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是中国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统治中国思想界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在西汉王朝正式奠定了它的主流地位。但儒家文化正统地位的确立,是在汉武帝在位时期,在此之前的几十年里,儒家文化其实是靠边站的。从汉高祖刘邦到汉景帝刘启,这七十多年里不管皇位如何变化,汉帝国始终遵循黄老学说至上的国策。汉武帝时期,依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才有了儒家的一家独大。
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儒家也不是一天独大的,儒家从靠边站逐渐发展到主流,是西汉建国后一代代儒生努力的结果。其中起到承前启后作用的,就是西汉初期杰出的大儒叔孙通。
说到叔孙通,不得不说说西汉建国初期儒家的生存状态,就一个字:惨!
秦始皇时期著名的焚书坑儒,打击的对象主要就是儒家文化。随后的秦末农民战争中,中国的国民经济和生产力遭到了沉重破坏,为了恢复生产、繁荣经济,以与民休息为主的道家文化,自然更受到统治者的推崇。这时期的中国,虽然名义上是封建社会,但是大一统的国家政权形态并未建立。从西汉初期的郡县制和分封制并行来看,中国的政治体制,其实还是利益分配平衡的松散邦联,包括贵为天子的汉朝皇帝,其权威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的。我们从刘邦时期白马盟等事件可以看出,连封个区区的诸侯王,都需要功臣皇室进行盟约,这时候的中央集权,其实还处于比较弱的形态。
在这样的形态下,出于利益平衡分布以及恢复经济的需要,儒家文化并不受待见。比如西汉开国皇帝刘邦,开始是非常厌恶儒生的,早期打天下的时候,就曾做出羞辱儒生的事情。虽然他的身边也有许多儒生谋士,但对于靠黄老学说建国的西汉来说,儒家,其实长期以来都处于次要地位。毫不夸张地说,从西汉建国到“文景之治”,是儒家学派的重新拓荒期。
汉初大儒叔孙通,就是这个拓荒期里儒家最为杰出的人物。西汉王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结果,其实就是由他奠定的。
叔孙通,又名叔孙何,山东枣庄人,生年不详,出身于儒家文化昌隆的齐地,他叱咤风云的壮年时代,正是秦末农民大起义的高潮期。
所谓乱世出英雄,秦末农民战争时期是乱世,也是各路英雄大显身手的时期,而叱咤其中的叔孙通,在这段岁月里得到的评价只有一个——鄙视。
被鄙视的原因是很多的。比如他跟过的人很多,自身难保的秦二世,做傀儡的楚怀王熊心,殒命山东的项梁,横刀自刎的项羽,但凡是有点儿权的,折腾出点儿动静的,曾经说了算的,他都跟过。等到跟着刘邦混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出名的“有奶就是娘”的人物。
“有奶就是娘”也就算了,关键此人做人很有问题,又是出了名的“扫把星”。比如他跟着秦二世的时候,秦二世问现在全国局面怎么样,大家纷纷进言,有说农民起义四起的,有说天下大乱的,唯独叔孙通识相,张口就唱赞歌,热情讴歌秦二世的英明统治,颂扬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拍马屁都不打草稿,捧得秦二世心花怒放,当场就封了他当博士。升了官的叔孙通更识相,眼见秦王朝自身难保,瞅准机会脚底抹油赶快跑,摇身一变又成了北上伐秦的项梁的谋士,在项梁的军中混了没几天,项梁就在定陶之战里挂了。捡了一条命的叔孙通马不停蹄,又混成了楚怀王熊心的谋士,高谈阔论了没两天,熊心又被项羽坑死了。叔孙通眼泪都没掉一滴,又跟着项羽混,一路混到了彭城,眼见刘邦大兵压境,立刻掉转枪头,投到刘邦麾下,气还没喘定,刘邦就在彭城之战里被项羽打得全军覆没。这样的扫把星,刘邦是不敢用了,摆摆手打发他回汉中,协助萧何安定后方,发展生产。他前脚一走,后脚刘邦就稳定了形势,此后连战连捷彻底打垮了项羽。
跟谁混谁倒霉不说,他的混法也被人所不齿,基本就是啥事不干,张口就吹捧,什么千古圣君、帝王威仪的,漂亮话连篇累牍,能把人吹得云山雾罩。而且势利眼,看谁不行了,立刻吹灯拔蜡,说叛变就叛变,一丁点儿君臣之情都不讲。这样的人物,搁在哪个团队,哪个朝代,都是注定不受待见的。
大家不待见他,刘邦却很待见。比如彭城之战后,面对上门投靠的叔孙通,刘邦分外赞赏,后来彭城兵败后,派他回汉中辅助萧何,萧何对他也赞赏有加。当然他也是立了功的,比如他举荐一些勇猛之士加入汉军,后帮助萧何安定地方时,也曾多次出面,劝说当地乡民支援前线,是很称职的“宣传委员”。楚汉之争胜利后,刘邦也记了他这一功,封他为博士。
刘邦之所以待见他,一是他很识趣,那时候的儒家学子,骨子里都带着傲气硬气,刘邦是一个不容别人有傲气的人。叔孙通之前,曾有儒生郦食其投奔刘邦,当面痛斥刘邦对儒生的轻慢态度,刘邦当时正是用人之际,也就对郦食其诚恳道歉,但没多久,就借齐王之手把郦食其给煮了。相比之下,叔孙通却知趣,他知道刘邦不喜欢谋士穿儒服进谏,别的儒生都视儒服为身份象征,叔孙通却不以为然,不穿就不穿,当场换了儒服,穿着短袖短褂进谏,刘邦很高兴:这人不错。儒生不儒生的无所谓,听话就好,听话的好用。
