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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当纳瓦说起让窦衍阳前往北亚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吃惊。但想到哥哥的吩咐,窦衍阳没再多问,直到会议结束后才和哥哥取得联系,想询问他对此事的意见。而窦衍章的回答则没有出乎窦衍阳的意料,完全赞成纳瓦的提议,仅对窦衍阳抵达北亚后的工作做了交代,主要还是希望他如果有机会就以右派代表的身份见见北亚政府相关首脑,以为日后东山再起打些基础。至于粟都的案件则完全没有引起窦衍章的关注,只要窦衍阳服从大局而已。

窦衍章的基调一定,窦衍阳也就心里有了底,他草草休息了半天之后就按照纳瓦的安排前往北亚。和窦衍阳同行的人除了两位联盟外事处的官员外,就是Root组织的北亚最高级别负责人姜炎。

姜炎约有四十岁出头,长着典型的东方面孔,身材魁梧伟岸。好像是担心窦衍阳不了解情况,待一行人刚在胶囊专列中坐定,他就给窦衍阳介绍起北亚的情况来。当然有些东西之前窦衍阳也做过功课,只是知道得不太详尽。

“瑶姬在北亚就职六年,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失误。所以对她的失踪联盟总部非常关心。目前掌握的情况是自从这个叫作粟都的火星人离开后,瑶姬小姐就失踪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姜炎的鼻音很重,如果不仔细听还真不太容易搞明白他的话,他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关于瑶姬我后面还有说明,你可以暂时理解为失踪。”

“那后来呢?”窦衍阳问道。

“我到了以后通过走访得知粟都先生到过Root组织的北亚总部,所以我就设法调取了相关监控资料。表面上看,粟都在瑶姬失踪当天下午和她密谈了很久,之后他们一起离开,瑶姬就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这件事情粟都和我说过,不过据他说他是自己离开的。而且他前往半岛中立区也是由Root组织协助才得以离开北亚。”窦衍阳对粟都的印象其实不错,所以如果可能他还是希望可以为这个火星来客辩解一下。无论火星人进攻地球的事情如何,他都希望可以为自己前往火星定居保留一点儿希望。

“他离开北亚是因为拥有亚欧联盟的外交护照,但这个护照却并非瑶姬或Root组织颁发,而是亚欧联盟驻美洲总领事馆的总领事徐静山才有权签发的。”

“这有关系吗?”窦衍阳对这位新负责人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他皮里阳秋,说话不尽不实,好像总在兜圈子,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粟都的影响有些先入为主。姜炎却没有注意到窦衍阳的态度,冷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有。我调查过亚欧联盟驻美洲总领事馆,发现无论是粟都还是瑶姬,近期都没有去过那里,反而是Root组织在北亚的第二联络人丹尼尔利用瑶姬的名义帮助粟都取得了一份前往半岛中立区的外交护照。”

“什么意思?”窦衍阳越听越糊涂了。

“到达半岛中立区后,粟都利用两天休息时间编造了一套谎言,然后才前往亚欧联盟驻半岛大使馆递交了‘火星独立政府致地球函’,之后就有了你奉命前往半岛及后面的事。”

“你是说之前粟都和我讲的经过都是他编造的故事?”

“对,这可是有证据的。譬如丹尼尔和粟都的秘密接触就有照片为证。”

“这个……”窦衍阳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和姜炎解释,他犹豫片刻,叹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务必谨慎。”

“我知道你不信。”姜炎狞笑道,“我会写一份更好的报告,里面将有更多更有趣的内容,方便纳瓦处长向联盟领导汇报。目前来看,丹尼尔和粟都合谋的可能最大。丹尼尔做了十年二把手,希望代替瑶姬成为Root组织的北亚负责人的愿望极其强烈,所以才有了这次的事件。”

“我觉得很勉强。”窦衍阳踌躇道,他没想到姜炎会如此草率地下出如此荒唐的结论。就见姜炎冷哼一声,说道:“看来你不太相信,那我就告诉你一些更有意思的消息吧。你还记得那两个人吗?郭晔和范庶。事实上粟都是命令他们杀掉瑶姬,然后再由丹尼尔的人出面杀了他们两个人。”

