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慵懒帝国的无为而治:明朝天顺年到成化年的政治景象

说起这位明英宗朱祁镇,真是好有一比:在北京高峰时段开车——生不完的气。

先说年号问题,明朝皇帝在位时间再长,年号也只有一个,唯独他特殊,在位总共不过二十二年,年号却有两个,前一个叫正统,后一个叫天顺。倒不是因为他非要搞特权,两个年号之间是由一大串可气的事串起来的。

先说正统朝,这么多的忠良干才他不信任,偏宠信一个教书先生出身的太监王振,一干阉党把国家祸害得乌烟瘴气。后来瓦剌犯边,不听忠臣良将的苦劝,偏听太监撺掇,非要御驾亲征,带着几十万人牛气哄哄出了长城。按说既然亲征,你就好好打啊,他不,走到半道一听前方战败,马上又后悔了,连敌人影儿都没见着就撤兵。撤兵啊,那就撤得快点儿啊,跑还没跑成,让人家围在土木堡包了饺子,稀里糊涂一场混战,几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连本人都当了俘虏,丢人到如此,不是可气吗?

他被抓到蒙古高原上去啃羊肉了。烂账总要有人收拾,皇帝让人绑了,敌人打到家门口了,总不能学宋朝来个“衣冠南渡”吧,还好有他亲弟弟给他收拾,弟弟朱祁钰继承帝位,改年号为景泰,可气的正统朝总算结束了。景泰帝信用良臣于谦,成功组织北京保卫战打垮敌人,再运用外交压力,逼得瓦剌把英宗放回来当太上皇,总算不用学宋徽宗那样客死他乡。折腾半天,祖宗江山差点儿丢了不说,皇位也折腾没了,这样的闹剧,不怪他自己吗?

虽是傻事、败事一箩筐,但傻人总算有傻福,虽说皇位没了,命还是保住了,回来舒舒服服过太上皇的日子倒也不错,可他不消停,几年后趁着弟弟病重搞了场“夺门之变”。夺回了皇位不说,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杀掉了功臣于谦,并把当初北京保卫战的功臣们来了个大清洗,掌握朝政大权的全是如徐有贞、石亨、曹吉祥这样的奸佞小人。虽然过了没几年,这几个人也被明英宗治罪,下狱的下狱(石亨),流放的流放(徐有贞),被杀的被杀(曹吉祥),可明朝的政治气象怎一个乌烟瘴气了得。

皇位夺回来了,自然就要改年号。于是,明英宗改年号为天顺。从正统年到天顺年,打败仗、杀忠良、宠小人、乱国家,尽是他办的败事,每每读史到此,不知有多少人气得直哆嗦。

可正统朝的事毕竟年头远了,真正给后世攒下麻烦的是天顺朝。

“天顺”嘛,字面意思讲,自然有风调雨顺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天顺”时期的明朝,运气还真不坏,别的且不说,单说绑过明英宗票的瓦剌,那在土木堡创下击败明朝几十万大军、活捉明朝皇帝伟业的瓦剌首领也先,没死在大对头明朝手里,倒在内战中被一刀砍死。到了天顺朝时期,瓦剌又和邻居鞑靼打个不停,因此,虽然少了良将于谦,但终究天顺一朝的边境形势还算是太平无事。

边境无事,关起门来搞建设也不错,老百姓嘛,要的不就是个太平日子?可天顺朝的事,却真个不太平。先是拥立英宗复位的三位大员——大学士徐有贞、武将石亨、太监曹吉祥,相互之间先干起仗来,拉帮结派,你争我抢,最后相继败亡。虽说没惹什么大祸,可从天顺初年到天顺五年,这帮人来回折腾,至于国家建设之类的正事,那是顾不上了。

按说官场斗争,小人得志,盛世也好,衰世也好,都算是寻常事。封建时代,只要有明君坐镇,因势利导,非但惹不出什么麻烦,搞好了也能有个国泰民安呢,至于当时的皇帝明英宗朱祁镇嘛……

