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苏浅月都没有想到,他和她这就算是和好了?她还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他解释,一时又都不重要了。
灯光下,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柔和而自然。容瑾抱起苏浅月,慢慢走往床榻前,将她款款放下去。她的重量比之前更轻,在他怀里软如一片鸿毛。
“月儿,你又消瘦不少,偌大王府,本王贵为王爷,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护不好,实在是本王的失败。”容瑾一叹,“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王爷,再有一次……只怕月儿的命都没了。”苏浅月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
“塞外潘王蠢蠢欲动,本王身为朝廷重臣,不能不用更多的心思为朝廷分忧,家事就疏忽了,是以出现了这么多的纰漏。”
“王爷为国事繁忙乃是正理,都是坏人心肠狠毒。王爷,月儿想知道,贾夫人为何要这样做?”容瑾痛心疾首的模样早已经让想要责问他的苏浅月心软,但她还是想知道有关贾胜春的情形。
“今后没有她了,本王不要这样恶毒的女人!”
“不,无论她做了什么,也都是王爷的人。”
“你是晚来的,但你在本王心中是第一位的,有人想要阻止,乃是白日做梦。”容瑾深情地搂着苏浅月,“就因为本王做错,一直心有愧疚。本王还以为月儿怨恨本王,不料月儿这样有心,还是惦记本王,月儿,你可知道,即便本王再刚强,亦是被你软化。”
苏浅月顿时明白,容瑾之所以到来,还是她的示弱起了作用,张芳华的话没错,容瑾需要一个台阶。看起来男子的自尊心太强,是她太缺乏对男子的了解,若不是张芳华提点,只怕她还是会和容瑾僵持下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苏浅月不由得对张芳华心生感激。
苏浅月伸出双臂,软软附在他的肩上:“王爷是月儿的夫君,月儿哪里有怨恨夫君的道理。是贾夫人恶意要害我,也害得我们疏远了。”
容瑾一声长叹:“你们都是本王的女人,本王希望你们和平相处,大家和睦欢乐,谁知道她容不得旁人。她既不能容人,本王又如何能容她?”
苏浅月忙追问:“王爷到底要将她怎样?”
容瑾的眼里划过狠厉:“在她手上已经是两条人命,心肠歹毒之人自有本王处理,此事无须你过问插手。”
是啊,贾胜春不仅仅害死了雪梅,还害死了蓝彩霞的孩子,就算她愿意放过她,蓝彩霞又岂能罢休?贾胜春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想到一个好好的人就要成为一具僵硬的尸体,苏浅月还是有些怕,怯怯道:“王爷。”
窗外青竹叶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竹影在窗上摇碎了柔光,似春天和暖的风。“啪”的一声,灯花轻爆,容瑾的声音变得柔和:“月儿,还记得本王说过元旦庆典时带你进宫的事吗?那时因为老王爷之故取消,如今还是需要你陪本王进宫一次。”
就因为进宫一次,她丢了半条命,再进宫一次,岂不是整条命都没了?苏浅月急道:“王爷,月儿已经入过皇宫,就把机会给别的姐妹吧!”
“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这般推脱,你以为进宫就像进自家的花园一般是玩耍的?”容瑾的口气凝重,见苏浅月哑口无言,容瑾又解释道,“每年三月三日是朝廷祈丰节,皇帝带领文武百官到宗庙拜祭天地祖先,祈祷国泰民安、农事兴旺,祈祷完毕是国宴,届时有大臣携带家眷敬献歌舞助兴,隆重盛大。本王决定还是带你进宫。”
听闻容瑾如此解释,苏浅月明白容瑾是知道王府中擅长歌舞的唯有她,自是再不敢推脱,只婉转道:“但愿月儿不要给王爷丢脸就好。”
容瑾面上的僵硬除去,释然道:“本王心中明白,唯有月儿可以为本王脸上增光添彩。距离三月三日还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相信你能准备好。”
苏浅月只得点头。
搭起幔帐的银钩被苏浅月的手一荡立时脱落,幔帐上的流苏水波一样荡漾开去的时候,锦帷绣帐低低垂落了一个温柔旖旎的世界。
虽是二月的春天,但早春的寒气浸凉入骨,苏浅月的手再一次柔柔搭在容瑾宽阔的肩头:“王爷辛苦,早些安歇吧!”
容瑾立时用宽阔的胸怀迎接了她:“月儿,旁人的好本王能点数出来,唯有你的好……本王说不出,却总是欲罢不能。”
苏浅月突然想起翠屏所言王妃到过容瑾书房的事,此事她哪里能够释怀,趁着容瑾情浓,委婉道:“月儿哪里比得上王妃周到,这几天月儿疏忽,没有照顾王爷,心中一直怀有歉意,定是劳累了王妃。”
容瑾心下一动,眸光闪烁中开言:“她一直为没有掌管好府内的事自责,尤其是为了贾胜春的行为自责,觉得对不起你,今晚还到本王的书房追悔。本王安慰了她,亦斥责了她。”
苏浅月恍然大悟,面上不动声色,忙道:“王妃辛劳,贾夫人之过怎能怪王妃,她为月儿做了那么多,倒是月儿连一声辛苦都没有对她道过,对不起她了。改日定登门拜谢,向王妃请罪。”
容瑾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却真真松了口气,温言道:“月儿最是知书识礼、贤惠得体,本王只希望你们和睦相处,为王府增光添彩。”
苏浅月早意会了容瑾的意思,道:“王爷放心,月儿不会让你为难。”
一寸悲一寸喜,一寸心寒一寸柔肠;一寸痴一寸斥,一寸释怀一寸紧张。一寸心安一寸惧,寸心难安心头惧,人生太难测,谁是圣贤,一掌翻覆起落间?