刘邦待见叔孙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好用,也就是有利用价值。西汉建国,儒家思想虽然不是主流,但在民间知识界影响力甚广,而且儒家思想里对于君权的尊重,也是君临天下的刘邦所需要的,找一个精通儒学而又听话好用的人,对于刘邦来说很重要,叔孙通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叔孙通这个儒生实在不像儒生,除了没原则,好谄媚,会拍马屁、会吹牛外,社会关系也很有问题。那时候的儒生,都是一些蔑视暴力,崇尚文治,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人。对战争,态度是鄙视,对武将流寇,态度是蔑视,鄙视这个,蔑视那个,结果就被人灭了。叔孙通却认为,这样是不对的,要弘扬儒学,就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在他的朋友里,既有其他学派的知识分子,也有西汉开国时候的功臣宿将,甚至还有江湖游侠、土匪盗贼等社会不安定因素,上至皇亲贵戚,下至流氓无赖,不混个关系熟,他也能混个脸熟。
因此在当时,虽然在刘邦面前混得如鱼得水,但是在儒生的内部,叔孙通的名声实在不咋样,许多儒生都认为这是个给儒家丢脸的人物,是败类,他的一些学生也耻于和他为伍,主动划清界限。但谁都没想到,正是这些人眼中的败类,做了“君子”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光大儒家思想,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
叔孙通人生的机会,出现在公元前204年。这一年,已然君临天下的刘邦交给叔孙通一件影响他一生,甚至影响儒家文化命运的任务:制定朝仪。
所谓“制定朝仪”,就是制定西汉王朝的朝堂礼仪规范。这看似是个很简单平常的任务,不就是制定一些行为规矩吗?但是在当时,这个任务很重要,也很难办。
此时的刘邦虽然贵为皇帝,骨子里却依然是个农民,他手下的功臣宿将们,还沉浸于当年和他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土匪岁月。所谓阶级划分,君臣有别,对这帮大老粗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概念。虽然刘邦已在山东定陶称帝,但是身边的诸将见了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称兄道弟,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到了喝酒庆功的时候,局面更是恐怖,一个个张口闭口粗话连篇,高兴了还能说点儿荤段子。至于没大没小,以下犯上,拿着皇帝不当干部的事,更是稀松平常。
这一切如果刘邦还能忍,那就没天理了,他是亭长出身,不懂啥阶级分析法、君臣礼仪,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是皇帝了,做皇帝就要有做皇帝的样子,可做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手下的大老粗们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人知道,比如儒生们,比如其中最听话最好用的叔孙通。
所以就你了,给我制定一个朝仪,一个足够展示帝王威严,威服众勋贵们的朝仪。要用这个朝仪,向全天下展现做帝王的尊贵,做皇帝的威严,做臣子的礼仪和责任。
对于君临天下的刘邦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体现皇帝尊贵身份的面子问题,更是一个树立帝王绝对权威、强化统治的重大政治问题。这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落在了叔孙通身上。但刘邦本人也没有想到,这个他所在意的政治问题,会成为秦朝以来备受打压的儒家文化咸鱼翻身的起点。
从公元前204年开始,叔孙通受命制定朝仪,这个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首先,这个朝仪必须要参照上古时期的天子礼法,但那时候的天子是“王”,这时候的天子是“皇帝”,地位更尊贵了,礼法也要更尊贵。更重要的是,因秦末以来的战争破坏,各类典籍遗失殆尽,参考资料极其难找,精通礼法的人更难找,缺人又缺资料,这真是棘手得很。
叔孙通迎难而上,他发动各种关系搜集典籍,更广邀各路儒家名士参与。问题是,这时候的叔孙通名声已经相当臭了,正人君子不屑和他为伍,甚至他的许多学生也背离了他。而更多的儒生,并没有看到制定礼法对于儒家文化壮大的意义,反把这次行动看成一次“谄媚”之举。叔孙通多方奔走,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子向儒生们解释,承诺“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总算召集了一百多名弟子。此后他们集思广益,结合之前秦王朝的礼仪和周王朝的礼仪,制定出了一套全新的君王礼法,这部礼法以《礼记》为主体,兼有秦朝法家思想。然而,它还是面临着考验:刘邦企图以这套礼法树立他绝对尊贵的帝王地位,可是他手下的功臣们能买账吗?这些人都是从刀头舔血的战乱里过来的,素来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区区一套礼法,就能让他们低下高贵的头颅吗?
