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客不少。
晚上翻看光绪壬辰(1892)上海积山书局石印的《板桥全集》。郑燮(1693—1765)是一个绝顶聪明人,又肯下工夫,故他的写字、作画、作诗,都能有独立的成就。
他《题画》有一条论徐文长画“雪竹”的法子,他论云:
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 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这几句话最可令人深省。
我曾藏有板桥自书的《潍县城隍庙碑》拓本,文字颇有新意,写的也好,可以说是他最用气力写的字。
他的诗文往往有新意,有独立的见解。他的《家书》中说:
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 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 。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 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 可尔。
我在二十年前,曾有笔记论“摩合罗”,现在此文不存,我也不记得我说的是些什么了。
今天偶因翻看“翻译名义集”二,我想起这题目。我想“摩合罗”即是“八部”之一的“摩睺罗伽”。
八部(八众)(天龙八部)(龙神八部)
一、天
二、龙
三、夜叉
四、乾闼婆
五、阿修罗
六、迦楼罗
七、紧那罗
八、摩睺罗伽
也即是“十二神”中的“摩虎罗”。
《名义集》云:“摩虎罗,亦云‘摩呼罗伽’,亦名‘莫呼洛’。此云大腹行。什云,是地龙而腹行也。肇曰,大蟒神,腹行也。《净名疏》云,即世间庙神,受人酒肉,悉入蟒腹,毁戒邪,多嗔少施,贪嗜酒肉……”
中国接收佛教之后,摩合罗也中国化了,成为民间崇拜的一种土偶。
《东京梦华录》记京师旧俗,七月七日,街上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元曲选》中“魔合罗”剧中的“魔合罗”正是街上卖的土偶。
《岁时记事》说,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于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本出西域,谓之“摩睺罗”。王建《官词》:“七月七日长生殿,水拍银盘看化生。”此一段可以见土偶的形状是小儿形,他的作用是“为妇人宜子之祥”。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记日本时代的台湾人口(1935)。
人口:
本地人 4,990,100
日本人 271,400
生番 30,000(包括300多个种族)
熟番 116,000(包括146个种族)
此记是佩里.M.罗克斯利写的。
叶公超兄电话邀廷黻同我到华府去谈谈。这几天为了大陈岛吃紧,公超回国,走到西雅图,又被政府叫回华府。我们今天也为此事商谈。
适之先生:
请原谅我这样冒昧地写信来。很久以前我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希望您肯看一遍《秧歌》。假使您认为稍稍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兴了。这本书我还写了一个英文本,由斯克里布出版公司出版,大概还有几个月,等印出了我再寄来请您指正。
张爱玲 十月廿五日
去年十一月,我收到香港张爱玲女士寄来她的小说《秧歌》,并附有一信。(信附上页)
我读了这本小说,觉得很好。后来又读了一遍,更觉得作者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中国小说,这本小说可算是最好的了。
一月廿五日 ,我答她一信,很称赞此书。我说:“如果我提倡《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结果单只产生了你这本小说,我也应该很满意了。”(此信没有留稿)
旧历乙未元旦。
我早起忽然水泻了八九次。后来服Kaopectate ,才止住。也不知何故。
写完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书评。《美国历史评论》要我写此书英译本(德克.博德译)的书评,我耽误了半年,今天扶病打完。
为此事重看冯书两遍,想说几句好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故此评颇指出此书的根本弱点,即是他(冯)自己很得意的“正统派”观点(见自序二)。
“正统派”观点是什么?他自己并未明说,但此书分两篇,上篇必须以孔子开始,力主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力主孔子“以能继文王周公之业为职志”,“上继往圣,下开来学”。下篇必须叫做“经学时代”,也是此意。(但更不通!)
