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h a p t e r 0 7
半夜,席向桓被电话铃声吵醒。
看了看屏幕,凌晨三点十二分。
他略微有些昏沉,接起电话,被特助告知,席氏重工基建项目现场发生爆炸案件。席向桓脑子里“嗡”地一声,本能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翻身下床穿了衣服就走。
席向桓飞车去现场,脑子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能想的就那么两个字:完了、完了。
这他妈就是飞来横祸好不好!
郑家全的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在电话里听特助说起嫌疑人情况时,席向桓还本分老实地想了下此人是否曾隶属席氏重工工作过,因为先前有被亏待的经历所以报复。但听特助讲完后席向桓连火都不知该往哪里发了,郑家全和席氏重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先前亏待他的也是别家公司,那公司亏心事干多了早就遭了报应倒闭了,但郑家全断了一条手臂后似乎是和所有重工企业结下了仇,前两次也分别挑了本市顶尖的两家重工企业基建工地,都失败了,这一次挑了席氏重工,炸成了!
席向桓沉痛又悲催:他是要有多倒霉才能摊上这种事。
然而就当席向桓怀着悲催的心情风驰电掣地赶到现场时,却被接下来英雄般的待遇搞懵了。
现场负责人一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欣慰至极,高度赞扬:“你们的工程质量,了不起啊!”
席向桓感受着双手上下三次被人紧握的力道,就知道这是标准的领导握法。他心中了悟,眼前这人在政界的位分绝对不低,围绕在他身边不断汇报着现场情况的各路人马也证实了席向桓的猜测。
但他现在的心思实在不在拍马屁这块,略略和领导握过手之后,说了声“失陪”,大踏步走向员工区域。席向桓叫来了项目现场的总工程师,厉声问:“死伤情况?”
总工程师一甩脑门上的汗,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大声回答:“席总!五个工人轻伤,无重伤,无死亡。”
“送医院了没有?”
“已经送了。”
“等下我过去看一趟,医药费席氏重工负责。”
“好!”总工程师胸中一暖,表情还没来得及暖满三秒,立刻又苦了脸:“席总,工程算是遭大难了。万幸的是没塌,但底部基础遭到了毁损,工程能不能做下去,要看检测过后的应力变化,校核强度能不能达到标准。但说实话,依我的经验,这种情况多半是没办法靠加固弥补了,很可能……很可能整个工程项目要推倒重建。”
总工程师说完这句话,周围几个席氏重工项目负责人皆沉默。
“推倒重建”四个字,在他们眼里就跟宣判死刑没什么两样,以席氏重工现在的现金流情况,最多能判个死缓。不做,意味着投标反悔,在行业内的信誉将一夜扫地;做,意味着巨亏,一样死路一条。
成仁成佞,都在席向桓的一念之间。
当事人却表现出了超常的承受力。
“如果,检测结果也支持方才的结论,那么,”男人顿了顿,继而抬头看了一眼在场每个人,加重了语气:“我们就推倒重建。”
席氏重工年轻的总经理选择了成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媒体记者拍了个正着。以一杆笔走天下的首席记者自认见惯了人鬼蛇神,也被今晚这一幕深深震撼。媒体人似乎从不远处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中看见了一种久违的“入世”感,高如号令天下,低如舍身向死,他都入世入得那么好,不落风骨。
资深媒体做事自然和小年轻不一样,明白这一行做事不仅要讲究真相,更要讲究风向。遂立刻向一旁在场的政界领导请示:“您看这件事?”
报,还是不报;如果报,能报到哪种程度?
毕竟,这样一桩恶性大案,一旦开了口子见报,公众如潮水般的反应是可以想见的。
领导也是个有魄力的,似乎也有一部分被席氏重工和席向桓的表现打动了,大手一挥做了指示:“报,完完本本地报,真真实实地报。”
“好!”
隔日,新闻出街,“席氏重工基建项目现场发生爆炸案”的头版头条刷遍了大街小巷。媒体报导、专家点评、业内预测,将“席氏重工”推向风口浪尖。与其他意外性事件不同的是,席氏重工的这次意外事件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一片惨烈。分析师只认钱不认人,负责跟踪席氏重工的各位研究员们连夜赶写了一份份报告,如雪片般发至公众面前:席氏重工一旦推倒重建,将损失数十亿。
股价应声而跌。
席正惜女士被这飞来横祸击倒,血压出现问题被紧急送进了医院,险险保住一命。席董事长不在,席氏重工就只剩下了席向桓。大难当前,席向桓掌舵之下的席氏重工表现出了和母亲掌权时截然不同的风格。这就是一个老实人的窝,与前任董事长强调“流血、牺牲”不同的是,现任最高长官的席向桓反复强调的是“本分、良心”,底下人自然跟着照做,于是股价应声跌得更惨烈了。
两天后,一篇深度报导横空出世,正是出自当晚目睹了爆炸案一线情况的知名报刊首席记者之手。
首席记者主笔,功力了得。
媒体人看问题,自然和资本圈分析师不一样。分析师都是抛开良心做事的主,天灾人祸对他们来说都能用“黑天鹅”三个字形容,落脚点永远都只在利益二字,其他旁的别的情感因素对他们常年历练而成的铁石心肠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但媒体人不一样。
中国的媒体人向来是最奉行理想主义的一类人,他们追求真相和公义,也追求人性和良心。一个人做到首席记者,那就更不一样了,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是那一种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须力挽些狂澜的战将。
一篇深度报导,将当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公之于众:席氏重工是如何单凭质量二字一力顶住了恶性意外事件的伤害,又是如何一肩承担起一线员工的生命重托;席氏重工年轻的总经理,更是如何在明知前方死路一条的情况下,仍然选择道义成仁的。
来迟的真相,掀起了更壮阔的舆论声势。
人们既震撼,又感动。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个“道”是什么,千百年来,谁说得明白。席向桓用不辩驳只成仁的方式向所有人告知了他的“道”,他信这个,夕死可矣。
汹涌的声势一夜间如潮水般涌向席氏重工。
连寻常老百姓都纷纷跑向席氏重工的项目现场,鲜花礼物堆满一地,用无声的方式感谢过硬的基建质量一力扛住了这方圆百里的百姓安全,没有让爆炸事件让这里血流成河。