苏浅月静静地睡在容瑾身侧,娇小玲珑的玉体攀附着他的伟岸身躯,而他生怕失去,紧紧地拥着她。
苏浅月心中明白,在王府,她再茂盛,亦是一条藤,唯有依附他才能立足,哪怕没有爱意。她……只能是他的人,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给他愉悦欢喜的女子,听命他帮扶他随着他的强大而强大。唯有他才是她拥有一切的支点,这些是她完全明白了的道理。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又是一日光阴起始,苏浅月伸手摸一下身旁,金银丝线精心绣制成的花团锦簇的绫罗棉被下,他躺过的地方微凉。同往昔一样,他早起上朝已走,撩起了她心中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素凌款款而来,满脸堆笑,将一盏清茶送至苏浅月床前:“小姐,春季干燥,晨起时口舌不适,先漱漱口。”
苏浅月起来,将清茶端在手中,慢慢将清爽温热的茶水含入口中时,红梅捧了一只银盆过来,接了苏浅月吐出来的茶水。
望一眼从窗户上透过来的浅黄阳光,苏浅月知道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心情似乎跟着灿烂起来,抬头对素凌道:“给我梳妆,一会儿到瑞霞院去。”
素凌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苏浅月一愣,看来她和王妃的关系十分生疏,提起瑞霞院,素凌都紧张,不晓得在王妃眼里她是不是过分?自她到了王府,对王妃一直是敬而远之,无事绝不会到她的院子里,王妃倒是谦和有礼,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昨晚又听闻容瑾说到王妃对她的态度,苏浅月就想她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今后一定改过,即便不和王妃靠近,也绝不能疏远了。
于是,苏浅月温和道:“去看望王妃。”
素凌不解,又不便相问,只是“哦”了一声,翠屏正好捧了一叠崭新的衣裳进来,道:“制衣坊送来的春季衣裳,夫人看喜欢不喜欢。”言毕,捧着送到苏浅月面前。
苏浅月随手翻看一下,发现都是色泽淡雅的绫罗绸缎做成的,因为老王爷新丧,还没有出百日,故而没有艳丽的颜色,倒也合乎苏浅月的性情。她点点头:“放到衣橱里吧,一会儿同我去看望王妃。”
翠屏一怔,捧着衣裳的手一滑,一叠衣裳尽数掉落在地上,慌得翠屏一个劲儿请罪:“奴婢该死,请夫人责罚。”
素凌和红梅帮着将所有衣裳都捡起来折叠好,苏浅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不明白翠屏为何听说去看王妃时失态。众人都是这样的表现,难道不该去看望王妃?
待到翠屏将衣裳收好,一脸惭色瑟瑟站立在苏浅月面前时,苏浅月问道:“为何听说去看王妃就这种状况?”
翠屏嗫嚅着,终于还是说出口来:“昨晚见王妃怒气冲冲,奴婢不明原因,又怕是王爷叫王妃生气,恰恰昨夜王爷来陪夫人,奴婢怕……怕王妃迁怒到夫人身上。”
苏浅月静静摇头,一笑,道:“无妨。”
苏浅月已经决定了,翠屏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忙着为苏浅月梳妆,素凌道:“小姐,是要庄重一点儿的装束吗?”
苏浅月想了想,道:“是她亲自登门道歉复我侧妃之位,我去的目的是谢谢她,不宜太过精致,显得我和她争艳似的,也不宜太过平常,显得我不够重视。就由翠屏把握。”说完将目光投向翠屏。
翠屏恭敬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全,的确如此。”
苏浅月微微一笑。
早春的日子,暖流融化了空气中的寒意,呼吸中是舒润的熨帖。甬道旁的土地发出甜腻的味道,埋藏在泥土里的草根寻到了春的气息,苏醒过来,努力挣出地面,期待蓬勃的茂盛。
苏浅月就是在这样的气息里走向瑞霞院的。她梳着平常的美人髻,一支平常的镀金发簪插在其中,束住了乌亮的秀发,发髻中点缀着宝蓝色的银质星星小花,雅致可爱,唯有耳轮上一对挂着长长流苏的蓝宝石耳环显示了她高贵的身份。一身月白色长衣撑着她婀娜柔婉的身姿,婷婷袅袅的步履蜿蜒而来,如风中轻摇的迎春花。
翠屏总是不放心:“夫人,真的要去瑞霞院?”
迎春盛放,草芽鲜嫩,如果去琼台园赏景,最好不过。
苏浅月明白翠屏担心王妃把昨夜的恼恨迁怒到她身上,温婉一笑:“是。”
王妃万万没有料到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苏浅月会看望她,心中再是恨意连绵,也只能客气地请苏浅月坐了。
面对王妃刻意疏离着的面容,苏浅月含笑道:“总是疏忽王妃的辛劳付出,倘若没有王妃去伸张正义,如何能有洗我清白的一日,内心实在感激。”言毕,苏浅月从袖中取出一柄深紫色曲柄挠头玉如意来,“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表达谢意,这只如意是个吉祥物件,送与王妃聊表心意,希望王妃不要嫌弃。”
蓝田玉石本就难求,更何况是雕琢成如此精美华贵的玉如意了。王妃一见隐隐透着温润光泽的紫玉,就明白这是稀缺物件,价值不菲,难得苏浅月如此大手笔送与她,倒真是一片诚心。
又出乎了王妃的预料,难不成苏浅月是真心来向她示好的?心中疑问,王妃只能热情真挚地笑着说:“萧妹妹这就见外了,我掌管府中事宜,不能分辨好坏真伪,有许多错处,害妹妹受委屈,很是惭愧,哪里还敢收萧妹妹这样贵重的谢礼,请萧妹妹快快收回。”
苏浅月真诚道:“我知道王妃出身高贵,什么样的宝物在你眼里也是平常,这只如意是新年时王爷赏的礼物,我特别喜欢,生怕不小心弄坏,所以一直收着,今日送与王妃是真心实意。倘若王妃推辞,就是嫌弃或见外了。”
王妃温婉又矜持地笑着:“萧妹妹说哪里话,君子不夺人所爱呢,不过……既然萧妹妹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地要夺人所爱了。”她转而对身旁的彩衣道,“还不上茶?”
愣怔的彩衣慌忙道:“奴婢这就来。”
王妃又转回头来对苏浅月笑:“萧妹妹,你不仅仅是王府的美人,更是才女,与你相比,我差了很多,今后还需要萧妹妹提点,与我一同管理王府。”
苏浅月连忙推辞:“我哪里有王妃的智慧,千万不要为难我。”
王妃一见苏浅月如此,亦不勉强,将茶盏推送到苏浅月面前,道:“那我就不强求了。萧妹妹,你可是得到皇后封号的夫人,可见你的不同凡响,今后王府的荣耀和光大还需要我等姐妹齐心协力。”
苏浅月恭敬道:“听凭王妃教诲。”
这是第一次,苏浅月感觉王妃与她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话,她亦是真心实意说了许多,这一次,她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坐了好一会儿,苏浅月才告辞离去。
王妃客气地送苏浅月出去,待到回转,脸上的微笑倏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山一样的冷硬,此时的她,和方才的她判若两人。
彩衣小心道:“王妃,梅夫人是真心对待夫人的吗?”
