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最近好多朋友关心您,问您在做什么。您口述历史可以说吗?是不是保密啊?可以公开吗?学术界的朋友都很关心您。
季羡林:这有什么保密的,不保密。
蔡德贵:内容可以保密,做口述历史可以公开啊!学术界的朋友都关心您。您提倡奥运会要把孔子抬出来。香港孔教学院的汤恩佳博士非常感动,说能不能联系一下,他特别想来拜访您。这个影响是他自己永远也不能达到的。他一直想来拜访您,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他多年来在大陆捐赠了大概几千万元的孔子塑像,非常大的气魄,他74岁,为推广孔子思想不遗余力。山东大学的孔子像也是他捐给的。他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允许,来拜访您。他认为孔教,这个教,是教化之教。他与您观点不完全一样。他认为是孔教,孔教的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有教化的意义。
季羡林:也用不着那么解释,(孔教)就是宗教,唐代那就是宗教。儒、释、道三教,堂而皇之地叫宗教。这无所谓。
蔡德贵:他认为,大陆对孔教有贬低,孔教就是挖掘孔子思想的教化意义。
季羡林:也用不着那么解释,用不着,就是宗教。
蔡德贵:可是孔教推行起来有难度,国家不是还没有承认它是正式宗教吗?
季羡林:国家不是有宗教局吗?叶小文哪,叶小文我跟他谈过一次话。不是专门谈孔教。就是谈什么呢?有一次我跟冯定,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政协委员,政协委员在社会科学组,政协分社会科学组。所以有时候,我们都是坐一辆车,北大的么。一辆车上就无所不谈。有一个问题,是他提出来的:阶级先消灭,还是宗教先消灭?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后来,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我后来与叶小文一见面,就跟他讲,我说,你这个位置很好,在极左的时期,你这个位置要消灭宗教的,这在当时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现在呢,另外一个看待了。我说,宗教这个东西啊,我跟他讲,恩格斯用了一个词,叫宗教的需要。这世界有的人需要宗教,有的人不需要宗教,这是真的。中国人,不需要(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欧洲的人需要宗教,很简单。一下生,带着一个宗教,他爸爸是什么教,他就是什么教。欧洲啊,一下生就在教堂洗礼么。而且他们这个欧洲啊,到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在德国那时候,礼拜天啊,(西方人)干什么事呢。一个起来的晚,因为不上班了,起来以后吃早点,吃完早点,就到教堂去。那教堂我去过,它也不限制。我去的是天主教的教堂。天主教跟这个新教还不一致。我去的时候,大堂里边,他们是跪着还是坐着怎么的,我忘记了。满人。
蔡德贵:应该是坐着,天主教好像不跪。
季羡林:我是说的天主教。牧师提着一个灯,在这个人堆里面转,还有点响声,我忘记了。那个牧师提着灯那个转的情况,我现在一闭眼,还能够看到。他早晨从教堂回家以后,一般是到这个城市附近的农村,他们大概是有点钱的人,教授大概都是有钱的,都在农村买一小块地,种点什么东西,里边盖一所小房子,木头盖的房子,一天就待在那个小木头房子里。吃饭呢,那个小木头房子现成的,能够住,能够做饭。礼拜天就是那么过的。
缅甸很有意思,首都仰光附近一个茵莱湖 。茵莱湖边上,一些小木头屋子,只能坐,不能躺,大概那个教授阶级啊,有钱人家几乎都有一所小木头房子。一个星期到里边去住上半天。
蔡德贵:是不是带有一种宗教反省的意思?
季羡林:就是跟那个有关系,就是反省。他们想什么,咱们不知道。就是那个反省啊。哪个做的好,对得起上帝,哪些对不起上帝。就是这样子。
蔡德贵:您刚才说,先生,您说中国不需要宗教。对吧?
