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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离人泪,天各一方难相认

走出霜寒院,苏浅月心有余悸又心乱如麻。贾胜春可恶,然而比贾胜春更可恶的人一定还在暗处,叫她怎么能安心?还有青莲所说的话,苏浅月相信青莲所言是实,她是被冤枉的。想到雪梅的惨状,青莲……王府是不是又要增添一个冤魂?苏浅月打了一个寒噤。

只是,她如何去拨云见日?

素凌跟着也是大骇,她如何知道还有如此可怕的事情。见苏浅月脸色难看,怯怯安慰道:“小姐,你已经平安了,不要再忧心了。那些事情都与你无关,扭转乾坤也不是你能做到的,随便他们好了。”

“你也看出什么了吗?”苏浅月转而问素凌。

不用多问,素凌自然不是傻子,只是她不敢多言。

“小姐,素凌跟随你多年,小姐的意思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你不是在疑惑青莲的话,害怕青莲被冤枉吗?我想劝小姐,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吗?不管青莲如何说,自然有人会去查的。”

什么时候素凌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只是青莲的惨状让苏浅月想起了雪梅。她和雪梅本是一类人,苏浅月如何不动恻隐之心。

深深叹口气,苏浅月道:“刚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青莲的话你也听到了,她说她没有给蓝夫人下药,我相信她说的话。只是事情太过于巧合,没有真凭实据来证明她的清白,谁又能够说不是她?哪怕明明知道不是她,别有用心的人也不会放过这个灭口的机会。反正蓝夫人的孩子已经没了,对方目的已经达到,青莲再无用处。”

素凌自然跟着难过:“小姐善良又仁义,自是看不惯这些事,但我们力量单薄,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浅月只顾道:“害人者的目的已经达到,多留一个知情者对自己是不利的,正好还有贾夫人供出来,他不会放过除去青莲的机会的。”

走进霜寒院的荒地,开阔土地上的青草耀人眼目。春天到了,又一轮杂草在地上蔓延,这是人所不能控制的。

素凌急急道:“小姐,我们还是赶快回去,不必再多说了,我们知道又怎样。就像当初明明知道雪梅没有做错事,她不也一样送了命,王府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原本,苏浅月束手无措,素凌的话突然激起了苏浅月内心深处的倔强以及悲愤。她的雪梅做了冤魂,成了她人生中经历的不能磨灭的惨剧,如今她还能够眼睁睁看着青莲也去做冤魂吗?哪怕青莲和她毫无关联,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苏浅月望了望前路,坚决对素凌道:“不回凌霄院了,我们去瑞霞院。”

素凌自然拗不过苏浅月,还是随着到了瑞霞院。

早有丫鬟向内禀报,苏浅月和素凌转过锦绣屏风,直抵王妃内室。因为大家都是女眷,不必有什么刻意的回避,苏浅月旁若无人径自到了王妃内室外的小客厅。

原来李婉容也在,这倒完全出乎苏浅月的预料。

李婉容一见苏浅月,仿佛是极熟的一直在一起相处的亲密姐妹,立刻就热情地迎过来,言道:“今日难得好天气,所以我来王妃的院子走动,不期遇到萧妹妹也来了,实在是幸会。多日不见萧妹妹,也没有及时去为你的复位贺喜,在此给妹妹道贺,一并道歉。”

王妃也在一旁含笑点头算是招呼,一时亲热到竟然连日常礼节都变得多余,苏浅月只得笑道:“李姐姐客气。”

王妃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快坐下说话。萧妹妹多是足不出户的,到我这里也不过几次而已。今日难得到来,又恰好李妹妹也在的。”她转头吩咐一个苏浅月不曾见到的丫鬟,“慧贞,沏我最好的茉莉花茶上来。”

李婉容故意笑道:“看看,王妃多么偏心。我在这儿这么久了,王妃也不说给沏茶,这萧妹妹刚刚过来,王妃就给沏茶了。今日我是跟着萧妹妹沾光,才得以品尝到王妃的茶吧!”

苏浅月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也笑道:“李姐姐和王妃居住得近,常来常往都不费力气。王妃知道李姐姐走过来不费时间,自然也不渴,所以一时才没有给你沏茶呢。我离王妃的院子好远,来此一趟需要好久,实在不容易。王妃已经听得见我累极了的喘息声,故而才想起来沏茶呢!”

李婉容是宰相千金,在这府里除了皇宫出来的王妃,还没有人及得上她的身份地位,所以她才不必拿自己当外人,亦是给苏浅月展示她和王妃的亲近随意。苏浅月心下明白,佯作不知罢了。

王妃指着苏浅月对李婉容笑:“你看,还是萧妹妹会说话。”

李婉容故意嘟起了嘴唇:“萧妹妹的聪慧谁人不知,我一根木头似的实心眼儿,哪里及得上萧妹妹会说话。”

王妃笑道:“好了不打趣了。不管萧妹妹是否能言善辩,总不会是专程来和我喝茶聊天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才来。”

王妃虽则说笑,但犀利的目光在扫过苏浅月心事重重的一张脸时,就知道苏浅月定有心事,她的内心也跳了跳,做贼心虚似的,生怕苏浅月问到一些敏感的话题。正如李婉容所言,苏浅月又怎么会是容易对付的那一个?

苏浅月心中惊叹,王妃果然善于察言观色,而她就太藏不住事了,常言说的喜怒不形于色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学会。与其掩藏叫人看着虚伪,不如坦率来得可爱,当下笑道:“王妃火眼金睛,没有什么是瞒得过你的。”

苏浅月的话模棱两可,因为当着李婉容的面,大家都觉得不太方便。王妃只轻轻“哦”了一声,点点头没有相问。

苏浅月奇怪李婉容就当没听见,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此时慧贞端茶上来,李婉容看着精致的茶盏笑道:“不管是什么事,都暂且品尝了王妃的极品好茶再说。”说着,悠闲地端起了茶杯,表示她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王妃笑道:“好,请。”

苏浅月也只得随着笑笑,端起了茶盏。

她已经走了很多的路,遭受了许多的惊吓,也说了许多话,很需要这一盏茶来润喉压惊。仰头,苏浅月认真地大口喝茶,反倒像真的为喝茶而来。只是,哪怕王妃的茶确实是极品,她也没有一丝闲情逸致来品,她口中的茶像普通的水。

李婉容悠然地将茶水含在口中,让茶水的甘甜在口腔流转片刻,才咽下去,看着苏浅月笑:“萧妹妹,这茶如何?”