王妃仰头吐了口气,她见惯了尔虞我诈、口蜜腹剑,苏浅月之流在她面前还嫩得很,再伪装也伪装不过,她看得出苏浅月倒是真心实意来对她的,只是她如何稀罕苏浅月的真心实意?
又见苏浅月送她的紫玉如意躺在那里,王妃急迫中伸手一把抓起,用力掷于地上:“本夫人不喜欢她的真心实意!”玉如意应声碎裂。
彩衣慌得急忙跪下:“夫人不喜欢那贱人的东西就算了,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妃咻咻地喘气,大声喊道:“本夫人就是不喜欢,这样一个贱人,王爷拿她当心头肉、掌中宝,哼!本夫人乃堂堂郡主,金枝玉叶,她哪一点儿敢跟本夫人比?且看她的德行,貌似谦虚有礼,骨子里狂傲自大,还想爬到本夫人头上?反了天了!”
彩衣在宫廷里浸淫多年,又跟着王妃多年,一下子猜到了王妃的心思,献媚道:“夫人家世背景是哪一个能比得了的,又计谋超群、运筹帷幄,萧天玥不过是一个仗着雕虫小技得势的贱人,只要夫人把握了机会……”
凌霄院里,素凌提心吊胆,手上的绣品被她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一次次跑到外面去看看又返回来坐下,晃得红梅也无法做事,无奈地看着素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红梅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面前,道:“素凌姐姐,夫人一会儿就回来,求你别这样了,行吗?”
素凌端起面前的茶盏又放下,怅然道:“红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放心。”
“王妃好歹是有身份的人,能不持重吗?我们夫人是登门道谢,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妃即便不好好招待,也不至于为难我们夫人,你镇静一些,别这样子。”
“我就是不想叫旁人口是心非地敷衍小姐。”
一看素凌固执,红梅摇头道:“姐姐,你这就错了,人都是争得一分面子就够了,还要所有人如亲人般对待自己?就连万圣至尊的皇上,能让脚下匍匐的臣民都心悦诚服?”
素凌终究是无法可施,叹道:“你的话没错。可是,我总觉得王妃唯我独尊的气势……阴得很。”
红梅劝道:“你到王府不久,还没见过阴的呢。阴——也可以,只要不实打实地做出来就够了,哪一个的心里全是光明磊落?”
两个人絮絮说着话,苏浅月扶着翠屏走进来,素凌猛然抬头,慌得什么似的:“小姐,王妃没有为难你吧?”
苏浅月一见素凌担忧的脸,轻笑道:“我又不是去和她争吵,她为难我什么?”素凌情真意切为她担忧的一颗心,叫苏浅月心中暖暖的,含笑伸手在素凌的额上点了一下:“你放心。”
翠屏释然笑道:“王妃对我们夫人客气有礼又十分亲近,那份尊重真心难得。”
素凌长长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害我白白担心了半天。”
苏浅月坐下去,端起红梅泡好的菊花枸杞冰糖茶,轻轻饮了一口放下,茶水里的贡菊舒展了细嫩的花瓣,一颗颗饱满圆融的枸杞鲜红欲滴。苏浅月的心在这一时亦舒展得如同茶盏里的嫩菊,感到非常舒心,她含笑道:“三月三日是祈丰节,王爷要带我到宫中。”
素凌一下子想到了距离三月三日的时间,道:“小姐,是不是又要和上次一样,歌舞宴会?”
苏浅月点头:“那是皇上带群臣祈祷国泰民安、农事兴旺的盛会,祷告完了有一场宴乐,歌舞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在皇后宫中更是不同,宏伟严谨,不得有丝毫差错。”
“那样的场面固然是露脸面的机会,但稍微有不慎就有祸端,小姐不去行吗?”
“只怕是不成,王爷做了决定,我怎敢更改?进宫敬献舞蹈已成定局。时间不够宽裕,需要抓紧时间准备。”
皇上,百官,那就是天下了,面对天下的舞蹈?素凌急道:“小姐,书上有许多现成的诗词歌赋,小姐挑一首最好的拿去用,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素凌想得倒是周全,苏浅月笑道:“是,只是我不想循规蹈矩,太拘泥了不是我的风格,昨夜里我想了,还是自己赋诗词编曲子。”
如此一日,苏浅月都在案桌前忙碌,素凌等人小心地服侍,生怕有任何不周。好在苏浅月今日心情不错、思绪顺畅,亦将曲子曲谱都做了出来。
因是庆贺所用,苏浅月将词曲用了一个歌颂的题目:《庆天颂》。
阳光在窗台上倾斜,房间一角的地上印了花格窗棂的图案,舞蹈的动作在苏浅月的脑海里已经成形。她饮了一碗燕窝粥,稍微歇息一下后,对素凌浅笑道:“不如我试试舞蹈的动作。”
素凌吃惊:“小姐,你已经完成了曲目?”
苏浅月摇头:“距离完成还差得很远,只是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需要慢慢完善。”
言毕,苏浅月起身走往地中心的开阔处,仰首做了一个激昂的动作,随之将前奏的动作做完,接着一边舞蹈一边启唇:
“时光东去,留守住繁花盛世千古。有道是,风流人物,靖和天意威临。江山多娇,民众齐颂,祈章台永固。酣畅伶俐,岁岁年年往复。青山抒篇春碧,四时又轮回,君臣谦逊。庄严有光,起落间,天地知会。炯炯眼眸,不问山水长,尽在心胸。心弦一根,情系四海五湖……”
因为是第一次演示,许多动作有待修改完善,饶是如此,素凌的眼睛也是直了。
苏浅月歌舞完毕,询问道:“素凌,你看我的舞蹈看得最多,感觉如何?”
素凌难为情道:“小姐,在我眼里,你的舞蹈都是完美的。”
苏浅月失笑:“这是第一次试演,没半点儿成熟,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许多生涩的地方需要改动完善,如何在你眼里就完美了?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素凌慌忙说道:“不是的,小姐,素凌哪里懂得什么,倘若小姐要人指点,还是请萧公子来。”
萧公子,萧天逸。
最后一次见到他距离今日有一个多月了,素凌无心的一句话顿时让苏浅月想起了萧天逸。是啊,在这点上,她和他是真正的知己。只是,请他来指点,又怎么可能?