季羡林:这是我自己的观点。
蔡德贵:那您怎么解决中国唐代儒教的问题呢?唐代是把儒学当作宗教了。
季羡林:唐代是三教合一,我认为宗教啊,不是中国不需要宗教,宗教有一个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是信仰上帝。我说宗教啊,中国有宗教,并不信仰上帝。唐代宗教三教合一,也不信仰上帝。同样叫宗教,内容不一样。
蔡德贵:那您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宗教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宗教。
季羡林:嗯。
蔡德贵:现在有个观点,先生,这个观点说,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是神学宗教,信仰的是上帝。
季羡林:对。
蔡德贵:我们的宗教是道德宗教。是让人讲究道德修养的,让人完善道德行为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说,有道理吗?
季羡林:有道理。
蔡德贵:所以,中国人从小不念什么《圣经》,但是,念《论语》,念《四书》。
季羡林:其实,那就是《圣经》。
蔡德贵:《论语》就是我们的《圣经》,但是一直没有把它作为《圣经》固定下来,对吗?
季羡林:对。是这样的。
蔡德贵:这样,您的说法,与汤恩佳先生完全一样。他说,《论语》就是中国人的《圣经》。可惜的是中间有一段,尤其是中国的“文革”,把儒家的东西冲击得太厉害了。因为孔子被打倒了,《论语》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汤恩佳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安排他与您见一次面。他有大陆身份证,就可以进来啊。您不冷吧?
季羡林:不冷。他是政协委员啊,可以通过政协么。广东政协与中央(全国)政协联系啊。
蔡德贵:香港身份证来301,比较难。
季羡林:不知道。
蔡德贵:发扬儒教,在哪个意义上最好?
季羡林:不是儒教,我就说是孔子的学说。我并没有称它为儒教。唐代是宗教,三教合一么。我认为孔子他这个学说啊,讲运动会,他讲礼、乐、射、御、书、数,礼、乐不是运动,其中有射、御,就是运动。射箭,开着这个战车,这就是运动,书、数就是文化,就是六艺之学。而且中国历史上,欧洲那里有宗教战争,一打几百年,中国历史上我不认为有什么宗教战争。那个白莲教啊,也不是宗教起义,而是不满的农民,借这个宗教来造反。所以中国没有宗教战争。
蔡德贵:可是,外来的宗教,对中国宗教的发展还是有刺激的。比方说,佛教对道教。
季羡林:道教不是外来的。
蔡德贵:不是外来的,但是有些学者说它是受佛教的影响。可以这样说吗?
季羡林:一点也没有错啊。这个道教有《道藏》,它有它的整个的“藏”,这是哪儿来的啊?佛教有《佛藏》,道教受佛教影响,有一个《道藏》,现在国内研究《道藏》的人不太多啦。现在呢,我们在编一个叫《儒藏》,这个是谁发起的,我不知道。
蔡德贵:汤一介先生。
季羡林:恐怕还要高。
蔡德贵:那可能是许嘉璐同意的。
季羡林:我好像还是总编撰。(笑)
蔡德贵:《儒藏》现在除了北大在编,人大在编,四川大学也在编。有些可能交叉的、重复的内容都有。《道藏》是受《佛藏》的影响啊。
季羡林:这是没有问题的。
蔡德贵:现在有些人说,您老研究了一辈子佛教。
季羡林:也不能那么说,我也不限于佛教。
蔡德贵:研究啊。
季羡林:研究也不限于佛教。
蔡德贵:但是您一辈子没离开过佛教研究,可以这样说吗?
季羡林:我研究佛教,主要不是从教义。我对于这个教义啊,不感兴趣。所有宗教的教义,我都不感兴趣。就是它教义里边充满了偏见。所以,我研究佛教语言,是从语言(方面研究的)。研究佛教的语言,我这个文章,写的不少。
蔡德贵:博士论文谈语尾的变化。
季羡林:嗯。
蔡德贵:是比较语言学吗?
季羡林:应该是,叫它比较语言学,叫它比较宗教学也可以。
蔡德贵:您在《大唐西域记》的导言部分。
季羡林:嗯,我知道。
蔡德贵:可是谈了不少佛教教义的。
季羡林:很长的。
蔡德贵:您对教义分析得很透。
季羡林:那都忘记了。
蔡德贵:那您说,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和扩大其影响。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啊?