茶水温度正好,甘美而清爽,顺喉而下,非常舒服,苏浅月不得不称赞:“王妃的茶,入口爽滑,清纯甘美。茉莉花清香悠然而来,在舌尖徘徊,叫人回味无穷,到底是上好的极品。”

看着李婉容,苏浅月实在难以理解。李婉容玲珑剔透,如何在她到来以后不回避离开?且看她的样子,是有意留在这里插科打诨,不离去了。苏浅月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当着旁人的面和王妃说出,她暗暗惆怅。希望李婉容识时务,在喝完茶以后离开,给她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李婉容笑着点头:“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就是为喝茶而已,又极力称赞,“萧妹妹说得果然不错,喝完之后还唇齿留香,王妃的茶叶确实是珍品,都让人爱不释手了。”

听她言语,依旧丝毫没有离去之意,苏浅月心中很是不舒服,却也只得赔笑。

王妃笑道:“喜欢就多喝一盏。”

“好,王妃大方。”李婉容转而对苏浅月笑,“萧妹妹,你有事和王妃说,只管说你们的,我不听,喝茶。”

苏浅月的心跳瞬间有过停顿,脑海里掠过一片黑暗,她不是故意的又是什么?苦涩在心,也不得不客气道:“无妨,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的。难得碰到李姐姐,大家在一起,尽管坐着说话便好。”

王妃不以为然,看着苏浅月道:“萧妹妹有话尽管说出来,是不是对我的安置还有哪些不满意,或者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若是我的不周,我改过。李妹妹不是外人,萧妹妹但说无妨。”

苏浅月明白王妃难以知道她的心思。在王妃眼里,这样的理解并不过分,苏浅月到来,除了有要求还能是别的什么?

苏浅月笑着摇头,慎重起身对王妃深深施礼:“多谢王妃关怀,王妃已经为我安排了最好的,我再要求就过分了。”

王妃笑着扶起苏浅月:“萧妹妹客气。明明是我们的错,对你那般委屈,所做的弥补只怕不够,还请妹妹见谅。”

李婉容插话:“王妃不光品质高贵,还胸怀磊落,赏罚分明。之前对萧妹妹有过不公,方才还在我的面前自责。如今总算抓到真正的凶手,也还了萧妹妹一个公道,萧妹妹谢谢王妃也是理所当然。”她又对苏浅月笑,笑得别有深意,“萧妹妹,从今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侧妃了,我实在是该对你恭贺的。”

李婉容完全是故意的,苏浅月已经知道。这话听来实在别扭,她又不能恼火,坐下后,只能对李婉容笑,说道:“若我真正在意侧妃的位置,也不会在当初被降为庶夫人的时候,没有一丝怨言的。”

她的话不软不硬,却暗藏犀利,高傲和不屑表现得淋漓尽致,叫李婉容自惭形秽。

李婉容一时尴尬,转而咯咯笑道:“萧妹妹不在乎也在情理之中,有王爷的宠爱就够了。一个女子,无论坐上多高的位置,不能收住男人的心也是枉然。更何况萧妹妹贵为梅夫人,又如何会在意侧妃的位置?想这贾夫人,自持王爷对她宠爱就肆无忌惮,萧妹妹来了以后又对萧妹妹十分嫉妒,做出此等恶毒的事情来。好在恶有恶报,她也总算尝到了滋味。萧妹妹,你当真是不用在意旁的。”

李婉容的话表面听起来是向着苏浅月,但那酸酸的味道让人刺鼻。

也难得她还提起贾胜春,苏浅月正色道:“我恪守我做人的本分,该怎样就怎样,顺其自然,不会动心机,不会用手段。王爷是否宠爱,也由着他。目前的一切,也不是我的安排,我只接受。”

李婉容拍手笑:“萧妹妹不光容貌倾国倾城,胸怀广大无边,而且还睿智无比,圣人一样,怎能不叫人仰望。倘若贾夫人有你一半的好,也不至于费尽心机,反而落得叫人不齿的下场。萧妹妹,你……对贾夫人的所作所为就一点儿也不怨恨,不想叫她多吃一点儿苦头吗?”

苏浅月心中焦灼,实在无意和李婉容谈论这些长短,却也无奈。微笑中她用眼角的余光扫向王妃,王妃平静地坐着,神态自然,表情淡漠,有着完全置身事外的安然无波,那份定力叫苏浅月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皇宫出来的女子,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争斗,哪怕是直面争斗,也安之若素。

苏浅月无奈摇头:“算了,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王妃一直都微笑不言,苏浅月实在忍不住了,道:“王妃,听说青莲给蓝姐姐的补汤里下堕胎药是受了贾夫人的指使。青莲……她是受人指使的,她的过错……”

苏浅月的话还没有说下去,李婉容却笑着拍手:“若说起来,真的是大快人心呢!这一次,把埋藏在府中的毒瘤一并挖去了,真好。青莲做事实在恶毒,竟然去残害自己的主子,如此不忠不义的奴婢死有余辜。除去她,也好给其他的奴才们一个警告,以后敢有对主子不忠不义的,绝无好下场!”

李婉容今天的表现实在反常,贾胜春神志不清了,她也神志不清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插嘴,毫无涵养风度,叫人讨厌至极。

苏浅月无奈地看看王妃,王妃仿佛没有听到,或者她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什么,这种一切都与她无关的置身事外的态度,叫苏浅月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

青莲还在霜寒院,苏浅月真怕一眨眼的工夫,青莲步了雪梅的后尘……很可怕。果真那样了,不仅仅牺牲了她自己,那些真相也将永远被埋没。

苏浅月看了一眼李婉容,她悠闲地饮着茶,陶醉的样子让苏浅月一时觉得她阴森可怖。她明明就是故意的,难不成是她要害死青莲?又看了一眼王妃,她悠然安闲地将长长的雪白指甲在桌案上轻轻叩击,一下下轻微的声响紧紧敲打在苏浅月心上。王妃是漠不关心的,明明她方才说了苏浅月是有事而来的,难道她不急于知道她是为何事而来的吗?全无心肝!