素凌眼见苏浅月的脸色变了,自知失言,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姐自己就能完成的,我又多嘴。”
苏浅月默默走回去坐下:“你说的是,我何尝不知。只是请萧义兄来,哪有这般容易。”
这一段时间,各种事情忧心,她大多时间将他放置在角落里,顾不上想起,如今素凌的一句话,勾起了苏浅月对萧天逸的思念,如蓬蓬勃勃的小草一点点茂盛。但是,她很明智地知道,想念萧天逸……万万不可。
强自压下这个念头,苏浅月竭力回想脑海里有关《庆天颂》的舞蹈动作,毕竟这个才是重中之重。
临近黄昏的时候,荣恒急匆匆走入凌霄院,翠屏迎上荣恒后,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荣恒笑道:“瞧你紧张的,我不能来吗?王爷吩咐,今晚要在凌霄院同梅夫人一起用晚饭,告诉夫人准备一下。”
容瑾虽然在凌霄院待得最多,但和苏浅月共用晚饭的时候绝少,翠屏一听,欢喜道:“好,我这就去。”
因为是提前预备,晚饭非常丰盛,苏浅月亦十分高兴,饭后同容瑾携手进了暖阁,容瑾亦是难得地舒展了笑容:“月儿,难得见你高兴,有喜事吗?”
苏浅月柔软的小手被容瑾的大手紧紧包裹,笑意嫣然:“王爷,月儿今日将词曲都谱写了出来,虽然许多地方需要改正,但雏形总是有了,因此十分高兴。”
容瑾越发开怀:“本王就知道月儿才思敏捷,又勤奋向上,好,好!要不要先给本王欣赏一下?”
眼望容瑾迫不及待的眼神,苏浅月羞涩道:“我说了,只是一个雏形,许多地方需要完善,到时自然是要给王爷演示请王爷指点的,今晚不行。”心思一转,又怕容瑾扫兴,言道,“我给王爷舞蹈一支旁的曲目。”
容瑾自然愿意,又担心苏浅月太累,于是道:“月儿累了,改日吧!”
苏浅月莞尔一笑:“月儿不累。”
离开他,苏浅月换了一件广袖的淡粉色长衣。为了舞姿漂亮,她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口中衔着长长流苏的凤凰展翅金步摇。
婷婷袅袅出现在容瑾面前,容瑾深褐色的双眸骤然亮了起来,紧紧盯住苏浅月的脸庞,苏浅月的脸上堆起云霞般的红晕,羞涩道:“王爷。”
容瑾意识到他失神,叹道:“月儿,本王该将你藏起来,不许任何人见到你的。”
苏浅月又一笑:“王爷说笑了。”
随即给容瑾施了一礼,她开始了舞蹈。优美轻灵的舞蹈顿时曼妙在容瑾眼前,如蝶舞百花,风摆柳动,在静静夜色笼罩的烛光下,有着神秘的朦胧。容瑾痴了一般,连呼吸都随着苏浅月的动作起伏。
“春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移动。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翠被双盘金缕凤。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
一曲《蝶恋花》,苏浅月唱得声情并茂,柔润甜美,婉转生动,加上妩媚妖娆,恍若飞天仙女的舞步,容瑾如痴如醉。
一曲完毕,苏浅月收住脚步,抬头向容瑾望去,含笑轻唤一声:“王爷。”
“啊?”容瑾嘴巴微张,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见眼前的苏浅月浅笑盈盈,吹弹可破的肌肤在灯光下反射着几近透明的光泽,叫他心头一凛。
苏浅月竟然如此之美,叫人目眩。
他妻妾成群,见识了太多的女子,即便是美人,在他眼里也是平常。只是每次见苏浅月,总觉怦然心动,她的美又是不同前日,仿佛她有千变万化的功能,随时能变化成另外一个美人。
如此,容瑾暗暗在心里感慨,这样一个女子,哪个男子见了不心动?又怎能怪容熙和他抢夺?唯有难以理解萧天逸,他是哪一种男子,难道他不喜欢美貌女子?和苏浅月相交许久,却又只有目前这种异姓兄妹的关系,容瑾实在佩服。
苏浅月的美,是魅惑人的,然而她又是温婉端庄的,有时候还心思单纯,越发叫人心里涌起爱怜之意。
容瑾款步上前,十分感动:“月儿,也不知本王哪一世修来的福分,能得到月儿这样的美人,不,是倾国美人才女。”
被容瑾如此褒奖,苏浅月反倒难为情:“王爷,每个人都有特长,月儿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容瑾情真意切道:“倘若每个人都有你这般雕虫小技,就好了。不管旁人有多好,本王只真心实意喜欢你一个,是那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真心实意。”
苏浅月从容瑾迷醉的神情里想到容熙,容熙在看见她的舞蹈时,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神情?他是拼了尊严和信任求容瑾帮他设法迎娶她的,结果却被兄弟横刀夺爱。容熙的恨埋在心中,容瑾的愧也埋在心中。
于容熙而言,因为她的影子,挑剔秦夫人的舞蹈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对待女子方面,男人亦有软肋,容瑾、容熙兄弟是,萧天逸又何尝不是?萧天逸因为他的身份错过她,成了一生遗恨。
而她,不过是一朵浮萍,被谁捞到盆里养起来,就是谁的了。
苏浅月涩涩一笑,骤然想起侧太妃的话,容瑾他也是可怜的,自小,他就受人操纵,连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是谁,又失去他喜欢的妹妹。就连他睿靖的封号,倘若不是有那么多曲折的经历,又怎会轻易拥有。
突然之间,苏浅月感觉到容瑾在许多处和她一样,身不由己,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动容道:“月儿也只有王爷。”
容瑾伸手,轻轻抚摩苏浅月的乌发:“本王今生拥有你,如同拥有了全世界,无论是谁,本王都不允许他夺你而去。”
“王爷,月儿一生就是王爷的呀!”
“为了你,本王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有你在!”