股价是最反应人心的,在声势浩大的应援之下,席氏重工股价绝地反击,上演了一出人性战胜资本的漂亮反击战。甚至有人在投资者峰会上号召,要人人出一份力,共同让席氏重工这样的良心企业度过难关。
中国十四亿人口,信心永远比黄金重要。
这一条硬道理,又一次被证明是对的。
唐辰睿第五次打电话给席向晚,电话终于接通。尚未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向晚的声音匆匆传来:“我现在很忙,一会儿打给你。”
这句话唐辰睿已经听了整整一周。
从席氏重工发生爆炸案意外开始,席向晚的电话就开始处于难以接听的状态。偶尔一两次接起来,也是匆匆别过,只说一会儿打给他,但唐辰睿始终没有等到过她的“一会儿”。后来他明白了,她心里挂了家人,再没有位置给他了。
席家出事当晚,席向晚就回去了席家。幸而有她,席董事长被击倒送医院,席向晚临危不乱,当席向桓一大早从项目现场赶至医院,被医生告知席正惜女士已脱离危险期,幸好有席向晚小姐及时送来。
席向桓走过去,和向晚紧紧拥抱。
两个人,单用一个动作,就将骨血融合的亲人之姿表达得那样好。
后来那一晚,两个人在病房客厅的沙发上并排挨着睡了一晚。席向桓环着她的肩膀,她就那样靠在他左肩,聊着项目现场发生的种种,再聊到向晚送席母来医院后发生的一切,聊着聊着,向晚就那样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哥,没事的”,席向桓楞了下,半晌之后,仿佛汲取了莫大的能量,用力反握住她的手,低声“嗯”了一声。两人都以为,公司危难,母亲急病,这将会是一个难以熬过去的夜晚,最后却都伴着浅浅的呼吸,一夜安睡。
这天下的避苦之道终于还有一条留给了我们,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朱苟鹭可高兴坏了。
席氏重工股价暴跌的那几天,朱老板心如死灰,原本以为和唐辰睿的对赌输定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认一回衰的准备,没想到几天后,竟然迎来股价的绝地反击!股价在手,天下我有。朱老板腰板又挺直了,鉴于席向桓此刻一定毫无心情去和唐辰睿硬碰硬,那么这件事他这个合伙人就代劳了。朱老板一通电话打到了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接电话的是韩深,朱老板大度地表示无妨。韩深是唐辰睿的心腹,这个电话谁接都一样。朱老板快人快语,直言相告:和唐盛的对赌结果即将分晓,还请唐总监明示一二。
老实人韩深气得手抖。
唐辰睿却一反常态,接到韩深电话时也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告诉韩特助“一星期后去公司”,任性地玩起了消极怠工。
电话不接,敲门不开,韩深简直不想认他这个老板。唐辰睿身上总有种散漫的气质,无论是唐盛还是执行总监,对他而言兴趣都不大,会坐在家族企业最高执行人的位子上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给他已故母亲的几分薄面。韩深常常觉得,哪天唐辰睿脑筋短路起来,很可能会撂担子不干。可是韩深万万没想到,这一天还真就来了。
唐辰睿将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三天,书房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散落着各种资料,隐约能看见资料上“席氏重工”四个字样。男人坐在屏幕后的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重复三个动作,点击、放大、关闭,立体投影页一幅幅地移到他面前。他目光冰冷,似有杀心。看得越久,杀心越重。
三天后的傍晚,唐盛年轻的执行人出现在了一栋别墅的庭院外。
这栋别墅依山傍海,白色建筑群掩映在群山绿荫之下,精致绝伦。通往别墅的山道从山脚处就被标志为“私人区域”,唐辰睿亲自开车,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可见是这家的熟人了。黑色跑车在庭院外缓缓停下,男人熄灭引擎,抬头扫了一眼庭院门牌。独一无二的玫瑰家徽雕刻其上,诉说着属于“唐家”的四海八方。
庭院门开,走出一人,正是府邸管家。
管家姓李,唐家上下称他一声“李叔”。李叔在唐家十二年,唐家现任掌权人对他有过一个评价,做事稳,做人沉,用着很放心。一句话,撑起了李叔在唐家的地位。李叔活到这个岁数,最明白的就是在唐家该做什么、怎么做。有一类人的手腕和心性,几乎是没有边界的,唐家现任掌权人就属于这类人。
李叔笑脸迎客,微微一鞠:“唐总监,等您多时了。”
唐辰睿反手推上车门,一笑:“唐易好大的架子,连迎一下客人都不肯呐。”
李叔笑意不减:“易少陪着我们夫人呢。”
“……”
唐辰睿扶了扶额,意料之中。跟着李叔走进庭院,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一盆狗粮即将扑面而来。
唐易一点也没让他失望。
这对夫妻很有意思,才吃过晚饭,就抱着小朋友进了卧室。回想当年唐易单身那会儿玩得疯起来的样子,唐辰睿幽幽地想,那会儿可真没看出来,唐易这家伙身上竟然还有死宅的气质。
主卧室内,纪以宁正抱着快要一岁的唐允痕小朋友讲故事。小朋友正处于好奇的年纪,一双肉肉的小手抓住她胸前的纽扣不放,将她的领口衣襟拉得低低的。纪以宁是宠惯了他的,索性双手一抱,又哄了他一会儿。
一旁有人看不过去了。
唐易默不作声地,左臂一伸,将小朋友肉嘟嘟的小手一点点从纽扣上拿开。
他语气不善:“唐允痕,你可以啊,不声不响地会解人家衣服了。”
“……”
纪以宁无语极了。
她转头看他:“你这个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唐易看了她一眼,柔情万种,又盯了小朋友一眼,把小朋友吓得直往妈妈怀里躲。纪以宁不忍心了,她常常见不惯他这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换一个人。唐家上下惧他已久,现在连唐允痕小朋友都本能地惧父。
纪以宁将小朋友抱向他,偏头一笑:“这是爸爸的衬衫纽扣。”
唐易的衬衫纽扣很特别,雕刻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四瓣玫瑰的下方有玉石镶嵌。小朋友正处于喜欢抓握的阶段,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爸爸,肉呼呼的小手伸出来,抓到了面前的纽扣怎么也不肯放。这还是一个尚未懂得珍惜名品的小朋友,抓住了纽扣还咬了两口,在爸爸价值不菲的衬衫上留下一滩口水渍。
纪以宁难得地有兴致:“你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你,那么,允痕呢?”