朱祁镇这人,饶是办了这么多件傻事,可你要说他是昏君,还真有点儿冤枉他了。

就拿土木堡之变来说,御驾亲征被抓了俘虏,进了蒙古人的战俘营,按说够丢人了,可他不,当囚徒还当出水平来了。日子没多久,从蒙古人的看守到那些跟他打过交道的许多蒙古将军,甚至到瓦剌首领也先的弟弟伯颜,全和他成了好朋友,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甚至那位伯颜将军,多次为了放不放他回国的问题竟然和亲哥哥也先吵得脸红脖子粗。到了他被接回京城,伯颜将军亲自相送,一直走了几十里才洒泪而别。这份凝聚力,哪像个昏君,分明是明君的气度嘛。

再说到个人私生活问题,朱祁镇和他的正宫钱皇后,真称得上中国历史上一对有名的患难夫妻。他被抓到蒙古的时候,钱皇后哭坏了眼睛,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罗出来送到蒙古那边去赎他。为了说服朝臣迎回英宗,她以死相争,结果摔瘸了腿。到了朱祁镇被放回来后,两人被幽禁在南宫,生活困苦,更是靠钱皇后纺纱卖钱,贴补家用。钱皇后情深,朱祁镇也专情,重登皇位以后,对钱皇后依旧礼遇有加,夫妻恩爱一生,既能共患难又能共安乐,这份模范,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气度不凡,人品也不差,智商问题呢?你不能不承认,办过这么多错事的朱祁镇,有时候聪明得让你难以置信。被囚禁瓦剌的时候,他身边的太监喜宁反了水,投奔到蒙古人门下当了汉奸,日日出坏主意,几次都差点儿置他于死地。可朱祁镇绝,骗瓦剌说自己给大明写亲笔信,要大明接受瓦剌的要求。条件只有一个:叫喜宁去送信。也先也没怀疑,就这么相信了,还派了一样当了俘虏的一个叫高磐的明朝士兵跟喜宁一块去。而在这之前,朱祁镇已经暗暗交代了高磐该怎么去做。并且,他让高磐把他写的一封亲笔信缝在裤子里。之后,高磐随着喜宁去了宣府谈条件。结果等明朝将士跟喜宁吃饭喝酒的时候,高磐突然一把抱住喜宁,说太上皇有旨。明朝将士立刻一拥而上,将喜宁和瓦剌使团的所有人都五花大绑,又押送到朱祁钰面前。朱祁钰一读朱祁镇让高磐带来的亲笔信,当场震怒,立刻就下令将喜宁凌迟处死。一封信就解决了问题,这份聪明,你能说他糊涂?

再就是后来夺皇位,一夜之间取代了自己的弟弟重坐了江山。还有天顺年间,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位权臣相继乱政,朱祁镇拉一个打一个,不出几年就将他们一一收拾掉。这种人,说他是糊涂虫?那任谁都不信。

另外,他在位的时候也做过一些好事,最著名的当属“优老之政”。规定全国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政府每年发放粮食钱帛,九十岁以上的加倍供给。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可免服官府差役。这大概算得上世界上最早的“国家福利政策”了。如此看,这位皇帝大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可说到底,他真不是个好皇帝。聪明也好,专情也好,他独独欠缺一样大智慧——治国。

治国就像下棋,黑白交错,恩威并施,要的是统筹把握全局的能耐,是切中要点问题的大谋略。朱祁镇聪明不假,可那都是小聪明,善良也不假,可也都是小恩惠。真正可以让国家富强的大智慧,他是最欠缺的。所谓黑猫、白猫,抓住耗子是好猫;昏君、贤君,治好了国家是明君,他身上的那些种种“美德”,放到评价皇帝身上,除了增加点儿“八卦”外,统统白搭。

兄弟争位,忠奸相斗,放在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历史长河里,都只能算是小事情。真正留给后世麻烦的却是三件事,三件被封建史官注意不多的事,甚至可以说,明朝最后亡就亡在这三个问题上。

第一个问题:土地兼并!