苏浅月失望透了,在这样只顾自己无视别人的人面前,所有的善良苦心都是白费。而她在王府是没有地位的,王妃言语中的要她参与掌管王府中的事宜不过是一句空话,不然苏浅月真的想重新审问青莲,至少,要青莲拿出她藏匿起来的堕胎药,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做过手脚。

苏浅月只能暗暗祈祷目前不要再发生意外,一切保持现状。等容瑾回来,她会找容瑾处理的。于是,苏浅月起身道:“王妃,李姐姐,你们坐,我先告辞了。”

李婉容的反应倒是极快的:“咦,萧妹妹要走了?原来你不是有事而来,真的只是给王妃道谢的呀!”

道谢……苏浅月已经来过一次,王妃更清楚她不是为了道谢而来,苏浅月只能苦笑点头:“王妃为我做了那么多,道谢是应该的。”嘴里说着,心里暗暗鄙视李婉容:她明明知道不是。

王妃面上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不点破苏浅月的来意,亦不阻止李婉容的无聊多余,只淡淡道:“萧妹妹大老远的,难得来一趟,就多坐一会儿吧!”

苏浅月强压心中的忧愤,笑着说:“已经打扰多时,下次再来看望王妃。”

走出瑞霞院的大门,素凌回头狠狠地盯着那朱红色的大门瞪眼:“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到,李夫人是故意的!她想知道你找王妃所为何事,或者要阻拦你和王妃说什么。”

这一次,李婉容分明是居心叵测,苏浅月心中的疑团更重。

清亮爽利的风吹过来,扫去了苏浅月心头的压抑,她感觉到呼吸顺畅了不少,望着前方的路,苏浅月道:“那又如何?瑞霞院是王妃的居所,一切由王妃说了算,难不成我刚到就让王妃赶她走吧?”

素凌争辩:“王妃又不是愚蠢糊涂,她明明知道小姐有事,她偏偏装不知道。”

“或者王妃只是如常等李夫人先走,李夫人不走是她的问题,与王妃无关。”

“是不是王妃暗示了李夫人,不让她走呢?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说不定就是狼狈为奸。”

“你见到王妃给李夫人暗示了吗?”

“这倒是没有,不过小姐你想,王妃故作姿态,李夫人装聋作哑,为了什么?她们都是绝顶聪明的女子,难不成不懂眼色,不会周旋,她们分明都是在装。”素凌咬牙切齿。

“你说的是。”苏浅月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她找王妃有事,难不成李婉容同她一样,怀着心事去找王妃?那样的话,是她不识时务没眼色了。李婉容在等她离开,她偏偏耽误了那么久。想及此处,苏浅月慌忙道,“素凌,是不是李夫人找王妃有要事商量,反倒是我们多余了?”

“她们商量什么,商量害人?王妃在王府一手遮天,李夫人助纣为虐,都不是好人。说不定贾夫人背后的指使者就是她们。”素凌愤愤道。

“你小声点儿,不怕被人听去了?我们赶快回去。”苏浅月忙制止素凌。

回到凌霄院,苏浅月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一时感觉到心力交瘁。眼前如有一团迷雾,她是越来越看不清目前的境况了。

翠屏和红梅一直担心着,见苏浅月一脸沉重、毫无笑容,心里都紧张起来。去霜寒院实在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苏浅月碰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红梅小心翼翼端了一盏茶过来:“夫人,请用茶。”

翠屏也是小心翼翼的,神情间满是紧张,试探道:“夫人,贾夫人……怎么样?”一面问一面把目光扫向素凌。回来以后素凌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翠屏不得不乱猜测:但愿没有意外。

苏浅月伸手端起茶盏,目光散乱而无聚焦:“你在霜寒院待过,那里的情形你知道。至于红梅,你也见过霜寒院的情形,贾夫人的情形比当初的雪梅好一些,也好不到哪里。”

相比雪梅,贾胜春所在的地方好一点点,但贾胜春是从高处跌下来,摔得极惨的那种,心理上难以承受。

翠屏的脸一点点变白,她想再问一下苏浅月可曾从贾胜春的口中得到什么,最终不敢问出口来。

“小姐,我们都出去,不吵你了,你自己好好歇息。”素凌脸色平定,不见一丝波澜,一只手拉了翠屏,另外一只手拉了红梅,“我们先出去,小姐累了,需要歇息。”

累,身心俱疲,苏浅月仰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是贾胜春凄惨的面容,还有她恶毒的诅咒,这些让苏浅月心中寒冷,仿佛数九寒天站立在冰雪之中,浑身上下一点点凉透。她不是怕贾胜春的诅咒,因为她没有做过亏心事,她怕的是躲在暗处没有露出来的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若暗中的人再来一次阴谋,她如何抵抗?

贾胜春恶毒,但她敢于承担,这让苏浅月深表同情。原本,她就是多余的夫人,是她的到来令贾胜春失望,报复也有报复的理由。如此一想,苏浅月对贾胜春又多了一分同情,觉得她好可怜。她只是想得到容瑾更多的宠爱,换言之是她很爱容瑾,爱一个人有错吗?想让自己爱的人更爱自己一点儿,有错吗?

