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听说香港的饶宗颐先生明天来看您。他在故宫博物院举办自己的书画展。
季羡林:饶宗颐能画画的。
蔡德贵:饶宗颐先生能够绘画。
季羡林:那个人是多才多艺啊,书画都很好。
蔡德贵:香港绝对没有人能够超过他,恐怕几十年,上百年也出不来这样的人物了。
季羡林:香港不可能。
蔡德贵:您是接着讲呢,还是我有几个问题先核实一下。
季羡林:你问吧。
蔡德贵:张明老,我跟他叫张明老,就是张蔇,他的父亲不是和您叔父都是黄河河务局的四条汉子之一吗?他提供过一个信息,说衍圣公孔德成先生,他给您写过一副对联。
季羡林:对。
蔡德贵:他告诉我,衍圣公平常给人写字,惜墨如金,一般是写四个字,给您写过一副对联,是十四个字:文章到处精神老,学问深时意气平。
季羡林:嗯。对。
蔡德贵:这个对联不是衍圣公自己的东西,是不是清代一个诗人的诗句?张明老说季先生的面子太大了,他一般给人写字都是四个字,无论多么大的高官,都是四个字,给季老一写就写十四个字。
季羡林:不知道。
蔡德贵:我查了一下,清代一个叫石韫玉的诗人,是石韫玉一首诗的两句。
季羡林:哦。
蔡德贵:您上次说过,《论语》是中国的《圣经》。
季羡林:那是比喻吧。
蔡德贵:这个比喻,现在好多人都愿意这么比。您小时候是不是也受过《论语》的影响很大?
季羡林:反正念过。不是《论语》,我这个叔父,就是理学那一套,不纯粹是《论语》。理学,你知道这个啊。
蔡德贵:对。
季羡林:叔父的理学是讲究形式主义的一些玩意儿,什么念《孝经》啊,搞那个东西。这个与学问无关的,叔父并不研究什么学问,不认为有什么学问,他也不研究什么学问。
蔡德贵:但是他对宋明理学还是很熟的。是吗?
季羡林:就是他喜欢理学那一套。
蔡德贵:您个人受理学的影响,积极的消极的都有吗?
季羡林:积极的(影响),没有什么东西。
蔡德贵:但是,朱熹的理学,在宋代的理学里面,您对他的评价是很高的啊。
季羡林:朱熹恐怕不但是中国儒学史上,孔子以后第一人,你找不出来啊。那个郑康成,比不了他。当时这个旧社会,不是考八股文吗,八股文一般都是从《论语》出一个题目,《论语》的解释很多,而且规定是根据朱熹的解释,规定以朱熹的注释为最权威。当时科举考试,就是念朱熹的集注。
蔡德贵:朱熹有个《四书集注》。
季羡林:《论语》当然有好多解释。
蔡德贵:不像郑康成,从字面上,是从音韵、训诂方面解释,而朱熹是从思想上丰富了孔子的思想。
季羡林:对。《朱子语类》,我翻过一遍,很大的。我找什么呢?朱子的学问非常博,印度的什么都讲到了,好像梵文都讲到了,朱子这个人在中国思想史上是个大人物,我认为孔子之后没有比得了他的,论影响啊。
蔡德贵:那您怎么看孟子呢?孟子是被称为亚圣的。
季羡林:孟子的亚圣是因为指从孔子之后,离孔子最近的思想家。孟子在学术上没有什么发展。孟子文章写的好。
蔡德贵:《孟子》七篇几乎都是优美的散文。
季羡林:“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蔡德贵:您背好多啊。他是不是对孔子的仁的学说,发展为仁政了?
季羡林:可能。
蔡德贵:那您对王守仁怎么评价呢?
季羡林:王守仁好像与正宗理学不一样,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王守仁,反正过去搞八股文,以朱子为主,离开朱子没有八股文,王守仁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有创造性的思想家。孟子啊,没有什么发展,一个仁义,就是仁义而已矣,就是仁义。
蔡德贵:王守仁的东西您读过吗?《大学问》、《传习录》等。
季羡林:读过,一点。读的不多。
蔡德贵:《朱子语类》,朱子的东西,翻过一遍。
季羡林:翻,我是从里边找材料。因为我对理学啊,那时候有反感。
蔡德贵:那时候您对理学很反感,就是因为它太繁琐,太形式主义吗?
季羡林:就是我叔父的那一套。
蔡德贵:叔父的那一套,会不会不能全面反映宋明理学呢?他用的是不是正好是形式主义重的那些呢?
季羡林:他就是,反正当时啊,八股文在科举时代,朱子注是最主要的,因为那个《论语》的解释好多了,以朱子注为主,不能离开朱子的注,所以中国思想界,朱子的注释统治的时间最长,有几千年,有两千年吗?
蔡德贵:不到,近一千年吧。南宋开始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北宋是张载。您对张载很重视啊。您写过文章,称赞他的天人合一,民胞物与。
季羡林:张载这个人是个有创造性的思想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这种话,朱熹这派的学者说不出来的。为万世开太平,这个气魄多大啊!我就主张这个天人合一。
蔡德贵:儒学发展到后来大陆所说的新儒家,就是对熊十力、冯友兰、梁漱溟,您怎么看呢?
