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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利埃公馆

1

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家总要到戴利埃公馆聚一下,像去咖啡馆一样稀松平常。

在那地方聚会的就是那么七八个人。他们不是什么无业游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商人,也有城里的青年才俊。他们一边喝着查尔特勒酒,一边挑逗着姑娘们,或者和他们所尊重的“夫人”一本正经地聊天。

然后,他们会在十二点前回家睡觉,不过年轻人有时会留下来过夜。

这家店很小,漆成黄色,在一条小街的角落里,非常有家庭感觉。从店里的窗口望出去,看得见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的停泊区—人称“丰收”的大盐田,以及后面圣女山的坡儿和坡儿上那座颜色灰黑的古教堂。

“夫人”原是一个农村人家的女儿。她认为卖淫这种行业如同开帽子店或内衣店似的。城市里认为这种行业不体面的观点根深蒂固,诺曼底的农村却不同。

农村里的人说:“那是一桩好生意。”于是,有人派自己的孩子经营妓院,就像派他管理一所女生寄宿学校一样。

这家店是从年老的舅父那继承的,夫人和她的丈夫原本在伊佛朵附近开小客店,他俩认定这里的买卖有利可图,卖掉了小客店。一天早上他们来到这里,接管了这个因为经营不善而陷入危机的店。

夫妻两个很正直,受到邻居和店员尊敬。

新工作让丈夫无事可做、筋骨发软,时间长了,变成了一个大胖子,肥胖断送了他的性命。两年后,夫人的丈夫因为脑出血去世了。

寡居以来,夫人受到店里长期顾客的垂涎。但她很正直,姑娘们绝没从她身上发现过什么。

她身材高大、丰腴,性情和蔼。由于整天关着房门,住在晦暗的房子里,皮肤变得苍白,有些发亮。一层薄薄的,像是烫过的假发贴着她的额头,使她展现出一种和成熟的体格不很和谐的少妇姿态。

她开朗乐观,谈吐诙谐,还带着一种没有被这种新职业所俘虏的谨慎。她始终觉得那些俗气的字眼有些刺耳,如果遇到一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用真正的名称称呼她的店,她就会生气。

总的说来,她头脑清醒,虽然把店里的姑娘们当作朋友,却明确表示自己和她们不一样。

星期日以外的时候,她偶尔租来车子,领着一部分姑娘出游,到峡谷里小溪边的草地上玩耍。她们像逃离枯燥学习的学生似的,疯狂地玩乐,做儿童的游戏,像幽居的人陶醉在新鲜空气里一样。

大家在草地上嚼着熏冷肉,喝着苹果酒,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带着一种回味无穷的疲倦,一种甜蜜的柔软感觉回家。在车子里,姑娘们把夫人当作一个温馨善良的好母亲吻着。

这家店有两个门。角上开着一家性质不明的小咖啡馆。傍晚时才有小市民和海员光顾。两个女店员负责本店的这项独有买卖,满足这部分顾客的要求。她们的助手是一个名叫弗里兑里的矮个男员工,强健得像牛一般,淡黄头发,没有胡须。她们在那些吱吱扭扭的大理石桌上招待顾客。把身子斜坐在他们腿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项颈上,推销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

其余三个姑娘在楼上,除非楼下需要帮忙而且已经客散,否则她们是不下楼的。她们形成了一种贵族阶级,专门服侍楼上的顾客。

楼上叫作朱庇特 沙龙,专门为当地的资产阶级聚会之用。墙上糊着蓝纸,上面画着朱庇特的爱人勒达躺在一只天鹅的肚子下。沙龙有一条螺旋形的楼梯,沿着梯子走下去是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门上的花格子里点着一盏长明小风灯,像某些城市圣母像前点着的小风灯一样。

这所潮湿而古老的房子充满了霉气。偶尔,一股科隆香水味在过道里散开,或者一扇半开的门把楼下顾客们的粗俗调笑断断续续传上来,响彻整个房子。于是楼上的先生们都把嘴巴稍稍撇一下,表示他们的心情受到干扰,感到厌恶。

夫人对顾客们像朋友一样自然。她喜欢待在沙龙里,留心他们带来的本市的各种风声和消息。她雅致的言论,可以使那三个姑娘的胡言乱语停止。这些大肚子顾客每晚总来和妓女们喝一杯,利用这机会冠冕堂皇地放浪一下,夫人的发言,是放浪中的一点调剂。

楼上那三个姑娘是拉翡尔、费尔南迪和“鸵鸟”。店里的姑娘们都经过精挑细选,使她们每个都成为一件典型女性的样品,尽可能满足每位顾客对女人的幻想,使他们流连忘返。

拉翡尔是在各处跑码头的老油条,马赛人,是少有的犹太美人,瘦瘦的,仰着一张涂满了胭脂的脸蛋。她的黑发在两鬓卷成钩形,用牛骨髓擦得通亮。如果没有右边那一只眼翳,那双眼睛应该很美。她那条弯弓式的鼻梁压着一条很长的上牙床,下牙床的牙齿旁两粒新装的牙非常显眼。

费尔南迪是个金发美人,又高又胖,几乎像个皮球。是个脾气温柔的农村姑娘,一脸的雀斑没法消除,头发很短,稀疏地分布在她的头颅上。

鸵鸟是一个大肚子细腿的肉球儿,从早到晚用发嗲的声音不停地唱着或放荡或悲伤的曲子,讲着不知所云的故事,除了吃饭就是说话。虽然脂肪过多而四肢细小,却敏捷得像松鼠一样。她的笑声尖锐,不管在哪儿,都可以无缘无故地爆发起来。