季羡林:现在不是在搞一个《儒藏》吗,《儒藏》就是,受这个《道藏》(影响),《道藏》受《佛藏》的影响,现在《儒藏》呢,受《佛藏》和《道藏》的影响。这是我的说法,大概最卖力气的是汤一介先生,《儒藏》的想法,是从中国的经典里选那么一些可以入“藏”的,但到现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最近他们怎么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儒藏》总编撰。这个没有(还没有)搞成。因为咱们这个儒家的著作,浩如烟海,要“藏”的话,要搞出一个次序来,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国研究《道藏》的人哪,我知道的,一个在澳大利亚的,叫柳存仁 的,他在那里待了一辈子,活着不活着,不知道了。与我同一辈的,大概要稍早一点。(中间助手给季老点眼药水,季老说:点的量很大,但是一滴也没有点进去。)
还有天津大学化工系教授和天津轻工业学院化工系的教授。姓陈 ,陈什么,名字,我忘记了。
蔡德贵:四川大学的卿希泰先生,您认识吗?
季羡林:不认识。
蔡德贵: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呢?
季羡林:当时我建议奥运会抬出孔子,因为它“六艺”里面是有体育的。他们有些人对这个很有兴趣。
蔡德贵:张艺谋来咨询过您的意见吗?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张艺谋没来吗?
季羡林:没来过。
蔡德贵:但是这就热闹了。网络上,和有关报纸,报道说张艺谋到301医院来拜访您。您对他说,奥运会要抬出孔子。
季羡林:他没有来过。
蔡德贵:就是电影导演哪。
季羡林:我知道。不认识这个人,名字知道。
蔡德贵:所有报纸都这样报道了。
季羡林:我不是建议他的,一个叫什么,一个叫,陈什么,原来北京市的一个副市长。陈……
蔡德贵:张艺谋没来301医院?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那这个就热闹了。新闻界怎么了?传说张艺谋来见您,说您那时候有点发愣,当时,跟前有张艺谋的秘书反应比较快,说,季老,张艺谋就是电影界的季羡林。大家都笑了。
季羡林:没有这回事。我第一个建议,是北京市的一个陈什么,副市长,也不是龙新民,两个字的名,不是他龙新民。名字里面有三点水。有一次这个陈什么市长,请我去到一个什么地方,讲讲什么叫人文奥运,那次去的名人不少,叫陈什么,怎么的,脑筋不行了。是副市长,名字里面有三点水。
蔡德贵:您喝点水吧。
季羡林:咱们这个口述历史讲到什么地方啦?
蔡德贵:上午讲到私塾不是任晓麓先生。
季羡林:任晓麓就是任熹,朱熹的熹。他是跟我住的(一个地方),佛山街啊,中间有一个凹进去的一部分,那叫枣园,吃枣的枣,这里边有枣树,枣园,他的爸爸当过一任县长。
蔡德贵:那时候县长是个很大的官。
季羡林:有名的知县么,不管怎么样,贪污啊,县长最直接,做一任县长,能贪污的,一辈子也花不了。不违背良心,你阔不了。所以任家呢,就做过一任县长,结果那时候,他并瞧不起我。因为那时候我大概比他小。所以正谊中学呢,我考入的是一年半级,那个同班哪,就有任熹。那时候,(他的)穿着,跟我都不一样,(是)缎子衣服。所以那时候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住对面,也不谈话。他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呢。
蔡德贵:为什么您提到他呢?
季羡林:就是因为正谊中学同班,他那时候穿的是缎子衣服。在班上他摆出一个县太爷亲戚的架子,我受不了。
蔡德贵:他是您一开始就讨厌的人。
季羡林:一开始讨厌的人。
蔡德贵:您后来,和有架子的人不来往,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季羡林:虽然我跟他住对门,我与他一点来往也没有。在他眼中,我不值得一交。我是个穷孩子,也觉得和他不值一交。
蔡德贵:您叔父那时候地位也可以吧?
季羡林:不行。
蔡德贵:是个科员啊?
