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城的市中心位于瑞芙臣河北岸,与爱德华广场和正中的威尔士塔形成了著名的“极乐三景”,亦是这里的地标建筑。威尔士塔上的仿古大摆钟和常年闪烁的“Rapture”是整个城市最亮的霓虹灯。在广场南麓的巷子口,有个非常不起眼儿的小酒吧。这个小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酒吧却是安德鲁·雷恩和母亲的唯一生活来源。
这时候正值下午三点,近二百平方英尺的酒吧空荡荡的,除了老约翰这种整天泡在酒吧里的酒腻子,只有安德鲁自己低着头在吧台昏暗的灯光下对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玩数独游戏。他略显肥胖的身躯压在熟铜柜台上发出淡淡的、刺耳的“咯吱咯吱”声。
安德鲁不太喜欢酒,不仅是不喜欢喝,甚至连闻到酒精的味道都感到头痛。他之所以接过父亲的班把小酒吧维持下去,实在是因为生活所迫。不过酒吧还是太小了,收入低得仅够他和母亲吃饱饭,所以已经三十六岁的安德鲁连个女朋友都没找到。
中学毕业后,安德鲁接连换了几份工作,从极乐城、中立城再到进步城,整个火星仅有的三座城市都跑了个遍。他干过邮差、安装太阳能的工人、电缆维护员,甚至在独立政府的总部做过保全员。直到两年前独立政府在内战中彻底失败,将整个进步城输掉,安德鲁也失了业,不得已才又回到家,在父亲的酒吧打杂。
“以后生活会更艰难一些,但是没办法,我们不能看着你饿死街头啊!”父亲老雷恩用铜锅抽着劣质的烟叶,靠在柜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也多亏了安德鲁及时回家,之后几个月他陆续听到以前在独立政府工作的同事多都被新联邦政府处决的消息。
“连总统都被杀了吗?”
“是的。”安德鲁小声回答。
这时候老雷恩已经患了严重的心脏病,经常感到后背和胃不舒服。他完全清楚自己病情,却从未提出去医院要求。安德鲁知道,支撑这个家已经够他受的了,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医院。而以前独立政府在时购买的医疗保险根本不被新联邦政府承认。
老雷恩加入了地下组织“洪助会”,听说这是个不限信仰、不限自由的非法组织,类似于互助会那样定时参加活动,进而共同疏解压力、寻求帮助。他去那儿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为了能定期免费领一点儿治疗心脏病的药和止痛片。
四个月前,老雷恩去世了,他是在睡梦中走的,非常安详,基本上没有什么痛苦。安德鲁和朋友借了一辆老款的太阳能货车,把父亲拉到火葬场的停尸间就离开了。因为如果要骨灰的话他需要缴纳五十火星银元的火化费,而入葬则另外还要一笔钱。要知道他和母亲每个月的纯收入也不过七八百火星银元。
门慢慢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顺着挤进来的光线,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年妇女走进酒吧。她穿着淡灰色的长袍,用一块藏蓝色的纱巾把整个脑袋包裹起来,从外面看她的脸有些模糊。安德鲁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握着铜柄铅笔在纸上划拉着。他认识这个老妇人,好像是某个过世的酒腻子的妻子。就是她介绍父亲进入“洪助会”的,使之在业余时间多了一些心灵上的慰藉。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德鲁其实还算感谢她。只是对于这个妇人的姓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四个月了她还来干什么。
“我叫安吉拉,是凯尔的妻子。”妇人解下纱巾走到安德鲁身前,微笑着做介绍。安德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在她干得如橘皮般面孔上扫了扫,然后又低下了头:“我知道,我父亲之前总提到您。”
“是吗?那很好。”安吉拉吃力地爬上吧台椅,然后尽量挺直身体以便让自己的头能探出到吧台上面,“我需要一点儿能提神的东西。”
安德鲁放下笔,正与安吉拉渴望的目光相对,问她是不是想喝点儿什么。安吉拉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用疑惑地目光不停地扫射着有些简陋和稀疏的酒架。