季羡林:还有那个台湾的南怀瑾。
蔡德贵:南怀瑾晚,他比您还小的。钱穆、牟宗三,都是到了台湾。还有香港的唐君毅,唐君毅与张岱老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同学,大概是。
季羡林:这新儒学没有什么新地方啊,它在哪个方面有发展啊?有发展,应该说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大概马克思主义他们还是看的,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读是一定要读的,不会不读的。
蔡德贵:这些人,您最熟的是梁漱溟先生了吧?
季羡林:梁漱溟是这样子,我对他(了解)是《毛选》第五卷没有出来,《毛选》五卷第一篇文章,我记得是梁漱溟和毛泽东辩论,你看过这篇文章吗?
蔡德贵:《毛选》五卷出来了,出来以后又收回了。我还保存过一本。
季羡林:我大概也有过一本。我当时对梁漱溟啊,非常佩服,有骨气。中国的士,祢衡骂曹,这个中国的士不简单,都是提着脑袋的,那个不是好玩的啊。所以中国的士,中国的侠,上次我跟你讲过的,这两个概念应该好好研究研究,与中国文化是分不开的。这个中国的士,绝对不是现在西方的知识分子。
蔡德贵:梁漱溟是一个“士”。
季羡林:梁漱溟是士。当年那个祢衡骂曹。
蔡德贵:您的老乡傅斯年,在国民党时期也是士,他敢骂蒋介石。在台湾,台湾大学的事情,蒋介石说,那里的事情我管不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他也是个士。
季羡林:嗯。
蔡德贵:说到傅斯年,您进北大以前应该与他有联系的。
季羡林:联系啊,也没有什么联系。因为这样,他是那个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长,那个历史语言研究所,实际上是研究中国学术史不能不讲这个所,所长就是傅斯年。那时候,这个,我记得,我写过一篇文章《浮屠与佛》,发表就在那个所的季刊上,那里面印的错误多极了。
蔡德贵:印刷质量不行啊,是不是因为用的外文很多啊。
季羡林:那个也有关系当然。就是错误极多。
蔡德贵:错误极多,但是影响也极大。
季羡林:当时那个杂志,是权威性的啊。
蔡德贵:是不是胡适对这篇文章评价极高啊。
季羡林:他觉得还行。
蔡德贵:“生经一证,确凿之至”,是这篇,还是《列子与佛典》呢?
季羡林:那是《列子与佛典》。因为那个《列子与佛典》,一篇平平淡淡的文章,实际上解决了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问题,《列子》的来源问题,怎么回事。也不能说我的那篇文章有多么深刻。关于这个《生经》,佛典里有《生经》,这个《列子》里的《生经》与佛经里的《生经》几乎完全一样,证明《列子》是抄佛典的。胡适仓仓促促要走,到南京去,他写没有写,我不知道,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不但确凿,而且确凿之至。这是胡适上南京以前(说的)。
蔡德贵:好像写过。
季羡林:写没有写,我不知道。反正是这八个字。
蔡德贵:《列子与佛典》,也是在这个季刊上发表的吗?
季羡林:不是,首先发在什么地方,我忘记了。我自己对这篇文章比较满意的。因为它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
蔡德贵:是特别满意吗?
季羡林:也不是特别满意,是比较满意。它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中国哲学史有《列子》,《列子》是怎么回事,上边讲了一下,《列子》是抄《佛典》。这个,就是“藏”,《道藏》《佛藏》,现在不是编《儒藏》吗。“藏”是这样子,实际上都是抄的印度。《道藏》是抄《佛藏》,《佛藏》就是抄印度。
蔡德贵:梵文、巴利文的佛典里面,也有“藏”这个说法吗?
季羡林:巴利文里面,当然不用这个字了,但是(意思有了)。当然,这个历史事实,就是释迦牟尼逝世之后,很容易理解,弟子说,我们大师不在了,弟子聚会,为什么开始说“如是我闻”,就是我当年从老师释迦牟尼那里听说的。
蔡德贵:是不是所有的佛典开头都有这样的一句话?
季羡林:大概都有。就是我这样从老师那里听说的。
蔡德贵:刚才梁漱溟先生好像还没有说完。您特别佩服他的骨气。
季羡林:中国文化书院,后来这个,是这么回事。他原来是院务委员会主席,他不做了,我就接他的位置。院务委员会,就是(书院的)最高领导,任命院长的。所以我对梁漱溟崇拜,主要是他与毛主席顶,不容易。我不是有一句话吗?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蔡德贵:梁漱溟是不是全说真话的?
季羡林:也不一定全,一个人,一生全说真话的人,不会有的。
蔡德贵:您与梁漱溟有来往吗?除了在文化书院。
季羡林:没有来往。我比他低一辈的,晚一辈。
蔡德贵:您跟张岱年先生是同龄的。
季羡林:我们算是同辈的。
蔡德贵:那冯友兰先生,也是老师辈的。
季羡林:那当然了,他是清华大学文学院的院长,我是学生。
蔡德贵:当时在学校里,《清华园日记》里面,没有提到与他有来往。
季羡林:我跟他在校没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