季羡林:他那个科员啊,山东省河务局工程科,四个,潘、陈、季、张。
蔡德贵:能够挣多少钱呢?
季羡林:多少钱我不知道,反正我家里不缺钱花。
蔡德贵:您那时候生活并不很好啊。
季羡林:反正是个中人之家么,就是中产阶级的那种生活,特别阔绰没有。特别阔绰没有,也不穷,想吃的东西,能够都吃得到。
蔡德贵:是不是那时候,叔父因为您考试成绩好,就奖励一个油旋呢?
季羡林: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油旋。
蔡德贵:油旋是什么时候吃的?
季羡林:那很晚啦。哪一年忘记了。当时并不认为油旋是山东特别的产物,一直到最近,油旋、油旋的,原来这个东西在我脑袋里,并没有什么印象。后来有一个人哪,这个人我忘记啦,来找我,找我写一个字,叫“酥脆香,油旋张”(此处先生记错了,应该是“软酥香,油旋张”)。
蔡德贵:是软酥香,油旋张。
季羡林:软不对的,因为油旋并不软,里边软,外边脆。那个字我还记得,“脆酥香,油旋张”。
蔡德贵:是学习好了叔父奖励吗?
季羡林:(所谓奖励油旋)没有。我们家那时候,油旋这个也不认为是济南的特产。
蔡德贵:那又是误传了。私塾里就念两三天。为什么不念了呢?
季羡林:反正时间很短,那是叔父决定的啊。曹家巷南头,路南,好像是大舅母的父亲。
蔡德贵:私塾很小吗?
季羡林:很小。在那里就是学习了几个字,吵、闹这两个字。那个私塾里面不要吵,不要闹,吵闹是那时候认识的。
蔡德贵:《齐鲁晚报》一篇文章说,您是被赶出来的。
季羡林:没有。私塾就是时间很短。大概叔父觉得这不是正途,正途还得小学、中学、大学,才是正途。后来就赶上这个小学了。
小学是这样子,最早的小学,叫一师附小。一师附小呢,在这个济南一进南门哪,往西一拐,棺材市,那个街上啊,全是做棺材的。在棺材市,头上,就是这个一师附小的地方。那里一个羡林楼,一个祝晨楼,两个。现在还在,祝晨就是王祝晨,王大牛。大概是一师附小,我算是一个,著名的学者,从那里出来的。所以盖了一座楼。
蔡德贵:祝晨的儿子就是王浩。
季羡林:王浩,王浩后来我见过。这是很晚很晚啦,他回国,他是山东齐河的。
蔡德贵:他父子俩都很厉害啊。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还和王祝晨共事过。
季羡林:那是后来啦。大学毕业以后,在济南高中教书,王祝晨也在那里教书。
蔡德贵:您那时候能够和他平起平坐吗?
季羡林:当然平起平坐了,都是教员么。我对他表示尊敬,因为他是我的前辈。教员都是平等的。
蔡德贵:工资也基本一样吗?
季羡林:工资不知道。
蔡德贵:您一个月160块现大洋。
季羡林:大学讲师80块。在济南高中的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阔的一年,手里有钱花。一到礼拜天,我们几个人,几个同事,都有钱,大概是每个礼拜轮流请客,请客就是,吃遍了济南的好馆子。那时候训育主任,是国民党派去的,叫张叙青。国民党派去的,对学生进行思想工作的。
蔡德贵:张叙青类似于现在的政治辅导员。
季羡林:就是。
蔡德贵:他们是不是特务?
季羡林:特务啊?不是,够不上。
蔡德贵:歇会吧,到点啦。不能累着您。
季羡林:再说点吧。
蔡德贵:您和叔父的关系能不能多说点?
季羡林:嗯。你有笔记啊?