楼下的两个姑娘:露思绮,绰号“老母鸡”;而佛丽娜,因为有些跛,被人称为“跷跷板”。前一个系着一条三色腰带,打扮得像个女神,后一个的装束是幻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头发里挂着许多铜制的圆片,跟着她晃荡的脚步叮咚摇晃。她们像两个穿上奇装异服过狂欢节的厨娘。她们和平民的一切女人一样,不美也不丑,是地地道道的小客店里的女招待。在码头上,人们用“两条唧筒”的绰号称呼她们。

因为夫人善于调教的智慧和好脾气,五个女人之间虽然存着妒意,仍能和平相处,很少有什么骚动。

这种小城市里的独家买卖总是客人不断。夫人把店装潢得赏心悦目,对顾客和蔼亲切。大家知道她心底厚道,都尊敬她。

老顾客在这里玩乐后,夫人比较明显地主动向他们表示亲热时,他们都感到十分惬意。白天做生意相遇时,他们一定互相说道:“今天晚上,在您知道的那个地方会面。”如同我们说:“晚饭以后,去咖啡馆好不好?”

总的说来,戴利埃公馆是个好地方,大家都愿意去那儿赴日常的约会。

不料,五月底的某个晚上,第一个上门的顾客木材商人、前任市长布莱梅先生,竟发现那扇小门是紧闭的。花格子里的小风灯也熄了,那所房子死一般沉静。

他开始从从容容地敲门,然后使了点劲儿,仍没有回应。于是他慢慢迈着步子向街道的坡上走去,走到市场,他碰着了船行经理魁尔先生,他也要去那里。他们一同折回那地方,还是没人应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忽然爆发一阵喧嚷,他们循声绕着房子走了一周,看见一群英国水手和法国水手正挥着拳头撞击咖啡馆放下的木板帘。

这两个资产阶级立刻逃走了,避免惹上麻烦。但是他们被一声轻轻的“喂”止住了。原来咸鱼行经理都伏仑先生认出了他们,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把事情告诉咸鱼行经理。这真不是个好消息。他结了婚又有了孩子,行动不自由,只能在星期六到戴利埃公馆,用他的话说是“为了安全”。事实上这是一句隐语。他的朋友泊尔德医生把卫生警察规定的周期检查的日子告诉了他,他利用这消息给自己安排了夜假。这一天正是夜假,看来要耽误了。

三人转了个大弯,在路上遇见了年轻的菲利普先生和班巴斯先生。菲利普是银行家的儿子,戴利埃公馆的老主顾,班巴斯是本地的税务局长。一行人从犹太人街走回来,准备做最后一次尝试。那些怒不可遏的水手包围了咖啡馆,扔石头、吐口水,一直嚷嚷。这五位老顾客赶紧退回来,开始在各处的街道上逛着。

他们又遇见了保险公司经理迪布伊先生,随后又撞见了商业法庭的审判员华斯立先生,一个漫长的散步开始了。最后他们走到了防波堤上,并排在石栏杆上坐下来,无聊地瞧着浪花翻动。

这几个发愁的散步者坐了一会儿,菲利普先生开始说话了:“这真扫兴。”

“扫兴,是的。”班巴斯先生接着说。

最后,他们迈着不情愿的步子都走开了。

走过了坡下那条“林荫街”,从水库的木桥上走回来,经过铁路周围,又重新回到市场。这时候,税务局长班巴斯先生和咸鱼行经理都伏仑先生正谈到一种可食用的鲜菌,有一个声称在附近找到过这东西,于是突然爆发了争论。人们由于无聊郁闷变得易怒,假如其他人不来调和,他们或许会打起来。怒不可遏的班巴斯先生先走了。一个新的争论又在前任市长布莱梅先生和保险公司经理迪布伊先生之间产生了,种种侮辱性的语言从双方口里流淌出来。这时,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喧嚷,接着等在咖啡馆外的水手们涌到了广场上。他们挽着臂膊,排成一长列,愤怒地咒骂不停。

这群资产阶级在某家大门下躲着,那些狂吼的群众走向了修道院。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阵喧嚷如同消逝的雷声一般渐渐消失了,最后恢复了沉寂。

愤然的布莱梅先生和迪布伊先生,各自走了,甚至没有互相道别。

其余四个人重新本能地由下坡道向戴利埃公馆走去。店呢,寂静无声,是关着的。一个安静而倔强的醉汉,一面轻轻敲着咖啡馆的前门,一面低声叫着一个伙计的名字。他似乎感到谁都不会答复他,于是下定决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

这些资产阶级正要退下来。那群闹哄哄的海员又在街口出现了。法国水手们高唱着《马赛曲》,英国水手们狂吼着《大不列颠国歌》。全体向着墙壁冲去,随后那些愚笨的家伙转头向堤岸扑过去,两国水手在那儿爆发了一场械斗。争斗之中,一个英国人被打断了胳膊,一个法国人被打破了鼻子。门边的醉汉如同委屈的孩子似的哭起来。

最后,那些资产阶级各自回家了。

吵闹的城市重新迎来了安宁。偶尔有人声从某处传来,随后消失在远处。

有个人继续游荡着,那是咸鱼行经理都伏仑先生。他为要等到下星期六而难过,希望门会打开,这在旁人看来不可理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认为警局令他们监视的店关门是令人非常生气的。他又转回了那地方,四处窥探,后来他看见一张纸粘在防雨板上。他划燃了一支火柴,看见上面笔迹不匀地写着: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

他明白肯定不开门了,于是走开了。

醉汉现在睡着了,平躺在那张恕不招待的门前。

第二天,一个跟着一个的熟客,在臂膊下面夹些纸头,假装有事的样子从这条街走过。每个人都为了读这张神秘的启事偷偷跑来。

2

夫人娘家姓里韦,有个做木匠的弟弟,名叫约瑟夫,住在故乡欧尔州。夫人在伊佛朵开小客店的时候,为弟弟受洗礼的女儿担任教母,她给这侄女取的教名是康尼斯丹。木匠知道姐姐家境很好,尽管两人由于工作和居住地的限制不能常常碰头,但一直保持联系。如今女儿快十二岁了,决定今年第一次领圣体,他把握住这个机会,写信给姐姐,要求她承担这场礼节的开销。他们父母早亡,因侄女引起的要求她不能拒绝。她的兄弟,更是一心指望这种拉拢可以让姐姐立一个有利于自己女儿的遗嘱,因为夫人没有子女。

