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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小丑,而他高高在上。

二月中旬,北京的冬天千变万化,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开始落雪子。砚宁带月颜出门去王府井买衣服,寸土寸金的地方,物价奇贵,她还是咬咬牙给月颜买了两件毛衣,一件靛蓝,一件铁灰,颜色高级不落俗套,天再冷一些还可以换着穿。

出门前砚宁交代过她,月颜也不乱跑,紧紧牵着砚宁的手,不安地跟在她身后。

说巧也真不巧,那天贾汉东跟肖潇吃完饭才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买衣服的她,还有站在她旁边的女生。

肖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她,轻轻地说:“呀,那是砚宁。”她仰头征询贾汉东的意见,“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肖潇清楚当下自己正史无前例地受宠,所以她不怕这位前任,施施然拉着贾汉东过去:“砚宁,好巧,在这里遇到你。这位是?”

“我叫月颜。”

“你们来买衣服啊?”肖潇好奇地打量着月颜。

砚宁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看出来月颜有什么不一样,抢着回答:“这是我姐,我们来买衣服。”

双胞胎姐姐,想到她那句“好看在脑子里”,贾汉东留神看了她一眼,倒看不出她有什么聪明的地方,跟砚宁比那更是差远了。

那女生微微笑着补充:“买给我穿的。”

肖潇说不出那女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觉得她特别有礼貌,像大型号的童子军,循规蹈矩、彬彬有礼。

砚宁牵着月颜的手,向他们二人淡笑:“你们慢逛,我们去别处看看。”

贾汉东若有似无地移开目光。

走远了,月颜小声地问:“他们是谁呀?”

“我的朋友。”砚宁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她不希望她因为心智的关系,跟社会断层。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她咕嘟了一声,可她无法解释她的不喜欢来自哪里。

砚宁回想起刚才贾汉东朝他们走过来的情形,也不知道谁惹到他了,面皮绷得这么紧。心想,不怪姐姐不喜欢贾汉东,他就是有这种能耐,让跟着他的人胆战心惊,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砚宁也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心情,因为她终于为月颜预约到周三的专家号,为此她还特意向学校请了一天的假,五点钟就起床出发。在照顾病人方面砚宁也算经验丰富,可这一路还是担心会迟到。到了医院才发现到了再早都没用,因为永远都有别的病人到的比他们要早,跟砚宁一样,拖家带口,大多还都是从外地赶过来的,队伍从诊室门口一直排到等候区,天其实还没亮,薄薄的雾气一直漫到二楼,走廊还开着灯,有护士端着托盘进进出出,像是还没睡醒的人的梦境。砚宁遵照医嘱,早上的时候只给月颜喝了一大杯水,根本一点东西都没吃,一直到了快九点还没轮到他们,连医生的面都没见着,不光砚宁自己,月颜都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小声地讲:“要上厕所。”

这一层的卫生间因为人来人往,上个厕所都要排好久的队,是整座医院最挤的地方。看月颜实在憋不住的样子,砚宁只好领着她去旁边一幢楼的住院部,陪她进去。

出来的时候队伍还是长,但终于热了起来,她帮月颜摘了围巾又脱了外套,装进书包里,过一会儿又从保温杯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喝。旁边一直有个阿姨在看她们,大概是揣度他们的关系,等到砚宁开口叫了月颜一声姐以后,才终于确认二人的身份,半是笑半是好奇地望着他俩:“你们……是亲姐妹?”

砚宁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什么病啊?”阿姨下颌一偏,点了点她身边困得东倒西歪的月颜。

她礼貌地笑了笑,不作声。

阿姨怜惜地追问:“你们爸妈呢,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儿啊。”

“他们忙。”砚宁避重就轻地解释。

阿姨嘀嘀咕咕又问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因为两姐妹样貌实在是太出挑了,尤其是那女生,怎么都让人想不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不应该去拍电视剧才合适吗?阿姨说得高兴,又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她看自己儿子的照片。碍于礼节砚宁瞟了屏幕一眼,也不敢看得太久,生怕让阿姨误以为她真的有那方面的意思。可就是这一眼也让她看清了那男生的模样,其实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如果没这么早秃顶的话。

“怎么样?很帅吧,我儿子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做销售总监,工资高待遇好,就是有一点,太忙了,现在都快三十二了,连对象都没有,我这个当妈给急的呀,别人家这个年纪,小孩都会打酱油了。对了姑娘,你还没对象吧。”