唐易一笑。
他合上手里正在看的文件,丢在一旁,从她手中抱过小朋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对儿子教起了旁门左道的东西:“呐,男人解人衣服要这样动才对……”
“……”
纪以宁根本跟不上他时刻在欲望边缘的疯狂试探。
他握着小朋友肉肉的小手,若有似无地解开了三颗衬衫纽扣,领口大敞。他做惯了坏人,偏头对纪以宁道:“他解开的,你负责灭。”
“……”
纪以宁脸上迅速泛起潮红,将小朋友抱过来:“你不要乱教允痕,我不和你说了。”
兴致刚被撩起来,怎么舍得放手。坏人长臂一捞,将人抱近身,刚要喊人将唐允痕这个小灯泡抱走,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噗噗”闷笑。笑声实在憋不住,唐辰睿那张欠揍的脸出现在了房门口。
“嗨,”偷看人家隐私,唐总监毫无良知,满脸写着意犹未尽:“你们真是太让我羡慕了。”
唐辰睿跟着唐易走进书房的时候,情绪还没从方才那盆大号狗粮中缓过来。
纪以宁抱着肉嘟嘟的唐允痕,被唐易撩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看都是男人的终极梦想。唐辰睿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沙发里,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发自内心地羡慕:“你们怎么能这么让我羡慕?怎么能?”
“唐辰睿。”
唐易不咸不淡地叫了他一声,警告意味浓重。
“OK,OK。”
唐总监向来是聪明人,唐易的便宜还是不要想着多占的好。他解开衣领的两粒纽扣,笑笑:“好歹给倒杯水啊,朋友。纪以宁怕冷你就把家里温度搞那么高,热死我。”
唐易走到一边,给他倒了杯威士忌,又拿了冰桶过来,放到他面前:“你自己加。”
唐辰睿真就没客气,放了三块冰块,抬手一晃,一饮而尽。
唐易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开门见山:“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等唐辰睿开口,男人又将手边的一整瓶威士忌顺着大理石桌面移至他面前,声音清冷:“不用兜圈子了,有话直说。你向来不爱喝这个,什么心事能重得让唐总监连喝酒都不挑了?”
唐辰睿眼神一挑,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透明酒杯。
就在方才那一个动作中,唐辰睿完成了从怔楞到反应的过程。他笑了笑,放下酒杯:“你厉害啊,倒一杯酒来试我。”
唐易不可置否:“没办法,你这个人太难搞。”
对面的唐总监被他这吹捧逗乐了,“哈哈”了一声,笑声未落,手里“啪”地一声,一张照片已经被推至唐易面前。唐辰睿再开口,已全无笑意:“你帮我,查这个人。”
唐易视线一扫,给出评价:“这么有名的人,上下皆知,你要我查什么?”
“查上下都不知道的事,查瞒天过海的事,查肮脏卑鄙的事。”
闻言,连唐易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唐辰睿是一个鲜少外露情绪的人,尤其当敌我双方实力不明的时候。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除此之外,他更像是一个享受情调的公子哥,当他露出杀手模样的时候,前后时间总是算到最短的那一刻,一摸案上杯盏,热酒尚温。像今晚这样没头没尾就露出狠劲,暴露心事,对唐辰睿而言极少见。
唐易沉思:“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对,”对面的男人毫不否认:“将来我的人生选择,都在里面了。”
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有了开始,就由不得人结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情情爱爱、恩恩怨怨。
作为朋友,最好的方式,也只是尽己所能,帮一把而已。
唐易点头,代表这桩棘手之事,唐家接下了:“好,我帮你查。”
半个月后,某一个傍晚,席向晚忽然发现,好久没有听到唐辰睿的声音了。
席正惜女士入院之后,表现出了短暂的生活无法自理现象,手脚皆有些不听使唤,医生告诫家属务必时刻留心,以免有后遗症并发。自清醒后,席正惜女士一直住在医院,席向晚寸步不离,一日三餐都由她亲自照顾。
席向桓为席氏重工的意外事件忙得焦头烂额,但无论再忙,总会驱车去医院过夜。席正惜女士的病房套间外有休息室和客厅,有时席向桓就睡客厅,有时两兄妹也会在客厅坐一晚,聊会儿事。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话题沉下去时席向桓总会倒一杯水给她,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掩饰些。
席向晚不知怎么的,会想起和唐辰睿在一起的样子。那家伙是个会聊天的,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捞她一把,他捞她时总能把场面捞得很好,他不想捞她时也能让他生出一些逗她的乐趣。就这样,不知从何时起,她和唐辰睿之间的相处已经成为了她最习惯的那一种方式,会有人护,有人陪,有人撩,有人解。谁也不必想着今天该怎么聊,明天该怎么哄,即便不说话,彼此对视一眼,就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向晚有时会惶恐,她这个未婚妻做得真越界,都做出夫妻的感觉来了。
这一晚,医生晚间查过房,她喂席母吃了药,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照顾她睡下之后,向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着酸痛的左腿。
她的左腿受过伤,膝关节和脚踝都落了后遗症。这一阵在医院和检察厅之间跑,旧伤复发,一到冬季阴雨天,就酸痛不已。向晚从抽屉里拿出两副药膏,一边撕着,一边拿起电话,拨下了唐辰睿的号码。
电话那头无人接,再打,索性被拒听。
“……”
向晚无语极了。
不知道那家伙又发什么脾气,一身公子哥的毛病这辈子是别指望他能改了。向晚给他发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摁键盘:“在家吗?这几天医院这边的事好多了……”
还没来得及发送,左腿膝关节就被一双手掌温柔地贴上了一副药膏。
向晚抬头,席向桓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弯下腰将她手边撕了一半的药膏拿过去,动作熟练地撕下塑封,屈膝半跪,将另一副药膏也贴在了她的左脚脚踝上。
女生的脚踝总带着一丝私密的味道,白皙又光裸地被人握在手里,暧昧顿生。
席向晚本能地一挣,挣脱了席向桓的手,也挣掉了手里的手机,那条编辑了一半的短信终究发送失败,孤零零地躺在了草稿箱里。她险些有些接不上笑容:“什么时候来的啊?都没声响。”
席向桓仿佛闲话家常:“怕你睡了,所以进来时尽量不想吵醒你。”
他说了谎。
他推门进屋,见到的就是方才那幅画面。她一个人,低头抱着手机摁键盘,费力思索,又享受这一刻的费力,不自觉都有笑意了。他看了一眼就明白,她在给谁发短信。每当这时他都会很矛盾,这样的矛盾已经跟了他整整九年,当他和她以兄妹相称过日子时,他都会小心地控制住内心隐秘的越界欲。
男人起身,坐在她身边,视线未曾从她旧伤复发的左脚抽离:“当初你警校毕业三个月,执行任务就弄伤了脚,我带你来医院,治了几次你就不肯再来了。这件事我一直想说你,没想到时间却过得这么快,想说你连机会都没有了。”
向晚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愣了下。
她下意识地就想起,她当初不肯再跟着他来医院复健,是因为有一晚,席母对她告诫了一句:席向桓很忙,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分他的心。话说得不重,意思却很好地表达到位了,席正惜女士脸上那一类中产阶级以上人士才会有的高贵的冷淡,让席向晚在一秒内回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事情已久远,如今想起来也早已没关系。向晚对他笑了下:“没大碍。这两天走路多了点,走得也快了点,所以崴了一下,注意下就可以了。”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对他交代:“阿姨也没事,医生说情况好转了许多。我想,在医院多住一些日子,稳妥些。”
席向桓点头:“嗯,每晚我都会过来陪她。”
向晚顺口问:“那朱小姐呢?”