他不觉得姐姐的职业伤害他的廉耻心,何况当地人也不知道。有人谈到了他仅仅说:“夫人是一个资产阶级妇人。”这话足以说明她能够靠年息过活。他们的距离,至少有二十法里,赶一段二十法里的路程,在农村老百姓看来,比一个航海人跨越大西洋还困难。约瑟夫那儿的居民从没去过鲁昂以外的地方,同时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夫人到乡下去。因此,两地几乎毫无联系。

领圣体的日子近了,夫人感到十分为难。她没有帮着照料店面的人,即使仅仅关门一天,她也不放心。楼上和楼下的姑娘们积怨已久,必然会因为她的离开而升级。最后,她决定让全部人员都跟着自己。至于那个男工,她给了他三天假期。

弟弟得到了消息,一点也没有意见,并且自愿安排所有人住一夜。星期六早上,八点钟的快车,夫人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节二等车厢里走了。

开车后,没有其他的旅客,所以她们聒噪得像一群喜鹊。到了柏时乡上来俩夫妇。男的是一个乡下老头儿,披着一件蓝布罩衫,领子皱皱巴巴,宽大的袖子在手掌边收得紧紧的,上面绣着些白花做装饰,戴着一顶平顶高帽,四周的丝褪色成红黑相间,活像一圈倒竖的毛。他一手抓着一把大绿伞,另一只手挽着一只很大的篮子,篮口探出三只鸭子的脑袋。女的呢,村妇的打扮,身子僵硬,长着母鸡一样的样貌,钩子鼻梁像鸡喙。她与男人面对面坐着—四周都是漂亮的女人,一直不敢乱动。

事实上,车厢里确实色彩艳丽。夫人从头到脚都是蓝缎子的,披着一条红的、耀眼闪光的法国开司米大围巾。费尔南迪在一条苏格兰式的裙袍里喘气,裙袍的腰身是女伴使劲帮着缚好的,把她颤动的胸部托了起来,它们不停晃动,像包在布囊里的水包。

拉翡尔戴着翎毛帽子,像一只装满鸟儿的鸟窝,穿着一套青莲色衣裳,带着金色闪光,这装束的确适合她犹太人的面貌。

鸵鸟穿着条宽边镶滚的玫瑰色短裙,使她像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或一个肥胖的侏儒。两条唧筒装束怪异,衣服像从古老窗帷中剪下来的,上面的花叶图案是19世纪法国王室复辟时代的产物。

车厢里人多起来之后,这些贵妇人立刻表现出庄重的神情,开始谈起高尚的事情,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潘沛克车站上来一个蓄着金黄大胡子的先生,他戴着许多金戒指和一条金链子,把几个漆布包裹放在行李架上。他表情随和,看上去很好相处。他微笑着施了礼,轻松地发问:“这几位是跟着夫人调换防地吗?”

这问题使她们羞愧、尴尬。最后,夫人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为了争回集团的荣誉,她干脆地答复道:“您要讲点礼貌!”

他告罪了:“请您原谅,我是说调换修道院哟。”

夫人找不到反驳的话,也许对这种纠正满意,于是闭紧了嘴唇,庄重地点头致意。

这时候,坐在鸵鸟和乡下老头儿之间的先生,开始对在篮子里探头探脑的鸭子感兴趣了。随后,他认为自己已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开始动手抚摸鸭子的脖子,同时对它们说了许多滑稽的话:“离开了我们的小池塘!嘎!嘎!嘎!为了见识小铁叉和火焰!嘎!嘎!嘎!”

可怜的鸭子扭动脖子躲避抚摸,使出最大气力,想从柳条笼子里逃出来。后来忽然集体迸出一阵表示抗议和伤心的叫唤:“嘎!嘎!嘎……”这时,女人间爆发一阵大笑。

她们俯下身争着向前看,大家对鸭子很感兴趣,那位先生趁机献殷勤。鸵鸟也来参加了,她俯在邻座旅客的大腿上,吻着三只鸭子的脑袋。姑娘像是受到诱惑都要吻它们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抱着她们,拧着她们。突然就用“你”称呼她们了。两个乡下人比他们的家禽更慌张,瞪着迷惑的眼睛一动不动。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微笑,僵硬得很。

这位先生是个推销员,他玩笑着问她们要不要背带,接着取下一个包裹,打开了大家才发现,说背带只是小花招,包裹里装的是袜子吊带。

这些袜带,有蓝的、粉红的、大红的、紫的、青莲色的、闪光的红色的,带扣是两个互相搂着的镀金爱神。

姑娘们先是欢喜得叫了起来,接着流露出女性接触服饰时天然的慎重态度,仔细欣赏这些样品。她们用目光或者耳语互相询问,也互相答复。夫人抚弄着一双橙黄色的,爱不释手。这双比其余的宽大些,也庄严些,的确是女掌柜的袜带。

这位先生怀着一种想法等着,他说道:“快点,小宝贝们,试试这些东西。”

于是,她们中间响起一阵风浪似的尖叫,接着,她们像怕被强暴似的束紧了自己的裙子。他呢,故意静候时机。他高声说道:“各位不喜欢,我包好就得了。”随后又狡猾地说:“如果谁来试袜带,我就送她一副,任她自己挑选。”