“瑶姬被杀了,你刚才还说是失踪啊?”窦衍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所以我才告诉你可以暂时理解为失踪。这也是我说要对瑶姬失踪内容的补充。他们抵达博物馆后,粟都将瑶姬骗到了某个约定好的地点,在那儿郭晔和范庶已经等待许久了。他们本来要杀掉她,粟都自己则前往秘密地点见丹尼尔。谁知他的两个手下没有完全听他的话,他们把瑶姬丢进了市郊的一个水库后又害怕了,这才躲了起来。”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窦衍阳怎么都觉得姜炎在编故事。

“他们自己找到博物馆向我陈述了真相,并请求保护。”姜炎说,“我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去巴黎找粟都。可粟都并不承认他下过杀害瑶姬的命令,甚至说他自己才是郭晔的手下,也就是我们昨天在会上听到的那些东西,他的报告糟糕透了,简直除了谎言以外一无所有。可还是有人相信他,所以我们不能冒险,必须在安全地点谈这个问题。”

“安全地点?”窦衍阳听姜炎话中有话,忍不住惊道。姜炎点了点头,表情越来越严肃:“其实从一上车开始,谈话就是我设计好的。你想想为什么粟都敢在亚欧联盟总部明目张胆地撒谎?如果没有势力在背后支持,他敢这样做吗?”

“可郭晔才是负责人啊,粟都充其量只是做技术层面的内容而已。何况他们来地球的目的是寻找战胜水猿人的反物质武器,这样做对他本人没什么好处。”

“你太天真了!对于野心家来说,没有压力的招供只能是谎言。”姜炎大喇喇地笑道。

窦衍阳听得一身冰冷,开始替粟都担心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能发展得如此出乎意料。虽说不太相信,可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儿打鼓。就听姜炎继续道:“所以纳瓦处长希望我们能在安全地点达成一致,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难道在巴黎就找不到安全的地点吗?”

“我们不能低估火星人的任何技术力量,只有这小小的胶囊中才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的所在。”

“说实话。”窦衍阳起身倒了杯水,说道:“我仍然不太容易相信你说的关于粟都的事情。他和我说的是另一个版本,况且火星人的进攻是可信的,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苟同。”

“关于火星人对地球的进攻,我们已经委托了全球最大的航天机构调查,但还没有任何进展。另外粟都所谓的火星独立政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明文件,这一点很让人费解。”

“我还是希望用证据说话。”窦衍阳仍然不能否定自己看人的标准,他一直认为粟都是诚实可信的人。

“会找到,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谈话渐入僵局,窦衍阳看姜炎如此执拗,便不愿多说,只好用终端弹出的全息屏幕看书。两个小时后,胶囊列车才驶入纽约车站,他起身离开列车,找到信号充足的地方给窦衍章打电话,想听听他的意见。

窦衍阳详细叙述了姜炎的话,顺便将自己的想法向哥哥做了解释:“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窦衍阳说,“我觉得粟都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因为没有用了或害怕将来有威胁就解决掉他,这简直是左派在卸磨杀驴,你应该利用这个抨击他们。”

“你有证据吗?”窦衍章冷冷地问。

“我相信只要找就会有的。”窦衍阳说。

“不,兄弟,事情不能这么干。”窦衍章说道。“我们想要了解真相就要多听多走,而不是凭空想象。他们在北亚没有什么资源,但Root组织有,它前身是根目录,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且成就辉煌的组织,有上百年的统治经验积累。想稳定地取得人民的信任,想得到全世界的信息就必须同Root组织合作,这是任谁执政都绕不过的问题。”

“可是我听到的消息的确不是这样啊!”窦衍阳激动地说。“这与谁执政没关系,我们不能指鹿为马。”

“什么叫指鹿为马?你怎么能保证你听到的是真相呢?粟都是个火星人,我们都不了解的火星人,你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想帮助我,想帮助星野瑾的话就不能太过于偏执。”窦衍章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悦地说道。