席向桓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又像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未婚妻这回事,一时间看不出情绪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向晚这才意识到,她似乎提了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改口道:“啊……我的意思是,近来意外这么多,你都没有时间陪未婚妻了。我想,晚上我在医院陪阿姨就好了,你可以空一点照顾一下私事。”
“不要紧,我没有私事。”
“……”
向晚抬头看了他一眼。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张虽然温和、却无关痛痒的脸。似乎谁也别想惹他,他也不在乎会惹痛任何人。向晚不明白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样子的,当她察觉时,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进化。他端着这副新的身体,反抗、牺牲,或是伤害、承受,都不在话下了。
向晚忽然起身,模糊间升起一个暂时躲避的念头:“那……今晚你在这儿,我就先回家了。我也好久没回家了,总得回去看一下。”
席向桓在听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如冰。
她回哪个家,回谁的家?她回的是她自己的家吗。她流离失所了二十六年,连席家都从未真正在她心上成为过“家”,现在她要回的那个地方,竟然已经是“家”了?凭什么。
男人出其不意地叫了她一声:“向晚。”
“嗯?”
他起身,与她对视,告诉她一件事:“你放心,很快地,你就可以真正回家了。”
席向晚正在将单肩包背好,听到这话,明显理解不了,又“嗯?”了一声。
席向桓声音平缓,一字一句:“唐辰睿和席氏重工之间有一个对赌,如今看起来,不巧,他输了。按规矩,唐盛将退出席氏,唐辰睿和你的婚约,也将从此无效。”
唐易再次见到唐辰睿,是在唐家隐秘的本部府邸。
一座古堡,历经百年洗礼,外墙有旧式的剥落痕迹,盛开的血红色玫瑰四季不败,整座建筑呈现出浸淫历史的黑色,光影泯灭,唯它坐镇。
通往书房的长廊,幽幽燃着蜡烛。书房门外重兵把守,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在黑暗中透着血腥味。很多年前,纪以宁曾在这里误闯过一回,目睹了背叛、阴谋、生杀、血染,她和唐易皆被卷入局中,两败俱伤。后来,这里就成了禁地,连纪以宁都未曾再踏入过半步。
唐辰睿不紧不慢,步履沉稳。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是见得了光的,是公众面前的唐盛执行人、上层新贵;他在暗处也玩得那么好,和唐家交往过密、尊重生杀条款、适度参与游戏并且保持缄默原则。不对任何一方排斥,也没有任何一方排斥他,“逢源”二字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制作的全部概括。
就是这样一个唐辰睿,此时坐在了唐易面前,手里拿着一份调查资料,目光冰冷。
唐易对他这个反应表示理解,意料之中:“你要我查的,就在你手里。唐家做事有唐家的规矩,我不能告诉你这份结论是怎么来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可以担保它的无误。当然,你接不接受就是你的事了。至于真相,信不信,由你。”
薄薄几页纸,一桩惊天阴谋就此撕开,在他生命中刺了一刀。
唐辰睿忍不住捂了捂腹部。
他尚未觉得恶心,柔软的腹部已经禁不住隐隐作痛。
唐易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正在经历、即将经历什么。基于朋友立场,提醒他:“战争,谁都不想,但到了一个地步,又谁都会想。它固然是不人道的,但它允许一个人做非暴力时不能做的事,解决非暴力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你犹豫,别人未必会犹豫。”
他看得透他的心事:“你犹豫,是因为,你还有你想保护的人吧?”