但是她们都不愿意,庄重地重新整理自己的衣服。然而,两条唧筒由于他的提议更犹豫了。尤其跷跷板姑娘,她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明显地有些迟疑。他催促她:“快点来,我的孩子,鼓起勇气吧。拿去,这双青莲色的,它和你的衣裳很相配。”这一来,她决定尝试一下了。于是,撩起了自己的裙子,露出那两条勉勉强强箍在粗纱袜子里,像牧童一样的粗腿。

那位先生弯下身子,在她的膝盖下边扣好袜带扣,随后又扣好了上边。接着轻轻地摸着这姑娘,吓得她突然缩着身子,迸出几声轻微的叫唤。系好以后,他大方地把这双青莲色的送给她,又问:“谁还要试?”大家齐声叫着:“我!我!”他从鸵鸟着手,她摆出了一双臃肿得不成形状的腿,圆滚滚的看不见踝骨,正是拉翡尔所说的“香肠腿”。

费尔南迪那两根健壮的柱子让推销员诧异不已,大加赞美。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的大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母鸡开玩笑,把裙子罩在这位先生的脑袋上。夫人只好出面干涉。最后夫人伸出自己诺曼底人的美腿,腿上既有脂肪又有筋肉。推销员十分惊喜,优雅地脱下自己的帽子,像地道的法国骑士那样对这条一流的腿肚子致敬。

乡下人彻底呆住了,用一只眼睛从旁边偷偷瞧着,他们简直像两只鸡,以至于这个金黄胡须的推销员立起身来对着他们的鼻子“咯—咯—咯”啼了一声。重新激起一阵狂笑。

两个老人带着篮子、鸭子和雨伞下车了,大家听见那妇人一面走一面对她丈夫愤恨地说:“这又是一些该到巴黎死去的野鸡。”

这个爱开玩笑的推销员太不成体统,夫人觉得该教训他一下,后来他在鲁昂下了车。她补充说:“这是个教训,我们不该和陌生人随便说话。”她们到瓦塞尔换车,下一站就找着了约瑟夫先生,他正牵着一辆套着白马,塞满椅子的大车等候。

约瑟夫彬彬有礼地吻了这些贵妇人,帮助她们爬上车子。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翡尔、夫人和她的兄弟坐在靠前的椅子上。鸵鸟没有坐处,只好将就坐在高大的费尔南迪的膝上。随后,大家出发了。

那匹矮小的牲口步伐不稳,车子令人害怕地上下摇动。椅子都错位了,旅客们随着晃荡。她们的动作像木偶,神情紧张,发出惊恐的叫声又不时地被晃荡打断。

她们紧紧抓着车沿,帽子滑到脊梁上,盖到鼻梁上,或压着肩头。白马始终跑着,仰起脑袋,伸直了那条不时打着臀部的秃尾巴。木匠一脚伸在车辕上,另一脚屈在身下,双肘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吐出一种类似母鸡召唤雏鸡的声音,使得那匹矮小的马竖起了双耳,不断地加快脚步。

公路两侧是碧绿的郊野。开花的油菜像一块黄澄澄的大地毯,散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在已经长大的麦丛里,许多矢车菊绽放着浅蓝的小花,这些妇人看了都想去采,木匠却不肯停车。

偶尔,出现一片像是被血淹没的田野,原来是开满了虞美人。在被鲜花装点着的平原间,那辆大车像一簇颜色更鲜艳的花,被白马拉着快速前进。一会儿在农庄的大树后隐没,一会儿在枝叶后现出身影,继续穿过被红色、蓝色点缀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女人飞奔。

一点钟,他们到了木匠家大门前。

旅途劳累,动身以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们脸色很不好看。木匠的太太连忙迎上来,一个一个地扶着她们下车,给她们友好的拥抱。对于夫人,她欢迎得更为热烈。大家在木匠的工作间里吃东西,为了即将来到的筵席,那里的工具已经搬走了。

吃过一份煎蛋卷和一份烤灌肠,再来一杯烈性的苹果酒,全体又生龙活虎了。为了表示敬意,木匠拿着一只杯子和大家一一碰杯,他的妻子则安排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边说:“这东西,您还吃得惯吗?”竖在墙跟的木板和扫到墙角的刨花散发出一阵木头香味。

大家问起木匠的女儿,但是她到教堂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于是,大家出门参观本地风景。

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沿着这条唯一的街道排列了十多所房子,包括当地的商店、肉店、油盐作料店、咖啡馆、皮匠店和面包店。教堂在这条街的尽头,被一片小小的公墓包围着,门口有四棵高大的椴树,整个教堂都罩在树荫里。教堂是用碎石块砌成的,没有什么欣赏价值,顶上有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教堂外面,就是郊野了。郊野被一堆堆浓密的树丛分割,树丛里有很多农庄。

木匠穿着工作服,大大方方地挽着姐姐的胳膊走着。他妻子被拉翡尔金光耀眼的裙子吸引了,钻在拉翡尔和费尔南迪之间,圆球似的鸵鸟同老母鸡露思绮、佛丽娜三个人跟在后面。

居民都站到门外,孩子们停止了游戏;掀起的窗帘后露出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几乎失明、撑着拐杖的老妇人,像对着宗教游行队伍似的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每个人都久久地目送这些来自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夫女儿第一次领圣体,于是大家对木匠充满敬意。

经过教堂,孩子们的歌声飘了出来。但是夫人不让大家进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圈,木匠介绍了田地的产量和家畜的出笼,之后,领着这群妇人回到家里。

木匠家很小,只好安排两人住一间屋子。

这次,木匠睡到工作间的刨花上。妻子和姐姐同屋,费尔南迪和拉翡尔住旁边的屋子,露思绮和佛丽娜睡厨房,地上铺着褥子。鸵鸟一个人住在楼上那间小黑屋里。领圣体的女孩这天夜间就睡在阁楼里。

