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天,零零星星的残余溃军在鲁昂 市区里穿行。那已经不是什么军队了,只能算是七零八落的散兵游勇而已。他们脸上的胡子又长又脏,军服也是破烂不堪,没有军旗,更没有团帜,走路的样子有气无力。这些人似乎都垂头丧气,看上去无精打采,脑袋迷迷糊糊,没有任何主意,只是习惯性地向前走,如果停下来就立刻累倒的样子。
眼前看到的主要是一些因动员令应征入伍的人和一向因机警出名的国民别动队。前者都是有固定收入,安分守己的人,现在却被沉重的枪支压弯了腰;后者容易张皇失措,也容易狂热兴奋,随时准备冲锋,也随时准备逃跑。几个红裤子正规军夹在这两类人中间,他们都是某一师在一场恶战后被击溃的残余。一些无精打采的炮兵同这些各式各样的步兵混在一起。偶尔会冒出一个戴着发亮头盔的龙骑兵,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轻快的步兵后面吃力地走着。
很多义勇队给自己起了种种壮烈的名称:“掘墓国民队”“复仇雪耻队”“同生共死队”,他们的表情和土匪没什么两样。
他们的上司或是呢绒商人或是粮食商人,或是歇业的油脂贩子或者是肥皂贩子。开战以后,他们被迫应征。由于他们财产多并蓄着长胡子,都做了军官。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镶着金线的法兰绒军服。他们高谈阔论地讨论着作战计划,用浮夸而令人不齿的语气断言整个垂危的法国全靠他们的臂膀支撑。有时候他们也担心自己的部下,这些士兵虽然作战勇猛,但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都是些十足的暴徒。
传闻普鲁士人快要进入鲁昂市区了。
两个月以来,本市的国民卫队在附近各处森林里小心翼翼地侦察着敌情,有时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现在他们都回到自己家中了。他们的武器、军服还有杀人的器械—都是以前被他们拿着吓唬三法里 区域内的在国道边上的界碑的—现在全都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准备从圣塞维尔和阿夏尔镇转移到奥德梅尔桥去。走在最后面的将军一筹莫展。眼看着一个盛名远播的善战民族因为惨败而崩溃,将军万念俱灰。两个副官跟在他旁边,徒步走着。
生活像是停止了,店铺全都关了门,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个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他们都被这宁静吓坏了。因为挣钱弄昏了脑袋的富翁都愁苦地等候胜利者,一想到厨房里的烤肉铁扦和厨刀可能被当作武器看待,富翁们都不免浑身打战。令人恐惧和无望的等待反而使人盼望着敌人早点到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普鲁士骑兵急匆匆地从市区里穿过。紧接着就从圣卡德琳的山坡上开过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这时另外两股入侵者也在达尔内塔尔和布瓦吉奥姆两条大路上出现了。按照计划,这三支队伍的先头部队准时在市政府广场上会师。最后,成群的日耳曼人主力从周围地区涌过来,他们沉重而有节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面橐橐作响。
敌人的口令用一种陌生的嗓音被人吼出来,沿着那些像是死一般沉静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叶窗后面却有不计其数的眼睛正在窥视这些战胜的人—这些依据“战争法律”夺得全市生命财产的主人身份的人。居民们在晦暗屋子里吓傻了,就像在洪水和毁灭性的大地震面前,任何气力和智慧都是没用的。因为每当秩序受到破坏,安全不复存在,人类法律和自然法则所保护的事物听凭一种不可理喻的残忍暴力来摆布时,这种凄凄惶惶的感觉必然接踵而至。地震把一方生灵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泛滥的江河把人畜的尸体连同房屋一起冲走,打了胜仗的军队不可一世地带走俘虏,残杀那些自卫的人,又以刀神的名义进行抢劫,再用炮声向神灵表示感谢,这一切都是令人恐怖的灾难,同样破坏了人们对于永恒的公理的信仰,破坏了人们对上天的庇佑和对人类理性的信心。
每家每户门口,都有人数不多的小分队敲门,随后便进入屋内。这是在入侵之后接踵而来的占领行动。战败者开始履行义务,在胜利者面前,他们必须和颜悦色、毕恭毕敬。
初期的恐惧一旦消失,一种新的宁静祥和的气氛又建立起来。在很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上了主人家的餐桌。军官当中自然也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出于礼貌原因他们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也是迫不得已。人们当然对他这种看法表示感谢,说不定将来某一天还需要他的保护。而且应付这一个,或许可以少供养几个士兵呢。
既然一切都由他们做主,又何必得罪他们呢?鲁莽这种错误,鲁昂居民不会再犯了。这和他们当初因为英勇保卫鲁昂而名扬天下的时代已经截然不同了 。终于有人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于法国人待客的礼仪,只要不在公共场合和异国士兵表示亲热,在家中谦恭待客是完全可以的。因此在门外形同陌路,在屋里彼此却谈笑风生。渐渐地,日耳曼人每天晚上和主人在壁炉前烤火的时间更久了。
虽然城市渐渐恢复往日的状态,但法国人还是不怎么出门。普鲁士士兵却在街道上招摇过市。很多身穿蓝色轻骑兵制服的军官挎着又长又大的杀人武器在街上大摇大摆。比起去年同样在这几家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他们对老百姓的轻蔑态度也不过如此。然而总有点东西混杂在空气中,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的东西,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异样气氛。好像有一种气味弥漫开来,这就是侵略的气味。这种气味弥漫在各家各户和公共广场,它使饮食变了味道,使人感觉故乡变作他乡,像是旅居在遥远的、野蛮而又凶险的部落中。
战胜者贪得无厌,索要大量钱财,市民们照数上缴,反正他们有的是钱。不过诺曼底生意人越是富裕就越吝啬,哪怕让他们做出一点牺牲,看着自己的一点点钱财落到别人手上,他们都心疼不已。
与此同时,在城外沿着河流往下两三法里,靠近克鲁瓦塞、迪耶普达尔或比沙尔的地方,那里的渔人或船夫经常能从水底捞起穿着制服、身体肿胀的日耳曼人的尸首。他们要么被人戳了一刀,要么被石头砸中脑袋,要么被人从桥上推到水里。河底的污泥掩盖了这种野蛮但合法的复仇。这种无名的英雄行为和悄无声息的打击,比光天化日下的战斗更加危险,但是无法换来扬名天下的荣誉。
对入侵者的仇恨素来能激起一些坚强无畏的法国人。为了某种信念,他们不惜牺牲生命。
虽然入侵者将全城置于他们铁的纪律的管控之下,但是传闻他们在胜利进军时所犯下的暴行,一件也没有在这里出现。人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当地商人们做买卖的想法又蠢蠢欲动。有几个人在当时还处于法军据守之下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因此他们都想由陆路起程先到迪耶普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他们利用几个熟识的德军军官的影响,终于从总司令那里弄到了一张出境许可证。
于是,有十个人到车行里订了座位,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预订走这一趟。他们计划在星期二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招来许多人的围观。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得坚硬了。星期一午后三点钟,从北方吹来成片的黑云,大雪纷飞,一直到深夜都没有停。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他们要从这里出发。他们的脸上都蒙着睡意。厚重的冬衣把他们裹得像是穿上长袍的肥胖教士,身子却还是瑟瑟发抖。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楚对方的面目,不过有两个旅客认出了彼此,第三个也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一起聊起天来。一人说:“我带上了我的妻子。”另外两个附和着“我也是”。一个人接着说:“我们不会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人向勒阿弗尔推进,我们就去英国。”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因为他们“秉性”相同。
还是没人来套车。手提一盏小风灯的马夫从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又很快钻进了另一间房里。马蹄踢着路面,地面上的厩草减弱了马蹄的响声。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声响起,有人正在搬动马具。这种轻微的响声很快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铃铛颤动声,铃声随着马的动作而变化,时快时慢,有时一无声息,有时又剧烈的响起,伴着蹄铁敲着地面的沉闷声同时传到了外面。
门猛然关上了,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大商人都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连续不断的雪花织成一幅帷幕,一面向大地飘落,一面不停地闪闪发光。它在一切事物的表面撒上了一层雪苔,让原本的面貌变得模糊。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笼罩的夜里,只听见雪片儿落下来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与其说是声息,不如说是一种感觉,这些混杂在一起的碎屑充塞了空间,又遮盖了整个世界。
那个马夫又带着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可怜的马—它看起来瘦弱而且疲惫。他把它拉到了车辕,系上了绳套。由于他一只手拎着风灯,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所以前前后后在马车周围转了好久,才把各种马具拴好。马夫去牵第二匹马时才注意到那些冻僵了的旅客,他们全身被白雪覆盖着。他说道:“你们为什么不上车呢,车里至少淋不到雪。”
之前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可以坐到车里,听到车夫这样说赶忙向车子走过去。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最前头的座位上,随后自己也跟着上来。其他的旅客坐在了剩下的位子上,互相之间没有说一句话。
车厢地面上铺着麦秸,旅客们都把脚藏在里面。坐在最里面的太太们都捧着装好化学炭的铜质手炉。她们低声细语地述说着它的种种好处,其实这些事大家早就很清楚了。
车子终于套好了。由于拉起来比较艰难,在往常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车子外面有人问:“都上车了吗?”车里一个声音回答:“是的。”车子便起程了。
车子慢悠悠的,几乎全是小碎步儿。轮子陷在雪里,车厢咯吱咯吱地呻吟着,牲口老打滑,喘着粗气,汗气蒸腾。车夫手里那根长鞭不停地噼噼啪啪抽着,像一条长蛇时而蜷缩,时而伸展。有时毫无征兆地抽在一匹牲口撅起的臀部上,马便拼命地飞奔起来。