“白兰地是火星酿造的吗?”她问道。
“我有地球运来的白兰地,非常适合您这种身份高贵的女士。”安德鲁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一点儿。谁知道他的话音还没落,安吉拉就像看到怪物一样望着他,还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茹毛饮血的地球人难道还会酿造白兰地?我相信他们连吃饱饭都是很奢侈的事情!”安吉拉说道。安德鲁则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告诉安吉拉不是她想的那样:“这酒是三年以前运来的,准确地说是三年零两个月前从地球欧洲的某个盛产白兰地的国家运到火星来的。那时候神族上国还没有对地球人展开时间打击,所以他们完全造得出白兰地。”
“原来如此,那真是喝一杯少一杯啊!”安吉拉感叹道,“就给我倒杯这酒吧,我还真想尝尝地球的东西。”
“两块钱。”安德鲁迅速地从身后酒瓶上拿过一瓶酒,倒进安吉拉面前的酒杯后伸出左手晃了晃。安吉拉慢吞吞地从口袋中摸出两块钱,正要递给安德鲁的时候一直在角落里打盹儿的老约翰突然抬起头,用几近嘶哑的尖嗓子笑了起来,声音好像铜条划破玻璃那样难听:“别上当,那白兰地根本是中立城贸易区产的,和地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闭嘴,你这个酒鬼!”安德鲁恼怒地把目光投向老约翰,“如果你再说疯话我就把你丢到街上去,让内委部的秘密宪兵把你送到古拉格城堡去!”
安德鲁的话起了点儿作用,也可能老约翰醉得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正是这话说完以后这个酒鬼真的乖乖低下头,还装着微微打起了呼噜。安德鲁将安吉拉交来的钱小心翼翼地投进钱箱,心怀忐忑地斜睨一眼,发现她好像没太注意他们的对话。
“你父亲是个好人。”安吉拉说道。
“是啊!”安德鲁附和着说。
“如果不是水猿人对地球的时间打击,独立政府还能支持很久。也可能……”她刚说到这儿的时候安德鲁突然伸出手捂住了妇人的嘴:“你疯了!”安德鲁瞪大眼睛说道,“联邦政府不允许直呼那个名字,要称之为‘神族’或‘神族人’。”
“哦,对对。”安吉拉用带着歉意的目光招了招手,“没错,是‘神族人’。我这个老婆子不中用了,有些事说忘就忘。”
“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啊!”安德鲁心有余悸地说道。
“别紧张,我知道了。我是想告诉你如果不是和地球打仗就不会有傀儡政府,哦,不对,应该是联邦政府。也不会导致独立政府垮台,你父亲的病就会得到有效的治疗。”
“我看你真是疯了!”安德鲁紧张地看了眼熟睡老约翰:“过去的事最好不要再提了,我们身边可到处都是内委部的秘密宪兵!”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我就是想让你参加活动。”安吉拉也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参加洪助会的活动。”
“你走吧,我不会参加。”安德鲁仍旧紧张无比,边四下打量边拒绝安吉拉,“我父亲参加是因为他有病,为了加入洪助会活命。我还不想被内委部的人抓住送到城堡。”
“洪助会没有大罪名,现在是非常时期,需要清查异己分子而已。”安吉拉解释道,“以后一定会澄清,还洪助会清白!”
“不行!”安德鲁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全城到处都是秘密宪兵和秘密特工,我可不愿意和你们冒险。”他说完眯起眼睛,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安吉拉,好像是催促她走的警告。可安吉拉却丝毫不显急躁,仍然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安德鲁,半天才笑道:“你不用入会,就是去聊聊天儿,认识几个朋友而已。这样的聚会每天都有,如果你愿意晚饭前到的话我们会提供一桌还算丰盛的佳肴,每天的菜色都不一样哦!”
安吉拉的话着实打动了安德鲁,他想到今天母亲准备的晚饭八成还是咸菜、玉米饼和玉米面粥,所以当安吉拉说出佳肴和菜色的时候简直成了最近两年来安德鲁听到的最美妙声音。他“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口水,几乎将眉毛立了起来:“是吗?”