女孩回来的时候,受到热情迎接。女人们出于职业习惯,用体贴的动作对她祝贺。现在,人们轮番抱她坐在膝头,抚弄她金黄色的头发,在热烈的亲昵中抓着她不肯放手。这个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忍耐而又泰然地接受她们的做法。

累了一整天,晚饭后大家很快都睡了。田园充满安宁的宗教气息。姑娘们习惯了城里的喧闹晚会,乡村的宁静反倒使她们心慌。她们开始战栗,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骚动不安的心里升起的寂寞。

她们两人一间,一到床上互相紧贴,抵抗田园的宁静和深沉睡眠的侵袭。但是鸵鸟独自一人躺在小黑屋里,很不习惯,感到一种空虚难耐的不适。她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见头旁边隔板后面有一阵轻微的呜咽,像孩子的哭泣。她吃惊了,轻轻问着,有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答应她。原来女孩一直和母亲同睡,在阁楼里感到害怕。

鸵鸟很高兴,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找那个孩子。她把女孩带到自己暖热的床上,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着她,体贴入微地保护她,用夸张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随后,自己睡着了。直到天明,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孩都把自己的脑袋紧贴在这个妓女裸露的胸脯上。

五点钟,教堂的小钟塔上响起《早祷曲》的钟声,惊醒了这些向来晚起的贵妇人。乡下的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妇女们挨家挨户忙着,欢喜地谈着,小心翼翼地捧着浆得纸板一样硬挺的麻纱短裙或长蜡烛,蜡烛腰上箍着一个带金流苏的绸结,手握的地方刻着一圈标记。太阳已经升高,照着整个晴朗的天空,地平线附近留着一层淡红,像被冲淡的朝霞。母鸡在门前觅食,一只长着朱冠的黑颈金毛雄鸡拍着翅膀,迎风唱着嘹亮的歌声。

从附近的村庄来了好些车,停在各处的门口,下来好些身材魁梧的诺曼底妇女,她们穿着深色的裙子,胸前搭着用古式银扣扣住的围巾。男人呢,在新的大礼服或绿呢燕尾服外罩着蓝布罩衫。

驾车的牲口都牵进了马房,式样不同、年代不同的车子沿着公路排成两行,有大车、篷车、轻便车,这些车有的前部栽在地上,有的后部靠在地上。

木匠的家里热闹了。那些贵妇人只穿着短衣和短裙,又稀又短的头发披在背上,一起帮女孩穿衣裳。

女孩站在桌上一动不动,夫人指挥她的“队伍”行动。大家替女孩洗脸、梳头、穿衣裳,用圆头针收好裙子上的褶,扣紧宽大的腰身,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装扮结束后,大家让她坐下来,叮嘱她不要乱动。之后这队兴致勃勃的女人赶忙去打扮自己。

小教堂的钟又响了。那口钟声音微弱,很快淹没在漫无边际的碧空里。

领圣体的孩子从家里出来,向两所学校和村长办公处所在的公有建筑走去。那建筑位于村子的尽头,“上帝之家”在另一头。

亲人们都穿上了节日盛装,还是呆头呆脑的神情和终日弯着腰做工养成的笨拙动作,跟在孩子后面。女孩们淹没在白奶油似的薄纱中,男孩们打扮得像咖啡馆的服务生,打着发蜡,穿着黑呢裤子双腿分开走路。

亲戚赶来陪着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光荣的事。木匠感到十分得意。夫人领着戴家的部队跟随康尼斯丹。女孩父亲被姐姐挽着胳膊,母亲陪着拉翡尔,费尔南迪陪着鸵鸟,两条唧筒并在一处,队伍如同一群身着正装的要员走在街上。

进了学校,女孩们聚在戴着尖角头巾的修女身边,男孩们在校长身旁排队。然后,全体唱着感恩歌出发了。

男孩排成两列,走在卸下了牲口的车子之间,女孩们依照相同的秩序跟在后边。村民们对城里的贵妇人表示敬意,让她们先走,她们紧接在女孩们后面一样排成了双行,延长了宗教游行的队伍。她们色彩缤纷的打扮格外耀眼。

她们走进教堂,现场立刻失控了。人们都起身看她们,彼此推搡。有些女信徒高声谈论着,对穿着比唱诗班礼服还要花哨的贵妇们感到惊奇。村长把他靠唱诗台右边的第一条长凳让了出来,夫人和她的弟媳、费尔南迪以及拉翡尔坐了下来。鸵鸟和两条唧筒由木匠陪着坐在另一条长凳上。

教堂的唱诗台跪满了孩子,拿在他们手里的蜡烛像无数东倒西歪的长矛。

唱诗台上的乐谱架前站着三个高声唱歌的男子。他们把拉丁文嘹亮的缀音拖得很长,唱到“阿门”的时候,把“阿—阿”拖得很长,一阵由蛇形木箫发出的单调音符,使“阿门”声浪延续不绝。一个孩子尖细的声音开始答唱。后来,坐在唱诗台边的神父站起来说话,然后又重新坐下。三个唱诗者睁大眼睛对着一本大书继续唱。这本大书是教堂里常用的《罗马调》,摊在唱诗者的眼前,由一只装在活轴上的木雕展翅老鹰托着。

后来,大家突然沉默。全部人都跪了下来,主祭神父驾临了。他德高望重,满头白发,走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身着红袍的助祭,旁边跟着一群唱诗者。

一只小钟的响声打破沉默。祭礼开始。神父从容地在金圣体龛前逡巡,屡次跪拜,用他年老而发抖的衰弱声音唱着预备祷告的颂歌。等他停下,唱诗者跟着蛇形木箫突然齐声高唱起来。许多男子在台下跟唱,声音柔和,像一般参加者该做的那样。

突然,“主,怜悯我们!”的祷告从每个人的胸膛和内心发出,在空中散开。古老的穹顶被声音震动,灰尘和白蚁蛀出的木屑纷纷落下。太阳直射在屋顶石板上,小教堂热得像焖炉。无法形容的神秘仪式正在接近,孩子们心情紧张,母亲们嗓子透不过气来。