天慢慢地放亮。如同棉絮般轻盈的雪花—曾被车厢里一个土生土长的鲁昂旅客比作棉花雨 —已经停了。一道混浊的微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密云使得被白雪覆盖的田野更加刺眼。田野里时而出现一排披着凇冰的大树,时而出现一个盖着积雪的茅屋。
车厢里,借着黎明时分的暗淡光线,大家在好奇地互相打量着。
在车厢最好的座位上,一对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那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鸟先生和他的妻子。他原是给人家做伙计的,老板破产后,他盘下了店面并且发了财。他的发财之道就是向乡下的小酒商低价批发质量很差的酒。在朋友和熟人们的眼中,鸟先生被人看作一个滑头的坏坯子,一个脸上笑嘻嘻却满肚子坏主意的典型诺曼底人。他臭名昭著。某天省政府的晚会上,当地的一个名流,思想锐利、文笔细腻的预言歌谣作家杜尔涅先生看见女宾们好像要打瞌睡,他就建议来做“鸟儿飞”的游戏 。从此这个双关语笑话从省长的客厅传到了每户人家的客厅,使全省的人开开心心地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出名还在于他喜欢恶作剧。只要说到他,谁都不由自主地加上这么一句:“他这鸟真是个活宝。”
鸟先生长着一副赭色脸儿,两撮灰白长髯,身躯矮小,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而他的妻子则高大、强壮、沉着、大嗓门、精明果断,鸟先生就利用她的生气勃勃,来活跃店里的气氛。
坐在他俩旁边的是加莱·拉马东夫妇。他们属于更高的一个阶层。加莱·拉马东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以棉业起家,拥有三个纺织厂,曾获得法国荣誉四级勋章,现任省参议会议员。在整个帝国时代,他始终是个温和反对派领袖。据他自己说,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用钝头武器攻击对方,然后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更多的报酬。加莱·拉马东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鲁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长官们经常能从她身上获取些许安慰。她坐在丈夫对面,身上穿着皮衣,显得小巧玲珑、漂亮动人,正用一种懊恼不满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慌景象。
吕贝尔·德·巴莱维伯爵两夫妇坐在他俩的身旁,他们的姓氏是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姓氏。伯爵是个气度不凡的老绅士,他精心打扮自己的穿着,千方百计地突出他和亨利四世 国王的天生近似之处。依据他家族中的一个光荣传说,巴莱维家的一位夫人曾被亨利四世弄得怀了孕,而这位夫人的丈夫也因此得到了伯爵的封号,成为了本省的省长。
吕贝尔·巴莱维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一样是省参议会议员,是本省奥尔良派的代表 。伯爵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完婚的历史始终是一个秘密。不过伯爵夫人外表大方,气质非凡,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并且被人认为曾经和路易·菲利浦 的一个儿子谈过恋爱,因此所有的贵族都热情地款待她。她家的客厅在本地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着古老的优雅情调的地方,想进门做客是很不容易的。巴莱维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
他们六个人是这辆车子的主要乘客,都是收入稳定、有权有势的人,是信任宗教、崇尚道德、重视原则的正人君子。
机缘巧合,这三个女人现在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了。靠近伯爵夫人的位置有两个修女,她们捏着长串的念珠在祈祷。年老的一个,脸上布满了麻子,仿佛迎面中过一片霰弹子似的;另一个很瘦弱,容貌俊俏,却有着一个和肺痨病人一样的干瘪胸脯。看得出这一病态的胸脯正在被那种让人殉道、叫人发狂的信仰蚕食着。
两个修女对面的一男一女引起了车厢里所有人的注意。
男的非常有名,就是被人称为民主党人的格尔诺瑞。二十年以来,他那把火红色的大胡子长时间泡在所有有民主党倾向的咖啡馆的啤酒里。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了颇为丰厚的遗产,被他和他的弟兄朋友们挥霍殆尽,最后焦躁地等待着共和政体的诞生,想趁机获得与他消耗了那么多革命啤酒相称的地位。他虽然很出名,但是被有身份的人视为危险分子。
9月4日 那天,也许有人和他恶作剧,他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但是当他上任办公的时候,当时是办公室主人的那些杂役都拒绝承认他,最后逼得他只好走人。不过他倒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怨言而且乐于助人。战争中,他尽职尽责地布置防御工事。他叫人在平原上挖了好些窟窿,把附近森林里的小树全都砍倒,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密密麻麻的陷阱,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就马上撤回城里了,而且他对自己所做的防御工事颇为满意。现在他认为他到勒阿弗尔会更加有用,因为那里也要建造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个女人是一个妓女,由于过早发福出了名,得了个名副其实的绰号,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浑身上下圆滚滚的,胖得要流油。手指头儿也是丰满至极,只有在骨节周围才陷进去,像是一串儿短短的香肠。绷紧的皮肤发着亮光,胸脯丰满得像要从裙袍里挤出来。尽管如此,她依然丰润诱人,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她鲜润的气色实在是温软可人。她的脸蛋儿既像一个红苹果,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闪烁着一对乌黑美丽的大眼睛,遮着一圈又长又浓的睫毛,睫毛倒映在眼中;下面是一张小巧妩媚的嘴,仿佛天生就是为接吻而生,偶尔会露出两排闪亮而且纤细的牙齿。
除此之外据说她还具备许多无法评价的但极其珍贵的点。
她被人认出来以后,那些正派的妇人们就窃窃私语起来。什么“婊子”啊,“社会的耻辱”啊,这些词虽然是轻声说的,但声音依然高得使她抬起了头。羊脂球用很大胆且富有挑衅意味的眼光向同车的人扫了一周,车内便立刻恢复了沉寂。大家全低下了头。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依然用一种轻佻的眼光窥视着她。
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又开始谈话了。眼前这个妓女的存在让她们突然变成了好朋友,而且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她们觉得,在这个不知羞耻的卖淫女面前,她们应该把有夫之妇的尊严团结在一起,因为合法的爱情总是高于非法的自由爱情。
三个男人看见格尔诺瑞,也出于一种保守派的本能彼此亲密起来。他们用一种瞧不起穷人的口气谈论着他们的钱财。加莱·拉马东先生在棉业中损失惨重,但他很有先见之明,已经汇了六十万法郎到英国,作为应急之需。吕贝尔伯爵谈论着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以及牲畜被掳和收获无望带来的损失。他讲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庄园主,仿佛这些灾祸不过使他手头稍紧一年罢了。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协议,把他酒窖里所有的普通葡萄酒卖给了政府,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巨款,他现在就准备到勒阿弗尔去取。他们就这样彼此用一种轻视穷人的姿态讨论着金钱。
三个人聊得异常亲密,频频交换着友好的眼神。虽然每个人的职业各不相同,但是因为金钱变得情投意合,亲如兄弟。像是富豪协会的会员,只要手伸进口袋里,就会弄得金币叮当作响。
马车走得很慢,到早上十点钟,走了还不到四法里。遇到上坡路,乘客们必须下车徒步走过去,男人们已经下车走了三次。大家开始焦虑起来,原本应该在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都未必能赶到。每个人都在留意,想在路边发现一个小酒馆,不巧的是这时候车子正好陷到积雪里,花了两个小时才拉出来。
肚子越来越饿,大家心里也越来越慌,却没能找到一家小饭馆,或一家小酒馆。因为普鲁士人马上就要开过来了,饥饿的法国军队又经常路过,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每到路上遇上农庄,先生们就跑去搜索食物,但他们连一块面包也没找到。心存畏惧的农民们,把他们的食物都藏起来了,生怕那些什么都没吃的军人们看见后就要抢走。
到了下午一点钟,鸟老板大声说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有人也和他一样饿得心里发慌。强烈的饥饿感使大家都没兴趣再说话了。
打哈欠也会传染。一个人打了哈欠,另一个也跟着打了一个,最后每个人都轮着打了起来。依据个人的性格、教养和社会地位,有的张开嘴巴带着响声,或者微微张嘴,然后举起一只手掩住那个吐出热气的大窟窿。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身子,像是在裙子底下寻找什么一样。她每次都迟疑了一会儿,望了望同车的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眉头紧皱。鸟老板声称自己愿意花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做了一个抗议似的手势,随后也安静下来。每次一听到乱花钱,她心里就难以忍受。伯爵说:“事实上我也觉得饿,怎么先前就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呢?”每个人都开始抱怨自己了。
然而格尔诺瑞却带了满满一瓶朗姆酒,他大方地邀请众人一起分享,却被大家冷冷地回绝了。只有鸟老板答应了,喝了一点,然后他把瓶子还回来,道谢说:“毕竟起点作用,可以暖暖身子,填填肚子。”
酒精叫他兴奋起来了,他建议仿照歌谣《小船上》的办法:分吃那个最胖的乘客。这种直接影射羊脂球的话,对于有教养的人来说是不堪入耳的,谁都没有搭理他。只有格尔诺瑞略略笑了一下。两个修女已经停止念经,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头,肯定是在领受上帝赐给她们的痛苦,以此作为对上帝的敬礼。下午三点时,车子开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一个村子也望不见。