蔡德贵:我拿出来,又有笔记,又有录音。这样就双保险。
季羡林:这个我和叔父的关系啊,这个关系一言难尽。首先,我,感激他。他如果有一个男孩子,那我也进不了城。他只有一个女孩,所以结果呢,就把我接到城里去了,济南。接我的目的啊,并不想说是让我怎么中学、大学、留学,不是特为我设计的,不是这么一条路子。为我设计是一条什么路子呢?有一阵,要我去考邮政局,邮政局那是铁饭碗。当时因为邮政局是铁饭碗,只要不犯错误,不会失业。我当时也没有办法反对,考了,没有被录取。要是录取的话,就麻烦了。我这一辈子就在邮政局了。没有被录取呢,正好。既然没有录取,就得走别的路子发展了,就是到北京来考大学了。
这个山东有大学,有山东大学,有齐鲁大学,可是这个当时的青年哪,凡我知道的,90%或者更多的,不愿意考山东的大学,(山东的)大学也不行,山东大学也不行。都是想到北京来赶考,北京赶考的目标就是两个:北大、清华。有一个问题,我老琢磨过,为什么不报北京师范大学?琢磨过,我的想法就是,一般青年都不愿意当教师,(不然)为什么不报北师大呢?没有人报北师大。
山东到北京赶考的人80多个,到北京没有一个报考北京师范大学的。都是北大、清华。
蔡德贵:那时候有北师大吗?
季羡林:我的印象,就是学生不愿意当老师,我们那80人里面没有报北师大的,都是北大、清华,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山东那个中学的水平,在全国中等偏下,水平并不高。到北京来,来了80,大概考入北大、清华的,只有四个人。四个还是虚名,因为我占了两个,实际上就是只有三个,考上北大、清华的,一个北大数学系的王联榜、北大英文系的宫兴廉。就是我们几个人。
其实他们两个,特别是王联榜,那个条件比我好,因为他是理科高中,我那一年考北大、清华,最吃亏的就是数学。他们大概有一个说法,我也没有法证实,就是他们看卷子的人哪,考试的大概有几万人,看卷子的人哪,首先看国文、英文、数学,这三门加起来,够不够180。60分及格么,三门就是三六一十八,要是够的话,他们再看其他的。后来我有一段,我好像写过文章,不赞成高中文理分科。文理分科,对这个文科的人很不利。文科也学数学,学的很肤浅的。我们到了北京以后,考上北大、清华的,我一个,王联榜一个,宫兴廉一个。
蔡德贵:他们数学都比您好?
季羡林:那两个,是这样子,王联榜是理科高中。宫兴廉哪,是文科,跟我一样。就这么几个,80个人,只有十分之一,不到(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考上名牌,北大、清华。
那时候,我为什么选清华,不选北大?我都考上了,这就是押宝了。我就下意识感觉到,要出国,清华比北大条件好,当时的学生,我们高中学生这一届,最羡慕的就是出国。为什么原因呢?出国回来以后啊,就是教授,那时候的教授,美国留学生很多。有的连学位都拿不到,美国回来,就是教授,(没有学位)也能当教授。吴宓 [1] 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吴宓啊,他不是博士。
蔡德贵:陈寅恪先生也没有拿。
季羡林:陈寅恪是另外一个,不拿,不是没拿,是不拿,(不是拿不到)。可是我很羡慕陈寅恪先生这个精神,可是我自己不愿意那么干。因为我这个材料比陈寅恪那差远去了。还是稳稳当当,按部就班,往前走吧。
蔡德贵:陈寅恪是家学。
季羡林:那不成问题啊。陈三立不是他爸爸么,湖南的。
蔡德贵:江西的,江西老表。
季羡林:江西的,他祖父陈宝箴。
蔡德贵:陈寅恪的名字,我也搞清楚了。为什么念què,不念kè。
季羡林:问题还有一个,东语系的一个学生,叫令恪。也念令恪(kè)为什么,一到名字里面,都念kè,不念què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陈寅恪德文的名字就念kè [2] 。
蔡德贵:这个名字叶公超问过。(应该是赵元任)