“那我应该怎么办?”提到星野瑾,窦衍阳微微叹了口气。

“让姜炎做主,你负责签字就好了。”窦衍章突然说道,“我会提出反对意见,但你仍然要肯定调查结果,而不能有任何质疑。”窦衍章吩咐道。

“好吧,我知道了。”窦衍阳失望地准备结束通话,这时突然窦衍章又提高了嗓音:“星野瑾的官司结束了,我为她拿到了特赦。明天我会安排人先将她调到我这里工作,你放心好了。”

北亚的天空湛蓝透明,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窦衍阳孤独地站在路边,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车辆,像被孙行者施了定身法的妖怪一样茫然仓皇。身后,几个胶囊专列走出的政府官员不知所措地望着窦衍阳,期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我到底能做什么?”窦衍阳喃喃自语。他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这世界的一切。正因为这样,他才在听到粟都的火星后萌发了前往那里开始新生活的幻想。可现在,幻想不在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不再孤单,不再像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值得他珍惜的人。为了这个人,他必须放弃去火星的梦想。

窦衍阳步履沉重地上了飞行车,恍惚前已然来到Root组织的驻地。

“我会详细地写一份报告,届时希望窦代理在上面签字。”姜炎说道。“这几天窦代理就在北亚好好玩玩儿,如果需要你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窦代理?”窦衍阳对自己的新称呼甚感兴趣,“你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武装部长说这件事关乎地球安全,所以希望联盟左右派别尽释前嫌共同合作,所以就有了我们二人的组合。我是左派代理人,您自然是窦衍章党魁的右派代理了。”

窦衍阳点了点头,心想既然是双方合作那明天开始就应该在北亚开始调查了吧?谁知道姜炎等人办事的效率之高着实让他咋舌,一夜间就已经将五百多页的电子调查报告撰写完毕,展示在他面前。

这份报告证据充分、确凿,言辞犀利无比,若按此坐实的话粟都不仅仅是政治生涯结束那么简单,甚至有置其于死地的意味。

一瞬间,窦衍阳再次犹豫了。

窦衍阳在北亚只待了短短的三天就返回了巴黎。

在此期间,他没有见到北亚的政府官员,却和代表联盟左派势力的姜炎吵了个天翻地覆。窦衍阳完全不在意姜炎报告中“莫须有”般的罪名,更不愿在上面签字;而姜炎却固执得很,亦不愿意接受窦衍阳提出的再进行一次详细调查的建议,于是谈话陷入了僵局。

本来在视频通话中,窦衍阳是答应了哥哥会配合姜炎并签字的,可是当他拿到姜炎的报告时才发现这东西竟然比他能想到的最坏结果还糟糕,通篇数万余字洋洋洒洒,几乎颠覆了他的想象力。除了在胶囊列车中和他说过的内容外,姜炎甚至还以郭晔和范庶的口吻将粟都描述成了一个惜财如命、人格卑劣的小人。从来到地球的那一刻开始,这位心怀不轨的火星人似乎就是为颠覆地球政权而来。

“这两个人难道在火星和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窦衍阳无奈地将报告关闭,站起身在屋子里快速地踱着步子。他身后站立着一言不发的助理罗杰斯。

其实窦衍阳清楚姜炎本质上和粟都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之所以在报告上要置其于死地,完全是由于亚欧联盟内部有人要他这样做罢了。

窦衍阳不知道这个人或这群人是谁,但他相信这种人一定不在少数。自从粟都就任太空联络署的署长开始,他就为自己在联盟内部树立了大批的敌人。问题是这些人如今竟然可以如此不管不顾地颠倒黑白,让自己在这种小学生都能看出大量错误的、幼稚可笑的报告上签字。

窦衍阳提出了重新再调查一次的要求。他没有指望姜炎等人认错,仅希望这些人能将这份报告写得表面上漂亮一些,这样有个台阶下的窦衍阳良心上能好过一点儿。可惜,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都被姜炎粗鲁地拒绝了,完全没有把他这位右派代理人当回事。

从小到大,窦衍阳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自己的事。他讨厌父亲、讨厌母亲,更讨厌那为了得到母亲身体而整日将惨笑挂在嘴上的继父。为了离开那个在窦衍阳看来无比肮脏的家,窦衍阳不惜向父亲提出了从军的要求。可如今他却要在姜炎的淫威中屈服吗?执拗的窦衍阳选择了愤然离开。