按说这是历代封建王朝都会挠头的问题,汉朝如此,唐朝如此,宋朝如此,到了明朝也是如此。开国之初,人少地多,统治者往往会拿出政策,鼓励生产,土地矛盾并不突出,可后来就难办了。经济发展了不假,但人口增加了,土地资源也就紧张了,再加上贫富分化,富了的人想更富,就得四处吞并别人的土地;穷了的人要救穷,只得杀鸡取卵去卖地。如此下去,大地主越来越多,无地的佃农也越来越多,富了的人越富,穷了的人越穷,等贫富差距到了一定地步的时候,就该是这个王朝玩儿完的时候了。

打个比方,一个封建王朝就好比一座房子,大地主和统治阶层相当于房顶,低收入阶层和无地农民相当于地板,而中等收入阶层,特别是拥有土地的自耕农阶层,则是房子的墙壁。随着时间的推移,顶层越来越厚,地板越来越厚,唯独中间的墙壁越来越薄,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自然是塌了。

中国历代王朝,除了外族入侵的因素外,其实都是这么亡的。

要说封建王朝本身意识不到这个问题,这也不全对,历朝历代也总有些明君贤臣拿出各种政策,清丈土地,遏制兼并,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失败了的,国家提前完蛋;成功了的,就迎来了“中兴”。这些人,就好比是泥瓦匠,想方设法地把房子的墙壁修结实了,让它不至于垮塌。

明朝的土地兼并,大概是从永乐时期开始的。到了仁宗、宣宗两朝,随着经济的繁荣和富人阶层的增多,土地兼并问题也渐渐严重起来。但仁宗和宣宗都算是不错的泥瓦匠,明仁宗开放了许多原先不许老百姓涉足的山泽园林,允许无地的农民去那里垦荒耕种,对于各地逃难的无地流民,也一改惩罚措施,转为妥善安置。明宣宗严厉打击非法侵占农民土地的豪强地主,并爱惜民力,多次减免农民赋税。因此,土地问题在这个时期并不严重,这也算是明朝的盛世,史称“仁宣盛世”。

可到了朱祁镇这辈就不一样了,如果说他的爷爷和爸爸一辈子都在糊墙,他在位先后二十二年,却只干了一个事——挖墙。虽然,这也许不是他本意。

挖墙的方式,叫圈地。

这也不是个新鲜词,所谓圈地,就是占老百姓的土地,客气的,还能给俩小钱,花买萝卜的钱买人参,不客气的,直接就犯抢。管你小民流离失所,肥油油的地全是我的。自古以来,骄兵悍将、豪强地主、达官显贵,全是干这种事的主角。

可在朱祁镇时期,干这个事的还多了一个角色:太监。

正统年间,王振是干这事的主力。这个大权独揽的大太监,整日里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尤其有一样爱好——圈占土地。别的地方不说,单单是他老家蔚州一地,属于他名下的土地就有数万顷。土木堡之战前,明英宗撤军,本来要从蔚州经过,可王振怕大军践踏自家土地,苦求英宗改道,这才使大军耽误了撤军日期,在土木堡被人家包围了。这下可好,他自家的财产保住了,却让明军死伤过半,自家的主子皇上当了人家俘虏。

王振本人不说,单论他的徒子徒孙,还有和他勾结一气的朝廷大臣们,也整日有样学样,四处侵占百姓良田。到正统朝末年,民间的土地兼并问题已经十分严重,还发生了叶宗留起义和邓茂七起义。虽最终被平定,却也敲响了警钟。

还好后来景泰帝即位,严查王振余党,发还土地给农民,问题总算缓和了一下。可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问题解决了吗?没有!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先是夺门之变以后,那些个拥立功臣你总要赏吧,朱祁镇大方:赏地。反正又不是他自己家的。

口子一开可不得了,单是那大将石亨,拿着皇帝的圣谕四处犯抢,他手下的三千多个军官,摇身一变全成了地主。至于宦官曹吉祥,也是样样跟着王振学,圈地、占地丝毫不差,这几个人虽后来都相继败亡,可土地兼并的口子一开,想刹住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个王振倒下去,千万个王振站起来。法令松弛,皇上不管,那些个爱财如命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还不是不抢白不抢?

这样一来,明朝两京十三省,豪强地主的良田无数,财产如滚雪球一样膨胀,大量无地农民别无生路,流离失所。单就京城地区,至天顺四年,无地农民的比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六十,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了。

却让老百姓怎么活?