“月儿在,就在王爷身边……”
似乎第一次,苏浅月那样专一,倚在容瑾身边千依百顺。
又是凌晨,容瑾离开的时候,苏浅月装作熟睡。
她是在他的臂弯里睡的。他起床时,轻轻把枕在她颈项下的手臂抽出,又一点儿一点儿离开她的身体,之后慢慢起身。苏浅月感觉到他身体带着的热量一点儿一点儿远离她,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害怕他发现了她醒着,又是一番缠绵,那样会耽误他上朝的时刻。
紧紧闭着眼睛,苏浅月又觉出了他的呼吸一点点轻轻浅浅地靠近她的面容,然后又是轻轻巧巧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极轻,蜻蜓点水似的,苏浅月知道是他怕惊醒了她。他本是粗犷豪爽的男子,却也有这样温柔细致的时候,可见他对她的爱之深,苏浅月内心感动。
然后,好像他又久久看她。苏浅月知道,是因为有他匀称的呼吸扫在她脸上。
他穿衣服的动作也是极轻的,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床边,悠长而舒缓。直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出去,苏浅月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室内的蜡烛已经熄灭,天光朦胧,却也辨认得出一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苏浅月突然觉得空虚,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他是在的啊,也没有从这里走出,苏浅月明明知道。是他的离去叫她觉得空虚,那么,她是爱上他了?苏浅月顿时神思清明,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形象一点点烙印在她心里了?
起身,披衣站在窗前。早春的清寒一点点透过窗户打在她身上,窗下翠竹被晨风摇动,是脆脆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远处天边有霞光漫射,印在窗上金黄一片。苏浅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窗户,看朝霞一点点慢慢展开,蔓延,在窗户上的面积一点点变大,想象着太阳是怎样折射出粼粼的傲人眼眸的金色光芒。
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绚烂明媚,适宜追踪春的痕迹。春光丽日的烂漫驱散严冬残留在心头的寒意,继续人生长河中的盛景。
素凌轻轻巧巧地走进来,将一件厚实的夹袍披在苏浅月身上:“小姐,春寒浓重,又着凉了怎么办?”
苏浅月没有转身,只反手拉了素凌的手道:“你看,清晨的霞光映照在窗户上多美。”
素凌微微一笑:“是个好天气,昨日小姐忙碌了一天,该歇歇了,一会儿我陪你到琼台园玩耍。”
“也好。”词曲舞蹈有了雏形,休息一下能恢复清醒,然后再修改能发现更多的不足,苏浅月深深呼吸了一下。
“冤枉小姐一事已经被澄清了,王府给了小姐清白,王爷也一如既往地宠爱小姐,也算是一个美好的时刻。我们出去好好透透气。”
清白?
“清白”二字突然让苏浅月想起被关在霜寒院的贾胜春。
去年冬天,她和红梅到霜寒院看望雪梅。破败、阴森和恐怖是那里的特色,令人触目惊心。苏浅月不觉想到,贾胜春在那里,能够受得了吗?一直都养尊处优的她,指不定是怎样的凄惨状况,苏浅月不觉毛骨悚然。
其实,依照贾胜春的狠毒,怎样的惩罚都不过分,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但是苏浅月心里还是觉得不忍。
背后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苏浅月扭头,却是红梅。
红梅没有料到苏浅月这么早就起来了,愣了一下:“夫人,早春应是困人的,夫人为何不多躺一会儿,这般早就起来?”
长风卷帘春意懒,伊人瞌睡卧枕眠。春天是容易发困的季节,这应该说的是无事之人,心中有事的人,无论怎样也是睡不安稳的。
苏浅月轻轻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不也同样早早就起床了吗?”想及去年冬天红梅陪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艰难跋涉,唇角带了一丝温婉的笑意。
红梅嫣然一笑。霞光映现在窗上,照着她的脸微微发红,仿佛透亮,她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夫人,奴婢不是许久才重新又回来的吗,兴奋中难以安睡,所以很早就起来,就想看到夫人。”
红梅语出肺腑,苏浅月也诚心实意:“难得你真心实意,又有勇有谋,才成就了我们的今日。”
红梅低了头,不好意思道:“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翠屏走进来,见到所有人都在,一张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施礼道:“夫人早安,奴婢偷懒,该挨罚了。”
红梅转而笑:“是,今日你晚了,罚你扫地。”
翠屏不以为然:“扫地?这个算什么,难不成我连地都扫不干净。”
红梅掩口笑道:“就怕你扫不干净,扫不干净了你怎么办?”
翠屏怔了一下,恨声道:“扫不干净了,我跪下舔干净,这样总行了吧?”
红梅笑弯了腰,拍手道:“好,好……”
看着她们笑语嫣然,独独没有雪梅,苏浅月心中涌现了说不出的苦涩。雪梅终究是因为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出现。
素凌回看一眼,见屋内已经大亮,道:“小姐梳妆吧,一会儿要去琼台园玩耍,不宜太晚。”
苏浅月扭头,声音平静:“今日你我要去的不是琼台园,而是霜寒院。”
素凌吃惊,以为她听错了:“小姐?”
红梅最先反应过来:“夫人,难道你要去看贾夫人?”
苏浅月的口吻生硬:“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翠屏坚决道,“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无关之人不可以入内。夫人身份尊贵,不可以到那里去的。”
“我知道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我去年已经违反了,就再违反一次吧!”苏浅月冷冷道。
翠屏是怕她再受刺激,不想让她去的,只是凭她怎么能阻拦苏浅月的决定?
碧空如洗,太阳从空中射下暖洋洋的金光,地表的一切恍若铺了厚重的柔软地毯,踩上去绵密细致。柳芽儿还是浅浅的嫩黄,阳光从枝丫间流泻下来,地上的图案有些诡异,风掠过时,图案变幻不停,神秘莫测。
桃花杏花含苞待放,粉嫩的骨朵在枝头摇曳生姿,展露最美好的期待。
苏浅月却毫无心思欣赏迷人的春景,鲜活的气息在她眼里一片平常。
霜寒院毕竟是禁止无关之人去的地方,苏浅月和素凌小心地躲避着旁人,一直到走往接近霜寒院的荒芜地方了,才松了一口气。
霜寒院里也显露了早春的气息,去年荒芜枯萎的草滩下,新鲜小草顽强地探出头来,毫不气馁地寻求着光明和希望。
望一眼水嫩的浅绿,苏浅月叹道:“贾胜春,你又何苦?!”