当窦衍阳走出巴黎胶囊火车站的时候,天空刚飘起盐粒一样的雪花。漫天遍野灰蒙蒙、白茫茫的天空像是他的心情一样既混沌而又阴沉。窦衍阳摩挲着双手,不知道应该先回爱丽舍宫还是去哥哥那儿道歉。

之前由于激愤而冲动不已的心情此时已经平复下来,细忖之下自己其实与粟都无甚亲故,只是看不惯姜炎等人的趋炎附势乃至否定了他所做的一切。其实若要选择,他绝不是置星野瑾安危于不顾的蛮汉。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不仅是哥哥的计划落空,甚至连自己的未来也毁了。远的不说,就是这次的任务就没办法回去向商震交代。要知道作为一个安全局的上校,不打折扣地执行命令是最基本要求。

彷徨无计的窦衍阳开始合计怎么悄然离开巴黎,回到老家去看看母亲再选择逃亡是不是更好一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了起来。

“你不嫌冷吗,站雪里这么久?”一个银铃般的女孩子说话声传入窦衍阳的耳朵。他茫然回首,却看到星野瑾俏生生地正站在自己面前。如今的她已蜕去了初见时的冷艳,取而代之的却是小女人般的柔美可爱。此时的星野瑾穿了件淡绿色的西服套裙,头上别了白色的发卡,显得既庄重又大方。

“你……你怎么在这里?”窦衍阳惊愕地问道。

“你哥哥让我来接你啊,他说你会在这里下车。”星野瑾笑道。“有专车啊!”说着话她往后面的一辆黑白相间的大型飞行车指了指。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窦衍阳就上了车。

窦衍阳此时方才醒悟过来,既惊讶又高兴。惊讶的自然是在这儿遇到星野瑾,高兴的是她的平安无事。两人分别时间不长,此时再见却如分别数载一般。此番周折过后,彼此心境大不相同,已俱知晓对方心意,竟相视无语。刚见面时星野瑾的俏皮也了无踪迹,逐渐变作了无限的羞涩。

“你没事太好了。”窦衍阳说道。

“谢谢你。”星野瑾低着头,小声说道。

“我……我以为见不到你了。”窦衍阳说到动情处一把拽住了星野瑾的右手。星野瑾轻轻挣脱,慢慢地说道,“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了。”

“你没受苦吧?”

“没有,就是关押而已。”星野瑾说着抬起头,忽闪着大眼睛问窦衍阳,“你是偷跑回来的吧?”

“嗯。”窦衍阳点了点头,转而问星野瑾哥哥怎么知道自己回来。星野瑾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低空卫星跟踪技术很发达,再加上你的个人终端要随时联网,所以我想跟踪你并不是难事。何况你一离开姜炎他们就马上知道了。”

“你既然回来就太好了,我正好也不用签什么字了。”一想到姜炎和他的报告窦衍阳就头痛。星野瑾微微叹了口气,脸色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窦衍阳看在眼里,忙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你既然不愿意签就算了,明天赶快回远东吧,这里不适合你。”星野瑾淡淡地说道。

“那你呢?”

“我想多留在你哥哥身边一阵。他为了救我运用了不少关系,我不想欠这个情。”星野瑾咬着下唇,神色多少有些凄苦。窦衍阳心头一震,脸色变得晦暗难看:“你要留在他身边?”

“是啊,我若不报这个恩这一辈子也不能好过。”星野瑾说道,“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救我却是真的。”

窦衍阳一阵语塞,他明明知道哥哥让星野瑾来的目的,可就是不愿意违心地再去找姜炎,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星野瑾才打破了略有些尴尬的气氛:“我们去喝咖啡吧?”

“去哪儿?”窦衍阳惊讶地问道。

“你别问了,跟我来吧!”星野瑾突然打开车门,拉起窦衍阳就跳了进去。由“宓妃”自动驾驶的飞行车装有全自动的主动安全防护系统,所以他们在跳车的瞬间低空飞行车已然停下来。与此同时车身下的智能悬浮滑板迅速弹出,将两人身体稳稳托住,飞一般向前滑了出去。

剧烈的风像刀子一样吹到窦衍阳脸上,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同时星野瑾温柔的双臂已经抱在腰间:“‘宓妃’,带我们去柏林出入港。”

“去地下柏林?”