羊脂球突然弯下了身子,从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色餐巾的大提篮。她先从提篮里取出一个小陶盆和一只精巧的小银杯,随后取出一只很大的瓦钵,那里面盛着两只已经切开的子鸡,四周都是结了冻的卤汁。旁人又发现提篮里还藏着不少包着的好东西:馅饼、水果、甜食等。显然这些是为三天的旅行准备的,甚至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任何交道。在这些食物中间还露着四只酒瓶的瓶颈。她取了一只鸡翅膀,就着一个被诺曼底人叫作“摄政时期”的一种小面包吃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食物的香味弥漫开来,刺激得大家张大了鼻孔,耳朵下面的颌骨绷得胀痛嘴里都流出大量的口水。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仇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恨不得一刀宰了她,或者把她本人,连同她的银杯还有提篮里的各种食物统统扔到车下的雪地里去。
鸟老板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说:“真好哟,这位夫人比我们考虑得周全。有些人一向都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望着他说:“您想来一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是够受的了。”他欠一欠身子:“坦白说,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实在是忍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就应该按照打仗的时候办,对吗,夫人?”然后,他向周围扫了一圈,接着说:“在这种时候,遇到乐于助人的人可真让人开心。”
鸟先生随手摊开一张报纸,铺在两只腿上,防止把裤子弄脏。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柄随身带着的小刀,用刀尖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撕碎了它,脸上带着一份得意的表情吃起来,车厢里发出一阵沮丧的长叹。
羊脂球用一种谦卑而温和的声音邀请两个修女来分享她的便餐时,她俩很快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很快地吃起来。格尔诺瑞也没有回绝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予,他和两个修女一样在膝头上展开一叠报纸,姑且当作一个饭桌。几张嘴不停地张开合拢,合拢张开,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吞咽着。
鸟老板坐在角落里吃个痛快,并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那样。妻子的胃里经过一阵阵痉挛抽搐之后,终于放弃了持久的抗拒。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话语,去请教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允许他拿一小块儿鸡肉分给夫人。羊脂球带着和蔼的笑容说:“当然可以,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自告奋勇地拔开了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这时候却发现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擦拭一下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格尔诺瑞,为了向羊脂球献殷勤,偏偏在羊脂球刚刚用嘴唇接触过还没有干的地方喝。
这时候,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巴莱维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两对夫妇身处其间,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刺激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忍受着坦塔罗斯 的痛苦。
忽然间,棉业老板的年轻夫人一声长叹,大家纷纷向她转过脸去。她的脸色白得像车外的积雪,双眼紧闭,头低了下来,已经饿得失去了知觉。他丈夫急得额头直冒汗,向大家恳求援救。大家束手无策。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修女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缝儿里,让她喝了几滴葡萄酒。那位漂亮的贵妇人动了一下,张开了眼睛,带着一丝笑意,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说自己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过,为了防止复发,老修女又强迫她去喝了一满杯葡萄酒,说道:“就是饿晕了,没其他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顿时尴尬无比。她的脸涨得通红,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伴,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是不是可以请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说到这里,她自知身份卑微,担心自讨没趣就没有再说下去。
鸟老板发话了:“不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虚假的礼俗了,快点接受吧。而且我们今天还不知道能否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走法,我们是不可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达托特的。”他们依然迟疑不定,没有一个敢鼓起勇气说一声:“可以。”
最终伯爵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回过身来对着这个羞怯的胖“姑娘”,摆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宽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心情来接受,夫人。”
万事开头难,卢比孔河 已经跨过,大家就敞开肚皮,随心所欲了。提篮的东西都被吃掉了。里面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萨那的梨子,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甜点和一罐满满的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羊脂球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喜欢吃生冷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食物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聊了起来。最初,大家还很谨慎。随后,见她说话知道分寸,大家也就随和得多了。巴莱维和加莱·拉马东两位夫人本来就都很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怎么样做才能既礼貌又不失身份,尤其是伯爵夫人,摆出一副一尘不染而又平易近人的贵妇人姿态,表现得尤为和善。不过那个高大强壮的鸟夫人向来比较呆板,说得少吃得多,仍旧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战争上。他们诉说着普鲁士人的残暴和法兰西人民的英勇事迹。一群忙于逃命的人却在赞扬着他人的勇气。不久大家开始谈论起各自的经历了,羊脂球怀着一种真挚的情感,用姑娘们表达天然的愤怒经常使用的那种激烈语言,述说着自己怎样离开鲁昂。她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够坚持下去,家里本来储藏着很多吃的东西,我宁愿供养几个士兵也不想背井离乡。但是等到我看见了那些普鲁士人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实在太让人生气了。我愤恨得哭了一整天。倘若我是个男人,就会冲上前去!当我从窗户里望着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猡,我的女用人使劲地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屋内的桌子椅子砸到他们的脊背上。随后,有几个士兵要到我家里来住宿。一进门,我就扑过去,掐住了第一个猪猡的脖子。掐死他们一点都不比掐死其余的人难!如果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绝对可以把那个人结果掉。事后我不得不藏匿了,然后找着个机会就逃了出来,现在就到这儿了。”
大家一致称赞她。这些旅伴都没有像她那样表现得如此勇敢,在他们的心目中,她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格尔诺瑞静静地听着,同时带着一种心悦诚服者的赞叹以及亲切的笑容,好像一个教士倾听一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留着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有着爱国主义的专利权,就如同穿着长袍的传教士有着宗教专利权一样。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用一种布道者的语气,以及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宣言里学来的慷慨激昂的词语讲着。最后他用一段演讲做了结论,用极其严厉的口吻抨击了那个“流氓巴丹盖” 。
听完上面的话,羊脂球非常生气,因为她是支持波拿巴的。她噘着嘴巴,脸蛋儿红得像一颗樱桃,愤怒地说:“你们这些人好像都是很有模有样的,好呀!我真想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干,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倘若法国都被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控制,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了!”格尔诺瑞是镇定自若的,还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但是大家感觉成篇的脏话就要出口了。
这时候,幸好伯爵出来打圆场,用非常权威的口吻说,一切真诚的见解都是值得敬重的,这才让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安定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棉花厂厂长夫人,她们的脑子里向来对共和国 揣着毫无缘由的憎恨,以及一切妇女对富丽堂皇的专制帝国怀有天生的柔情。此时此刻,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个难能可贵的妓女表示敬意了:夫人们觉得她是多么的知书达理,和她们的情感真的很相像。
十个人轻而易举地吃空了提篮,并且都后悔当初怎么没把它编得更大一点。谈话又持续了一阵,不过在东西吃完后就不那么热烈了。