“当然。”安吉拉边说边将一块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铜牌塞到安德鲁手上,微笑着说道:“比如海鲜大餐、中餐、法餐、意大利餐,我们的交流从来都是在餐桌上进行的。”说到这儿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内委部的宪兵不敢把我们的人怎么样,别看他们平时肆无忌惮……”
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四个身着红黄横纹军装的“内务联邦委员部”宪兵杀气腾腾地闯进了酒吧。他们脸上都绘着红白相交的彩绘,端着手持式的激光武器。正中间,一个没有绘脸谱的戎装军官阴沉着脸径直来到安吉拉面前。
军官四十岁出头,长得孔武有力,鹰隼般的眼睛十分犀利。他冷冷地扫了眼安德鲁,然后盯住了安吉拉。
“火星联邦政府成立三个月内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非法集会,这一点的安全保障工作是由我们内委部安全局情报处负责的,我是情报处处长保罗,保罗·克拉克。你们的谈话已被录音,必须和我回内委部做记录。”他说得十分客气,笑眯眯地像是在和安吉拉谈心。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吉拉冷冷回应着转身就要走,却被保罗一把拦住了:“只做个记录,否则的话对大家都不好。”
“怎么着,还想拦我不成?”安吉拉显然也被保罗惹恼了,可能刚才的话说得太满,有点儿在安德鲁面前下不来台,她语气中多少带了些焦躁:“我可是极乐城电台的记者,如果你仅凭录音就想给我安个什么罪名的话恐怕不太可能。”
安德鲁打了个寒战,心说这下可好了。要知这极乐城电台是原独立政府的最后一块舆论阵地,被傀儡政府控制后虽然表面上改弦易辙,可私底下从台长到员工无不是独立政府的忠实拥趸,经常用合法的手段在节目中指桑骂槐地抨击联邦政府的政策,着实让联邦政府头痛。这个安吉拉若真是电台记者,如今被她得了理还能饶过保罗?纵使联邦政府总理,也是对他们这些控制着舆论阵地的合法工作者无计可施。毕竟新成立的联邦政府名义上还是民主政权,要向公众交代。
安德鲁觉得保罗今天可惹麻烦了,可他却小看了这个安全处处长。保罗听过安吉拉的话后眉棱骨先是往上跳了几下,然后又将眉头攒成一团,脸色变得晦暗起来。
“这是什么?”他左右扫视,终于将目光对准了吧台上的铜牌上。这块铜牌就是安吉拉刚才说话时放到安德鲁手里的那块,此时却刚被安德鲁因紧张而掉到吧台上不久。铜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地球,简单地写了H·H两个手写体字母。
“非法组织!”保罗握起铜牌,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安吉拉此时似乎也开始紧张起来,呼吸蓦然变得急促无比。“你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中明显多了些许惊惧。
“来人,拖出去!”保罗说着话招呼两个魁梧的宪兵将安吉拉拖出了酒吧。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安德鲁发现安吉拉刚才游说自己时那份恬然的从容早已在保罗的淫威下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对未知的愤怒和带着狰狞的不屑。
枪声响了,就像最近两年来经常发生的事情一样,内委部的宪兵当街枪决了一个地球混进来的间谍。而这个人一分钟前还谈笑风生地让安德罗加入他们的组织。
安吉拉的尸体被士兵们拖上车,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酒吧门口经过。安德鲁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尸体被扔上货车的车厢,发出“砰”的声响。
保罗转过头,得意地望着安德鲁问道:“这块铜牌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安德鲁故作镇定地说。保罗紧紧盯着安德鲁的眼睛,足有五分钟以后才突然松开了紧绷的面孔:“很好,请给我一杯啤酒。”说着话他静静地望着安德鲁倒酒,然后端着酒杯迈着方步走到老约翰身边坐下。
安德鲁松了一口气,顺手拿起安吉拉留下的酒杯准备清洗,就在这时他才发现酒杯下面压了一张纸条。纸条只有口香糖大小,是用火星上自产的蓝藻纸写的,灯光下微微泛射出极淡的湖蓝色。上面用黑色的0.5毫米记号笔整齐地写了一个地址:奥西尼区西京町·信息路三条·墨斗胡同9号院。