陈寅恪(审查报告二)说得比他清楚:“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此即所谓“正统派”观点也。
苏联致安理会的信
在库珀学院的大会堂讲演中国哲学。听的人约有八九百人,其中有前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的主任委员大卫.利林塔尔夫妇。
库珀学院是百年前彼特.库珀创立的,目的是“成人教育”。除工程学(化工、土木、机械、电力)与美术(包括建筑)的教育(不收费)之外,特别重视晚间的公开讲演。
现在主持的人是欧文.S.奥茨(董事长),伊迪姆.S.伯德尔(会长)。
我讲演的房子是一八五三年开始建筑的,现在已百年以上了。
为此地各校中国学生会的联合会作一次讲演,题为《中国思想》。地点在师范学院。今晚大雪,居然有一百四五十人来。
我在一九二六年,曾写信给伯希和,请他修改卡特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时,注意元稹的《白氏长庆集序》(元《集》51)。
序中说:
然而二十年间……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自注说:
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
伯希和死后,卡特书的修改由卡灵顿.古德里奇主持。他前月有书来,说,伯希和不信元白诗有刻本之说,此真所谓西洋学者之固执自信了。
“勒,刻也”,见于《月令》的《郑玄注》。《月令》孟冬之月,有“命工师效功,陈祭器,按度程……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一段。《郑玄》注:勒,刻也。刻工姓名于其器,以察其信。
《孔疏》云:
每物之上刻勒所造工匠之名于后,以考其诚信与不。
“模勒”是刻板模印,毫无可疑。此序作于〔公元〕824年(长庆四年十二月十日)。此两条可以使我们知道,在800年顷,非宗教的俗文学已有刻板印卖了。
储皖峰曾集我的话作一副对子:
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
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我曾对他说,上句也可以对:
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原意是要尽责任。到了近世,始有人解作“敷衍了事”,似是错的。
胡适博士
1955年2月15日
东81街104号
纽约市,纽约州
亲爱的胡博士:
一年多以前,在我的建议下,K.C.李基金会将K.C.李奖颁发给我们的一位优秀学生。他名叫大卫.H.福提尔,专业也是人类学。由于他在研究国外中国社区中的重大贡献,基金会特授予他该项奖励。福提尔先生志愿携家眷去了婆罗洲,至今在那里已生活一年。他住在说客家话的名叫Tenom的小村子里,那里的人多数是农民。
在2月7日的信中,有这样一段:
“在结束本信前,请问是否了解胡适博士最近生活和活动的详情?这里的教师都有强烈的民族心,对中国的文人学者非常熟悉。许多人问起胡适博士,我虽了解一些他在中国的情况,但对他目前的兴趣和活动则一无所知。如果我记忆正确的话,他在李基金会中地位很高。在当地即使是地位很低的农民中,他的名字亦家喻户晓,人们常问他近况如何?正在做些什么?”
或许,你可以写几句话,简单地介绍一下你的情况,下次写信给他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他。随信寄给你一个上有我自己地址的信封。
上周与你见面,非常高兴。望有空闲时常来一叙。
您的真诚的 L.卡灵顿.古德里奇
晚车去匹兹堡。
在匹兹堡为外交政策协会的男子讨论组作演讲,并答问。
下午又为女子讨论组作讲演,并答问。
住在友人菲利浦.S.布隆顿家。(罗克林街46号)
回纽约。
中午在大使宾馆开中基会的执行委员会及财务委员会。
中央研究院 在北美洲的院士十二人在纽约举行第一次谈话会。(爱迪生宾馆1129-31房)
院士凡八十一人,已死了四人。在自由地区的,凡十九人,现在北美的有十三人,除吴大猷在渥太华不能来,余十二人是:
(1)李书华、陈省身、吴宪
(2)陈克恢、林可胜、袁贻瑾、汪敬熙
(3)李济、李方桂、赵元任、萧公权、胡适
被邀列席的有全汉昇、劳榦、董同和,都是史语所的专任研究员。
谈话会上午继续集会。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结束。
中研院出版的《明清史料》戊集第二本,p.128有福建巡抚雅奏报:
据署福建布政使谭尚忠,盐法道戚蓼生将乾隆四十七年(1782)分通省户口……造册呈报前来,臣查福建省福州等九府二州属,并盐场灶户实在土著流寓民户男妇大小共一千一百十八万四千八百七十名口(11184870),土著民户男妇大小共一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名口(186370,此疑是盐场灶户?)。台湾府属实在土著流寓民户,男妇大小共九十一万二千九百二十名口……(912920)。
此条不但使我们知道台湾在一七八二年已有九十多万的人口,又使我们知道戚蓼生在他中进士(乾隆三十四年,1769)后十三年已做到福建盐法道。
写一信给朱骝先院长,凡四页。其中关于新设近代史研究所一事,我写了几百字,指出此事所以引起谈话会的建议,实因中研院筹办近代史研究所而不能得史语所同人的支持与合作,是最不幸的事。
此信很不好写,写了恰好李济之来辞行,我请他看了发出。济之说:“先生若不说,谁肯说?”