唐辰睿忽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
动作漂亮地按下,火焰喷薄。
白纸黑字的真相和阴谋,都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火光背后是一张平静的脸,他从未有过这般笃定,胆敢对唐易警告:“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以再有第三个人知。”
唐易看着他。
何其有幸,他有机会看见唐辰睿最完整的一面:爱,责任,冷静,勇气,坚韧,力量,道德约束,以及,悲天悯人。
这么好的一个人,他都要替他委屈了。
“唐辰睿,”他提醒他:“心软,要不得。”
这一天,席向桓三十一岁生日。
朱苟鹭这几天就像屁股粘在了席氏重工的椅子上了,明示暗示要召开会议,让唐辰睿把态度表示了。朱老板手下的主办会计早已算好了一笔账,唐辰睿手里的股权让出来,分到复隆的部分足以增厚一部分可观的利润。可是席向桓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急这事,他就像个标兵似地这几天都忙着在医院、工地救死扶伤。他不急,朱苟鹭也不好多催。事实上,朱老板这个耐人寻味的举动恰恰反应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对席氏重工,他垂涎三尺,却又谨小慎微;对唐盛,他渴求胜利,却又惶恐忌惮。
得知这一天是席向桓生日,朱老板就更加不好多留了,说了些“恭喜哇,多福多寿”之类的场面话,就离开了。
晚上九点,席向桓拎了一个蛋糕出现在了医院病房。
席向晚从来不会把他的生日忘记,这一年也不例外,算准了时间在他到来之前做好了三碗汤面。席正惜女士今天也格外有精神一些,推迟了吃药的时间,兄妹两个就在病床边陪着,一起吃了蛋糕吃了面。三个人都不是外露情绪的人,祝福语听上去也略显平淡,“生日快乐”、“谢谢”、“最近辛苦了”、“还好”,二十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拘泥于形式的平淡。在发生过那么大的意外之后,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这样一间病房,人间尚且还能三人相依,那些平淡的话顿时也显得温馨了。
人在病中,总容易脆弱,连席母也不例外,想得多了,忍不住苦涩:“若是向晴还在……”
病房中有一秒寂静。
席母不愧是独自撑持席氏重工半辈子的人,苦涩过了一秒就被她收了回去:“还好,这一阵子有向晚帮忙。”
前后不过两句话,已经让席向晚心里重重一沉,又重重浮起。
沉下的是伤感,浮起的是欣慰。
一直以来她都明白,席向晴之于她既是劫难又是机会,她让她失去了父亲,也让她成为了席向桓的妹妹。在经历了不正常的历史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尝试过着一种表面正常的生活,并且希望未来也能维持正常下去。直到每一次面对“席向晴”三个字时,装不下去为止。
向晚开口,飞快地截住了快要蔓延的悲剧:“阿姨,你放心,我在呢。”
主治医生扣门,及时化解了病房内的这一场沉默。
席母做了检查,吃了药,和医生聊了一会儿,就在药性作用下睡了。
兄妹二人移步去了客厅。
一盒蛋糕还剩下三分之一,席向桓道:“咱们两个把剩下的一起解决一下,就不要浪费了。”
“嗯。”
这会儿只有兄妹两人,席向桓切蛋糕的方式也不像方才那样中规中矩了。他将最上层的芝士奶油横刀切了下来,放入餐盘,又将下层的蛋糕剥离了下来,单独放入另一个餐盘。放下刀叉,他顺手将那一份芝士奶油递给向晚:“你的。”
向晚接过来。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她不爱吃蛋糕,只爱吃奶油。三岁时惯着她的是爸爸,二十六岁时还惯着她的是席向桓。她从一段悲剧性的父女分离关系中被人拯救,拯救她的人带给她一段温情的兄妹关系,尽管她知道这段温情里面有他替席向晴的赎罪,有他替席家的抱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毕竟享受到了他单方面对一个女孩的全部温情。
席向桓递给她一杯水,忽然问:“我上次对你讲的那句话,给你压力了吗?”
向晚楞了一下。
很快地,她抬起脸,冲他一笑:“哥,你生日的时候,就不谈这个了。”
席向桓看了她一会儿。
忙碌是受伤者最好的疗养方式,她这会儿忙着吃、忙着想、忙着说,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晚间十点最忙的人。席向桓终究不忍心,让了步:“好,不谈这个。”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家事,向晚吃完奶油,站起来道:“你今晚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事呢。”
席向桓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不要了,阿姨在这里呢,你得陪着,”她看了看表:“才十点,也不算太晚,我打车回去就行了。”
席向桓点点头,但仍是坚持将她送至医院门口。兄妹二人站着话别,这样宁静的生日夜许久未曾有,两人都很珍惜。席向桓伸手将她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又拍了拍她的肩,叮嘱她注意安全。一连串的动作连续完成,可见他对她做过了多少回。
两人挥别,向晚食言,没有打车,一个人静静地走了回去。
她心事重得连席向桓都拯救不了。
这件心事的名字就叫唐辰睿。
她拿起行动电话,又放下。
自作多情,女孩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她一贯含蓄,生怕拿出来的感情别人不要。唐辰睿这样的人,身边到处飘着他不要的感情,不晓得她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一辆黑色跑车静静停在路旁的香樟树下。
夜色浓重,香樟树茂盛,将原本低调的车子隐藏得更好。跑车主人坐在驾驶座上,目送着席向晚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垂手想去拿烟。
摸了一阵,才想起他已戒了这个。本就不好这口,前一阵子在家听见席向晚咳了两声,追问之下才知是在同事聚会时二手烟闻多了,他第二天开车时,没怎么多想,顺手就把车里的薄荷烟扔了。
他心里明白,这早已不是对待未婚妻的态度了,这是对待妻子的态度。
从此他失算了一件事。
人是会变的,包括他在内。
他的父亲,那个坐镇唐盛董事局主席之位数十年的老人,曾对他提醒:万事可做绝,只有感情不可以,日后后悔的人会是你。他不听,对此不以为意。想要的,不去抢,开什么玩笑。没多久,他就找了个机会,趁虚而入,对席家提了一桩交易,以人换钱。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他失算了,席向桓和席向晚之间坚韧的感情。
亲情也好,一丝青涩初恋也好,“家人”二字的强大令他真正有了俯首称臣的敬畏。席向桓的温和、周到、责任;软弱、犹豫、举棋不定;他的好的、坏的,对席向晚来说似乎都无所谓,唯有他不快乐的样子让她难过,到底只有对他好,才能缓解一两分这难过。
他在车里看了一晚,透过室内明亮的光线,看那对兄妹彼此毫无越界、相扶相持的画面,看席向桓送席向晚到门口,抚过她的头发,手落到她肩上,拍一拍,让她注意安全。那一刻他明白了,纵然席向桓罪大恶极,他也是席向晚心中的白月光。伤了他,头一个流血的就是席向晚。
他不知怎么的,数十年来心里那道“神挡杀神”的准则,一声坠了地,从此破了法。
车里开足了暖气,他还是冷得厉害。静坐良久,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引擎离开。车灯刚开,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当场。
席向晚正站在他的车前,在夜风中与他对视。
不知她是何时返回的,但显然已在他车前站了许久。车灯大开,在夜色中让一对男女隔着万重心事,终于见了面。
“三十八分钟,”她轻轻开口,对他偏头一笑:“我第一次等一个男人发现我,等这么久。”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立刻被人裹住了一双手。
唐辰睿从后座拿来一条毛毯盖在她冰冷的身上,双手不停搓着她的手。一开口,将两人间这么久的不告而别都一笔勾销了:“半夜三更,尽做些傻事。这么冷的天,你非感冒不可。”
“没办法,有人不想坦诚,”向晚看着他,唇角一翘:“转弯的时候看见你的车,我认车和认人的水平一样好,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来了,却不想现身,我除了等你,没有别的办法。”
唐辰睿听着,动作渐缓。
两人相对枯坐,有感情,也总是死结。
向晚垂了垂眼,轻轻问:“我哥告诉我,你对赌输了,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也快要不算数了,是不是?”