安德鲁的头蓦然间被这张纸条搞懵了,他神经质般地将纸条攥在手中,紧紧地团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纸团。也就是这一瞬间,冷汗顺着额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很热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保罗已然站到了吧台前,端着空啤酒杯的他很认真地打量着安德鲁,关切地问道。安德鲁接过他的杯子又打了杯啤酒递给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屋子里太闷了。”
“你应该去公共设备局申请一张冷气牌,我想他们会批准的。”保罗边端着酒边回到座位,“下一阶段,政府计划在奥林帕斯山以东设立一个新的能源开发区,会有两个大型核电站和两个巨型太阳能工厂开建。我想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就可以摆脱这种申请能源牌照的方式了,届时无论是汽车还是空调都可以无限制地使用。只要你支付一点儿电费就可以。”
看保罗丝毫没有疑心手中的纸条,安德鲁微微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压到一个不透明的玻璃杯下面,然后边装擦拭杯子边和保罗聊天儿:“那可不是一点儿电费的问题,他们纵然放开能源牌照也会是天价。还是这样好,没有冷气牌我就不可以去购买空调,太热的时候多放几盆冰块就好了。”
保罗点了点头,嗫了口啤酒说道:“要开放无限的能源,必须有两个条件得到满足,一是基础设置的完善;二是人口总量的增加。如果火星人口能上亿的话,那随着税收的提高政府也许就有可能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务,到时候大气调节系统就能保证四季如春,而不用什么空调了。”
“这是不可能的。”安德鲁说。“能源局的人经常来喝酒,你以为他们优厚的待遇是怎么来的?其实在火星,漫长的夏季和冬季都是非常节约能源的季节,只要把火星本来的气候想办法转移进来就好了,收费上面还可以低廉一些,让每人都能享受到这些服务。”
“新政府会解决这些问题的,相信我。”保罗说着口袋掏出一个0.5分面值的银元丢到桌上,“如果有人拉拢你集会就打电话给我,会有奖励。”说着他又将一张名片放到桌上,转身在四个宪兵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安德鲁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从玻璃杯底下取出那张纸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地址。说实话,每当想到那些充满诱惑的食物时,安德鲁就有种立即动身的冲动。他今年三十六岁,几乎游历了每个火星城镇,但从小到大吃到的食物都是那种充满火星风味的,以玉米、土豆和红薯为主食的面食制品。他十分怀念仅有的几次聚会时那琳琅满目的地球食物和特色到极致的各国菜系以及整条的鱼、龙虾甚至是烤得流油的肥鸡。
动物制品在火星上受到严格控制,所以不是每个人都随时有机会能品尝得到。如今当有人用食物来当条件向安德鲁提出要求的时候,他亦会食指大动甚至心跳不已。就像那些来自地球的读物中提到的,每次饥荒时都有人因食物而出卖灵魂一样,安德鲁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唯一担心的倒应该是拥有监听权、无处不在的内委部,他们连记者都敢当街击毙,别说自己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民了。
喝酒的熟客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像往常一样的酒吧开始喧嚣并热闹起来。安德鲁仍然呆坐在吧台前,直到米德过来非常用力地敲响了酒杯:“你在发什么呆,给我倒杯咖啡。”
“哦,好的,加糖吗?”安德鲁看到平素和米德形影不离的马塔拉并未出现在米德身后,感到有些奇怪。“马塔拉呢,他睡过头了吗?”
“是的,他长眠了。”米德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啜饮着说,“我昨天半夜接到与他合租房子的租客电话,说他口吐白沫。他们请来了街道私人诊所的夜班大夫,说他可能不行了。所以我就过去把他送到了火葬场,剩下的事交给政府,我们都省心。”
“哦。”安德鲁木然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道,“他让我从进步城进口的清酒今天就到货了,可惜啊!”