砚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这时候屏幕上的号终于叫到他们,砚宁几乎像是劫后余生,快快快陪着月颜进去。这一次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尽快手术,再不进行开颅手术,她颅骨和硬膜之间的血块如果大量出血,很可能导致病人当场死亡。

月颜听不懂,可是从砚宁的表情里能够猜得出来,如果她动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她忽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拖着砚宁往外走:“我要回家。”

砚宁没想到月颜的力气这么大,跟在月颜身后跌跌撞撞走了好几步,两人搭电梯下去,这一路都是月颜拉着她。砚宁越走越慢,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月颜回过头来看她,两侧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仿佛只有她们被时光凝结在琥珀里。她固执地看着月颜,很决绝的语气:“今天我们就去办住院手续。”

月颜不说话,也看着她。

“钱的事,我会去想办法。”

月颜还是不说话,砚宁知道她听懂了,可她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

砚宁努力放慢语气,微笑着说:“老家还有一套房子,我们先把这套房子卖了,我还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到时候我可以出去找事赚钱,姐,听我的话,钱不是问题,可你的病不能再拖下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要住院。”

“你生病了,一定要住院。”

“我害怕。”月颜小声说,“不要动手术。”

砚宁很怕吓到月颜,从来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她的病情,可这一次连她都没了主意,她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到这一步,可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只好说:“那我们先去吃饭,好吗?”

幸好医院附近就有一家中餐厅,月颜真是饿了,埋头苦吃,砚宁怕她吃不饱,又要了一份水饺,最后买单的时候那个服务生看了看她的桌号,告诉她说有一位先生已经帮她付过了,边说边信手一指,砚宁回头,认出了那是贾汉东的司机,小刘,估计也是来医院看病人,拎了两袋打包外卖的餐盒,正准备推门出去。

砚宁心一凛,但不是因为怕,而是觉得太巧了,巧得让她有些心神不定。

贾汉东也在吗?她不敢上前打听,在贾汉东身边这些日子就学到了一件事,无论如何不要打听他的私事,除非他愿意主动透露给她听,不过这种情况真的太少太少了。就有一次他喝醉了,整个不省人事,吐得到处都是,她一个晚上没睡给他洗脸洗澡洗头发,他醉得离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际还非要摸到她的耳垂,不给他摸还闹——砚宁是听说过有些小孩睡觉会有这种陋习,可那是贾汉东啊,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六个小时前才刚刚接受完某财经杂志的专访,对着镜头冷酷地说:让自律成为一种修养。

所以到现在砚宁看见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还觉得挺好玩的,谁知道他们背过人到底什么样。那天晚上贾汉东拉着她的手诉了一个晚上的衷肠,还说除了他妈,就数她对他最好。把砚宁给感动的啊,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就忘得一干二净,恢复了人前那衣冠楚楚人畜不犯的模样。

砚宁觉得特受欺骗。

砚宁挥了挥手,算打过招呼,不料小刘主动走过来跟她攀谈,告诉她:“贾先生的母亲就住在这家医院。”

她不是不惊讶,这种事是可以让她知道的吗?

“白小姐您要是有空,多劝劝我们贾先生。这段日子他为了他妈妈的身体,觉也没怎么睡,饭也不按时吃,整个模子都要垮了。”

砚宁因为自己的原因,最看不得别人生病受苦,自己受过那种苦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可那是贾汉东啊,她以为只有自己这种凡人才会受那种苦。

最后司机先行告辞,砚宁回医院办住院手续,结果被告知医院床位紧张,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砚宁最怕遇到这种事,因为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

就算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没有放弃,她坚信只要等到床位,只要住进院,只要动完手术,月颜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老家那套房子是当年奶奶留下来的,自从月颜出事之后,她就把房子委托给中介,让他们挂牌到网上,可是一来因为地段欠佳,二来还是上个世纪的平房,几年下来都无人问津。

砚宁不是不着急,有一次中介打电话给她,问她愿不愿降低价格,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刚好在上课,趁着老师回身写板书,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下课后同班有个女生来找她,说是别人请客需要找几个学生妹,本来已经找好人了,但是临时有事不能去,刚刚听到砚宁在说什么卖房子的事,知道她最近急着筹钱,问她愿不愿意帮个忙。

砚宁说让她回去想想。

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肖潇的电话,她约砚宁出来,想跟她谈谈。砚宁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她最近很忙没空。没料到肖潇竟然在电话里哭,幸好也只是哭,哭着告诉她,贾汉东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砚宁本能地辩白:“不是我。”

然后肖潇就开始哭,狂哭,一直哭,哭得砚宁都开始于心不忍,只好问她现在人在哪里,肖潇抽噎着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

酒吧不远,砚宁坐公交车过去,中间还走了一段路,等她到的时候肖潇正趴在吧台上,周边散了一些空酒杯。她过去在她旁边的高脚凳坐下,推了推她肩膀,肖潇抬起脸,哭得面上梨花带雨,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这样吗?”