坐了很久的神父重新走上祭坛,光着脑袋,露出满头银发,手抖动着,开始神秘的仪式。他转过脸面对信徒们,举起双手说道:“祷告吧,弟子们,祷告吧,弟子们。”底下的人全开始祷告了。年老的神父低声含含糊糊念着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语句。小钟不住地叮当叮当,虔诚的群众一齐高呼上帝,孩子们因过度紧张而头晕了。

这时候,鸵鸟忽然想到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教堂,她第一次领圣体,因此双手抱住额头。她的记忆回到了那天。当年她很矮小,整个被包在雪白的裙子里。想到这里她哭起来。

开始,她只是低声地啜泣,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随后,想到从前的事,心中满是伤感。终于,她呜咽起来。她抽出了手帕,擦着眼睛,掩着鼻子和嘴不让自己出声。然而没用,她喉管里冒出一阵抽泣,接着另外两声使人肝肠寸断的叹息回应了她。那是跪在她左右的露思绮和佛丽娜,她们被同样的回忆折磨,泪如泉涌抽噎着。

眼泪有传染性,不久夫人感到自己眼眶也湿了。她侧过头看她的弟媳,发现她那条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拿面包做圣体。孩子们怀着真诚的心伏在地上,已经失去知觉了。在教堂的某处,一些做母亲或做姐姐的人,受到感染,情绪激动,又看到那些跪着的贵妇人颤抖、抽噎,眼泪不由自主地浸湿了印花方格子手帕,同时用左手使劲压住加速跳动的心。

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鸵鸟和同伴们的眼泪立刻触动了整个教堂。男人、女人、老人、穿着新罩衫的年轻人,全都哭起来。他们的头顶上像罩着什么超人类的东西,一种博大的爱,一种没有形迹又万能的生命的气息。

这时,台下的合唱队里清脆地响了一声。是那位修女敲了敲手里的书,这是领圣体的信号。孩子们被神秘气息感动着,浑身颤抖,走到台前。

他们跪成一排。老神父握着镀金的银圣杯,走过他们前面,两指夹着圣体饼递给孩子们。这饼就是基督的肉体,人世间的救赎。他们颤抖着,脸色灰白,双眼紧闭,带着神经质的表情,微微张开嘴。那块铺在他们下巴底下的台布,不停抖动。

唱诗台下一片狂乱,满是人群狂热时发出的喧闹声,满是暴风雨般的呜咽和强忍住的呼喊,听着像森林里吹弯树木的狂风的呼号。神父立着不动,手里夹着一片圣体饼,他激动得浑身无力,心里想着:“上帝,上帝来到我们中间,他听到了我的祷告,降到这些跪下的信徒身上。”

他结巴着向着天空表达感激,念了呓语般的祷文。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不停祷告。

他用一种虔诚的激动心情结束了领圣体仪式,双腿几乎站不稳。他沉浸在无意识的狂热中。他背后的信徒渐渐平静下来。穿着雪白祭服的唱诗者,用依然颤抖的声音唱起来,蛇形木箫仿佛也哭过似的,发出沙哑的声音。

神父举起了双手,让他们停止唱诗。两行领圣体的孩子因为无限的幸福感到精神恍惚。神父从他们中间穿过,一直走到唱诗台的栅栏前。

一阵挪动椅子的喧噪过后全体都坐下了。大家用手帕包着鼻头使劲擤鼻涕,看见神父,都安静了。神父用低沉迟缓的音调开口:“亲爱的弟兄们、亲爱的姐妹们、亲爱的孩子们,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们,你们刚才给了我生平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上帝在我的呼号之下降到我们身上了。他来过了,他到过这里,他充实了你们的灵魂,教你们放开了眼界。我是本教区最老的神父,今天也是最幸福的神父。刚才出现了一次明显的圣迹,一次真实的、伟大的、至高无上的圣迹。当耶稣基督首次进入这些孩子们身上的时候,圣灵、天堂的神鸟、上帝的呼吸,降临到你们身上,抓住你们,掌握你们,使你们像阳光下的芦苇般低下自己的身体。”

随后,他转向木匠的宾客们坐着的两条长凳,用响亮的声音说:“特别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姐妹们。你们远道而来,出席这个仪式,你们信仰坚定,态度虔诚,是我们的榜样。你们教导了我的教区,你们的眼泪温暖了在场人的心。这个伟大的日子,如果缺少了你们,也许就不会如此完满。有时候只需一只卓越的绵羊,就能使上帝降临到羊群里。”

他突然声嘶力竭了。接着又说道:“我祝你们必得天佑。阿门。”

最后,他走上祭坛结束了祭礼。

现在大家急着要走。孩子们骚动起来,长久的神经紧张令他们感到疲乏,况且也都饿了。为准备午餐,亲戚们等不到最后的福音就陆续走了。

教堂门口闹哄哄的,充斥着诺曼底口音,十分拥挤。居民排成了两道人墙,等孩子们出来的时候,每家都把自己的孩子揽到身边。

康尼斯丹被全家的女人们包围。尤其是鸵鸟,她握着康尼斯丹不肯放手。她抓着女孩一只手,夫人抓住了另一只,拉翡尔和费尔南迪拉起了她的麻纱长裙,防止拖到灰尘。露思绮和佛丽娜陪着里韦夫人走在最后。这个被上帝圣体降临的女孩,在队伍的护卫中上路了。

工作室里摆好了筵席,长木板架在凳子上当作桌子。

大门临街敞着,村里的快乐气氛涌进来。大家像过节一样,从每个窗口望去,都能看见围坐在餐桌边身穿节日盛装的人,房子里弥漫着微醺的气氛,传出阵阵喧哗。村民们脱去外套,举着满杯的苹果酒畅饮。每一堆人中都能看见两个孩子,这里两个女孩子,那里两个男孩子,坐在两家中的某一家吃饭。