公元前200年,西汉未央宫落成,这套盛大的典礼,终于以此为名呈现在世人眼前,整个过程,按照史料的记录是这样的:“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静。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
叔孙通成功了,他缔造了一个绝对威严的礼仪,衬托起了一个被神化的刘邦。确切地说,他衬托起的,是中国两千年封建统治的帝王光环,它有严整的形式,浩大的气势,完美的程序,精心的布局。在这一次展示中,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功臣们,第一次拉开了与老领导刘邦的距离,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看待帝王的目光不再是不以为然的平视,而是彻头彻尾的仰视,诚惶诚恐的尊敬,此后两千年中国人对封建皇权的敬畏思想,就是从这一刻起扎下了根。
就连之前极端鄙视儒学,甚至拿儒生的帽子当尿盆的刘邦,面对此情此景,面对万众敬仰的局面,面对叔孙通精心设计的、高高在上的图景,也由衷地说出了心里话:“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知“皇帝之贵”的结果,就是叔孙通乃至儒家学派,得到了异常丰厚的回报。叔孙通受赐五百黄金,进太常。更重要的是,在黄老学说一手遮天的西汉初年,儒家学派终于打下了一块自己的根据地。叔孙通之后,儒家学者在汉初朝廷里占有一席之地,到了汉文帝、汉景帝两代,儒家学者甚至得到了成为太子老师的机会。儒家从此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日益扩大。
大多数时候以谄媚逢迎著称的叔孙通,因此得到了刘邦的器重,也因此让刘邦意识到儒家的重要性。但是这时期西汉的国策是黄老学说,儒家思想只是装点门面的学问,之后儒家独大的过程,是儒家由表及里,对汉帝国进行思想渗透的过程。
而这以后的叔孙通,却让世人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
公元前195年,西汉帝国又一次进入一个十字路口,这一年的刘邦,已经到了人生里的最后一年,弥留之际,思想却出幺蛾子了,眼见着大儿子刘盈不太成器,戚夫人生的小儿子刘如意聪明伶俐,便动了换太子的念头。这是刘家的家事,吕后虽然反对,此时却已失宠。就连跟随了刘邦多年的张良也不敢硬劝,只是委婉地找了“商山四皓”来辅佐太子,表达自己的立场。但谁都没想到,一个从来不敢说话的人说话了。
叔孙通不但说话了,而且反应异常激烈,他给刘邦上了一道奏疏,以春秋战国时期晋国换太子导致内乱,秦朝换太子导致亡国的典故,坚决反对刘邦废太子。上了奏疏刘邦没反应,叔孙通不罢休,拿出儒生“死谏”的劲头来,竟然要当着刘邦的面横刀自刎,逼得刘邦很无奈地表示:我就是随便说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按说到这里,已经算是解决问题了,可叔孙通偏偏不罢休,他反而继续说:“太子位置是国家稳定的基石,怎么能随随便便开玩笑呢?”最后,逼得刘邦诚恳道歉,表示以后不再开这个玩笑了,这才罢休。
这件事叔孙通做得虽然勇敢,可也有人说他是投机。因为这时期吕后已经专权后宫,只手遮天。废太子的事情,遭到了朝臣的反对,不是刘邦想废就能废的,借着这个由头,突然硬气一把,在刘邦弥留之际讨得下一代皇帝的欢心,这也不失为一种谋身之术。比如后来修《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就指责叔孙通此举为“邀直名以谄媚”。但很快叔孙通就让世人看到,他不是为了谋身。
刘邦过世之后,汉惠帝刘盈即位,这时期的汉帝国,依然在继续推行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而吕后已经权倾天下,刘邦宠爱过的戚夫人,说砍就砍,刘邦的儿子说杀就杀,无论是刘氏宗亲,还是功臣宿将,包括周勃、陈平这样的老勋贵,也暂且服服帖帖。
但第一个敢得罪她的,却是叔孙通,得罪她的事,却是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事情是这样的,汉惠帝每次朝见吕后的时候,都需要封闭道路,汉惠帝感到交通不便,就想重新修一条新路。按说这事是皇帝对母亲尽孝道,无可厚非,偏偏叔孙通又上奏了,他认定汉惠帝此举于礼法不合,属于违制,竭力反对。路到底没有修成,吕后也就这么让他得罪了。这事让当时人很不解,人家娘儿俩为了见面修个路,你激动什么?其实很简单,叔孙通要维护的,是他苦心制定的儒家礼仪规范,要在黄老学说占统治地位的汉初,确立一块儒家的根据地。因此,他锱铢必较,甚至不惜个人荣辱。
在这件事情之后没多久,这位一生遭非议颇多的大儒,就告别了人世。比起当年他遭受的种种非议,这时期的儒生们,已经把他看作西汉儒家的领军人物,即使是几十年后修史的司马迁,也在《史记》中尊他为“儒宗”。事实上,正是凭借着他辛苦打下的这块根据地,儒家文化一步步发展壮大,最终成为主流。
制定礼仪后,刘邦赏赐给叔孙通的五百黄金,叔孙通分文未留,全部分给了参与此事的儒生们。此事或许可以佐证:他谄媚、逢迎、奔走,并非为了个人的富贵,却为了一个简单的理想——光大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