砚宁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他从来不会跟我讲,也不准我问。”

“那我该怎么办呀?”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泡都哭肿了,脸上红红白白的,布满了泪痕,“像你一样忍气吞声吗?”

这话说的其实很刺耳,砚宁却没放在心上,只是叹了口气:“肖潇,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不去爱他,你就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肖潇掉过头去,咬着牙齿发誓:“我跟你不一样,不管他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我都要抓住他的心。”

砚宁听多了这类事,男欢女爱,或者男不欢女不爱,只觉得厌烦,在这个世界兜兜转转,遇到的不是贾汉东的司机就是贾汉东的女人,好像进了迷宫,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砚宁倒是真心诚意:“肖潇,你这是何必,你条件这么好,干嘛非要抓着贾汉东一个人不放?”

肖潇却错估了砚宁的好心,冷笑道:“那你呢,还不是一样抓着贾汉东不放,故意装大方,心里其实恨我恨得要死吧。”

砚宁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几乎啼笑皆非,她也不想解释,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相同一件事落到别人眼里,总有两样意思。

她拢了拢肩后的头发,拂到另一侧,无所谓地笑了笑:“对啊,我爱他爱得要死,要不是你说给我五十万,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分手?”

肖潇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耻,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她。

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五十万,什么五十万?”

叮的一声,世界立刻安静,她真的好像就听到手臂上的汗毛立起来的声音。她慢慢回过头去,像是有一个世纪可以耽搁在这上面,贾汉东就站在她背后。像他司机说的,贾汉东确实瘦了,五官因此越发突出醒目,身材依旧挺拔,原先是崔巍高大,而今多了几分清减瘦削。

四周乐声强劲,魔音绕耳,而他的眼神晦暗不明,看着白砚宁。

砚宁脑中轰然一声,只有两个字:完了。

贾汉东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肖潇,简单地交代她:“我让司机送你回去。”语气平静也镇定,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肖潇眼睛里还缀着泪珠,双唇轻颤了颤,叫了一声汉东,就没了后话。

砚宁感觉出一点异样——肖潇怕他。

试问谁又不怕他,这心血来潮阴晴不定的大魔王。

有那么一秒,砚宁是真的害怕会从他嘴巴里听到他说我送你这句话。幸好都是自作多情,贾汉东走到她面前,拿过她面前的杯子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干,没看她,放下杯子后脚就出了这里。

魔王一走,砚宁两肩好似卸了千钧的重担,两脚发软,摸摸索索地挨着座位坐下,兀自惊心动魄地出了几秒的神,忽然想到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来。

这顿酒肖潇把她跟贾汉东都叫了来,可走之前谁都没想起要付钱这回事。

老家的房子迟迟没人接手,其他来钱的途径又太慢,月颜的手术近在眼前,主治医生几次三番来催她快点住院。缺钱成了一支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箭,砚宁屡次在半夜被愁醒,然后焦虑地整宿整宿都睡不下去。

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是没想过网贷,但学生的身份先给贷款设了第一道坎,第二道坎就是利息,她粗略地算了一下,为了能贷到可供月颜做完手术的钱,她最后一共要还的是本金的三倍,还款期长达二十年。

不过也有不计较她学生身份和利息较低的贷款方式,但首要条件是提供一张她手持身份证正反面的半裸照片,她是缺钱,但也不傻,扫了一眼,就把那人的QQ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很快圈里有个小姐妹就给她介绍了一份兼职,游戏解说。门槛也低,不需要游戏玩得多好,或者解说多么专业,就是要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善于跟台下的观众互动,游戏厂商还额外加了一条,就是女孩的普通话要标准、外形要出挑。

砚宁的外形不用说,她挑了一张自拍发给中介,那人当场就给砚宁来了个电话,问了些基本的情况后,就定下来面试的时间。见人之前砚宁用了点小心机,去网上搜了这个漫展往年挑选的女孩形象,妆容跟着装上尽量往这方面靠拢,厂商果然很满意,回去后听中介无意中提起,说他们厂商里有个老板就特别喜欢砚宁,觉得这妹子灵是不要太灵,那股聪明劲儿都透在眼睛里。还放下话来,如果这次营业效果好的话,后面还可以跟她签个长期的劳务合同。