“他交过钱了吗?”米德问。
“是的,交过了。”
“把酒给留给我吧,这可是马塔拉攒够多半年钱才买的,不能浪费。”米德得意地笑道。安德鲁点了点头,说道:“他还不够四十五岁吧?可惜了呢!”
“他一无所有,没什么可惜的。”米德说。
“是啊,这儿的人大都一无所有。”安德鲁想到靠在酒吧找打短工工作维持生计的马塔拉,又看了看同样处境的米德和老约翰,觉得这些人无不是自己生活的写照。其实这种事在酒吧经常会发生,但他为什么今天才醒悟呢?
不能再这么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了,我必须对自己好点儿。想到这儿安德鲁告诉接班的伙计乔纳利,他要出去办点儿事,今天晚上可能会晚一点儿回来,委托乔纳利帮忙结账。
“那夜宵怎么办,如果十一点前不躺下的话我会饿得睡不着觉。”乔纳利说。安德鲁想了想,在柜子里翻出一袋速食面:“泡这个吧,顺便还可以去后面的夜市买个煎饼。”说着他将一枚0.1分值的银元硬币放到乔纳利手中。
交代完酒吧的事情,安德鲁又到二楼的卧室向母亲道了别,顺便告诉她别给自己做今天的晚饭。然后才换了唯一一件相对体面一点儿的大衣,裹在身上走出了酒吧。此时天色渐晚,头顶极远处的星斗屏已经开始漫天铺散开,取代了灯光炙热的人造太阳。
包括极乐城在内的火星城市都包裹在由火星砖建造的半地下当中,头顶就是圆拱形的抗压天穹,仍然是由巨型砖块搭砌而成。当初建造的时候为了与地球保持同步,当局筹建了天象局专门通过计算机、灯光和AR/MR设备模拟整个地球环境,并编撰了火星历来保证火星时间的稳妥可靠。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三个位于不同半球,不同方位的火星城市被统一的联邦政府所管辖,但时间气象环境却与百余年前基本一致,亦和地球大同小异。
安德鲁步行到公共汽车站,先坐了两趟公交车,然后又乘坐了三十分钟的地铁,最后在西京町站下车,沿着标有路牌的小道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墨斗胡同。
火星深秋,晚上六点十三分。天黑得像安德鲁儿时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家一样,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映透了父母疲惫而焦躁的面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推开9号院的大门,随着“吱呀”的一声,屋内明亮的灯光立时将安德鲁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请问您是哪位?”一个身穿合体西装的黄皮肤青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几乎吓了安德鲁一跳。他约有二十岁出头,收拾得干净利落,让人看到感觉非常舒服。他可能是发现安德鲁有些不知所措,微笑着把他请到院子里问道:“您是来参加社火晚会的吗?”
“社火晚会?”
“是啊,您的邀请卡带来了吗?”
“我只有这个。”安德鲁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安吉拉留下的纸条取了出来。青年拿起纸条看了看,微笑地点了点头:“可以,您和我来。”
说着话他带着安德鲁穿过中庭,在一架长得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拐了个弯,顺着第二层院子的中式长廊走进一个宽敞的大厅。
这里灯光明亮人声鼎沸,各色衣着、黑白丑俊的男女老少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安德鲁生平只在电视中才能看到的上流社会欢聚的场景。在他们身后靠墙的位置是十数米长的餐台,上面密密匝匝地堆满了各色杯盘碟碗,五光十色之下看得安德鲁眼花缭乱,他甚至被正中两尺长的龙虾吓到了。
“真的有龙虾这种东西啊!”安德鲁几乎是有感而发。
“您可以在这儿先吃点儿东西,一会儿主席会来和大家聊天儿的。”青年说着从餐台下面拿副餐具给安德鲁,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安德鲁左右瞅了瞅,发现没什么认识的人,便毫不客气地取了食物,刚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享用的时候,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向他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熟悉的声音从男人口中传出。安德鲁几乎被这个人吓到了,他觑目端详良久,这才发现此人竟是换了便装的保罗·克拉克。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德鲁惊讶地问道。