夜幕降临,天色越来越黑,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更容易感受到寒气的侵蚀。即便是羊脂球那样体态丰腴之人,也不免受冻着凉,瑟瑟发抖。巴莱维夫人的袖珍手炉里的炭火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这时候,她表示愿意把手炉借给羊脂球。羊脂球马上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僵了。加莱·拉马东夫人和鸟夫人也把她俩的手炉借给了两个修女。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明亮而闪动的灯光照见车辕两边牲口臀部像云气一样飘浮的汗气,道路两旁的积雪也在摇曳的灯光下向后飞驰。
车厢里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格尔诺瑞中间忽然有一下骚动。鸟老板的眼睛借着一点点光亮在暗中扫视,他相信自己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偏向一旁,似乎是被人不声不响地狠狠揍了一拳。
前面的大路上终于出现稀疏闪烁的灯光了。托特镇就快到了。他们走了十一个小时,再加牲口在路边吃了四次草料休息的两小时,一共就是十三个小时了。车子进入镇子,在通商旅馆的门口停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很熟悉的声音让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是军刀皮鞘碰撞路面的声音。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随之冲进了他们的耳朵。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敢下来,好像一下车就会立刻遭到杀身之祸。这时候,车夫提着一盏马灯过来了,顿时显现出了车子里面那两排神色慌张的惨白面孔。由于害怕和恐惧,他们都张开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车夫的旁边,灯光下站着一个瘦的高个儿青年人—日耳曼军官。他头发金黄,身子紧紧地裹在军服里,像一个穿着束腰紧身装的姑娘,颇像一个英国旅店里的服务生。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两边伸开,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教人看不见它的末梢。这两撇胡子好像很有分量,压着他的嘴角,坠着腮帮向下耷拉,把嘴唇拉成一条两端向下的弧线。
他用阿尔萨斯 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语气很生硬:“先生们和夫人们是否愿意下车?”
两个修女首先表示了愿意下车,她们这些圣女惯于听从一切命令。接着下车的是伯爵夫妇,棉纺厂厂长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也跟着下了车。他的一只脚刚着地,便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谨慎。对方像所有有权有势者一样瞅了一眼鸟老板,没有回答。
最后下车的是格尔诺瑞和羊脂球,尽管他们都坐在门边,但是在敌人跟前表现得高傲庄重。胖“姑娘”极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位民主党人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颇带几分悲壮的色彩。他们明白在这种场合下相遇,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祖国,想保留一点尊严也是可想而知。胖“姑娘”对旅伴们的懦弱恭顺非常反感,所以她极力表现自己比同车的几个正经女人更加自尊、自负。格尔诺瑞呢,觉得他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过程中都表现出他当初在路上挖战壕时所肩负的那种抗敌使命。
众人走进旅店宽敞的厨房,日耳曼人检验了那份必须由总司令签名的出境许可证,那上面写着每个旅客的姓名、职业和面貌特征,他对照着证书,用了很长的时间,仔细端详着一行人。
最后他突然说道:“好了。”便走开了。
这时候,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都还饿着肚子,就叫人准备宵夜。准备宵夜大概需要花费半个小时。趁着这个空隙,旅客们准备去看看他们的房间。他们的房间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尽头的一扇玻璃门上写着一个一见即明的号码 。
大家都坐在饭桌上的时候,旅馆的掌柜走了过来。他过去是个马贩子,身体肥胖,并且有哮喘病,嗓子里始终带着痰响,声音呼噜,发哑。他的姓氏是父亲传给的,叫作弗朗威。他问道:“哪一位是伊丽莎白·露西小姐?”
羊脂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转过头来吃惊地回答:“我就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
“是的,如果您的确是伊丽莎白·露西小姐。”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稍微想了一会儿,随后很干脆地说:“可能是找我的,但是我不会去的。”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大家议论纷纷,思考这道命令的来由。这时,伯爵走到她面前说:“您错了,夫人,您的拒绝很可能会给您甚至您的全体旅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人从来不应当和有权势的人作对。您过去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可能只是一点手续漏办了。”
大家都同意伯爵的意见,谁都害怕她的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引起的种种麻烦,因此都央求她、催促她,不停地劝告她,最后她终于被说服了,她说:“好吧,我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们啊!”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说:“我们非常感谢您。”她走了,大家等着她回来吃饭。
每个人都在发愁,发愁为什么偏偏请了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而不是自己。同时默默在想如果自己被传唤该说出怎样的一套奉承话。
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脸涨得通红,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她咬着牙狠狠地说道:“这个浑蛋!浑蛋!”大家都急于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什么也不说。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语气说:“不,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大家终于安心地围着一个散出卷心白菜香气的汤盆坐下了。固然刚才受了惊吓,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平安的。鸟家夫妇和两个修女为了省钱都叫了苹果酒,不过味道也是相当不错。其余的人喝的都是葡萄酒,格尔诺瑞叫的是啤酒。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打开瓶塞,让酒冒出泡沫来,然后把杯子举到灯前,倾斜着,仔细端详,从而更好地欣赏它的颜色。他喝酒的时候,那把大胡子—正好和他心爱的饮料是相同的颜色—似乎也高兴地颤动起来。他斜着眼睛盯着他的杯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像在履行一项天生的使命。他已经在脑海中将生平的两大癖好—浅颜色啤酒和革命紧紧连接在一起,甚至合二为一了。因为,在享受其中一个的滋味时,决不会不想到另外一件。
弗朗威夫妇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吃东西。弗朗威先生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因为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根本不能边吃饭边聊天。然而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弗朗威夫人尤其爱和伯爵夫人聊天,因为同一个有身份的夫人聊天对她来说真是不胜荣幸。她讲述普鲁士人来到这里时给她的种种印象,还有所作所为。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损失了不少钱财。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都去了军队。
接着,她压低声音说起那些不能公开谈论的事情。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最好不要开口,弗朗威夫人。”但是她根本不听,仍旧继续说:“对啊,夫人,这些人吃东西就是马铃薯和猪肉,或者是猪肉和马铃薯。一定不要相信他们都是干净的。根本不是!请您原谅我说话冒昧,他们到处随便拉撒。如果您看见他们操演才有意思呢,他们就在那边的一片空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都是这样。如果他们回去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用处。可怜的老百姓辛辛苦苦养活他们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什么都不学,就知道学杀人吗?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文化的老太婆。不过当我看见他们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来又踏过去,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心里就在想:有些人发明了好些东西,为了有益于大家。另外却有好些人,费这么大的力气却是为了损害别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弗朗威夫人继续说道:“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杀的是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或是法国人。倘若有人去报复伤害过他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不过有人用枪像打野味儿一样屠杀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对了吗?为什么杀人越多的人反而能得到勋章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不明白啊!”
格尔诺瑞提高嗓门说道:“如果侵略一个热爱和平的邻国,战争就是一种野蛮行径;如果是为了保家卫国,就是一项神圣职责。”
弗朗威夫人低着头说:“对呀,如果是保卫祖国,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不过那些用打仗来寻欢作乐的国王,不应该把他们全部杀光吗?”