兼职落停,酬劳可观,砚宁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安排月颜住院的事,砚宁找她的主治医生开了一张住院通知单,因为月颜没有北京的医保和社保,砚宁又联系老家的乡镇医院提供了一张合作医疗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砚宁一一备齐。

到了住院的前一天,砚宁问月颜想吃什么。月颜想了想,给了一个来京旅游标准游客的回答,说她想吃烤鸭。四季民福有家店在故宫东,姐妹俩坐地铁去,因为舍不得花钱,中间还莫名其妙地走了一段天桥,差点迷路。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姐妹俩还是开心地不行,一路走一路笑,笑得直不起腰。

等到店里时,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月颜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气色特别好。那顿烤鸭花了她三百多,两人都吃得很开心,姐妹俩约好了等出院之后还要再过来。那时候砚宁就在心里跟自己说,如果老天爷在上面看着的话,月颜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如果老天在上面看着,那也一定是等着看砚宁的笑话。

漫展开业第一天,砚宁起了个大早,把演出服一件美少女造型的短打衣裙穿在最里,拿大衣一裹提前去了现场。等她画好妆,在展台附近溜达了一圈,也没人来找她对接,问厂商代表,说不清楚,打电话给联系她的中介,电话一接通,对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

厂商在漫展前一天匆忙换人,临时挑了一个新晋小网红,已经站上了游戏的操控台在熟悉键盘,底下围了好几个助理,又是递水又是补妆,网红的架势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请来的大明星。

中介因为没有通知到位,现在也是特别地过意不去,再三跟她道歉,这网红是收购厂商的资方临时找的,他也是刚刚才接到消息。

砚宁心里空了一秒,一切来的太快,她来不及有所反应,故事已经给出了结局。

只要碰上钱,她从来不准自己有太强的自尊。电话里,她低声下气,问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再低一点价她都不介意。

中介被她缠得没法,暗中给她指了条明道,让她去找游戏的代理商,那才是整场招聘唯一说话有分量的人。那个代理商其实很好认,面试的时候砚宁见过,就是那个夸她聪明透在眼睛里的福建老板,可惜英年发福,还秃了个顶。

砚宁找到他时他正在会展门口的停车坪指挥人停车,手机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一双手跟一张嘴忙得应接不暇。因为漫展快要开始了,厅外已经排起长龙,她太着急,连大衣也没披,穿着两截式的演出服就跑出来拦人,想当面问清楚突然换人的原因。

一辆黑车由远驶近,福建老板整整衣领,赶忙站近。还没等伸手招呼,下一秒就被一张女孩的脸挡住了视线,视野里没别的,满满当当全是女孩甜得快要腻死人的笑。

砚宁歪着头,眨着眼,手牵牵他袖,甜丝丝地叫人:“哥哥……”

就算骨头再硬,也能被她叫酥了半截。这福建老板早年参军,转业之后下海经商,这些年不算身经百战,也算阅人无数,在他见过的这些人当中,白砚宁不算最漂亮,可就像他自己说的,这姑娘长了一双聪明人的眼睛,世故圆滑虚伪都藏在那双佯装无辜的眼里。她一旦跟人撒起娇,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她弄得没招,她一把姿态摆低,会让人觉得强硬都是罪大恶极。这个福建老板就在女孩半嗔半娇的抱怨里听完了故事的全貌,觉得这姑娘还挺会找人说情的,只可惜她找的这个人还不够牛逼。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人:“妹妹啊,那美国还说要还咱中国钱呢,你看它还了吗?嘴巴说说顶个鸟用?……人家后头有人,这人活着就靠个后台,就这么现实……”

把话说到这里,老板也不去管她。黑车破开人群,缓慢地靠边驶近。福建老板抖擞起一张笑脸,向着砚宁身后喊:“哎呀……您也来了。”

砚宁还在发懵,被人群推来挤去,没来得及站稳,就跟着他一起回头。

就一眼,像是有人敲了她一记闷棍,眼前的世界蜿蜒出清晰的裂痕。

她跟傻了一样,被定在原地,隔着几步路,隔着几个人,看着快一个多月没见的贾汉东朝她走来。

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知道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目不斜视,可能是没注意到她。这让砚宁暗觉庆幸,此时此刻,她最不想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他。可老天不想这么便宜了砚宁,等他走到距旋转门还有一步之遥时,贾汉东突然回头,朝砚宁的方向望了一眼。砚宁躲闪不及,双肩一颤,被那一眼逮了个正着。

他表情莫测,她浑身发烧。

那一眼究竟有多糟糕?