“我知道你会来,自然会在这里。”保罗说着将手伸入怀却不掏出,使安德鲁相信他口袋中握着的是一把激光或电磁手枪。
“跟我来。”保罗冷冷地说道。
安德鲁放下餐具,匆忙中将一块龙虾刺身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顺手还拿了两块细点,边走边吃。他身前的保罗却一言不发,领着安德鲁走进内室。
这里寂静极了,一百多平方英尺的小屋里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小圆桌,而屋里的情景却吓得安德鲁几乎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
让安德鲁感到惊愕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看上去相当普通的老妇人。她安静地坐在桌子边上,正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打量着安德鲁。她穿着淡灰色的长袍,脸上皮肤因久历岁月的沉淀而变得干枯又没有光泽。她不是别人,正是在酒吧外被保罗击毙的安吉拉。
“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安德鲁惊愕地问身后的保罗。虽然话说得轻松,可此时的他却紧张到了极致,总担心保罗忽然掏出激光枪将自己的身体洞穿几个眼。也许他会说对方没有理由杀他。可每天那些当街被击毙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呢?借口多得很,譬如说拒捕或袭警,反正这年头人命最不值钱。
“可能他们会将我送进古拉格城堡,那样的话还不如被杀呢!”安德鲁这样想。提到古拉格城堡,安德鲁结结实实地打个冷战。这传说中的火星第四座城市是傀儡政府于十数年前占领中立城后修建的,规模颇大且戒备森严,甚至目前还在扩建当中。通常只有犯了错误的火星公民才会被送进去劳动,而且往往是有进无出,鲜少听说有人能从这个城堡中出来。
古拉格城堡距离中立城六百七十多英里,距此有近三千英里。但饶是如此,每当酒吧的人提起来的时候都能让安德鲁感到不寒而栗。对于城堡里面的情况他知道的很少,据说现在有数百万劳工为水猿人干活,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扩大着。
没错,古拉格城堡是为水猿人修建的,虽然管辖权归傀儡政府,可它的的确确是火星和木卫二上几乎每个水猿人都能享受到与生俱来的超高福利的最终原因。这些寿命长达七百年的外星生命自诞生之日起就靠古拉格城堡中的诸多血汗劳力而尊享终生。
如今这种情况越来越明显,每个消失的人都有可能被遣送至古拉格城堡。一个人如果凭空消失的话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当街杀死;二是被送进古拉格。殊途同归,无论怎样他都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所以当亲人消失二十四小时以上,你必须立即做好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这个人的准备,而不是等待或报警。
安德鲁的心在颤抖,他不愿去古拉格,更不愿被杀死。此时的一分钟对他来说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安吉拉和保罗的目光都像炼狱的火一样炙烤着他。安吉拉左右,两个同样有着如此目光的男人也望着他。
他们都是典型的高加索人,大约六十岁上下。一个肥头大耳,一个皮里阳秋,坐在一块儿像是两个脱口秀演员。好在安吉拉没有过多地让安德鲁受煎熬,很快就开口打破了沉寂:“感谢你的光临,雷恩先生,之前我和保罗赌一百块,我说你一定会来。”说到这里她笑着望了望安德鲁身后的保罗,又道:“我会用这一百块钱请你吃饭,怎么样?”
“我刚才已经吃了不少东西,如果不是被保罗叫到这里来。”安德鲁说着看了眼身后的保罗,“还会吃更多。”
“当然,我不是告诉过你‘洪助会’的交流都在餐桌上嘛!”安吉拉显得很开心。
“你们是一伙的?”安德鲁看了看身后不苟言笑的保罗,没有继续按照安吉拉的思路进行下去。安吉拉则丝毫不以为忤:“如果不这样做,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向内委部告密呢?”