本来,一个男子将自己无限制地分割,又分割得毫无道理、极不公平,众多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逆来顺受?就连她,不也向往一夫一妻的全心全意吗?可这是社会的不公平,苏浅月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做其中的牺牲品。

如果不是她走进王府,雪梅不会送命,贾胜春也不会这样,这么多的惨剧都跟她有关。苏浅月惭愧,也暗暗难过,心里充满矛盾和茫然。

更让她揪心的是青莲,直觉告诉她青莲是被冤枉的。倘若不是有端阳院的聚会,想害蓝彩霞的人一时不一定得手,蓝彩霞回去就喝安胎补汤,事情赶得太巧,巧得匪夷所思,让任何不明真相的人都不得不把责任推在青莲身上。就连她自己,如果不是今日听到青莲的辩解,也完全相信蓝彩霞的孩子就是青莲所害的。

但她拿什么为青莲脱罪?那时雪梅在霜寒院,她更是明明白白知道雪梅是被冤枉的都无能为力,现在她同样无能为力。

本来苏浅月是有机会向王妃陈诉青莲之事的,却被李婉容碰了回来。到底,是王妃有意不让她说出来,还是李婉容故意阻碍,不想让她说出来?

难不成王妃和李婉容有意让青莲死?莫非她们中的一个是贾胜春的幕后支持者?苏浅月又一次毛骨悚然,觉得太可怕了。

心思混乱,难以理清。苏浅月眼巴巴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盼望容瑾早点儿回来。

此时容瑾心里满溢绵绵的情意,连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都柔和了起来,唇角有似笑非笑的笑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在所有人的眼里除了冷就是硬,威严和冷峻是他的招牌,熟稔他的胆小之人只要想到他的冷酷面容,立即便噤若寒蝉,可是他变了。改变他的是苏浅月,只要想到苏浅月,他的心在不觉中变得非常柔软。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此话并非他口中所言,而是实指了他的心。他对苏浅月的情意,如琼台园中长青菀里的松柏。

“王爷。”

凌霄院里每一道门上都有守门的奴仆,见到他,都规规矩矩施礼,他却一概无视,径直入内。他的心,牵绊在苏浅月身上。

暖阁内,苏浅月半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一心渴望容瑾到来。或者今晚容瑾不来的话,她打定主意会亲自出去寻找。

素凌望一眼窗户,烛火的光亮在窗户上形成朦胧的黄白色,听不到外边有任何动静,其实她的心也是狂乱焦灼的。

“小姐,既然无事就试弹一曲如何?为进宫谱写的曲子,你需要多练习,熟能生巧。”素凌将一双手安放在苏浅月肩上,轻轻为她揉捏,仿佛她非常疲惫。

“心平气和才能品味出曲子的好坏,我此时去弹琴也好,舞蹈也罢,不过是做几个动作而已。”

“动作也好啊,练习一些动作,总归是能熟练的。”

“你不过是要我做一点儿别的事,将心中所思丢开罢了,我怎么能做到呢?今日你同我一起去见贾夫人,她的话你也听到了,叫我如何心平气和?”苏浅月抬手揉了揉肿胀的额头,又道,“如果青莲所言是实的话,其中牵扯的人会更多,我不知道会怎样。素凌,我也怕啊!”

素凌自然理解,其中的厉害她更知道:倘若如贾胜春所言,那么想要害小姐的真正元凶还在暗中潜藏,又如何肯就此罢手?身处王府,日日提心吊胆,没有安全感的日子不好过。

“小姐,还是一一告知王爷,请王爷做主吧!这般时候,倘若王爷来的话……应该是时候了。”素凌将声音调到最柔和的程度,希望苏浅月不要着急。

“今晚若不来,我便去寻他……”

“嗯……哼!”

突然一声咳嗽,害得苏浅月和素凌激灵一下,瞬间向发声处看去,是容瑾走了进来。

素凌慌忙施礼:“奴婢见过王爷。”

苏浅月也站起来,不知道方才和素凌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心中忐忑,行礼如仪,一如既往道:“王爷。”

容瑾停顿一下,上前执了苏浅月的手:“月儿今日可安好?”

两人一同坐下,苏浅月柔婉道:“多谢王爷惦记,月儿倒也安好。”

素凌端茶上来放下后,知趣地退下。容瑾凝望着苏浅月的眼睛,许久道:“月儿,你在说谎。”

苏浅月怔了怔,望着容瑾眼底深处的疑惑,突然起身走至他面前,跪下。

容瑾忙伸手搀扶:“月儿,有话直言,只有你我两人,你又何必如此?”

苏浅月依旧跪着,心中激荡澎湃,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堵塞。最终,泫然欲泣道:“王爷,月儿今日到霜寒院了,见了不该见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没有人和容瑾说过苏浅月到霜寒院的事,想说的人不敢说,或者没机会说,容瑾的脸一下子冷下来,隐含了怒意:“霜寒院是王府禁地,你怎么屡次违反王府规矩,你叫本王如何约束别人?”

苏浅月却毫不畏惧,直言道:“月儿走进王府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相比这个……旁的都不算什么。”

“你……”容瑾没有料到苏浅月拿了这个来顶嘴,他本欲发作,又觉得理亏。他所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苏浅月得知多少,倘若被苏浅月得知,他又如何自处?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起来说吧!”

“谢王爷。”

苏浅月端坐在椅子上,不卑不亢道:“王爷,贾夫人处境凄凉,即便她罪有应得,但她好歹是侧妃,王爷能不能给她换一个好点儿的住处?”

容瑾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眼神中是无奈:“你既然说了她是罪有应得,如何还为她求情?她祸害人的时候,心肠恶毒,叫她尝尝害人的滋味,有什么不好?你是善良之心见不得旁人受苦,本王明白,但是,偌大王府连犯罪之人都纵容,如何能震慑他人?日后他人效仿,以何约束?”

这些,苏浅月当然知道,但是贾胜春的那些话就响在耳边:想害你的人多了……我要将你逐出王府……也正是贾胜春的这些话叫她害怕。贾胜春是害人的凶手不假,指使贾胜春害人的人又是哪一个?更可疑的是王妃和李婉容,她们的态度叫她不得不多想。

苏浅月心中难过,如此草木皆兵的状态还怎么在王府待下去?

“王爷说的是,不过月儿听了贾夫人的一席话,总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不得不叫人思量……”

“月儿,她的话有什么好信的,不过是耸人听闻罢了,你不要被她蛊惑。她所害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本王的孩子,哪一条命都够她拿命来还。她疯了,你何必听一个疯子的言语。”

苏浅月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容瑾,他一贯是威严的、沉稳的,为何在听她说了那样的话后就打断?容瑾到底是恨死了贾胜春还是他有意掩藏什么?难道他知道更多?