她身上一套两截式的亮片红紧身超短裙,厚底松糕鞋,中间露了一截小腰。脸上的妆厚到活像戴了一层面具,贴的假睫毛又重又长,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不认识自己过。

来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逗留了几秒,但那几秒透露给砚宁一个信号,他把自己认了出来。

这种认里夹杂着无动于衷的惊异,参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那神情仿佛是揶揄,更像是了然:瞧瞧你自己,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从前跟着我的时候是多么嚣张得意,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几百万都不放在眼里,跟我分手以后就混成这幅德性?

她跟了他太久,还不怎么懂事起就受他照顾,那些言下之意不必挑明她都会意。

太傻了,她在心里跟自己讲,真的太傻了。

可是没人管她傻不傻,也没人在意她又出了什么洋相。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小丑,而他高高在上。

贾汉东的目光漠然地从砚宁身上经过。料峭早春还带着寒意,意外逼出了她一身热汗。

展厅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已经快到漫展入场的时间,大厅外排起长龙,砚宁也就没走正门,拎着包裹紧大衣,从安全通道经过地下停车场,快到出口时忽然听见背后有喇叭声响,第一下她还没反应,直到第二声她才回头。

一辆通体漆绿的保时捷骚包地停在身后,驾驶座的门一动,从里面被推开,车里下来一个瘦高个,一米八五左右,一套宝蓝西装,裤腿吊到脚踝,穿得比他身旁的小车还要骚。

那人摘下墨镜,竖插在衬衣领口,等砚宁看过来,他歪着脸,似笑非笑地跟她挑了挑眉。

人最绝望的状态不是一直深陷低谷,而是以为望见一线生机,却又被命运的重锤击回谷底。

砚宁精疲力竭地从漫展现场回来,难受到连找人哭诉的力气都没有,草草卸掉脸上的妆,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倒头睡它一觉。她大早上地出去又大中午地回来,三个舍友看在眼里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们宿舍感情一直不错,让砚宁缺钱就说,之前不是没有借过,不过都是周转不灵时的小钱,借了很快就还上。自从跟了贾汉东之后砚宁就再没问过她们借钱,反倒常请宿舍姐妹出去吃饭唱歌。不过眼下不是一两千能解决的问题,那点杯水车薪也无济于事,况且宿舍三个女生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砚宁也不想给人太大的压力。

这一觉睡得她昏天暗地,醒来之后只觉得又累又饿。她从来不吃晚饭,从前是为了减肥改胃,眼下就是为了省钱,从牙缝里省,能省一点是一点,多多少少都是钱。到了饭点,寝室长孙丹呼朋引伴叫人去食堂吃饭,问砚宁要不要一起去,砚宁说自己一会儿还要出去,就不吃了。

她跟宿舍另两个女生下楼,没过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手上拎了一盒炒饭,她向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出门的砚宁笑道:“我这是什么记性啊,下楼才想起来自己刚刚点了外卖,砚宁,你替我吃了吧,别浪费。”

她把餐盒往她面前一推,也不等她答应,就又风风火火地冲下楼。

等砚宁反应过来,孙丹已经跑没了影。那盒炒饭放在桌上兀自冒着热气,像人世间的某种小确幸。

有时候她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可有时候砚宁又觉得,生命给了她无数闪光的瞬间,常有这样的时刻,才让她想要用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走投无路之下,她联系了之前说要找学生妹的女同学,结果人家说她拖了太久,已经有了人选,还抱怨她怎么不早点松口,架子端了这么久。

那之后她陆陆续续投过一些简历,找过几个兼职,但是这些兼职不是周期太长,就是来钱太慢,都不是目前她的首选。她现在要的,是一份时间少,给钱多的活,只要不触犯法律和良心,她什么都可以。

唯一的答案就写在那里。

那时候大学校园里都在宣言一种自食其力的价值观,网络贷款一直饱受唾弃,在年轻孩子的眼里,那代表了一种不劳而获、好吃懒做,你既然缺钱,为什么不去做兼职,你既然缺钱,为什么贪恋那些远超出你经济能力的奢侈品。这些道理砚宁都懂,但人都要经过一次走投无路,才会知道命运其实没有给每个人太多的选择。

砚宁坐在电脑前,她的鼠标几次划过黑名单那个头像,只是犹豫不决。有些路,只要踏上一步,就很难再有回头的机会。

当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没有未来的。鼠标快要点下去的前一秒,放在手边不远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按了接听,手机放到耳边。

几秒的停顿过后,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懒懒的声音:“我说美女,要到你的手机号码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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