季羡林:叶公超我知道。嗯。这样子啊。(他的名字的叫法,我不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本来有条件,在德国拿一个博士,在美国拿一个博士。他就是不拿。陈寅恪先生跟我的哥廷根的Dr.Father瓦尔德施密特,博士父亲,博士父亲就是我的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跟他是同学,在柏林大学。柏林大学教授里面有名的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那个吕德斯,那个人是有非凡的才能,那个西克常常跟我讲,他说(Heinrich Lüders zauberhaft)德文的意思,就是神奇,吕德斯这个人简直神奇。印度人考古,遇到问题,解决不了,说你去柏林找吕德斯,而且找的话,没有解决不了的。那个人就是西克讲的,神奇,天才。他有一本书,是论文,德文是Philologica Indica,Indica拉丁文哪,就是《关于印度的语言研究》,Philologica Indica,他这个书,我是看过几遍,不过这个书确实了不起,那么厚的一本。在里边,我琢磨写文章怎么写,处理问题怎么处理,发现问题怎么发现。
蔡德贵:都有啦。
季羡林:这是我自己定的,我在里边学这个问题,怎么发现学术问题,怎么解决的,怎么发现的。这个书,Philologica Indica,我是看过几遍,对我后来做学问呢,有很大的影响,恐怕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吕德斯我并没有见过,没见过,因为我也不到柏林去,他也不到哥廷根。他的徒弟瓦尔德施密特是陈寅恪的同学,陈寅恪是吕德斯的学生。(他们是)同门(弟子),那时候不能叫同班,因为也没有什么班,就两个人。这本书后来出了,我买过。我看过几遍,下过一番工夫。
就他这个,这个吕德斯,也确实了不起。比方这个《摩诃婆罗多》,大史诗。他读完了《摩诃婆罗多》,他跟别人就不一样。他在《摩诃婆罗多》里面,不同的语言、风格,各种方面,分了好多段,《摩诃婆罗多》这本巨大的著作,不是一个时期写出的,可怎么分,别人分不了。就是吕德斯给分的。
蔡德贵:各部分的语言、风格、特点都阐述得很清楚。
季羡林:嗯。小岳啊?
蔡德贵:您饿了吗?
季羡林:不饿。她打饭来啦?不是我饿。端来了吗?
蔡德贵:端来了。您吃吧。那我走啦。
小岳:不。你吃完饭再走。
蔡德贵:吃完饭接着录吗?明天吧。
季羡林:明天吧。
[1]
吴宓(1894—1978)字雨僧,又字雨生,早年名玉衡,陀曼。陕西关中泾阳以北嵯峨山麓安吴堡人。吴宓生于一书香门第。其嗣父吴建常曾任靖中军秘书长,后任凉州副都统。吴宓幼读孔孟,1910年考取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由陕西提学使咨送赴京。1913年外务部所属令各省提学使招考“游美第二格学生”,规定考生年龄最大限是15岁,但这年他已经17岁。为报考“游美生”,便更改年龄和名字。他取手中携带的《康熙字典》,闭目翻开某一页,用手指确指一字,得“宓”字,即报填“吴宓,泾阳县人,年十五。”“于是吴宓之名遂立,而后所犯之错误,所加之罪名,悉与吴宓二字相连属,相终始矣!”(《吴宓自编年谱》)这一招终于使他得以赴弗吉尼亚大学留学,后来因为慕美国著名保守主义文论家白璧德(IrvingBabbitt)之名,又进入哈佛,与梅光迪一同师事白璧德。以倡导古典主义,捍卫固有文化为己任,在文学研究上特别重视文学的伦理作用,是白璧德教授的中国真传弟子。1921年获硕士学位回国,到东南大学(今南大前身)任教授。但是,是时的东南大学,人际关系复杂,内部斗争激烈,正直的、有才学的人寡不敌众。吴宓坚辞了东南大学的教职。
吴宓1924年底被聘为清华教授。此事的促成与梁实秋有关。原来在1923年3月,清华高等科四年级学生梁实秋等三人到南京东南大学游览、参观,梁实秋连续去听了吴先生两三日的《欧洲文学史》课。当时,吴先生所讲的内容是卢梭的生活和著作。听课之后,梁实秋并未去拜访吴宓。回校后,即在《清华周刊》上发表文章,评论东南大学的学风之美,师饱学而尽职,生好读而勤业。梁实秋的文章述及吴宓讲卢梭课,不开书本,不看笔记及任何纸片,而内容丰富,讲得井井有条,滔滔不绝。说当时清华正缺良好的教授,这是共识。并说,吴先生亦是清华游美同学,而母校未能罗致其来此,是非常遗憾的事情。吴宓说:“此亦与清华之聘宓往,有关。”后来梁实秋游美留学也到了哈佛,同样师从白璧德教授。明显是受到吴宓影响。