“原来是这样。”安德鲁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也没有征得对方同意,就一屁股坐到了身边的空椅子上,正好是安吉拉对面。这时保罗也正襟危坐,一声不响地守在安德鲁身边。
“保罗虽然是‘洪助会’的人,但表面的身份仍然是内委部情报处的处长。这对于我们开展工作有相当大的帮助。”安吉拉似乎完全没把才见两面的安德鲁当外人,饶有兴趣地给他介绍着相关情况。除此之外,他还告诉安德鲁,身边的两人都是极乐城“洪助会”的领导层成员——菲利普与凯文。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安德鲁翻来覆去地去想。虽然保罗是内委部的处长,可这个位置毕竟不高,是什么让这位“洪助会”在极乐城的最高领袖如此有恃无恐?琢磨了半晌,仍然不得要领。安德鲁只好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安吉拉身上。这时候她正在介绍“洪助会”的历史。
“当年水猿人要对地球实施时间打击,使地球上的人类退回到史前时代,变成任人宰割的婴儿。不过好在地球人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有三十几天的准备,于是地球人在时间打击之前就已经发射了两艘前往月球背面的巨型空天飞机,将最优秀的十四个人类精英作为种子投射到月球上。之后在他们的指导下,我们火星人类成立了‘洪助会’,最终目的是协助地球人的复兴。”安吉拉说得投入,安德鲁听得认真。虽然这些内容几乎每个火星人都知道,但这仍然是他第一次在相对正式的场所听到传言被证实。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在傀儡政府中的资源很强大,强大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现在我们需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洪助会’,了解‘洪助会’,并加入‘洪助会’。只有‘洪助会’强大了,才能振臂高呼,团结地球人打败水猿人,实现地球的复兴。”
“很好,不过我个人还是希望多一点儿时间考虑。”安德鲁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觉得自己既然不是地球人,也没义务复兴什么地球,他一天地球都没去过。至于安吉拉说的将来傀儡政府迟早会被水猿人解决,水猿人迟早会占领整个太阳系云云似乎更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反正眼前的事情是把生活质量提高上去,多吃点儿好东西才是正经事。
“这样吧,你先来参加几天互助活动,学习学习做礼拜和祈祷,只要完成一天三次的互助活动帮助我们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我就发放一些福利给你。”安吉拉微笑着提出了她的要求。
“什么福利?”听到有福利,安德鲁的眼前又是一亮。
“每天十块火星银元,但不能迟到早退。”
“可是我还要工作。”
“可以兼顾你的时间,只要每天能抽出时间进行三次互助活动就行了。内容就是做礼拜和祈祷,每次一个小时。”
“在这里吗?”
“不,每天的地点都不一样,你需要一个联络人。”
“我怎么样?”一直端坐在安德鲁身后的保罗突然开口了,虽然听起来还是冰冷异常,“我就是你的联络人雷恩先生。”
安德鲁看了保罗一眼,知道这时候如果再拒绝的话就会引起对方疑心了。不过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入会,至于参加互助活动倒是可以考虑。于是他同意了安吉拉的请求,答应从明天开始抽时间参加互助活动。
安吉拉很高兴,又谈了几句就让保罗带安德鲁去前面吃饭。此时大厅的人比刚才更多了,似乎所有人都是为了这餐珍馐而来。安德鲁不仅饱食美餐,还特意打包了一份很好的糕点和海鲜带回去给母亲品尝。
第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如果不是酒吧里有人给了他另外一个地址,安德鲁一定会以为昨天的事情只是个梦而已。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张夹杂在零钱中的纸条看了看,地址仍然在西京町,只不过这次的地点是个教堂。
自从联邦政府成立后,法定的正式宗教共有二十余个,其中既有沿袭地球的基督、东正、天主、伊斯兰、佛、道、印度等大型宗教,也有火星上产生的极富时代特点的空天教、银河教,甚至是以膜拜水猿人为大神的神族教。所以只要是合法的教堂概不禁止,这一点倒给洪助会行了方便。
安德鲁到达教堂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一点,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自然是希望能混顿质量高点儿的中餐。为此,他今天还特意带了一小瓶珍藏的伏特加。不过教堂提供的餐食远没有昨天晚的自助餐丰盛,仅是粟米汤饼不限量,菜不过一尾鱼、一碟肉、一盘青菜,饶是如此亦比家里好了不知多少倍。
吃完饭后,安德鲁随洪助会的教众前往后堂做礼拜和祈祷,美其名曰互助活动。除了两个主教以外,和安德鲁一起同来的大约有二十余人,分属不同行业不同年龄,男女老幼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两个学龄前的儿童跟着家长前来。至于目的多数倒也和安德鲁一样,混饭混钱而已。