格尔诺瑞的两只眼睛里闪着火光。“说得好,女公民!”他说。
加莱·拉马东先生陷入了沉思。他虽然非常崇拜那些声名显赫的军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话却引发了他一系列的思考:一个国家有那么多只知道晃着胳膊,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人,这些力量偏偏只用在破坏而不是生产上,搞得国家贫困不堪。如果这些人被用在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大工业建设上,将给一个国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啊。
这时候鸟老板离开座位,去和旅馆掌柜聊天。旅店掌柜笑着,不时地咳嗽和吐痰。听到一些趣话,他的大肚子笑得一颠一颠的。他向鸟老板订购了六小桶的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交货。
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吃完了宵夜,都去休息了。
可是鸟老板已经观察到了一些事情,安顿他妻子上床休息后,他便走到门后,把眼睛贴到锁眼里向外偷窥,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偷听,想发现一些他心目中预想的“走廊秘事”。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终于听见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立马向外望去,终于看见了羊脂球。她披着一件镶着白色花边的蓝色细羊毛睡衣,显得比白天还要更丰满一些。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走廊尽头的那间厕所走去。这时,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不一会儿,鸟老板看到穿着背带裤的格尔诺瑞跟在羊脂球后面。他们正低声讨论着,随后就都站住不动了。羊脂球好像坚决地不让格尔诺瑞进她的房间。他们说的话,鸟老板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到最后,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了几句。格尔诺瑞在急切地恳求:
“你瞧,您真没有想通,这对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好像很生气,回答说:“不行,亲爱的。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而且在这儿做,更是一种耻辱。”
格尔诺瑞丝毫没有理解羊脂球这句话的意思,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一下,她的火气更大了,声音也更高了:“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难道这也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一个妓女因为附近有敌人而坚决不让男人爱抚,这种爱国主义的廉耻心想必在他心里唤起了他那奄奄一息的自尊心。他只是抱吻了她一下,就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鸟老板的欲火却被勾了起来。他离开了钥匙孔,在房间里来了一个击脚跳 匆忙戴上了棉布睡帽,揭开了那床盖着他夫人硬邦邦的身躯的被单,把她吻醒,然后低声说:“亲爱的,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旅店都变得无声无息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可能是在阁楼,又响起了一阵单调有力、节奏均匀的鼾声,那是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声音,还带着汽锅在蒸汽压力下发出的那种颤抖的嘶鸣,这是弗朗威先生在酣睡。
由于众人早已决定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钟起程,所以大家都按时聚集到了厨房里。不过车子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顶棚上盖满积雪。既没有马匹,也没看到车夫。不论在马厩、草料房,或者车棚里都找不着马车夫。于是所有的男乘客都决定到镇上找一找,他们走出旅店,到了镇上的广场。一座教堂伫立在广场的正对面,两旁是许多矮房子,里面有几个普鲁士士兵。
他们看见第一个士兵正在削土豆皮,远一点的第二个士兵正在打扫一间理发店,另外一个络腮胡子一直长到鬓角的士兵,把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放到他的腿上,哄着他。那些丈夫都参加了作战部队的胖农妇,正在指手画脚地指挥着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甚至有一个士兵正在替他的女房东—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奶奶洗衬衣。
看到这番情景,伯爵相当诧异。这时有一个教堂的执事正从神父的屋里出来,伯爵就向他探听情况。这位虔诚的老信徒回答说:“噢!这些人并不凶,据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也都把老婆孩子留在自己的家乡,瞧吧,战争是不会让他们开心的。我敢肯定,他们的妻子儿女在他们走后也在惦记着自己的亲人,战争给他们的创伤和我们一样厉害。眼前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就像在自己的家里做工一样。您看,先生,穷人之间就应当互相帮助……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啊!”
格尔诺瑞对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的友好相处感到很气愤,他转身就走,宁可把自己关在旅店里。鸟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加莱·拉马东说了一句严肃的话:“他们正在将功补过。”然而他们还是找不到马车夫,最后在镇上的咖啡馆终于找着了,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亲兄弟一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
伯爵向他质问道:“不是之前已经吩咐过您八点钟套车吗?”
“一点不错,但我又接到了另外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不准套车的命令。”
“这是谁下的命令?”
“老天!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啊!”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不让我套车,所以我就不套了。事情就是这样。”
“是他亲自对您说的吗?”
“不是,先生,是旅馆掌柜把命令传达给我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带着一脸担忧回来了。他们去找弗朗威先生,但女用人回答说弗朗威先生因为患着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他明确交代过。除非是发生了火灾,否则禁止任何人在十点钟以前叫醒他。
他们想找军官是不可能的。虽然普鲁士军官本人就住在这旅馆里,但关于民间的事,他只同意弗朗威先生和他通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忙着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
格尔诺瑞在厨房的高大壁炉前坐了下来,他叫人搬来一张喝咖啡的小桌子然后点了一罐啤酒,开始抽他的烟斗。那是一支非常漂亮、熏满烟垢的海泡石烟斗,已经和它主人的牙齿一样被熏得乌黑,但是它香味芬芳,弯弯的形状,亮闪闪的,和它主人的手已经亲密无间,而且成为主人形象的一部分,为他的外貌增色不少。在民主党人中,那支烟斗和他本人受到同样的尊敬。仿佛它为格尔诺瑞服务就如同格尔诺瑞为祖国服务一般。格尔诺瑞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注视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每当他喝一口酒,就用舌头舔去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心满意足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捋一下自己油腻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借口要活动活动腿脚,到镇上卖酒的小商人那里推销他的酒了。伯爵和棉纺厂厂长开始谈论起政治,他们预测着法国的未来。一个相信要倚仗奥尔良党,另一个却坚信会出现一个不知名的救世主,一个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会出来力挽狂澜的英雄,一位迪·盖克兰 ,一位贞德 ,或者是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唉,假如皇太子 不是这样年轻该有多好!格尔诺瑞一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脸上带着微笑,厨房里充满了从他的烟斗里散发出来的芬芳。
十点的钟声敲响后,弗朗威先生出现了。大家马上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也只能将德国军官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两三遍:“那位军官这么对我说的:‘弗朗威先生,您去通知车夫,明天不准给那些旅客套车。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准离开。好了,就这些。’”
于是,大家想去面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加莱·拉马东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军官派人回答他们,说他在午饭后可以会见这两位先生。也就是说在一点钟左右。
几位太太都出来了,尽管大家心绪不定,却多少吃了一点东西。羊脂球好像生了病似的,魂不守舍。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
为了壮大这次谈判的声势,鸟老板也和这两位一同前往。他们本来又计划再叫上格尔诺瑞,不过他高傲地宣称,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产生任何关系。最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回到了他的壁炉旁边。
三个男人被带上楼,来到这家旅店里最漂亮的一个房间,普鲁士军官就在那里接见他们。普鲁士军官躺在一张安乐椅中,双脚高高地搭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支长长的瓷烟斗,身上裹着一件兴许是从某个品味低下的土财主那里偷来的颜色刺眼的火红色睡衣。他没站起来,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摆出的那种姿态简直就是一个打了胜仗就傲慢无礼的粗鲁武夫的活标本。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想要离开,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行!”他说得很直接。
“我是否可以请教您为什么拒绝?”伯爵接着问。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怀着极大的敬意请您注意,您的总司令开给我们一张去迪耶普的通行证。我想不出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要受您如此严格的惩罚。”
“我不愿意……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你们可以下去了。”
三个人鞠躬行礼,退出了房间。
下午气氛沉重。谁也不清楚这个德国人为什么这么任性,各种异样的想法搅得他们头晕脑涨。大家都坐在厨房里,设想出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原因,争论不休。也许要留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是什么呢?或者把他们当俘虏带走?或者想要一大笔赎金?一想到这儿,把他们吓得不轻。最有钱的也最害怕。他们仿佛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傲慢无礼的普鲁士人手里,赎回自己的生命。
于是富人们挖空心思想出一些合乎情理的谎言,去隐藏他们的财富,把自己伪装得很贫穷,穷得一贫如洗。鸟老板摘下金表链藏在衣袋里。夜幕降临更平添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离晚饭时间还有两小时,鸟太太提议斗一局“三十一点”。这也是一种消忧解闷的方式,大家都同意了。格尔诺瑞也来参加,出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烟斗。
伯爵洗牌之后分牌,羊脂球一开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打牌的趣味很快把众人心头的恐惧压下去了。不过格尔诺瑞发现鸟老板夫妻在串通作弊。
弗朗威先生在吃饭的时候走了过来,他用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问伊丽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听到这些,羊脂球像被定在那里,站着不动,脸色先是苍白,而后憋得通红,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普鲁士下流鬼!这个无赖!这个肮脏畜生!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答应!永远!永远!”