容瑾的确是听了苏浅月的话后暗自心惊,王府暗中隐藏的污垢太多太多了,若是一一都亮在明处,只怕没有几个人能逃脱干净。他对贾胜春严酷就是想杀一儆百,希望能震慑了那些不安分的。听苏浅月的话,是要将事态扩大的意思,他如何能那样去做。王府的威严是要有的,王府的形象亦是要保持的,倘若一一将见不得人的丑事都揭穿出来,颜面何在?

当然,他知道苏浅月内心不服,于是又缓和了口气:“月儿,万事有本王为你做主,不劳你费心。你的任务是赶快将舞蹈练习好,三月三日的祈丰节,是你随本王进宫的日子,这是你的尊荣,亦是王府的荣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苏浅月的心一重重跌落,看起来,她心里想的一切还是白想。满心以为容瑾在听了她的话后会追查下去,找出真正的元凶,是她想错了。心底的凉意和悲哀令她的眼里忽然灌满了泪水,但她生生地忍住,竭力将泪水逼回去,压在心里,那一股酸楚成了她终生难忘的伤:被人敷衍的羞辱。

她的希望瞬间土崩瓦解。

她想要求的清楚明白终究是糊涂黑暗,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难道就此罢了不成?不,除了贾胜春,还有另外一条人命在受痛苦,她不想放弃这个话题,不然更没有机会说出来,苏浅月黯声道:“王爷,我听到了里面有哭声,寻了去是青莲,青莲言之凿凿她有害蓝夫人堕胎的心,却没有那样去做。贾夫人交到她手上的堕胎药还在手上,她愿意拿来做证据。”

容瑾心头震动,最终他缓缓将心思放稳,怜爱地用一只手握住了苏浅月的手,言道:“月儿,你就是心软,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堕胎药有一剂就有另外一剂,倘若她是用了一剂,将另外一剂留下来,作为迷惑人的东西给自己洗脱罪名呢?”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从头顶掠过,苏浅月倏然惊骇,她没有想过。不排除容瑾的说法,狠毒的人自然有狠毒的办法,行事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总觉得青莲的话是真的,那悲伤诚恳的眼神,急急如斯的话语,那是作假不了的。或者,是她看错了?

脑海里是重重迷雾,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突然,苏浅月想逃避,她不要参与了,都不管了,她想清清静静地过不受丝毫打扰的日子。

“王爷,月儿只是不想让无辜之人做旁人的替罪羊。”苏浅月呻吟一般言道。

容瑾感觉到苏浅月的手渐渐冷下去,他慢慢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你的话本王会听,不管怎样,既然青莲有此一说,本王会找人细细查证的。只是,月儿,青莲是蓝夫人的人,蓝夫人流产也和你无关,你不可以插手将自己卷入是非中。本王不想再有任何人叫你受到牵连,只希望你清清静静、干干净净地生活。”

他说了那么多,只有这一番话是苏浅月愿意听的,她也感受到容瑾在真切地为她着想,苏浅月心潮澎湃,激动到不能自抑,最终流下泪来:“王爷,月儿真不想在王府居住了,你让月儿出去散散心,如何?”

容瑾一时紧张,森然道:“你又要去哪儿?”

苏浅月意识到失言,怎么可以说出不想在王府居住?她是容瑾的女人,不在王府居住,还能够去哪里?除非她死了才能够离开,可她不想死。

急中生智,苏浅月柔和地笑了,伸出一只手臂,像小女孩一般搂住了容瑾的颈项:“王爷,你忘了吗?你给月儿制造的宅院,月儿就住了一天,那里是王爷送给月儿的家呀,月儿连仔细看看都没有。如今王爷要月儿安静练习舞蹈,准备进宫,王府中又出了这样的事,月儿也心神不宁、难以专心,你让月儿回去看看,如何?说不定能触发月儿的灵感,有更好的舞蹈动作出来,那也是王爷的脸面,月儿不敢辜负了王爷。”

容瑾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本王不想让你离开,就想让你陪着本王。”眼前的他,眼神中是无限的眷恋不舍。

苏浅月温婉地笑着,用一双明净的眼眸看着容瑾,恍惚中她好像从容瑾眼中看到了贾胜春的影子。贾胜春声称王爷是喜欢她的,不知道他对她可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或者,男子就是喜欢游弋花丛的蝴蝶,采完了这一朵花,又飞向另外一朵花,流连忘返。

容瑾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情意,苏浅月不知为什么却读到了他心底的凉薄,也不知道伴随她今日的满含深情爱意的目光,是不是能够伴随她的明日,乃至以后所有的日子?

本来开始说要离开还是一时冲动,现在苏浅月突然坚定了自己的心:“王爷体贴,月儿当然明白,月儿也不想离开王爷。只是王府现在诸多事情都牵扯了月儿,你让月儿如何安心呢?离开几日,一来我清心练习舞蹈,二来方便王爷处理这等难缠事务。尘埃落定的时候,月儿自然就回来陪伴王爷。”

容瑾一叹:“也好。”

翌日,容瑾上朝走后,苏浅月就起床,她唤素凌进来,告诉她要出府。

素凌愕然,却愉快地回答:“好,小姐。”

翠屏道:“太突然了,时间紧张,都没有提前收拾好,只怕委屈了夫人。”

苏浅月摇头:“无妨。你和红梅留在院子里照应,我带素凌一人出去就行。”

翠屏忙道:“一个人服侍夫人怎么能顾得周全,还是让奴婢和素凌一起服侍夫人。不然……带上红梅也好,这样奴婢也放心。”

红梅也道:“就让奴婢跟着去吧,也是个照应。”

苏浅月笑着看她们,突然的决定令她们不知所措,还以为要出什么样的大事。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突然。苏浅月微笑道:“之前的人都回来了,还没有安排好,院子里诸多事情也需要处理,你就和红梅留下来帮我处理照看,我带素凌就可以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我自会遣人回来告知你们。”

翠屏这才放心:“听凭夫人安排,奴婢遵命。”

苏浅月又坐到了梳妆镜前,开始梳妆,开始她青春韶华的崭新一天,而这个时候的贾胜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苏浅月不敢去想。

苏浅月的头发本来就好,黑亮如墨,光滑如缎。素凌捧起头发细细梳理,如同捧着墨色的云朵。即将要离开王府高墙大院的束缚,素凌十分喜悦:“小姐,我们梳哪一种发髻?”