唐辰睿猛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被他握得生疼,但却是多么好的一种疼,她恨不得他再将她握得更紧些。
说她对他没有感情,诚然是不可以的。
唐辰睿那样的一个人,公子王孙,偏偏不声色犬马,而走入情深这一条天道艰险之路。又有大智慧,对世间事、世间人,都明白透亮。他对唐盛尽忠,却并不留恋,他说人的本性中总抹不去一丝恶,他若换了在古时候,大权在握,也许同样会成为暴君。因为有这样一层真实的反省,他总不似旁人那般好权夺欲,权利和欲望都只是他的工具,而非他的所好。一朝若是丢了,也就丢了。
她有幸见了,也禁不住为他心襟微动。
她贪心了一回,希望到结局也可以万事如意。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女生的心意,对他试探:“撇开输赢不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唐辰睿放开了她的手。
他一放开,她就有些慌。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在下一秒反握住他的手,不出意外地读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的脸庞热起来了,但为了一生一次的万事如意,她也将自己豁出去了一回。
唐辰睿没有挣开她的手,声音平静:“好,你先坦白告诉我,席向桓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
“你不用顾忌我的身份、心情、反应,我只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听听你的真心话。向晚,你说我不坦诚,同样地,你也是。今晚这么好的机会,我们都坦诚一次。”
“是‘家人’。”
唐辰睿抬眼去看她。
她坦诚了一次,告诉他:“我父亲失踪留下的那个空白,是席向桓用九年填补了。”
这样的干脆决断,是只有真心才会有的样子。
他真是喜爱这样的席向晚,用最少的句子,藏最深的感情。就像喝酒,西洋人那样的酗酒在她身上从不曾有,她就像中国最淡而有味的那一类人,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万事由她做起来,都是轻拿轻放,情分都在心里了。
“好。”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微微一笑:“这才是我喜欢的席向晚的样子。”
她望着他,眉眼都染上了忧伤。
“唐辰睿,我不太懂你们聪明人之间的较量。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哥,也越来越看不懂你。”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该从何说起。谈判向来是他的一绝,到了最重要的这一关,他却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是啊,我对赌输了。我考虑过,带你走。”
不出意外,他看见她脸色一变。他放开她,让她放心:“我原本的计划是,让你脱离席家,斩断和席向桓、席董事长的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从此你就和席家、和席氏重工毫无关系。这当中需要走法律程序,我会帮你安排,我有最好的律师团,他们会帮你起草最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律文件。席家的一切你都不必拥有,你有我,你孑然一个人跟我走就可以了。我的律师团会对席家说明这一点,席家的一切你都不想要,想必席董事长也不会为难你。你离开席家,相对的,我也是。唐盛会彻底退出席氏重工,所持股份全数被回购,回购价格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即可,亏损还是盈利我都无所谓。从此以后,我、你、唐盛,就和席氏重工、席家、席董事长、席向桓,全都一刀两断。”
席向晚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他就像是见不得她这样受惊吓,摸了摸她的脸,对她笑了下:“不过,最后,我放弃了。我知道,你不会肯。”
向晚闭上了眼睛。
她不懂:“为什么,你和席家一定要水火不容?”
“不是和席家。”
唐辰睿声音冷下来,毫不隐瞒地告诉她:“我是和席向桓水火不容。”
“为什么啊?”
“道不同。”
“……”
向晚看着他,红了眼眶:“那你为什么,在最初的一开始,要来招惹我呢?那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我哥的亲人,是席家的亲人,是不可能和他们分开的啊。”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似信似疑,彼此间的心思也是似信似疑,但她始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恋人之间本就不用全部猜透。直到今晚,她方才明白,她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去信去疑了。
她隐忍良久,平复了些情绪,转头继续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认为只要时间足够长,你对我足够好,我就能忘了席家,跟你走是吗?你这么认为的话,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在要我做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你是在要我做一个攀龙附凤、过河拆桥的人啊。”
她尽管无用无貌,但也听过丑貌圣贤之名,她此生无大志,唯想向“圣贤”二字中的一个“贤”字尽量靠拢些。
她曾以为他是知音,他入世得那么好,夜深时对谈总能用一二好句提点她。她就这样渐渐信了他,喜欢了他。却不料世事难料,她喜欢的唐辰睿何在,他陪她聊的那些好句何在?
