!”
向晚撕了裙摆,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她抬腿,高高跃起后从地上滑行过去,将一段不短的路紧缩到了两三秒,正好滑至朱娉婷倒下的方位。朱聘婷摔在她身上,被向晚一把抱住,她用力将身上小姐推向席向桓。
席向桓已经回神,眼底震惊,但动作已不含糊,牢牢抱住了未婚妻。他焦急去看向晚,只听见了一声落水声。方才及时救场的人被反作用力甩向了池塘,地上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