苏浅月笑笑:“就平时的如意髻。”她喜欢随意,不想夸张。

素凌却笑道:“今日不听小姐的了,要换一换。”

苏浅月却道:“就梳如意髻。”

一直以来苏浅月都很随和,尤其是对素凌,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她都不予计较,今日计较了——她自有打算。

素凌心里起了一个疙瘩:小姐怎么了?素凌按下心里的疑问,顺从道:“好,小姐。”

天亮了以后,苏浅月坐在轿子里出了王府。

昨日晴好的天气突然起了尘沙,天空灰蒙蒙的,所有明秀的风景都披了一层灰暗,连行走的人也笼罩在昏暗中,混混沌沌的。饶是如此,也没有动摇苏浅月出府的决心。

倒是素凌远远地回看一眼处在雾蒙蒙昏暗中的高大王府,言道:“小姐,天气不好,要不要我们返回,改日再出府?”

轿子里的苏浅月伸手撩开轿帘,看看灰黄的天空,嗤笑一声道:“素凌,你以为王府是你我说了算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素凌顿时尴尬,是的,她忘记了处境艰难,正欲开口,听得苏浅月道:“吩咐轿夫,先到城外的观音庵。”

素凌这才明白苏浅月要如此早就出府的原因,定是小姐心绪烦乱,想先到观音庵去静静心,也好,跟随的人不多,即便溜到别处去一趟,也不会显眼。

就这样,灰黄天空中刮着大风,吹起扑面的沙尘,整个人都灰了,苏浅月毫不在意,在轿子到了观音庵门口时,吩咐停轿,又对轿夫吩咐:“不可以走远,中午时分本夫人要返回去。”

“是,夫人。”

轿夫唯唯诺诺应了,苏浅月才和素凌走上高高的台阶,命素凌扣响庵门。

时间还早,开门的尼姑有些迟慢,苏浅月趁机问素凌:“可有派人去告知萧义兄吗?”

素凌释然微笑道:“王良害怕旁人不周,特意安排了机灵的小飞子随行,有他出去办事,小姐只管放心。”

苏浅月“哦”了一声,又道:“那么,柳依依呢?可否通知她准备?”这一次出府,少了许多羁绊,苏浅月想着一定将心中所想做个周全。

素凌点头:“小姐放心。”

说着话,庵门“吱呀”一声打开半扇,一个青衣芒鞋的小尼姑见到苏浅月,连忙合掌:“阿弥陀佛,施主早……”

苏浅月急忙还礼:“师太早,这般早打扰师太,罪过。”

小尼姑浅浅一笑:“施主请。”

苏浅月随着小尼姑到大殿参拜菩萨,须臾后早课就结束了。慧静师太不明所以,携带苏浅月一同到禅房,小尼姑敬上茶来,慧静师太问道:“苏施主,怎么这么早就到了,莫非你有急事吗?”

苏浅月摇头,面对师太慈祥平和的面容,苏浅月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难过。

自从失去父母,又有多少人问过她的冷暖好坏?每一次到庵中来,师太都是平和的面容,永远都沉在静谧之中不起微澜的宁静叫苏浅月羡慕,她多想能有慧静师太这样的修为,然而她终究是一个俗人,俗事缠身叫她难以释怀。

慧静师太的眸中没有好奇,只有干净透彻,苏浅月黯然道:“师太,上次来,也是匆忙,并没有和师太说起我的事情,也知道师太不想被俗事打扰。可是……我没有娘亲,好想找个贴心人说说体己话呀!”

慧静师太眸中露出慈爱:“苏施主信任,倘若不弃,贫尼愿意倾听。”

正好小尼姑端茶上来,慧静师太站起来,亲手将一杯茶捧到苏浅月面前,直着身体在苏浅月身边静立片刻,目光从上到下将苏浅月看了一遍,如同一个母亲在远嫁的女儿归来后不放心地审视,看一看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了委屈。她当然知道,倘若苏浅月不是有说不出口的委屈,是不会这样子的。在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慧静师太早已经恢复平静,复转身缓缓坐了回去。

苏浅月认识慧静师太多年,知道慧静师太的修为,还没有见过师太有如此世俗亲情的表现,一时颇为感动。

她心中的苦楚,除了慧静师太这样的世外高人,敢和谁吐露?

眼见苏浅月的眼睛一点点变红,有泪水滚动,慧静师太温婉道:“苏施主,请用茶。”

苏浅月回过神来:“多谢师太。”忙端起茶盏饮茶。

在她端起茶盏的时刻,也竭力克制了心中的激动,待到放下茶盏,苏浅月已经恢复了常态,见慧静师太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温婉一笑:“师太,就在去年的深秋,我出嫁了。”

慧静师太合掌祝贺:“阿弥陀佛,知道苏施主是有福之人,恭喜。贫尼之前言说过的,苏施主自带福相,定是嫁了乘龙快婿,贵不可言。”

苏浅月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冷:“去年那次来得匆忙,亦没有合适的机会告知师太我嫁了谁,今日是专门来和师太言说此事的。”

慧静师太抚了一下灰色的粗布麻衣,一肚子的疑云藏得无影无踪。苏浅月来与她谈天,又是以此事开头,不用多说是和她的夫家有关,难不成她嫁的不合心意?不觉中目光带了怜悯:“苏施主想说什么,只管直说,只是贫尼乃不理世俗之人,难以帮得上施主。能帮的……也只有几句话了。”