原来的清华学校,本来是一个普通的留美预备学校。学生到这里来,主要是念英文,然后念一些欧美的文化,也念一点中国的传统文化。它就是一个预备学校。但是1924年的时候,曹云祥校长觉得这样是不够的,应该提高这个学校的水准,清华学校应该改办大学,同时设立研究院。曹云祥1924年2月22日致函胡适,想聘请他担任筹备大学顾问(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同时,又动员胡适出任筹建中的清华研究院院长(职位同各系科主任)。胡适推辞不就院长(后改为吴宓任主任),但建议曹校长,应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并吸取外国大学的研究生院的学位论文的专题研究法。因此清华研究院的导师制,是曹云祥校长根据胡适的提议设立的。曹云祥首先从国学来开始建设,就找了胡适,请胡适到清华来作研究院的导师。胡适说:“我没有资格,给你推荐几个人。”就是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赵元任。后因章太炎不就,而改聘陈寅恪(由吴宓推荐)。梁启超是胡适少年时代的精神偶像,赵元任是胡适留美时的挚友,王国维的学问是胡适很敬重的。当时决定聘用王国维为研究院院长。
[2]
陈寅恪(1890—1969),江西义宁(今修水)人。早年赴日本留学,1905年归国,入上海吴淞复旦公学学习,1910年赴欧洲留学,先后在德国柏林大学和瑞士苏黎世大学学习语言学。次年归国。1913年赴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经济部留学。1918年入哈佛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转往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梵文研究所学习东方古文字。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陈先生以主要精力攻语言学,学习多种语言,如藏文、蒙文、西夏文、满文、朝鲜文、梵文、俄文、希伯来文、东土耳其文等(见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季羡林文集》第3卷,第272—285页),以便为研究佛经的文学翻译和历史学打下宽厚、扎实的基础。因此陈先生没有按照哪个大学的规定去读博士学位,宁可沿着自己选定的治学道路前进。如此,他可享受很大的自由,他不必费时间去写博士论文,去参加博士学位答辩。但是他虽然没有拿博士学位,而学术地位却是公认的,正像其他“中国近代许多学者,比如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郭沫若、鲁迅等,都没有什么博士头衔,但都会在学术史上有地位的”(季羡林《留德十年》,《季羡林文集》第2卷,第464页)一样。他的学术道路充满了个性化的色彩,厚积薄发,影响越来越大。
陈寅恪1925年应清华学校之聘,任国学研究院导师。虽然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任导师之前,并没有发表多少论文和专著,但他的哈佛同学吴宓非常了解他的学问,提出聘请他的方案后在学校没有遇到反对,仍然被聘为导师。
陈寅恪刚到北京的时候,人们对他的名字到底应该怎么念,是不清楚的。吴宓、赵元任闲谈时,陈寅恪夫妇也在场。赵元任对吴宓问道:“雨僧,是叫陈寅kè,还是陈寅què?”吴宓诧异道:“大家都叫他寅què,难道不对吗?”一面看着陈寅恪。陈寅恪微微一笑:“大家都那样念,也就没有办法。”赵元任严肃地说:“总要有个标准。这个字,就是该念kè,我是在民国十三年才发现寅恪自己拼写的德文,是写作YinKo Tschen的。寅恪是谦谦君子,不好意思纠正别人。但是我是喜欢咬文嚼字的,这个字念错了,以讹传讹,可不得了。”陈寅恪微笑着说:“我的江西口音比较重,其实这个字是应该念Kè,不念què。说到咬文嚼字,《说文》这部书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