胖掌柜出去了。羊脂球立刻被人围住了,大家都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恳求她说出普鲁士军官之前请她谈话的秘密。她起初一直拒绝回答,但是没有多久,愤怒就让她不能自已:“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要和我睡觉!”大家听了都怒气冲天,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伤大雅。
格尔诺瑞猛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然把它打破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对这个无耻浑蛋的斥责声,大家同仇敌忾,仿佛每个人都要分担敌人强迫羊脂球所做出的牺牲的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语气说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几位夫人,对羊脂球都表现出一种深切的关怀和爱惜。两位只有在吃饭时才出现的修女,此刻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初的愤怒平静以后,大家还是照常吃了晚饭。大家心事重重,没几个人说话。
妇女们很早就回去休息了,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凑起一桌牌局。他们邀请弗朗威先生参加,以便旁敲侧击地向他询问如何才能使这个普鲁士军官改变主意。但他一心只在牌上,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回答,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打牌啊,先生们,打牌!”他如此专心致志,连吐痰都忘了,以至于胸腔不时发出风琴似的音符。他那呼哧呼哧的肺叶可以发出不同音阶的喘息声。从深沉混浊的音符到小公鸡学习打鸣的尖叫声,什么都有。睡眼蒙眬的老板娘请掌柜上楼休息时,他拒绝了。于是她独自走了,她是“干早班的”,一向与太阳一同起身;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喜欢和朋友们熬夜。他回头向她吆喝:“记得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说完他继续埋头打牌。大家发现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时,就无奈地说不早了,应当散了。于是,都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起程的愿望更加急迫,非常害怕在这个让人厌恶的乡村小店再待下去。唉,马儿还在马厩中,车夫也一直杳无踪迹。大家无事可做,就绕着马车兜圈子。
午饭吃得死气沉沉,大家对羊脂球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漫漫长夜已经改变了之前种种正义的看法。他们好像开始怨恨这个“姑娘”了:如果她昨天夜里偷偷去找那个普鲁士人,同伴们今早醒来就可以收到一份意外惊喜。还有比这样做更简单的吗?并且谁会知道呢?她只需对军官说自己是因为可怜同伴们的困境才答应的,这样完全可以保存颜面。对她来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不过,还没有人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下午,大家烦闷得要死。伯爵提议到镇子外面走走。大家同意了,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格尔诺瑞例外,他情愿待在火边。至于两个修女,她们不是待在教堂就是在神父家消磨时光。
寒气越来越重了,冻得鼻子和耳朵像针刺一样疼痛,两只脚每走一步都像在遭受刑罚。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外,白茫茫一片田野,在他们眼里凄惨得就像他们的处境,有些可怕,使他们感觉寒入骨髓,愁肠百结。因此大家很快便转身往回走了。
四个妇人在前面走着,三个男人跟在不远处的后面。
鸟老板对目前的情况很清楚,他突然问大家:“那个‘婊子’是不是准备让大家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一直待下去?”伯爵依旧温文儒雅,他说不能强迫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牺牲,除非是出于她的自愿。加莱·拉马东先生指出,如果法国军队真像大家传说的那样,从迪耶普发动反攻,那么决战的地点只能在多特了。这个设想让另外两个人变得惶惶不安。
鸟老板说:“我们可以步行逃出去。”伯爵耸耸肩,他说:“在这样的大雪里,您想怎么逃?更何况我们还带着家眷?我们很快就会被人追踪,用不了十分钟就会被追到,被人当俘虏一般牵着,任由普鲁士人摆布。”这话句句在理,大家都不吭声了。
前面几个贵妇人在谈论穿戴装扮,但她们之间好像有点隔阂,聊得不是很开。
突然,在街角处,他们看见了那个普鲁士军官。一望无际的的积雪上映出他身着军服的修长身影。他走路时膝盖朝两侧分开,这是军人独有的走路姿势,生怕弄脏了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靴。
在走过几个女人身旁时,普鲁士军官欠了欠身子,而用轻蔑的眼神瞅了一眼那几个男人。还好这几个男人还有点自尊,没有向他脱帽致礼,只有鸟老板做了一个要脱帽的动作。
羊脂球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三个有夫之妇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因为她们正在和这个大兵想要玩弄的女人走在一起。
大家自然而然就将话题转移到普鲁士军官了,从他的姿势谈到面貌。加莱·拉马东夫人之前结识了很多军官,聊起来头头是道。她觉得这个军官相当不错,只可惜他不是法国人,不然他可以成为一个很潇洒的轻骑兵,被所有的女人迷恋。
回到旅馆后,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家的心情不好,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说些尖酸的话语。晚饭吃得静悄悄的,很快便吃完了。大家都上楼睡觉了,希望在睡梦中把时间消磨掉。
第二天下楼时,大家的脸色都很疲惫,心烦意乱,女人们已经不再和羊脂球说话了。
教堂里传出一阵钟声,那是某个孩子要接受洗礼了。胖“姑娘”坚决要去参观这场洗礼。她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的一个农民家里,一年难得见一面,而且从不挂念他;不过现在这个要被送去受洗的孩子,勾起了她的无限母爱。
她刚走,旅客们便开始互相使眼色,紧接着就把椅子搬到一起。大家都清楚,已经到了非做出决定不可的时候了。鸟老板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他认为可以向军官提议,让其余的人都走,只把羊脂球扣下来。
弗朗威先生又负起传话的任务,不过他很快就下来了。日耳曼人洞察人的天性,把他撵出了房门。声称只要他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他将一直扣留这批旅客。
面对这情景,鸟夫人那种市井小民的本性突然暴露:“我们才不要老死在这儿。既然和男人干那种事是她这个贱货的职业,那她就没有权利在这里挑三拣四。你们倒是想想看,在鲁昂她碰见谁就和谁干,连马车夫也没嫌弃啊!对呀,夫人,省政府里赶车的!这件事我清清楚楚,他常到我的店里买酒喝。可现在需要她帮助我们脱困时,她倒装起正经来了,这个贱货!我呢,倒觉得这个军官为人挺不错的,他或许很久没近女色了,我们三个无疑更中他的心意,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敬重有夫之妇。只需要这个属于大家公有的女人就够了。您想一下吧,他是战胜者。只要说一声‘我要’,就可以命令他手下那些士兵把我们抓住任意凌辱了。”
另外两位夫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加莱·拉马东夫人,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仿佛自己已经被那个普鲁士军官占有了。
正在一旁争论的男人们走了过来,气愤的鸟老板甚至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绑起来交给那个普鲁士军官。但是那位祖上三代都是外交官,自己也有几分外交官做派的伯爵仍然主张使用手腕,他说:“一定要让她自己做出决定。”
于是,大家开始秘密谋划起来。
女人们挤在一起,嗓音压得低低的。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不过说话都很得体。尤其是那几位太太,虽然说的是淫秽下流的事情,用的词语却委婉曲折、优雅微妙。她们的话含蓄谨慎,局外人根本听不懂。披在上流社会妇女身上的那层薄薄的羞耻心,只能掩盖她们的外表。一旦遇到这种无耻下流的奇事,她们就心花怒放,暗地里高兴得要发狂,像搔到了她们的痒处。就像贪嘴的厨子在给别人准备晚饭那样垂涎欲滴。
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原本是滑稽的,到最后大家却轻松起来。伯爵说了一些非常过火的笑话,但是说得非常巧妙。大家都不禁露出了笑容。鸟老板说了几句更猥琐的话,大家也不觉得不堪入耳。鸟夫人直接表态,更是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她说:“既然这个婊子以这个为职业,她就不应当拒绝这个人。”和蔼可亲的加莱·拉马东夫人似乎在想,如果自己是羊脂球,她宁愿拒绝别人,也不愿拒绝那个普鲁士军官。
大家像准备攻克一座堡垒那样,讨论了很久,商定了每个人要扮演的角色,说话的依据以及需要采取的手段。此外,他们还部署了进攻的计划、运用的诡计和出其不意的袭击,迫使这座活碉堡自动开门迎接敌人。
然而格尔诺瑞却始终待在一旁,完全不理会这件事。
大家对这个问题太投入了,以至于羊脂球走进来都没有听见。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这才抬起头,她已经近在眼前了。众人顿时闭上了嘴巴,开头有些尴尬,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还是伯爵夫人凭借她在交际场上养成的随机应变的本事,比别人更能轻松应对。她向羊脂球问道:“这次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心情依然十分激动。她把到场的每一个人的相貌和姿态以及教堂本身的场景从头到尾兴致盎然地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一句:“偶尔去教堂祷告,也是相当不错的。”
一直到午饭前,几位太太对她的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为的是增加她的好感,好让她听从她们的劝告。
一坐上饭桌,进攻便开始了。最初只是泛泛地谈到献身精神。他们举出一些历史上的先例,先提到犹滴和荷罗费尔纳 ,又提到卢克蕾蒂娅和塞克斯图斯 ,还有把敌军所有将领都拉到自己床上,让他们变得像奴隶那样顺从的克丽奥佩特拉 ;随后又讲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种故事只有那种愚昧无知的暴发户才编得出来,说什么罗马的女公民都跑到加布 ,把汉尼拔搂在怀里,甚至把他那些手下以及雇佣军搂在怀里,哄他们睡觉。凡是曾经用她们的身体作为战场,当作克敌制胜的武器,用自己的勇敢和爱抚战胜过丑恶可憎的敌人,还有那些为了复仇和忠诚牺牲了自己贞操的女人的事例都被一一列了出来。
他们还用隐晦的词语谈到了一个出身名门的英国女人,为了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传给波拿巴 ,先让自己感染了这种传染病。而波拿巴在这次致命的约会中,突然感到虚弱无力,才奇迹般地逃过一劫。
所有的这些典故都用一种很得体、很有分寸的方式讲出来。大家有时还故意假装热情冲动,以激发羊脂球效仿前人的决心。
总之听了他们的这番言辞,简直会使人相信,女人在人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任由这些丘八大兵无休无止地玩弄自己的肉体。
两位修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陷入到沉思中。羊脂球则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整个下午,大家都任凭羊脂球去思考。不过,本来大家一直称呼她为“夫人”,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改口称呼她“小姐”了。好像是有意把她从已经攀登上的受人尊敬的地位拉下来,让她感到自己身份卑贱。
晚饭吃到上汤的时候,弗朗威先生又过来了,依然重复了一遍原来的问题:“普鲁士军官派人来问伊丽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没有,先生!”