苏浅月摇摇头:“师太能放弃清修,费时听我絮叨,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方才师太说我富贵……倒也有理,因为我嫁的是一位王爷。”

慧静师太的面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合掌道:“恭喜恭喜,贫尼失礼,慢待夫人了。”言毕就要起身大礼参拜。

苏浅月急忙扶师太坐下:“师太见外,我到此处仿佛回家一样,总是觉得自由亲切,倘若师太如此,我今后还怎么来。”

慧静师太宁然道:“夫人此言,贫尼深感荣幸。只盼望夫人嫁得称心如意,一生荣华富贵。”

苏浅月面上微红:“师太,苏浅月何德何能,怎么会是夫人,一个侧妃的位置还是多出来的,惹了多少事都不知道……说白了,不过一个侍妾罢了。”

“不不,亲王的侧妃,亦是了不得的,你有此福分,就是贵人。”慧静师太第一次说话的语速快了许多。

“是外姓王爷,容氏,当朝的睿靖王爷容瑾,不知道师太有无听说过。”苏浅月平和言道。

“容氏,容瑾?”

慧静师太突兀地提高了声音,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差一点儿掀翻了椅子,她的一张脸顿时变了颜色,整个人摇摇晃晃,苏浅月吓了一跳,一旁站立的素凌和一个小尼姑慌忙扑过去扶住她。

“师太,怎么了?”苏浅月惊慌失措的声音随之而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慧静师太在听到容氏、容瑾以后会是这样的反应。是她说错话了还是什么?

慧静师太的身体晃了晃,用力闭了闭眼睛,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如常,苏浅月悬着的一颗心回到了原处。

慧静师太抬手揉了一下额头,言道:“方才贫尼觉得头晕,失态了。唉,年纪大了,毛病也多,吓着你们了吧?”

一旁的小尼姑心有余悸,急忙道:“师太,您要保重身体啊!”口中说着,已经将茶盏递到慧静师太手上,“师太喝口水吧!”

慧静师太将茶盏接过,从容仰头饮茶,一盏茶饮下去,放下茶盏的同时,面上又是平和的微笑,就像方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苏浅月却明白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心中的疑云一重重堆积,哪怕慧静师太深邃的修为高到将一切掩饰到了无痕迹,她亦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素凌,你和小师太下去歇着,我陪师太歇息一会儿,师太想来是累了。”苏浅月从容道。

待素凌和小尼姑离开,慧静师太才露出了无奈的笑意:“方才是贫尼失态,害你们担心,实在抱歉。”

苏浅月真诚道:“我一直敬重师太,更知晓师太修为高深,如何在听到容氏两个字后变颜变色?师太,倘若你有难言之隐,我在容府中生活,也方便一二,但愿我能为师太做点儿什么。”

慧静师太深深叹出一口气,声音轻微嘶哑:“这件事,贫尼以为会随着坐化带往下一世,不曾想今日见到进了容府的你,看来实情浮出水面的一天到了……苏施主,你能否告诉贫尼,容瑾……可好?”

苏浅月暗吃一惊,眼望对面慧静师太眼中的急切,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和容瑾有何牵扯,为何如此?眼见慧静师太恨不得从她口中掏出答案的眼睛,忙答道:“王爷一切都好。他器宇轩昂、武艺超群,身处王府,贵为王爷,没有一丝富贵纨绔的习气,国事勤勉,忠于朝廷,乃国之栋梁。”容瑾的好,凡是她想到的都详尽说出来,却不知道说得对与不对,只怯怯看着慧静师太。

慧静师太虔诚合掌,一脸肃穆:“阿弥陀佛,善哉。此一时之后,贫尼是生是死再无牵挂了。”

此话叫苏浅月大为不解,容瑾与她有何关系?想问却再不能开口,一时愣怔,直直看着慧静师太。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为无。盖掩真实总有尽,水落石出总有度。真真假假,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今日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慧静师太一脸平静,最终,她用平静无波的眼神对着苏浅月:“能否告知贫尼,你在王府可曾听到过有关王爷的什么话?”

凝望慧静师太,苏浅月不觉想起侧太妃的话,容瑾的生母不知是哪个……容瑾的面容在苏浅月脑海里划过,一丝奇异的念头闪过,容瑾的面容和眼前的慧静师太有些相似之处……喉中哽住,苏浅月说不出话来,莫非……她惶惑地摇头:“没……没有……”

慧静师太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过:“苏施主,你方才言说的没有是假。不管怎样,贫尼相信你的为人,相信你能为贫尼保守这个秘密,贫尼就直言相告,贫尼是容瑾的……生母。”最后两个字说完,慧静师太仿佛用尽了力气,整个人委顿在椅子里,死死闭上了眼睛。

而苏浅月,亦是直直地望着慧静师太,惊呆了。怎么可能,又怎么不可能?侧太妃的遗憾是不知道容瑾的生母是谁,容瑾不知道他的生母另有其人,眼前的慧静师太……她称她才是容瑾的生母,这也太复杂了。

她原本是来求一分心静,不料越来越乱了,眼前的一切让她措手不及,苏浅月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容瑾的生母。

“阿弥陀佛,吓到你了,对不起,贫尼有罪……本不该说出口来,还是没有忍住,罪过罪过……”慧静师太悲痛的面容上带了惭愧的神色。

“拜见婆母,是儿媳怠慢,儿媳给婆母赔罪。”苏浅月反应过来后跪了下去,一脸悲戚。

她是真正难过,世事如海,那些想不到的都存在。慧静师太是容瑾的生母,她却没有去寻找过儿子,于她一个母亲而言,那是怎样的折磨?既然是容瑾的生母,为何不在王府又出家为尼?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苏浅月心痛。

慧静师太没有想到苏浅月会如此,愣了一下忙起身搀扶:“苏施主……月儿,请起。”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贫尼以为这一生再不能得到儿子的消息,却不料……是上天垂怜。”她用宽大的灰色衣袖擦拭眼泪,谁知道眼泪越擦越多。

苏浅月潸然泪下,一直以为慧静师太超凡脱俗,不被一点儿世俗牵绊。不料她的心隐匿在重重痛苦之下,念念不忘她还有一个儿子。还有方才一声“月儿”,都显示了她并非真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其实又有哪一个是神仙?