素凌也叹一声:“小姐,你又何苦?!贾夫人罪有应得,她是死是活由她去了,你跑这一趟,根本就没有必要。”在霜寒院的滋味素凌不会忘记,她真的不想让苏浅月见到这种地方。
苏浅月摇摇头:“你不懂。哪怕贾夫人是罪有应得,但她终究是一个人。在这种非人的地方,实在是一种残忍,我真的不愿意任何人被关在这里。”
素凌急急道:“小姐万万不可为她讲情的,万万不能犯糊涂,她那样的恶人,万死不足以叫人解恨。倘若小姐为她讲情,王爷再听了你的,赦免了她,她会成了那条被农夫救醒的蛇。”
心头的凉意比三冬的冰凌都冷,素凌的话还是叫苏浅月害怕的。阳光中的苏浅月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强自言道:“我知道,雪梅的生命是她所害的,要她偿命天经地义,再说,蓝夫人的孩子也是她害的,她是罪不可恕。我只是……只是觉得对人应该仁慈一点儿,哪怕是要他们去死也痛快一些,不必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遭受残酷的地狱般的折磨。”
苏浅月终于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这样的话,也只能是和素凌说,对其他人她是不敢的,也不能,她没有资格指责王府用这种残忍的手段对待罪人。
素凌总是不能忘记被贾夫人陷害关入霜寒院的凄惨,恨意难消:“小姐,是你太仁慈了。关在这里的人是犯人啊,监狱对犯人还能够有多少客气,难道还能够有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给他们住?如果是那样,反倒是他们理直气壮了呢!犯人就是犯人,不给惩罚,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错,是他们自己先残忍,又怎么怨得了旁人残忍?”
苏浅月无言以对,末了,叹气道:“不管怎样,我们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她吧!”
霜寒院,守门的奴才一见是苏浅月,震惊了一下,忙跪下:“奴……奴才给梅夫人请安,夫人吉祥如意。”
“起来吧。”想到去年还受到守门人的刁难,苏浅月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用威严的声音对他言道。
细看之下,苏浅月才看出他已经不是去年她来时的那个奴才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崔管事的原因被惩治或者换走。
苏浅月经历了一波三折,身为梅夫人的她又是侧妃,在王府的名头十分响亮,没有哪个奴仆不知。
眼前的奴才认出是苏浅月,瑟瑟起身后又施礼道:“多谢夫人。”后来居上的梅夫人是王爷的心尖子、眼珠子,万万不能得罪,不然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他倒是会见风使舵,媚笑道:“夫人尊贵之身,怎能来这种地方,不知夫人到此……”
苏浅月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趋炎附势、攀高踩低的奴才,心中厌恶,冷冷问他:“贾夫人可是被关在这里?”
“是。”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惊慌很明显地在脸上出现,“只是……这院子有规矩,无关之人不准入内。夫人身份高贵,这等肮脏埋汰的地方,夫人还是远离吧!”
苏浅月打定了主意是要进去的,自然不理会他的话。想起去年来时,是有求于人,红梅用了许多银子打点,如今她不用求他看顾谁,于是端出夫人的架势,冷冷地开口:“带我去见贾夫人。”
他忙再次跪下:“禀梅夫人,奴才不敢……这……这院子里的规矩,奴才要是违反,会被重责,求梅夫人开恩,饶了奴才。”他的话虽然委婉,口气却十分的强硬,脸上的表情也是坚决。
苏浅月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或许也是想得到好处。这种地方的奴才,最会要挟人,苏浅月心头发怒,口吻更为严厉:“本夫人是奉了王爷之命来审问她的,倘若耽误,王爷怪罪下来,你担待吗?”
一看勒索的伎俩落空,他也不敢再强行阻止,惶惶地爬起来,弓着身体道:“是是,奴才遵命。那……梅夫人这边请,请……”他就那样弓着身体,一只手伸着,在面前引路。
苏浅月和素凌互看一眼,跟在了他的身后走进去。苏浅月暗中叹息,怪不得许多人争权夺势,权力大了,实在是方便,她把容瑾的头衔抬出来,他就再不敢违抗。
院子里依旧脏乱,新生的草芽从去年枯草的覆盖中努力钻出来,是一种自生自灭的凄凉,只有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光滑,长蛇一样向里面延伸,给人一种恐怖感。低矮破旧的房子依旧那样,苏浅月看着,心中积压了许多的块垒,越发沉重。
那奴才走至其中的一间,停下脚步,恭敬道:“梅夫人,到了。”
苏浅月停下脚步,看他拿出钥匙,把门打开,随后道:“你去吧!”
“是,梅夫人。”
外面的光线太过于强烈,苏浅月向打开的门里看去时,看见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仿佛是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猛然张开,又好像是暗无天日的古墓。也因为是春天了,气温回升,腐朽的气味那样浓烈地从门口冲出来,苏浅月几欲呕吐。
微微停顿,适应了一下,苏浅月才拉着素凌走进去。
房间相比关押雪梅的那间好多了,分为内外两室,苏浅月慢慢行走,一直到适应了房内的光线,才转到另外的内室。她见到了贾胜春。
蓬头散发的贾胜春一袭素衣,上面斑斑污痕,她面容憔悴、污秽不堪,目光呆滞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张破床上。
见有人进来,贾胜春惊惧地慌忙用双手抱住了膝盖,浑身瑟瑟发抖,披散下来的长发整个把她遮盖。她更深地把自己蜷缩在长发里,仿佛那长发是一副铠甲,能帮她抵御来自外界的枪林弹雨。
床的另外一个角落里,有残破的碗,碗里面有残剩的冷饭,隐隐约约的,苏浅月看到上面有黑色的小点儿蠕动。细细一看,才看清是蚂蚁,苏浅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几欲作呕。
强自忍了,苏浅月轻轻上前,唤她道:“贾夫人……”
贾胜春惊惧地爬起,又一下子跌落到破床上:“王爷……王爷饶了贱妾吧,贱妾再也不敢,不敢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惊惧中含着难以言喻的哀号。
苏浅月好难过,贾胜春固然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容瑾也是残忍,贾胜春好歹也是他的枕边人,两人呢喃情浓、缠绵温存的时候也是有的,如何在她犯错的时候,将一切情意付诸东流?