与赵元任夫妇谈,我问他们可记得他们结婚二十年纪念时,我写的打油诗。他们两个人凑合起来,居然把这诗记出了:
蜜蜜甜甜二十年,
人人都说好姻缘。
新娘欠我香香礼,
记得还时要利钱!
写长信给“蒋总统”,给二千多字,谈一件小事(雷震君被邀访美,“总统”批不准)。今夜写完,已早晨三点了。March 30早付邮。
卡灵顿.古德里奇邀吃午餐。我为中国印书史的问题,曾作书要他特别注意元微之的《白氏文集序》及司空图为东都僧募重刊律疏启两件。他反复辨论,皆不中理,最后引傅沅叔《校宋蜀本元微之文集十卷(51—60)跋》(北平图书馆刊四:4)
注文内“多作模勒”,“勒”乃写之误。
一句为说。今天饭后,他取此文给我看。这正如我给他信上说的:此校只指原序的注文“多作书模勒”,并未说正文“模勒”有误。注文本是“多作书模勒”,此本作“模写”,正是误本,何足为据?傅文又脱最重要之“书”字,若非偶脱,足见此本之不足信。其下文云:
“夫以讽谕之诗”,夫乃“是”之误。
《白氏集》日本写本正作“夫”。尤足见此本不佳。
沅叔定此本为“蜀本”,但他说,
桓构字皆不避,当为北宋刻本。其中“敦”字有缺笔者,则后印时所刊落也。(!)
这种校勘,真好笑!
因为岳军先生两个月没“裁答”,故我在三月廿九日写了二千多字长信直寄“总统”。(未留稿)今天(四,一)我得此信,复了一信,说明此事。
适之先生道右:
前奉一月二十六日手教,以促成儆寰访美事见示,比即转呈。公超归来,亦复面为陈请。“总统”表示,鉴于儆寰过去失去信用,不愿先生为之保证。其言率直,盖以与先生知交之深切,无话不可说也。弟效力未周,又稽裁答,尤增歉悚,唯亮察而曲宥之。耑复。祗颂道绥
弟 张群 拜复
三月廿八日
前记邱浚打杭州和尚释珊事,是剪自《自由中国》月刊。今见《旧小说》丁集(p.283)引沈俶《谐史》原文,乃是张文潜《杂志》,其文如下:
殿中丞邱浚尝在杭州谒释珊,见之殊傲,顷之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之,甚恭。邱不能平,伺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
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
浚勃然起,杖珊数下,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张耒(文潜)生皇祐四年(1052),死政和二年(1112),正是法演同时人也。沈俶当是南宋后期人。《谐史》有“我来也”一则,记“赵师尚书尹临安曰”。赵师凡四次“尹临安”,韩侂胄死(1207)后他还“尹临安”一次。《谐史》当作于十三世纪初年,或十二世纪末年。
祖望来电说,May 15,11∶45AM,淑昭生一儿,重2600克。
忽然决心写一信给王重民兄,托他从我的“三橱《水经注》”中寄我三件:
①周一良家赠我的东原《自定水经》一卷。
②我过录的“全氏五校本”首尾二册。似仍在思杜处。
③我过录的“残宋本”全部(在《永乐大典》本之上)。我说,如(一)件已归北大,可抄一本,用北大本一校。(二)件如在思杜处,可由他直寄。(三)件如不能觅人抄录,可不必寄。
此信托丁关树庄转交丁梧梓,不知她敢寄去否。
(几天后,她回电话,说去年她已去信说起我要点材料的事,梧梓回信不提此事。故此事最好等她自己回去面谈。)
上月我检静嘉堂汉籍目录,见有《水经注》写本一部,但注“十”字。“十”字是陆心源的“十万卷楼”。我疑此本即是陆氏“仪顾堂续跋”(八)所记的“冯己苍校宋本”。(冯本是一个明抄本,冯舒在崇祯十五年用柳愈影宋抄本校过,又用谢兆申所见宋本校过。详见陆跋。)
因此,我写一信给诸桥辙次先生,问他此本是否冯舒校本。
今天张伯谨转来诸桥七月十一日信;附抄冯氏原题记,此本果是冯舒家的本子!