教堂后面是个大型的多功能厅,此时已经安放了多排座椅。每人座位上放着一对无线耳机和一副电子眼镜。安德鲁按照主教指示坐好,将眼镜和耳机佩戴完毕,随着耳机中的音乐开始步入虚拟现实当中。开始的时候他尚能保持冷静,眼镜中的图像和耳机中的声音都与教堂终端服务器相连,信息自然是希望展示给他的内容。可时间一长安德鲁竟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开始随着悠长延绵的音乐步入朦胧虚幻之中。
安德鲁先是看到了一望无尽的大海,就像在信息终端或屏幕上看到的那样,海面上碧波荡漾,海水与天空呈现出统一的颜色,几难分清。接着他似乎隐隐听到了海鸥的鸣叫,海豚的嬉笑以及孩子们银铃般的打闹声。与此同时,大海猛烈地向他扑了过来,就像一双巨大的臂膀将他紧紧包裹。安德鲁觉得自己好像喘过不气,甚至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德鲁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大海。他站在一条并不宽阔的小街上面,位于某条熙熙攘攘的小城街道正中。他面前是个老旧的公寓,斑驳的墙面与交织的爬山虎正无声地向他倾诉着岁月的沉淀。
安德鲁低下头,看到自己穿着簇新的戎装,像是某个政府部门的军警或宪兵。身边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妇人正用哀怨的目光望着他。
“……无论你恨不恨我,我都要为你着想。他毕竟是你哥哥,求他调你去安全局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
说着说着中年妇人的形象开始模糊起来,继而她又变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个颇为豪华的办公室里向他交代什么事情,不过无论安德鲁怎么努力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有一个名字始终徘徊在安德鲁的耳边。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副看上去相似的东方面孔。
安德鲁睁开眼,恍惚间只是南柯一梦。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看时间竟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小时。看祈祷者已有人向主教告辞,安德鲁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了别,迤逦踅回酒吧。
保罗坐在吧台前,正端着啤酒杯和乔纳利闲谈,看他回来两人都显得很兴奋。乔纳利脸色潮红,一看就喝了不少:“唉,老板,你的朋友说你喜欢南瓜蛋糕,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你下班了乔纳利,走吧!”安德鲁大口大口地喝冰水,以便让他从刚才的恍惚中冷静下来。保罗望着乔纳利的背景,轻轻地放下了杯子:“有什么收获吗?”
“我差一点儿就记住梦里的人名了。”安德鲁说着话把目光投向镇定自若的保罗,小心翼翼地问他,自己是不是再生人。“你为什么这么问?”保罗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暗无比,神色间的紧张异常明显。安德鲁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猜对了。
其实在水猿人攻击地球之前火星人里就偶有再生人,但数量极少。这些人都是普通人,甚至酒吧里某个酒腻子打个盹儿就能做个活灵活现的梦,梦里的人好像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样,宛若前生。之后的几年,这个人会毫无保留地向那梦里的人转变,变成除了容貌外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这个过程是相当可怕而又无法逆转的,也许他会从酒腻子变成某个政府官员,但也有可能从官员变回乞丐。就像安德鲁经常听说过的那样——再生人是被魔鬼上了身。
联邦政府成立后,虽说身边的再生人多了起来,但安德鲁始终没想到他们能和自己扯上关系。要知道这些人往往在暴露身份后立即从身边消失,消失得好像没出现过一样。
他们一定被送进了古拉格城堡!
安德鲁用颤抖的目光紧紧瞪着保罗,既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他真的说出让自己疯狂的话。此时的他矛盾、无奈而又渴望了解真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上。
“告诉我你前世的名字,你一定能想起来。”保罗的面孔扭曲狰狞,好像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安德鲁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名字。
“窦衍阳!”他木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