所以,终天顺一朝,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始终不断,镇压了又反,反了又镇压。天顺元年,陕西王斌起义,烧绝栈道,大闹汉中;天顺四年,贵州李天保起义;天顺五年,四川松潘起义;天顺七年,广西瑶民起义。从南到北,按下葫芦起来瓢,没个消停的时候。

按说这些起义规模都不大,但问题却只是冰山一角,天顺一朝,奸臣得志也好,贤良获胜也好,唯独土地兼并始终是不停的。朱祁镇是个善良人不假,可善良却用得不是地方,对勋贵重臣,他放纵得太多,也意识不到这个危害,如此,土地问题愈演愈烈。

大明帝国这座大厦上,自此已经隐隐地出现条条裂缝。

第二个问题:国土防御!

年轻时候的朱祁镇很有雄心壮志,梦想超越太爷爷永乐皇帝,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伟业,所以当初王振一撺掇,便牛气哄哄地亲征了,最后却以全军覆没、本人当俘虏的结局收场。

可这并不是最严重的。

虽然号称五十万之巨的军队死伤过半,但大明朝实力雄厚,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恢复不成问题,天顺朝在边防上最大的败笔,就是国土防御的内缩。

国土防御,这貌似是个很复杂的军事概念,其实很简单,你家外面有强盗,得时刻提防着他们来抢你。要么带人出去打他们,要么修筑院墙,看家护院。朱祁镇的太爷爷永乐狠,成天带兵出去砍人;朱祁镇的爷爷洪熙,还有爸爸宣德,虽然不爱惹事,但把院墙修得很好,强盗打不进来。所以大明的疆土能维持住。

朱祁镇在天顺朝这八年都干了什么呢?

只一件事,拆墙。

所谓拆墙,就是步步退缩。永乐朝时,敌人被明朝追得到处跑;洪熙、宣德朝时,敌人虽然时常在院墙边上晃,却总也进不来;到了朱祁镇这一辈,打人家是没胆儿了,院墙也塌了,人家能时常进你的院子来溜达两圈,要是运气不好,还能往窗户里扔几块石头。

怨谁?还是怨他自己。

明朝的北部边防,一直都是天子守边,京城基本接近前线。但是从洪武到永乐,再到洪熙、宣德,担负边防任务的是长城以北大大小小的军镇卫所,所谓万里长城,不过是二道防线而已,明朝的边疆防御,因为有这些大大小小的缓冲地带,因此还算稳固。

可是土木堡之败后,京城告急,边镇大大小小的边防部队尽撤到京城保卫。京城是保住了,可是许多原本作为缓冲地带的防区,却都被蒙古人乘机占为自己的地盘。景泰一朝,主持国家边防的是良将于谦,以积极防御的方针,尚能维持住整条防线,并步步推进,力图重新恢复防御,可轮到朱祁镇再次上台,于谦被杀,明朝的北部边防就再无明白人了。

从那以后,北方蒙古的瓦剌和鞑靼部落日益南扩,在彼此内战的同时,逐渐蚕食明朝长城以北的各个军镇卫所,明朝的外围缓冲地带尽成了人家的牧场。尽管整个天顺朝,大的军事冲突并没有发生多少,可战略要地相继丢失,动不动手的主动权已经转到人家的手里了。

明朝的北部边境,渐渐成了一个裸露出来的胸膛,直等着人家来打了。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杀于谦外,朱祁镇还做了几件事,直接造成了边境防卫局势的恶化。

首先是罢免了原大同总兵郭登。郭登这个人,是明朝开国元勋郭英的孙子。论打仗,只一个字,牛!土木堡之变时,以副将的身份守大同,在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下,硬是激励了全城士气,为大明守住了这个重镇。后来的沙窝一战,他以八百骑兵夜袭瓦剌,大破瓦剌数千精骑,粉碎了所谓瓦剌野战无敌的神话,打出了大明的国威、军威。身为武将,他人品也好得很,爱抚士卒,体恤百姓,为官清廉,在他的打造下,大同重镇成了坚不可摧的防线。这样的全才,放在哪个皇帝手下好好爱护还来不及呢,如何落得个被罢免的下场呢?