冯舒在目录后题云:
校用柳愈本。黄涂改者是。
奇事用青△。
朱(谋)改亦用青。
佳言玮句用黑○或△。
此本不误而柳本误者,亦用朱笔侧注柳本所作之字。
直用红笔增者,谢耳伯所见宋本也。
第一卷第一页题:
校阅此书俱炤柳愈宋板印抄本。
行间青笔炤朱谋郁仪所校。
第一卷末,冯氏蓝笔手记: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七日校此一卷,用柳大中宋板印抄本校。
“校”字皆作“伕”,此是避讳也!
康奈尔老辈布林克霍夫先生请我去看四十年前威拉德.斯特雷特送给他的一幅画。画是道教神像,是匠人画。左下幅有“广慈庵”一印,盖在绢上,又画一小旛,金字写“刑部启心郎周天成等造”。画似是晚明的画。
检《明史.职官志》无此官。《辞源》有“启心郎”条,说,清初各部设此官,为诸贝勒管部者备顾问。顺治十五年(1658)废。
贺瑞斯医生告诉我,胡太太(她的一个膝盖有点麻烦)的血压为195/88,很糟糕。贺瑞斯医生建议我找个内科医师给她检查一下。但是她不肯去做高血压的检查!
《观察》杂志发表一篇《VIP:世界一百位最重要人物》,作者为唐纳德.鲁滨逊,曾在艾森豪威尔将军手下做美国军政府的历史学家,曾作《当今世界一百位最重要人物》(利特尔,布朗,1952年;修订袖珍普及本,1953年)。此人似是一位左倾有作用的作家,故此一百人中,没有蒋介石,而有刘少奇、毛泽东、胡志明及缅甸的德钦丹东,又有彭德怀。
中国人又有我与晏阳初,大概是陪客的。最妙的他说我:
胡适,63岁,中国学者。他发明一种简化中国语,是一位伟大的教师。
真可以说没有常识了!
晏的是:晏阳初,62岁,中国教育家。他在亚洲国家发起伟大的平民教育运动。
结论里又故意指出:
最悲惨的一位人物是蒋介石,本文没有将其录入。他现退守台湾,自食其恶果!
中华基金会付百姓信托公司的保管费:
美国债券市场价1%的1/20。
首批三百万美元普通股市场价1%的1/4。
首批三百万美元之后,市场价1%的1/8。
中华基金会对委托保管之基金,其保管费为收益之5%。
拜访张爱玲女士。张爱玲,《秧歌》的作者。
始知她是丰润张幼樵的孙女。
张幼樵(佩纶)在光绪七年(1881)作书介绍先父(胡传,字铁花)去见吴愙斋(大徵)。此是先父后来事功的开始。
幼樵贬谪时,日记中曾记先父远道寄函并寄银二百两。幼樵似甚感动,故日记特书此事。(《涧于日记》有石印本。)
幼樵遗集中竟收此介绍一个老秀才的信——我曾见之——可见他在当时亦不是轻易写此信也。
《涧于全集》刻在一九二四年,二十卷。
赵元任、杨步伟结婚二十年时(亦即十多年前),我曾作打油诗贺他们:
蜜蜜甜甜二十年,
人人都说好姻缘。
新娘欠我香香礼,
记得还时要利钱。
今年刘驭万与继孟夫人纪念他们的廿五年结婚,要我作诗贺他,我也作了一首:
二十五年甜蜜蜜,人生最乐有贤妻。
当然胶卷三千尺,不见刘郎不笑时!
从前的弗莱德.菲尔德夫人研究人种心理学,总想把驭万挑怒生气;她同弗莱德用种种恶作剧,费了三千尺胶卷,总照不到一张驭万生气的照片!
徐学禹先生来谈了两点钟。他现住阿根廷首都。
我劝他写自传消遗。
他办招商局十年,最有成绩,最后的三件事是:①用招商局轮船送蒋先生从上海到舟山,从舟山到台湾。②撤退舟山。③撤退海南岛。
他是陈公侠一手提拔的人,故他深知公侠。我劝他写公侠的事迹。
和曾后希诗:
调狮伏象心情在,乡水家山不梦难。
净洗河山百腥秽,此日不远君试看。
此今夏所作,今夜才用毛笔写了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