到底,苏浅月的心肠太过柔软,哀声道:“是我……不是王爷。”她强忍难过,告诉了她。
哪怕她在害人的时候手段更加狠辣、歹毒,甚至更为残忍,如今看她这样,苏浅月还是心有不忍。
贾胜春听清了苏浅月的话,用手撩开了头发,突然“嘎”地笑了一声:“你……是你……”
她的声音如猫头鹰的诡笑一样,叫人毛骨悚然,苏浅月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几乎惊跳起来。素凌慌忙扶住苏浅月,失声道:“小姐。”
深深吸了口气,苏浅月定了定神,摇头:“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何必……如今又成了这样呢?”
贾胜春一双尖利的眼睛里含满了怨恨,大声道:“都是你害的!”她的声音,同样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怨恨。
苏浅月忍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恶臭的味道,缓缓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最清楚。你要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害我,直接动手,何必拐弯抹角,搭了别人的性命,如今你又落得这副模样,何苦呢?”
贾胜春又嘎嘎笑道:“萧天玥,你以为你很得意吗?想害你的人多了,又岂止我一个?我今日没有除去你,改日一定会有人除去你的!萧天玥,你不用得意,你……得意不了多久。”
苏浅月忍不住一个寒战:“谁?是谁伙同你一起害我的?”
“哈哈,不告诉你。”
“是你害人,又牵扯别人,你太卑鄙了!”
“什么,本来就是别人同我一起想除去你的,想知道是谁吗?偏偏不告诉你!”贾胜春突然疯癫了一样,笑道,“就不告诉你,还有人害你,就是不让你好过,凭什么叫你好过?王爷最喜欢的人是我啊,王爷最喜欢我,哈哈……”
苏浅月只觉得一盆冷水浇头,她如何不知?以她的身份和容瑾对她的宠爱,旁人羡慕嫉妒恨是不争的事实,想除去她的人是多了,然而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从贾胜春口中吐出,苏浅月怎能不害怕。
“说,你说出来,我叫王爷绕过你。”苏浅月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爷恨死我了,才不会放过我呢。”贾胜春的面容狰狞可怕,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明白。
“不,只要你告诉我还有谁同你一起害我,我保证让王爷放过你。你知道,不仅仅是王爷喜欢我,我还是皇后亲封的梅夫人,王爷也需要听我的,你告诉我。”苏浅月死死盯着贾胜春,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我害死了雪梅,你不会放过我。还有,我指使人害了蓝夫人的孩子,即便你放过我,蓝夫人也不会答应的。哈哈,我知道,你休想骗我。”她倒是非常有自知之明。
“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害我的?”
眼下之势,令苏浅月十分着急。贾胜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话,叫她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的冷意,感觉踩在一个虚空的毫无依托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下去,万劫不复。
贾胜春是罪魁祸首,她依仗着潘大夫在王府的威望居心叵测,此事毫无疑问。但是,贾胜春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的女儿,并无多大的势力,她本人日常中显示出来的亦并无多大城府和计谋,如何能把害人的事件做得周全到无懈可击?倘若没有人暗中给予指使和提供便利,单凭她一己之力,确实难以指使那么多人,躲在暗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苏浅月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无动于衷的贾胜春身上,看她像一个实物般一动不动,苏浅月的心隆隆地在胸腔里狼奔豕突,眼睛里蛛网似的血丝遍布在眼球上,令她看上去也是那样可怕。
“小姐,她是胡言乱语,小姐万万不可听她的。”素凌见苏浅月失态,也是害怕,着急地扯了扯苏浅月的衣裳,“小姐,同她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嘴里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们走。”
“萧天玥,是我不想让你在王府里耀武扬威过好日子。你还是梅夫人,还是王爷最宠爱的女人,我忍受不了,我让你去死,让你滚出王府,我……嘿嘿,谁都不想让你留在王府,你滚出去!”贾胜春的口角吐出白沫,越发显得她面目可憎。
苏浅月方才的激动一点点冷静下来,贾胜春够恶毒,知道她在意什么,就给她送上什么,就为了叫她不得舒心。可是,贾胜春说的话当真也叫她猜疑,就凭她一己之力,能神不知鬼不觉害蓝彩霞流产?能轻易取了雪梅的性命?其中到底是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的,那个帮助贾胜春害她的人到底是谁?
苏浅月怔怔忡忡,贾胜春突然爬过来,伸手就抱住苏浅月的腿:“梅夫人,王爷……求求你放了贱妾,贱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去害人了,再也不了!求王爷放过贱妾……”
苏浅月森然道:“告诉我,还有谁害我?”
贾胜春只顾求饶:“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害你了……”
“滚开!”素凌实在急了,口不择言,一面说一面竭力将贾胜春拽开,“我家小姐好心来看你,你竟然这般不识好歹。”
“王爷,贱妾再也不敢了,求王爷饶过贱妾吧,王爷……”贾胜春声嘶力竭,一张不成人形的污浊脸上满是泪痕。
“王爷不在这里,只要你告诉我一切,我就放过你。”哪怕她癫狂,头脑里还是有一丝清醒的,苏浅月知道,因此才急切地想从贾胜春的口中得到她想知道的。
“王爷,放过我吧……”
“小姐,看她如此情形,多半也是胡言乱语,你已经看过她,也尽心了,我们走吧。”素凌哀求,生怕再待下去苏浅月会崩溃。
“小姐……”贾胜春再次仰头,双手撩着头发,混乱失神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苏浅月,突然大喊:“你是萧天玥,是你!你这个妖怪,你这个狐媚的毒妇,是你抢走了王爷,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用妖术抢走了王爷……”
她突然又起身扑过来,双手就要掐苏浅月的脖子,素凌惊起,忙把她按住,对苏浅月喊道:“小姐,贾胜春神志不清了,还不快走。”
苏浅月苦笑:“神志不清还知道骂我,可见她对我的恨有多深了。”
贾胜春却不顾及苏浅月和素凌的对话,挣扎着对苏浅月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为什么要进入王府,是你从我身边抢走了王爷,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为什么要坏王府的规矩,成为王府多余的夫人?我要将你逐出王府,将你碎尸万段!萧天玥……”
再待下去毫无意义,还要防止贾胜春伤人,苏浅月对素凌道:“我们走吧!”