说到底还是朱祁镇自己小心眼儿,当初他被瓦剌抓了俘虏,瓦剌想拿他做人质逼迫大明边关守将开城门,大军压到了大同城外,郭登是个明白人,不管瓦剌人怎么威逼利诱,咬死了不开城门。朱祁镇在城外流着眼泪哭求,郭登当着朱祁镇的面又是悔罪又是问候,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松口。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不让瓦剌破城吗?瓦剌败退走了,可郭登与朱祁镇的梁子也算结下了。后来朱祁镇复了位,将郭登贬到了甘肃。按说秋后算账不稀奇,可朱祁镇的诏书写得实在可气。

“大同总兵郭登屡拒朕于城外,欺君之罪不可不究。”

郭登当初不开城门为啥?还不是为了保你家的江山吗?保家卫国倒成了罪过,这是什么歪理?

杀了于谦,罢了郭登,天顺朝执掌军权的换成了石亨之流。这以后,军备败坏、吃空额、贪军饷,原本刚刚有所振作的明军又腐化下来了。而这一切,日积月累,并不因那些小人的事败而改变。

但朱祁镇还干了另一件错事。与这件错事相比,所谓自坏长城,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天顺五年,鞑靼孛来部多次侵扰明朝西北地区,入寇永昌、甘州,久疏战阵的明朝边兵被打得大溃。还好凉州都督毛忠是个英雄,率部与鞑靼人在凉州血战,经过一天一夜的搏杀,蒙古人终于不支败退。明朝取得了大胜仗,这以后,孛来部多次遣使求和,恳求入贡。到十月,朱祁镇终于批准了鞑靼的请求,一场边境危机貌似是化解了。

打了胜仗,敌人求和,按说都算好事吧?

可别急,朱祁镇就能把好事变成坏事。

原来,鞑靼的入贡请求里藏着一个花招:“请由陕西兰县入关。”

啥意思?原先蒙古部落入贡,都是经大同进京城,大同是明朝的边防重镇,守卫森严,兰县是啥地方?朱祁镇想也没想,入贡就入贡吧,从哪儿走还不一样?就答应了。

这一答应,就坏了事了。

兰县这地方,是明朝边境防御的薄弱环节。鞑靼入贡?每次都呼啦啦来成千上百个人,沿途连抢带拿,当地百姓涂炭无数。然后人家再到京城大大方方地和你做买卖,每回下来,收益比从前打劫划算得多呢!

上当了吧。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兰县这地方,是入河套草原的必经之路。河套这个地方,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又是战略要地,今天还是我国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可谓是宝地中的宝地。当年汉武帝也好,李世民也罢,兴兵无数,就是为了夺下它来。到了明朝,这里成了明朝的领土,也是防卫蒙古进攻的要冲。可蒙古人,始终对此不甘心。

于是,成年累月的蒙古使团穿过河套,经兰县入贡,然后返回河套平原,接着……就不走了。再以后,渐渐地,盘踞在这里的蒙古人越来越多,在那里放马、牧羊,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每到中原地区秋收的时候,就成群结队地出去抢。原先人家来抢,还要不远万里的折腾,这下可好,中原的大好河山就在眼皮子底下,几步路的事。越抢越肥,越肥越抢。

等明朝意识到麻烦的时候,鞑靼人“已经在沙家浜扎根了”。

赶,赶不走;防,防不住。大明的北部边境,从此长久承受胡骑肆虐之苦,这就是困扰明朝上百年的“套患”问题。根源的种子,正是朱祁镇种下的。

尽管终天顺一朝,蒙古部落因为内战,与明朝并未发生过大规模军事冲突,可大明边防,越发地有边无防了……

杀良将、坏长城、缩防御,甚至连胜仗都变出了百年之患,朱祁镇,真是太有才了。

第三个问题:官风。

请注意,这里讲的“官风”,并不完全指腐败问题,腐败不过是表象,腐败的根源,却是明朝整个官场风气的败坏。

说起来,明朝的官场风气从开国开始就很奇怪。朱元璋时代,对百官实行残暴的打压政策,做官的无不提心吊胆。直言犯谏的气节没了(言官除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别犯啥错误就行,能活一天是一天。到了永乐初期,有气节的官员,不是跟随建文帝殉节了,就是被永乐帝诛了十族,但永乐帝用人眼光不差,他培养起来的文官,如杨士奇、杨荣等人,都是能臣干才,到了后世洪熙、宣德朝,以这些人为核心组成的“三杨内阁”,堪称明朝最好的内阁。上梁正了,下梁才正,明朝的文官集团在这个时代可谓最讲气节,也最讲忠义,不管内部倾轧如何,却实在是在做正事。仁宣盛世,正由此而来。