正午的高温下,一匹老马蹦跳着拉着一辆大车从村里穿过。身披罩衫的赶车人对摆着的酒肉投出羡慕的目光。

木匠的家里,快乐中有一些拘谨气氛,那是早上留下的激动情绪。木匠是最兴奋的人,已经喝过头了。夫人不时留心时间,停止了两天生意,她们要乘三点五十五分那趟车,在傍晚的时候赶回去。

木匠用尽办法劝姐姐,希望她们住到次日。但是夫人不为所动,涉及买卖的时候,她从来不肯让步。

刚刚喝过咖啡,她立刻吩咐姑娘们赶紧准备。随后,她转过来对弟弟说:“哦,你立刻去套车。”然后自己开始准备。

下楼的时候,弟媳正等着和她谈女孩的事,经过一段长谈,却什么也没定下来。这乡下妇人耍心眼,表面上装得十分感动;夫人尽管抱着女孩,但是什么也没有表示,只说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车子还没来,那些女人也还在楼上。楼上传来一阵阵大笑,一阵阵叫唤,一阵阵撞击声,一阵阵的拍掌声。于是,木匠的老婆到马房里看车子是否回来了。夫人上楼去看发生了什么。

木匠醉得很厉害,半光着身子,对笑得瘫下来的鸵鸟动手动脚。两条唧筒参加完上午的仪式,忽然看见这场闹剧,非常反感,于是抓着他的两条胳膊,希望他安静。但是拉翡尔和费尔南迪在旁边笑弯了腰,刺激着木匠,醉汉每用一回力气,她们就迸出一阵叫唤。他怒气冲天,满面绯红,衣裳歪歪斜斜,拼命挣脱那两个拉着他的女人,一边使劲拉着鸵鸟的短裙,一边口吃地说:“贱人,你不肯?”

夫人生气了,奔上前去,抓住兄弟的肩,猛烈向外一推,使他撞在墙上。

一分钟后,大家听见他在院子里冲水,等他驾车出现时,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大家上路了,那匹白马步伐轻快地向前走。

吃饭时大家都很克制,但在午后火热的阳光下,他们兴高采烈起来。车子的颠簸引发了姑娘们的兴趣,彼此挤在一起,不时发出笑声。

耀眼的阳光笼罩着田园,车轮卷起两道尘土,飞腾在车身后的道路上,久不消散。

忽然,素来喜爱音乐的费尔南迪要鸵鸟唱歌。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唱起了《麦同城的胖神父》。但是夫人立刻制止了她,认为这首歌不适宜在今天唱。她接着说:“不如唱点欢快的东西给我们听吧。”

于是,鸵鸟考虑了三五秒钟,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开始唱《老祖母》:

祖母在她过生日那一宵,喝了两小口儿的醇醪,摇着脑袋向我们说道:

我的爱人儿有过多少!

现在我是多么懊恼,我的臂膊那么滚圆,我的腿生得那么好,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后来,由夫人亲自领导姑娘们开始合唱:

现在我是多么懊恼,我的臂膊那么滚圆,我的腿生得那么好,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木匠受了拍子的感染,提高嗓门说:“这个真不错!”鸵鸟立刻接着唱:

奶奶,您从前并不规矩?

不规矩,真的!我的娇媚,我十五岁就学会独自运用,因为,夜里,我从来不睡。

于是,她们全体狂乱地合唱。木匠用脚在车辕上打拍子,用缰绳在白马的背上打着拍子。白马如同被旋律感染了似的,像风暴一样奔跑,把这些贵妇人颠得乱成了一团。

她们像疯子一样笑着站起来。又继续唱了几首歌,在灼人的太阳底下,在将要成熟的庄稼间,车子穿过郊野,像疯子一般狂叫。那匹白马,像旅客们一样兴高采烈,每次叠唱时就兴奋起来,扬起蹄子来个百米冲刺。路上,常常有锤石子的工人站起来,透过脸上的铁丝面具注视这辆飞驰的车子。

到了车站,木匠不免伤心起来:“你们走了,真可惜,什么时候再来呢?”夫人用安慰的态度回答道:“会来的,你放心。”

这时,木匠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他说:“下个月,我一定去看你们。”他用色眯眯的表情挤眉弄眼瞧着鸵鸟。于是夫人告诫道:“好好想想吧,一个人应当聪明点。如果你愿意,就来吧,不过可不能再闹笑话。”

火车的汽笛响起,他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就开始和大家拥抱了。到了鸵鸟的时候,他不顾一切找她紧闭着的嘴唇,可是她微笑着,迅速偏向一旁躲开了。他牢牢抱住她,不过握在手里的长鞭很碍事,每次他一使劲,鞭子就在鸵鸟背后乱晃,让他达不到目的。

“到鲁昂的旅客请上车!”车站的广播在喊。

她们都陆续上车了。

汽笛响了一声,车头发出几声雄壮的呼啸,喷出第一股蒸汽,紧接着车轮开始慢慢转动。

木匠离开站台,跑到栅栏前准备再看鸵鸟一眼。一会儿,那辆满载着旅客的列车从他面前经过,他举起手里的鞭子啪啪地甩着,一面跳着使出全身的劲吼道:

现在我是多么懊恼,我的臂膊那么滚圆,我的腿生得那么好,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他看到鸵鸟摇着一块白手帕向他挥手。

火车向远处驶去。

3

她们在路上安稳地睡到下车。回到店里,大家为当晚的买卖梳洗时,夫人忍不住说:“不管怎么说,我早就想回家了。”

大家吃过晚饭,开始等候那些常客,小风灯点燃了,向来往的人表明:羊群回到羊圈里了。

消息眨眼就传出去了,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和怎么样传出去的。这几天苦苦等候的客人都互相转告。