晚饭的时候,同盟军的力量削弱了。鸟老板在饭桌上说了三五句,效果不是很好。每一个人都费尽心思地去寻找新的例子,但是谁也没找着。这时,伯爵夫人事先并未准备,只是突发奇想感觉要向教会表示敬意。她向那位年长的修女询问圣徒都做过什么崇高的事迹。殊不知却从她口中得知,很多圣徒都做过一些寻常人看来是犯罪的事情,可是这些罪恶只要是为了天主的荣耀和公众的利益,教会就会毫不犹豫地赦免这些罪恶。伯爵夫人觉得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她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此时,或许出于一种默契,或许是暗中讨好—所有身穿法衣的人都深谙此道,也许是由于巧合或是一种助人为乐的傻劲儿,这位年老的修女为他们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
以前,大家都以为她很腼腆,不善言辞,哪知道她胆子特别大,而且能说会道,言辞激烈。她从不受神学中决疑论研讨的影响,她信仰的教义坚硬如铁,她的信念决不动摇,而且从未有过良心上的不安。她觉得亚伯拉罕的献祭 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果上天有令,她也会毫不迟疑地杀死她的父母。在她看来,只要用意是好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触怒天主。伯爵夫人想利用这个半路突然杀出的同盟者,把“只顾目的,不问手段”这句道德公理做一番更具感染性的阐释。
她问那个老修女:“那么,嬷嬷,您认定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走哪条路天主都是允许的吗?只要目的是纯洁的,行为本身都会得到天主的原谅,对吗?”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夫人。一种本身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由于产生它的念头是好的反而值得赞扬。”
她俩就这样继续谈论,讨论上帝的种种意愿,预料他的种种决策,强迫上帝去关心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这些话都讲得很慎重,既隐晦又巧妙。不过这个戴着修女帽的圣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个妓女愤怒抗拒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后来谈话的主题稍微有点偏离,这个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和她那身材瘦小的同伴,也就是可爱的尼塞弗尔修女。她们应召去勒阿弗尔照看住在医院里的几百名出了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述了他们的病状。正是由于这个肆意妄为的普鲁士人,一大批本来可以获得她们救助的法国士兵正在因为感染而死亡。
看护军人本来就是她的特长,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奥地利,到过意大利。当她讲述那些她参加过的战役时,她顿时显得像一个听惯了号角以及战鼓的修女。这样的修女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转战沙场,在战争的旋涡中抢救伤员。她们比长官还有权威,一句话就能把那些不守纪律的士兵制得服服帖帖。她不愧是一个饱经战火的随军修女,她那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就是一张反映战争破坏的图画。
她讲完后,大家都不说话了。因为她的话似乎产生了相当好的效果。
吃完晚饭,大家很快回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吃得静悄悄。为了给头天播下的种子发芽成长的时间。
伯爵夫人提议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异乎寻常地亲切地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有意走在最后。
伯爵对她说话时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像一个长辈,又带有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轻蔑语气。他称她为“我的好孩子”,始终站在他所处的社会地位上,以无可争辩的尊贵身份对待她,他直接开门见山。
“这么说,您宁愿让我们和您一样被迫留在这里,等普鲁士人吃了一次败仗,肆意凌辱我们,也不愿意通融一下,做一次您一生当中经常做的事?”
羊脂球沉默不答。
伯爵用亲切的态度和她交谈,跟她讲道理,用感情打动她。他知道如何去保持着“伯爵先生”的身份,在必要的时候又表现得非常的殷勤,恭维她。他极力称赞她如果肯帮忙是多么功德无量,他们将对她多么感激。突然,他又兴奋地用“你”字称呼她,对她说:“你要知道,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过一个美丽姑娘的滋味,这在他们国家是享受不到的。”
羊脂球低着头没有回答,走到前面那群人中间去了。
回到旅馆后,她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再没有露面。大家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她到底想怎样?如果还是拒绝,那真是太糟糕了。
晚饭的时候到了,大家还是没有等到羊脂球。这时候弗朗威先生走进来报告说:“露西小姐不大舒服,大家不用等她,可以吃饭了。”众人的耳朵一下子都竖了起来。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成了吗?”对方回答:“成了。”为了不失体统,伯爵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们点了点头。立刻,所有的人都面露喜色,然后从心底长舒了一口气。鸟老板兴奋地大声喊道:“他妈的!要是这个旅馆里有香槟酒,我请客!”谁知掌柜的真的拿来了四瓶香槟酒,鸟夫人看到后心痛不已。每个人突然都变得热情幽默,又笑又闹,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出的痛快。伯爵觉得加莱·拉马东夫人娇媚迷人,棉纺厂厂长则极力称赞伯爵夫人。谈话进行得非常热烈,妙语连珠,层出不穷。
鸟老板突然神色慌张地举起双臂高声说道:“安静!”大家吃了一惊,甚至吓了一大跳,连忙停止了说笑。只见他双手拢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抬头望着天花板,集中精神侧着耳朵静听,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正常的语气,说:“你们放心吧,一切都顺利。”
一开始大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就都心领神会地露出了微笑。
一刻钟之后,他又把这个闹剧重复了一次,后来又重复了好几次,他假模假样像是在和楼上某个人对话,向那个人提一些只有他这种做生意的脑袋里才想得出的一语双关的建议。有时,他会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很生气的样子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普鲁士恶棍,滚吧!”这时候大家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连续说了好几次:“够了!够了!”最后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但愿我们还能见到她活着回来,可别让他把她给弄死了,这个浑蛋!”