可朱祁镇在位二十二年,官场风气如何呢?只三个字——逆淘汰。

所谓大浪淘沙始见金,可也要看个方向问题,如果方向不对,那淘剩下的就绝非金子,而是垃圾。这就叫逆淘汰。

这个逆淘汰的过程,官场是旋涡,奸臣、忠臣是垃圾和金子,皇帝则是这个淘汰过程的操纵者。要是皇帝操纵不了,那也意味着皇权快要完了。

朱祁镇正统一朝,王振专权,大批有能力的大臣遭到贬罢,得重用的或者是胆小怕事的和事佬,或者就是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如于谦这样敢于硬顶王振的直臣,实在比熊猫还稀罕。王振毁朱元璋的祖训,迫害忠臣,百官无人敢言。直到土木堡之变后,王振身死,皇帝被俘,群臣激愤,当庭打死了王振的亲信马顺,酿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朝堂群殴闹剧。如此可见,正统朝的大臣们,还是有血性的,也有直臣,可是天顺朝呢,反而更糟。

英宗复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大清洗,凡是曾经忠诚于景泰帝的大臣,贬的贬,杀的杀,连忠臣于谦也不放过。凡是参加夺门之变帮助自己复位的,一概加以重用。这里面,前者君子多,后者小人多。把持朝政的是些什么人,这就不难想象了。

更严重的是,经过这几场权力更迭,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所谓忠义、所谓气节统统一边去,大臣们也养成了墙头草随风倒的习惯。这以后,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人相继乱政,培植亲信。曹吉祥的太监儿孙和大臣走狗们、石亨的骄兵悍将们,还有徐有贞的亲信党羽们,把朝廷祸害得乌烟瘴气,上梁不正下梁歪,明朝的官场风气,那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后来曹吉祥叛乱,曹吉祥的嗣子曹钦率乱兵围攻皇宫,得知消息的恭顺侯吴瑾和怀宁侯孙镗等人情急之下四处求救。按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京城的各部大臣呢,打死也不出头,坐看两边打得热闹。做皇帝做到这一步,朱祁镇也真叫失败了。

后来虽然奸党被诛,而且朝廷内部也不是没有好人,如李贤和王翱等人都可算能臣,他们整顿朝纲、罢斥小人,做了不少的好事,可毕竟积弊重重,从英宗复位到后来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人争权,再到天顺五年曹吉祥举兵叛乱,明朝的官场就一个字:斗!尽管斗到最后,坏人总算得了恶报,但是官场风气的败坏,还有奸党的盘根错节,却都已经形成了。仅靠一两个人,那是毫无用处。

这就好比空气净化一样,净化某地的空气,恐怕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可你要污染它,只需烧一堆烟就行了。

朱祁镇在位,最失败的就是用人,从先前的王振,到后来的曹吉祥之流。虽然他御人有术,搞权谋诡计也在行,可毕竟用人的方向不对,终于还是一场逆淘汰,这样的政治环境,怎一个糟糕了得。于是,腐败、贪污、党争,种种恶行,就像细菌一样,静静地在大明帝国的肌体里蔓延。

三个大难题,单从天顺朝本朝而言,问题似乎不算太严重,可再从往后的发展看,我们会发现,这三个问题都是慢性病,潜移默化地侵蚀着明帝国健康的身体,病根儿虽不是朱祁镇种下的,恶化却着实从他身上开始。

1464年正月,三十八岁的朱祁镇逝世,临终前,他做了最后一件好事:废除殉葬制度。从此,那些后宫里被折磨完青春的妃子们,再也不用迎接殉葬的命运了。一句遗言,救了无数人的命,正如他所做的许多利民的好事一样,这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

然而小慈悲终究只能是小慈悲。面对治国这盘大棋,朱祁镇仿佛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棋手,尽在一城一地方面的争夺,算盘只有一个: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他看不到,治国的大局,已经被他坏掉了。许多问题他也看到了,也想管,可是又找不准下手的地方。那就凑合着过吧。在这三种慢性病的折磨下,大明帝国静静地走完了天顺朝的八年。

慵懒,或许是这个年代最好的评价。

天顺朝结束了,朱见深即位,次年改元成化,朱祁镇留下的三个麻烦,就要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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