船行经理魁尔每逢星期日总会和几个弟兄吃饭。这天,他们正喝着咖啡,一个人手里拿着封信进来了。魁尔惊讶地拆开了信封,脸色很快变了。上面用铅笔写着:

“船到了岸,祝您发财。请您赶紧来。”

他在自己的几个衣袋里乱摸一通,给了送信人一点小费。他的脸忽然红了,说道:“我该出门了。”

他把这封简单而神秘的信交给妻子。他打铃,女佣进来后,他忙不迭地说:“快点,我的大衣,快点,还有我的帽子。”刚到街上,他就一路小跑,边跑边吹着一首曲子。但是,路程好像比往常多了一倍,他变得异常急躁。

戴利埃公馆很有节日氛围。楼下,船员们的叫嚷震耳欲聋。露思绮和佛丽娜简直不知道先答复谁好,陪着这个喝酒,又陪着那个喝。她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和“两条唧筒”的绰号如此相称。各处顾客全在叫她们,她们已经应付不来了。看来她们的上半夜会很辛苦。

二楼沙龙一到九点就客满了。法庭法官是夫人柏拉图式的爱慕者,在角落里和她低声谈天,他们面带笑容,仿佛即将达成什么协议。前市长先生,正让鸵鸟骑在自己的膝头上。她和他鼻子相对,短短的手在他的白胡子里摸索。黄绸裙里露出一段光溜溜的大腿,压在黑呢裤子上面。红袜子用推销员赠送的蓝袜带吊住。

高挑的费尔南迪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压着税务局长班巴斯先生的肚子,上身靠着年轻的菲利普先生的马甲,右手搂着他的脖子,左手夹着一支烟。

拉翡尔正和保险公司经理迪布伊先生低声说着什么。后来,她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谈话:“好的,亲爱的,今天晚上,我很愿意。”随后,她独自跳起快步华尔兹舞:“今天晚上,干什么都可以。”她高声喊着。

泊尔德先生突然出现了。一片兴奋的欢呼爆发了:“泊尔德万岁!”快速旋转的拉翡尔正撞到他胸前。他迅速紧紧地抱住她,没说一句话,把她像托羽毛似的抱起,穿过沙龙,走到靠里的门口,在一片掌声中,托着这件活包袱,向通往卧室的楼梯走去。

鸵鸟在挑逗前市长,雨点似的吻他,拉着他的两绺长须,保持他脑袋挺直。她对他说:“走,学他的样吧。”于是,这个老头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着装,跟在鸵鸟后面,同时数着自己衣袋里的钱。

只有费尔南迪和夫人陪着四位男士。菲利普先生高声叫道:“我要香槟酒。夫人,快派人取三瓶来。”

费尔南迪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去弹琴,我们跳舞好不好?”他站起来走到老斯频耐琴前坐下,一首呜咽、嘶哑的华尔兹舞曲从琴的肚子里传出。

高个儿的姑娘抱住税务局长,夫人被华斯立先生抱着,这两对一面旋着一面吻着。华斯立先生从前在正式交际场里跳过舞,步法优美。夫人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这眼光比任何语言都更慎重、甜蜜。

弗里兑里送上香槟酒。瓶塞嘣地一下飞出去。接着菲利普先生邀请大家跳一场四人对舞。

按照正式交际场的方式,四个跳舞者庄重、有礼地跳起来,男士鞠躬,女士行屈膝礼。

大家喝酒的时候泊尔德先生出现了。他满足、舒畅,看起来眉开眼笑。他高声说道:“我不知道拉翡尔在想什么,但是今天晚上她是最完美的。”随后,大家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气喝干,一面喃喃地说:“好家伙,真不错!”

菲利普先生又奏了一曲活泼的波尔卡舞曲,泊尔德先生悬空抱着犹太美人走进舞池。班巴斯先生和华斯立先生又兴致高昂地跳起来。不时,有一组舞伴在壁炉前停下,喝干一杯发泡酒。舞会似乎要一直延续下去。

这时,鸵鸟拿着一支蜡烛推门进来。她头发披散,穿着内衣,趿拉着一双便鞋,满脸绯红,格外激动,高声说道:“我要跳舞!”拉翡尔问道:“你的老头儿呢?”她哈哈笑着说:“他?已经睡着了,早就睡着了。”她抓起闲躺在沙发上的迪布伊先生,波尔卡舞又开始了。

酒瓶已经空了。“我请大家再喝一瓶。”泊尔德先生喊着。“还有我。”华斯立先生高声说。“我也要请大家。”迪布伊先生接着喊,于是大家开始鼓掌。

一切都安排好了,变成了地道的舞会。露思绮和佛丽娜不时地飞快跑来,匆匆跳一曲华尔兹。楼下的顾客对此很不满。她们心不甘情不愿又回到楼下。

十二点的时候,他们依然跳着。偶尔,姑娘中有人不见了,大家找她的时候,突然发现男人中也少了一个。

“你们去干什么了?”菲利普先生碰到班巴斯先生和费尔南迪从门口进来,用开玩笑的语气问。

“看布莱梅先生睡觉去了。”税务局长说。

此话一出,立即出现无法预见的效果。全体男士轮流带着姑娘们跑上楼看布莱梅先生睡觉。这天夜里,她们都怀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殷勤往楼上跑。

夫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她和华斯立先生在角落里单独谈了很久,好像商量一笔谈妥的买卖的细节。

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已经成家的泊尔德先生和班巴斯先生要回去了,让夫人结账。

结果,今晚戴利埃公馆只算香槟的价钱,并且每瓶只要六法郎—平常的价格是每瓶十法郎。客人们为这便宜价格疑惑不解,夫人兴高采烈地对他们说:“哦,可爱的先生们,并不是每天这里都过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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