虽然这些玩笑低俗不堪,但是大家都不觉得刺耳,反而听了很高兴。以为愤怒也和其他事物一样,是和环境息息相关的。这时,在他们周围,充满了淫邪的气氛。
饭后吃点心的时候,几个妇人也都说了一些聪明而又隐晦的俏皮话,大家都喝了很多酒,眼睛闪闪发亮。伯爵在即使这样偏离正道的境况下依然保持着道貌岸然的外表,他打了一个大家都交口称赞的比喻:“北极的冰封期已经结束,一群被困的人看到通往南方的航道已经打开,心中无比快活。”
鸟老板手里举着一杯香槟酒,满心欢喜地站起来:“我要为我们的获救干杯!”全体都站起欢呼喝彩。连两位修女也在几位太太的撺掇下,同意用嘴唇在她们从来没有尝过的泛着泡沫的酒里抿一抿。她们说这酒很像柠檬汽水,但是味道更好一些。
鸟老板用一句话总结了大家的心情:“可惜这里没有一架钢琴,不然我们就可以跳一支四对舞了。”只有格尔诺瑞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十分严肃的冥思苦想中,有时候他狠狠地扯一把自己的大胡子,仿佛要把它再拉长一点。临近午夜,大家准备要分手回房时,鸟老板拍了拍他的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嘟囔着说:“您,您不高兴吗?今晚,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公民?”格尔诺瑞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凶恶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所有人,他说:“你们刚才所做的事情,是非常卑鄙的!”他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了一遍:“非常卑鄙!”然后他就消失在门外了。
起初,这番话像一盆冷水那样浇在大家头上,鸟老板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过,他恢复了镇定后,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嘴里不停地说道:“想吃吃不到,就在这儿发脾气。老兄,想吃吃不到,就在这儿发脾气。”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向众人讲述了“走廊秘事”。这一下,大家简直笑得不可开交。几位夫人乐得跟疯了似的。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真的?您确定?他当初想……”
“那是我亲眼所见。”
“她还拒绝了……”
“说是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厂长先生也笑得双手捂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
“各位懂了吧,所以今天晚上,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一点也笑不出来。”
三个人再次哈哈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大家就在这样的狂欢后分手了。不过鸟夫人就一副荨麻一样的刺头性格,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对丈夫说:“加莱·拉马东太太那个小骚货整个晚上都笑得很不自然。你知道,女人们只要看到了穿军装的,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对她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我的天啊!”
整整一夜,黑黢黢的走廊里一直浮动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细细微微的颤动声,有的像喘息,有的像是光脚在地板上走动,还有些咯吱咯吱的声音。大家都睡得很晚,因为过了很久,还有光亮从门底的缝隙中露出来。这些都是香槟酒的效果,据说它能扰人睡眠。
第二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把积雪照得刺眼。马车终于套好了,在旅馆门外等着。一大群白鸽披着厚厚的羽毛,正昂首挺胸,在六匹马的脚下走来走去,在刚刚拉出来还冒着热气的马粪中寻觅可以吃的东西。
车夫披着羊皮袄,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安静地抽烟,旅客们都笑容满面,催促着店里的伙计赶快包好接下来的旅途要吃的食物。
只等羊脂球一个人了,她出现了。她有些心慌意乱,又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她怯生生地向旅伴们走过去,但这些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好像没看见她一样。伯爵一脸正气地挽起妻子的胳膊走向一边,对这个不干净的女人避之不及。
胖“姑娘”受到这种待遇顿时惊住了,站在原地,一脸茫然。随后她鼓足勇气,恭敬地对着棉纺厂厂长夫人说了一句:“早安,夫人。”厂长夫人只是傲慢地点了点头,同时还瞪了她一眼,好像自己的贞洁受到了玷污似的。大家好像都很忙,而且都离她远远的,好像她的裙子里带着什么传染病。随后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奔到了车子前面,羊脂球独自留到最后,一声不响地重新坐上了她在前一段旅程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完全不认识她。鸟夫人却在远处狠狠地盯着她,低声向她丈夫说:“幸好我没有坐在她身边。”
笨重的马车启动了,旅行又开始了。
开始大家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她对同车的人感到愤恨无比,也为自己的让步感到懊恼和后悔,这些人假仁假义,把自己推到那个普鲁士军官的怀里备受凌辱。
不过伯爵夫人很快打破了这种让人难受的沉寂,她回过头来对加莱·拉马东夫人说:
“您认得埃特莱尔夫人吧?”
“当然,那是我的朋友。”
“多么迷人的女人啊!”
“可爱极了!一个真正的美人,知识渊博,通晓各种艺术,歌声动人,绘画的功底也很深厚。”
厂长和伯爵正在交谈,偶然从车窗玻璃咣咣的撞击声中冒出几个字眼:“息票……到期……溢价……期限。”
鸟老板和鸟夫人在玩“贝吉格” ,用的是从旅馆里偷的一副旧纸牌,由于在旅馆不干不净的桌子上摩擦了五年之久,纸牌沾满了油腻,已经不成样子了。
两个修女取下挂在腰带上的长念珠,一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嘴唇便立刻快速地蠕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像在进行祈祷竞赛,喃喃地吐出一个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中途还不时吻一下圣牌,再画一个十字,嘴里又飞快地咕噜起来。
格尔诺瑞一动也不动,正在想心事。
走了三个小时,鸟老板把牌收起来,说了一声:“肚子饿了。”于是他的妻子摸出一个用绳子捆好的纸包,取出了一块冰冻的牛仔肉。她麻利地把肉切成薄片,俩人开始吃了起来。
“我们也吃东西吧?”伯爵夫人建议说。得到大家的同意后,她拿出了那些为两家准备的食品包。这是一些味道鲜美的肉食,被装在一个椭圆形的盆子当中,盆盖上有一只兔子,棕色的兔肉上横着几条项链似的白膘,还夹杂着一些剁得很碎的其他肉的肉末。还有一大块用报纸包着的瑞士产的干酪,油汪汪的干酪上印着报纸上“社会新闻”几个大字。
两位修女拿出一根圆鼓鼓的、散发着大蒜气味的香肠。
格尔诺瑞把两只手伸进衣袋,拿出了四个煮熟的鸡蛋和一段面包。他把蛋壳剥去,随手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拿着鸡蛋就咬了起来。蛋黄碎屑落在他的那把大胡子当中,好像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
羊脂球由于起得匆忙,没准备吃的东西。现在看到这些人心安理得,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怒火中烧,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初是一阵狂怒让她全身发抖,她张开嘴巴,想把已经冲到嘴边的一大串骂人的话喊出来,由于实在太过愤怒,她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有人看她一眼,也没有人想到她,她觉得自己被湮没在这些衣冠禽兽的轻蔑当中。这些浑蛋先是把她当作祭品奉献给敌人,然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无用的东西给扔掉。现在她想起她那只装满美味、被他们狼吞虎咽吃得精光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沾满胶冻的子鸡、那些馅饼、那些梨,还有四瓶波尔多葡萄酒。就像一根绳子绷得太紧突然断了一样,她的怒气忽然平息下来,满腔悲愤涌上心头,她拼命忍住,然而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两大滴眼泪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向下滚落,后面的泪水跟着涌出来,越来越快,像岩石上渗出的泉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始终挺直腰杆,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苍白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她只希望那些人不要看到她在流泪。
不过伯爵夫人还是瞥见了,使了一个眼色告诉了她的丈夫。伯爵耸耸肩膀,那样子好像在说:“有什么办法呢?这又不是我的错。”鸟夫人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接着轻声说:“她感到耻辱,所以哭了。”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包好,又开始祷告了。
格尔诺瑞正在消化他刚刚吃下的鸡蛋,他把两条腿伸到对面的长凳底下,双手交叉在胸前,脸朝天仰着身子,像刚刚想到一条整人的妙计一样微微一笑,然后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
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不会受到同车人的喜欢。他们烦躁不安,像被人戏弄了一样恼火,差点就要骂出声来—狗听到手摇风琴的声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格尔诺瑞觉察到这种情况,便吹得更加起劲,有时还哼出几句歌词来:
对祖国神圣的爱,请指引和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亲爱的自由啊!
请和你的保卫者一同战斗!
积雪的地面已经冻得很坚硬了,马车的速度明显加快。在抵达迪耶普之前,数个小时的沉闷而漫长的旅途中,在车子穿过路上障碍时的颠簸中,在夜幕降临,一片漆黑的车厢内,格尔诺瑞始终执拗着吹着这支单调的复仇之曲,逼得那些既疲倦又恼火的旅客不得不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并且随着节拍想起相应的歌词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泣,有时在两节曲调之间的间隙,会传来她没忍住的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