到底是慧静师太的修为高,她最先稳定了情绪:“你唤我婆母,就等同我的女儿了,有你这样的女子在瑾儿身边,我纵然九泉之下也心安。瑾儿……他可好?”

这是慧静师太第二次相问,苏浅月从袖中掏出月白色丝绢拭去眼泪,道:“婆母放心,王爷很好。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没有在您膝下尽孝。”

慧静师太连连摇头:“我又怎么奢望他尽孝?就连他是我的儿子,贫尼也不想让他知道。月儿,今日贫尼失态,能否求月儿一件事?”

苏浅月忙道:“婆母尽管吩咐,凡是月儿力所能及的一定去做。”

“贫尼是瑾儿生母的事,你能当作不知道吗?不许任何人知晓,包括容瑾。”慧静师太的面容,一下子严肃了下去。

“这个……”苏浅月顿时想到侧太妃所言的不可让容瑾知晓她不是容瑾生母的事,如今慧静师太又要她不许告诉容瑾有关她的事,看起来她只能做一只闭着口的容器。她慎重地点头,“月儿遵命。”

苏浅月望向慧静师太的眼里,还是带了一丝疑惑。

慧静师太是何等聪慧精明之人,一眼就晓得了苏浅月的意思,长叹一声道:“月儿,你很奇怪老身怎么会是瑾儿的生母。其实,贫尼的身份和你一样……只是没有你这般幸运罢了。”

苏浅月的心里“咚”一声巨响,随着慧静师太的叙述,眼前闪出另一番景象。

紫帝城,一条僻静小巷的一处独门院落,一个美貌清丽的女子靠着门引颈眺望。今日是夫君来探望她的日子,都是之前约好的,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不来?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小院里,洒在地上的枯叶上,瑟瑟风起的时候,树上又飘下薄脆的枯叶,女子扶了扶凸起的肚子,终于站不下去了。站立太久了,双腿支撑不住,她也怕站立太久伤了腹中的胎儿。

她原本是千紫芳里的一个妓女,偶尔结识了容王爷,那个时候无从知晓他是王爷的身份,只一心爱慕。自从认识了容王爷,她将女子的温婉多情一并交付于他,再不对旁的男子看上一眼。怀孕是极偶然的事,当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时,他迅速为她赎身,将她接出妓院。

她一心以为他会娶她,哪料到他的一番话道出了他的不得已。

“慧慧,你可知晓我是谁?”

慧慧一脸茫然:“慧慧只知晓你是容公子,哪里知晓你是何人?只是慧慧怀了你的骨肉,如何自处?”

他的面容染上厚重的寒霜:“我本是容氏王爷,府中妻妾争斗叫本王心烦,这才在外边消遣。本王知道你对本王真心,而且你又怀孕,只是进王府嘛……朝廷法度规定,本王的身份所在,哪里敢迎娶妓女入府?”

慧慧只觉得遭到了灭顶之灾,摇晃着身体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孩子……”泪水已经浸染在她整个脸上,她原本就不在乎身份地位,只想伺候在他身侧,那时她想过他家中有妻妾,却不曾想过他是王爷的身份。

容王爷亦是难过:“本王一直在谋划如何将你迎进王府,苦于没有良策。你容本王再想法子,总有一日会有办法。至于孩子……本王想到了一个办法,倘若在你没有入府之前生产,本王会设法将孩子抱回王府抚养,正好本王的一个侍妾怀孕,她同样是善良之人,本王设法叫她认了你的孩子,就等同她生了双胞胎。等你进府以后,本王会借故叫她把孩子让出来,到时孩子还是你来抚养。”

慧慧除了哭泣毫无办法,她是妓女的身份,即便脱离了妓院,又怎能脱离妓女的身份?苦苦挨到生产,容王爷亦没有想出叫她入府的办法,倒是在她生产后的第三天来抱走了孩子,声称要她好好调养身体,等他来接她进王府。

她没有想到,他们只有三天的母子缘分。

孩子走了,她支撑到四十天,容王爷却再没有了踪影。她已经想明白了,孩子进入王府也算有了前程,而她又何必以妓女的身份给孩子增添侮辱?她选择了从小院里消失,没有等容王爷来找她,或者容王爷就没有到她那里去过……

苏浅月泪流满面,她怎么都想不到慧静师太有那样辛酸的过往,想不到她遭受到那样多的不公平。相比慧静师太,她真是幸运多了。

慧静师太擦去泪痕,声音已经嘶哑:“贫尼日日夜夜思念自己的儿子,后来渐渐也淡了,只在心底里为儿子祈祷幸福安康,哪里会想到今日还能得到儿子的消息,还能有儿媳唤一声婆母,贫尼无憾了。”

苏浅月哽咽:“只可惜王爷不能来给婆母尽孝,既然儿媳晓得婆母健在,今后只要有机会,定会来看望婆母。”

终于,慧静师太脸上露出笑容:“见到你,贫尼如同见到自己的儿子,何其幸运。”

今日的天气不好,高山上的风沙很大,约好来接苏浅月的轿夫俱已到齐,苏浅月还没有走出禅房。素凌不敢惊动,只是焦急地等待。

突然门开了,苏浅月走了出来,素凌一见慌忙迎接上去:“小姐。”

慧静师太随后走出来,一见素凌迎上来,诵了一声佛号,又道:“今日天气不好,好好护送苏施主回去。”

素凌恭敬道:“是,多谢师太关怀。师太保重。”

相互道别,快要走出庵门的时候,素凌终于忍不住了:“小姐,你到底和师太谈了什么谈这么久,小姐的眼睛都肿了。”

苏浅月用力眨一下模糊的眼睛,缓解了双眼肿胀带来的强烈不适,她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淡淡道:“素凌,我们单独到观音庵的事,你不许和任何人言说,就当我们没有来过。明日,倘若有了柳依依的消息,我们再来。”

眼见苏浅月情绪有异,素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只顺从道:“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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