唐辰睿握紧了搭在车窗的手。
一双贵气的手,此刻青筋并现,主人内心的压抑与妖气缠斗良久,终于是压抑占了上风,一阵沉默之后,这双手悄然松开,方才那好似要冲破青筋爆裂而出的妖气,也匿于无形了。
他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
唐易曾对他告诫,人不能心软,三步虽活,五步须死,这是规矩。
但想到席向晚,他就下不了手了。一旦揭开真相,那么重的伤口,她都要被压垮了。他更希望她能如同中国戏曲中的小女子那样,无论开头和过程如何悲伤,最后总会有神仙妙笔生奇迹,处理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我容不下席向桓,”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
向晚转过了头。
“好,我懂了。”
她声音哽咽,却坚定。说话的时候连手里的动作也没歇着,推门下车,却又在下车的一瞬间禁不住红了眼眶:“唐辰睿,订婚时你不愿意好好的,要争要夺,我原谅你了;现在,一句好好的‘分手’你都不肯好好说,我不懂你。”
说完,她几乎是逃下了车。
甩上车门,她奔跑进早已暗透的夜色里,肩上的单肩包跟着她奔跑的脚步上上下下地起伏,很快也看不见了。
唐辰睿坐在车里,孤独透顶。
说理必要有因,他的因却是不能讲的。
从前读历史,一介良将萧振瀛在故去前说过一句肺腑之言:不要学我,我演了一辈子的戏,其实没有意思。
唐辰睿握紧的骨节泛白,眼中有水光。
道理他都懂,还是演了一次最差劲的戏。
一周后,《唐盛败退!》的惊天新闻登上了各大财经媒体封面。
消息一出,各大媒体犹如闻到了血的群鲨,将当事双方穷追猛堵。唐盛有最出色的公关团队,但与以往摆平各方的雷厉手段相比,这次公关部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告知媒体,一切以唐盛官方公告为准,多谢各位关心。
与席向桓、朱苟鹭两人相比,媒体显然对唐辰睿的兴趣更为浓厚。这个名字基本与“失败”二字很少联系在一起,更遑论是如此巨大的失败,公司失利,解除婚约,无论哪一条,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很难接受的。外界开始猜测,甚至有流言传出,唐辰睿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面前,避而不见方为上策。
然而唐辰睿再一次令人瞠目。
解除合作当天,唐辰睿亲自出现在席氏重工。刚一下车,立刻被蜂拥而上的镜头挤得寸步难行,真正踏入席氏重工第一会议室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一场预料中异常艰难的谈判,却因为唐辰睿表示愿意“无条件退出”的失败者姿态,变得出乎意料地顺利。谈判的具体过程对外保密,只在最后签字时有了一个小插曲,唐辰睿表示想单独和席向桓谈几句,时间不会长,十分钟就够了。席向桓权衡之下表示同意,示意众人出去,连朱苟鹭都痒痒然地被一同请了出去。
一小时后,双方落笔签字。
唐辰睿走出席氏重工,蹲在门口的媒体本来还想将镜头对准抢头条,却被唐辰睿肃杀的表情震住。众人一愣之下,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唐盛年轻的执行总监坐上黑色轿车后座,吩咐离开。
会议室里,朱苟鹭三番四次旁敲侧击席向桓,想知道方才唐辰睿和他谈了什么,都被席向桓轻巧地避开了。朱苟鹭最后只讨了个没趣,不甘心地离开了。席向桓吩咐下属出去,把会议室反锁,仿佛大战之后累极,一个人坐到了天色昏暗。
天幕全暗,四下无人,男人这才仿佛有了些勇气,掏出了口袋中的行动电话。
为防一手,他行动电话的录音功能一直开着。
男人眼神冷冽,按下了播放键。
唐辰睿声音诡异:“席向桓,席氏重工的股价奇迹,是怎么来的,你猜我知道多少?……好好对席向晚,你的护身符,只有这一张。”
席向桓掐断录音。
“唐辰睿……”
咬牙切齿的声音,透着阴冷,与平时那个温文、带一点软弱的男子判若两人。
唐辰睿坐上车,吩咐韩深开车回家。
韩深老实巴交地回答“好的”,车子却顺手一拐,走上了相反的路。
唐辰睿是在车里睡了一会儿之后才发觉不对劲的,他头疼地扶额:“你往哪里开呢?”
韩深权衡了一下,老的小的一个都不能得罪,索性实话实说:“会长要见你,昨天就打电话给我了。”
唐辰睿阴阴笑了:“你是哪边的人啊?还是两边都有你?”
韩深看了一眼后视镜,做了个“饶了我吧”的表情,劝他:“会长是担心你,你的感情事你不让他插手,唐盛的事总不能晾着他吧?媒体传得那么疯,会长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多风言风语,过问一下总说得过去吧。”
唐辰睿坐在后座,眯着眼睛看他这个特助。
这个叛徒,连投敌都投得振振有词,改天真得找个机会,踢他去非洲支援建设三年去。
唐辰睿下车的时候,唐怀意正在书房。
这些年唐怀意不问世事,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书房看书、喝茶。书房很大,两面墙都由书架砌成,唐辰睿走进书房,就看见唐怀意正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上,腿部盖着一条毛毯。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唐辰睿走进来已有些微汗,唐怀意却浑然不觉,毛衣毛裤还盖着毛毯。唐辰睿这么聪明的人,看了一眼就明白,父亲的身体是越发亏欠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温柔的女声曾对他讲过的:“你和会长,如果你恨他,可以让你开心一点,那么你就继续恨他;但如果,这并不能让你结束痛苦,那么不妨换一条路走。”
五千年历史,无数故事都在讲,中国最聪明的小女子从来都是出身寻常百姓家,遇事不论大小,自有那智慧如刀,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是天意,冥冥中自有“成全”二字撑起所有的结局。
他也因这女子的温柔而得了些许化解了。
男人走过去,拿起茶壶,往已经空了的茶杯里倒了半杯茶,开门见山:“唐盛没事,你放心。”
他许久不肯以父子关系主动开口,今晚这一遭,实属难得,连一旁管家都惊讶,欣慰地带上门悄悄出去了,留这一对老的小的好好说话。
唐怀意偏了偏手里的书,从书缝中露出一副老花镜:“这个自然,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唐辰睿淡淡开口:“我也没事,你放心。”
“呵,唐辰睿,自我感觉挺不错啊。我会担心你?”
“……”
老花镜后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走过几十年风雨的老人一语中的:“在感情这件事上,从订婚到分手,无论是谁的问题,更吃亏的一定是女孩子。那位席小姐,你亏欠人家太多,我替你担心人家。”
唐辰睿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沉默不语。
壁炉的火正生得噼啪作响,他的双手却是惨白的,他不得不双手交握,大拇指互相抚着,来让自己暖一点。
他开口,风牛马不相及:“你爱过妈吗?”