匆匆逃出来,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一样,背后是贾胜春恶毒的诅咒:“萧天玥,你不得好死,我贾胜春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萧天玥,我永远诅咒你……不得好死……”
站在门外了,里面依旧是贾胜春的诅咒,苏浅月大口地喘息,回头看,门口又是黑洞洞的,如一个无底洞。
那个守门的奴才依旧在门口等候,苏浅月看到还有旁人在,总算消除了一些恐惧。惊魂未定中,还没有恢复镇静,突然又听得隔壁不远处有嘤嘤的哭泣声,仿佛地府幽冥中的冤魂在悲泣一般,苏浅月浑身一凛,不由得毛骨悚然,是谁?
这——就是霜寒院?这般的阴森恐怖!苏浅月直着眼睛看面前的奴才,慌忙问:“谁,谁在哭?”
他躬身回答:“禀梅夫人,她是蓝夫人身边的丫鬟青莲。”
素凌慌忙扶住苏浅月,小声唤道:“小姐……”
苏浅月将目光投到远处,那里有明丽的阳光,生机勃勃的新鲜嫩草,还有树梢上忽起忽落的小鸟将嘹亮婉转的啼唱送到远方。相比之下,小小柴房里的贾胜春微乎其微,她有什么资格左右别人的人生?
空气里有花儿的香气,被微风送至苏浅月的鼻端,她还看见了远处有一大片金光灿灿的迎春花。那样耀眼怒放的花儿,是叫人心情愉悦的,苏浅月一点点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青莲怎么在这里?”扶着素凌的手,苏浅月转而询问身边的守门奴才。
“回禀梅夫人,青莲受贾夫人指使,在蓝夫人的安胎药里下堕胎药,是她害蓝夫人流产的。”守门奴才急忙规规矩矩回答。
“是吗?”
“是……奴才不知,奴才只是一个守门人……”
青莲?
苏浅月突然想起了蓝彩霞流产后,她去看蓝彩霞时见到的情形。
蓝彩霞痛失孩子的悲伤历历在目,红莲恨不得回到当初,只有青莲在一旁默然站立,除了难过,还有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惊慌。当时青莲的反应就引起了苏浅月的注意,她还特意将红莲叫到她的院子里询问过当初的情形。
红莲给蓝彩霞煎药的时候离开过,红莲不在的时候,是青莲在照看熬药,整个过程中只有红莲和青莲参与。原来真的是青莲受了贾胜春的指使害了蓝彩霞腹中的孩子,可恶!更可恨!青莲还有脸哭得这般伤心,就好像被人冤枉了似的。
“带我去看青莲。”苏浅月命令道。
“是,夫人。”这一次,守门奴才倒也乖乖听话。
走进青莲所在的黑暗屋子,角落里,苏浅月看到青莲蜷缩着身体在稻草上坐着,身上都是稻草屑,头发粘成一团,像乱乱的麻,也满是稻草屑。她十分警觉,听见脚步声靠近,慌忙抬头,用手拨开脸上的头发来看,那眼神异常的明亮,如同夜间的两盏小灯,又十分尖锐,利剑一样。
见到苏浅月,青莲慌忙跪爬过来,匍匐在苏浅月脚下:“梅夫人慈悲,救救奴婢……”
苏浅月厌恶地别过脸去,如此可恶的人还有脸面告饶?和雪梅相比,简直猪狗不如了。
“你做人没有品德,做奴婢不知道忠诚,祸害主子,没有仁义,和我的雪梅比起来,她是神仙,你是恶魔,你还有脸求救?”苏浅月嫌恶地退后一步,“你的心太过于狠毒,害一个没有出世的婴孩,你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叫我如何救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来!”
青莲急了,呼天抢地道:“没有没有,奴婢不曾害人,蓝夫人的孩子不是奴婢害的,求梅夫人明鉴。奴婢,是贾夫人害奴婢……”她仰头,头发再次披散开,在脸上乱成一团,鼻涕眼泪一起沾在了头发上,看上去十分凄惨。
“奴婢是被贾夫人冤枉的,贾夫人血口喷人,奴婢并没有下手害人,没有没有……我冤枉……”
听她如此言语,苏浅月心中起了波动,难道其中又有旁的过节?看到青莲那样悲苦的样子,苏浅月还是有了怜悯之心,却道:“蓝夫人分明是在喝了你下药的补汤以后流产的,你能够赖得掉吗?你也太过于无耻,做了坏事,到这个时候了还想抵赖,诬陷旁人,想给自己洗刷罪名。”
青莲哭着辩解:“奴婢没有给蓝夫人的补汤中下药,红莲让奴婢帮着给蓝夫人熬汤,红莲不在的时候,奴婢有过下药的想法,可奴婢没有下手去做,奴婢不敢,也下不去手……真的不是奴婢下药的。”
苏浅月顿时疑惑:“不是你下药,蓝夫人如何在喝了补汤后立刻流产?”
青莲用力摇头,随着她的动作,头发上的稻草屑纷纷落下来,还有那些灰尘一并掉落,飞舞在空气里,几乎迷了人的眼睛,她呜咽着:“不知道啊,不知道……奴婢也想不出更不晓得蓝夫人怎么会流产。为何蓝夫人突然流产?奴婢也急,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奴婢哪里能找出原因。蓝夫人流产以后奴婢就怕,一直怕,奴婢藏着贾夫人给的堕胎药,多次偷偷将堕胎药取出来看……都好好的,蓝夫人怎么会流产了……是谁做的?奴婢不知道是谁做的,奴婢不知道……”
青莲的话让苏浅月大骇,她看得出青莲没有说假话,如此看来,想害蓝彩霞孩子的还有旁人,定是有人先于青莲下手。对了,那天众多女眷在端阳院里,人多手杂,给人有了可乘之机,早就有人利用那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做过手脚了。蓝彩霞是回去以后才发作的,而那补汤不过是蓝彩霞恰恰喝了而已。
谁?是谁暗中做了手脚?
苏浅月按捺住急跳的心,问她:“你的堕胎药是贾夫人给的,她让你何时给蓝夫人下药?”
青莲痛哭流涕:“贾夫人并没有指定时间,只命奴婢见机行事,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让蓝夫人生下孩子。都怪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被潘大夫威逼利诱,又被贾夫人恐吓,奴婢没有办法,接下了堕胎药,但是奴婢也害怕,迟迟没有下手,蓝夫人却突然流产了。奴婢冤枉,求梅夫人明察,救救奴婢。”
苏浅月冷冷道:“你声称冤枉,贾夫人给你的堕胎药你能拿得出来吗?”
青莲不停地点头:“能能,放奴婢出去,奴婢给梅夫人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