“……”
唐怀意顿了顿动作。
这个儿子何其聪明,一言就打响了几十年的伤口。
唐辰睿微微垂着眼,语气平静,没有恨,仿佛只是在诉说一桩旧事,而他早已置身事外:“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舍得连妻子都拿来牺牲的人,为什么会有我这样过不了情关的儿子。”
一室寂静。
唐辰睿觉得前所未有的累。
人生,合也罢,分也罢,成功也罢,失败也罢,总的来说,终归是太难了。
唐怀意缓缓开口:“过不了,不是很好吗?只有人,才过不了;成了兽,就过了。”
老人放下书,慢慢起身,对他交代:“今晚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我知道你明天一早五点的飞机飞拉斯维加斯,放一个长假也好,一早我让高爽送你。”
唐辰睿难得地没有拒绝。
不知道是方才那句出言不逊而父亲竟然没有责备,还是父亲那句“将就”,令他升起些不忍。他淡淡回应:“我在书房这里呆着就好,不去房间了。”
“随你。”
唐怀意显然也不是喜欢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人,唐辰睿怀疑他如果大踏步走了,唐怀意也不会睡不着,顶多就是在心里骂他两句而已,这老人自有一套刀枪不入的情感体系。
管家照顾唐怀意起居,端着一杯水走进主卧,不出意外地,看见唐怀意正躺在床上翻着一本日记,一页一页地看。
他已故妻子的日记。
质地上好的皮质封面,此刻已被磨得面目全非,诉说着这些年,它被人看了多少遍,看了多少年。
管家跟了他很多年,忍不住劝道:“会长,你该把这本日记给少爷看一看的。他看过了之后就会明白,当年夫人劳累过度,完全是她自己的本意。您每天都劝夫人休息,也每天都在后悔,利用夫人的慈善举动挽救唐盛,而将她推向了公众面前。可是夫人为了您,不愿意停下来……”
唐怀意微微笑了下,轻轻翻过一页日记。
古来多少惊天动地的恩怨到头来都是真相草草淡如水,他这一桩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若还需要对儿子交代清楚才算是真的有,那也算不得什么感情了,那叫‘作秀’。”
管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家子老的小的,果然都一样。
情意都在心底,不肯轻易说予人知,偏要做那一个受累的君子,处夷险如一。
分手后的日子并没有和往常有太多不同。
因为有了朋友的陪伴,席向晚并没有觉得日子很难熬。
当然了,朋友中也有对她分手这件事态度两极分化的。
有把唐辰睿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比如程亮:“我就说这些公子哥靠不住!人品、三观、行为,都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也有同为资产阶级帮唐辰睿说话的,比如简捷:“你说唐辰睿和你分手是因为你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席向晚,你疯了吗?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唐辰睿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眼睛就瞎了,从此以后别的女人对他而言都是瞎的,他眼里只剩下了你一个,这叫没感情?”
席向晚虚应了下,不予回应。分辨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在一群朋友的辩论和嚷嚷之间,她也被渲染了这种氛围,仿佛她和唐辰睿之间真的只是一场绯闻,最大的价值也不过是供众人茶余饭后消遣一谈而已。
向晚很快还体会到了一次“资产阶级分手”的阔绰戏码。
唐辰睿虽然在分手这件事上做得极其不清不楚,但在分手后的财产处理问题上却做得一清二楚。他的律师很快同向晚约了时间见了面,将一叠财产处理文件恭恭敬敬地推到她面前,请她过目。向晚身为检察官,对这一类法律文件并不陌生,没有劳烦律师代为讲解,自己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就大致了解了唐辰睿在处理这桩事时极其大方的态度。
向晚只提了一个问题:“签字之后,意味着我有处置这些财产的权利,是否包括任何形式的处置?”
律师点头:“这个自然。”
向晚指了下细则处:“那麻烦您把这句话添加上。白纸黑字,没有漏洞,将来一切事都有凭有据。”
遇到了公检法行家,律师也不禁汗颜,连忙同意:“好的。”
这样来回了三次,向晚在又一个见面的场合,看了一遍修改后的文件,确认无误后,终于落笔签字。律师如蒙大赦,刚接过文件,就听见她对他交代:“麻烦您,把我名下的这些财产,都以匿名资助的形式捐给扶贫公益基金,谢谢。”
“……”
律师懵了一会儿,眼见席向晚已经有起身要走的样子,律师连忙站起来挽留。
“席小姐,这样做的心意当然是好的,但唐总监那边……是不是您亲自和他讲一下比较好?”
唐辰睿的个性捉摸不定,律师到现在也没摸透过。但察言观色这一套是每个律师的本能,唐辰睿在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交代他这桩事的时候,所展现出的矛盾和迟疑,就令律师明白,在分手这件事上,唐辰睿是相当舍不得的。律师更明白,在唐盛做事,最重要的就是“领导叫咱干啥就干啥”,此时席向晚猝不及防来了个合同范围内的大转折,令他都一时有些犯难了。
“没关系。”
就在律师踌躇之际,席向晚给了他一个相当正气的理由:“精准扶贫,响应国家号召,是每个公民应该做的。”
“……”
律师一时无语。他想不通像唐辰睿那样精明狡诈的资本家少爷,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一身正气的前任未婚妻。
“对了,唐总监还有一桩事要我交代给席小姐,请稍等。”
他起身出去了一会儿,从车里拿出一个宠物笼子,又快步走进来,将它放在了席向晚面前。
家里那只好久不见的垂耳兔,在笼子里焉了吧唧地趴着,一见了她,犹如士兵见到了长官,立刻兴奋,整个兔跳了起来,两只爪子不停拨弄着笼子四周,仿佛誓死要冲破这束缚扑向她。
律师恭敬道:“唐总监特地交代,您喜欢的话,可以带走它。”
席向晚心里狠狠地泛酸。
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小兔仿佛得了这世间最好的温暖,两爪迅速抓住了她伸来的手,抱住啃咬,整个兔挣得笼子咔咔作响。律师在一旁看得心惊,从来没见过这么像狼狗的宠物兔的。
席向晚却是懂的。
是她不好,将它训练成这样,有了最单纯的七情六欲。就像当年她在警校,完成了一桩模拟战斗,负伤回来时被一个队伍的兄弟扑住了,拍着打着,一顿狂喜过后发现她的伤口更严重了,但心里却更好了。战场上的人最单纯,疼痛也可以是全部的表达。
她淡淡道:“跟着我,干什么呢?我不会精贵地对你,你跟着我,势必是要吃苦的。”
她抽回手,不再看它,向律师交代:“好好将它还给唐辰睿。”
说完,她迅速起身,转身走时又警告了一声:“开车别颠着它,它是我的兵,受了苦我不会放过你。”
律师:“……”
席向晚头也不回地走了。
受了一声警告,律师再拎起宠物笼时,也更小心翼翼了一些。
笼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不信席向晚真会头也不回地走了,两爪抓住栏杆牢牢不放,当她的背影不见了很久时,它也没有放爪。
万物有情。
律师瞧了它一眼,不知为何,也心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