“对,我们去那个咖啡馆喝咖啡吧,你敢不敢?”星野瑾笑着问他。窦衍阳这时才想起他们带走摩诚的事:“那家伙回去没有?”

“没呢,我没下命令估计安全处没人管他的死活。”星野瑾笑道。

“那可麻烦了,那些黑帮成员会不会和我们要他们的二当家。”窦衍阳也笑着问道。

“没关系,有我在他们敢把你怎么样。”星野瑾大包大揽地说道。这次相遇,窦衍阳愈发觉得她变得真实起来,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难道人真的有双重面孔吗?窦衍阳悄悄地问自己。

当再一次踏上地下世界的土地时,窦衍阳突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两次前来相隔时间很短,相伴的人也都是星野瑾,可心情却大不相同。这次他对面前这个狭小昏暗地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如果不是这里,我们彼此的心境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转变。”窦衍阳坐在咖啡馆角落的木椅上,手中抱着热气腾腾的清咖啡。他虽然话中说的是彼此,可自己却知道,更多的还是指自己对她的这种感情变化罢了。

星野瑾显然也知道窦衍阳所指之事,故一直低头不语,半晌才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异常庄重的眼神望着窦衍阳:“和地面上不同,在地下,大部分德国以及部分法国的领土属于一个叫法兰克联邦的新国家。截止到目前,法兰克联邦还未与亚欧联盟签署任何形式的引渡协议,所以很多被定罪的亚欧联盟官员都到这儿来避祸。”

“哦,是这样啊。”窦衍阳懵懂地回了一句,却不知道星野瑾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就听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执意留下的话,无论是你哥哥还是亚欧联盟其实对你都没什么办法。将来再找机会上去看你母亲我想也不是办不到。”

“你要让我留下?”窦衍阳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星野瑾的话,可对方说得颇为郑重,看不出是开玩笑的意思:“对,你可以申请庇护,我估计凭你的身份一定能留下。”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窦衍阳问星野瑾,他完全不能理解,她把自己带到地下世界难道就是说这个吗?

“因为你在上面很危险。”星野瑾幽幽地说道,“我自己的事情很复杂,如果你继续下去恐怕会被牵连。再加上粟都的事,你根本不适合搞政治,所以暂时留下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我哥哥的意思?”

星野瑾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窦衍阳,目光中充满了真诚:“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你哥哥同意我来见你。他希望我说服你答应粟都的事。对于他来说,帮助左派排除异己是获得支持的最好手段,甚至比对抗更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谁是异己?什么又是更多的利益?”窦衍阳不明白星野瑾话中的意思,听得如坠云端。星野瑾叹了口气,笑道:“我说你不适合搞政治吧?异己自然是粟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几乎是所有地球政治家担心的事情。现在左派已经完全取得胜利,你哥哥他们想要分一杯羹,短期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帮助左派解决个大麻烦,这样他们就能与对方达成协议重新遣人入住爱丽舍宫。”

“粟都就是这个麻烦?”

“对啊,你想过没有你哥哥为什么要你去签字?难道他手下连个签字的人都没有?让你这个一无所知的新人去。”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最好的选择,纵然将来出了问题也不会牵连任何一方一派的势力上去。”星野瑾也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每一句话都听得窦衍阳目瞪口呆,自己之前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我猜一开始其实没有你的事,但自从你和我搭档之后,你所表现出的态度就成了你哥哥他们利用的最好对象。也正是如此我才能暂时获救,否则还真是必死无疑了。”

“有这么严重?”

“是啊,看来你完全没有看出事件的严重性是吧?如果你这次在北亚签了字我想我也不能和你见面了。”

“那……那我哥哥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星野瑾淡淡回道,“你别回去了,无论怎么选择都对你不好。我找你帮忙其实就是赵主任的意思。他想救我,可又无能为力,所以才让我找你。”

“这里面还有隐情?”窦衍阳想到那天星野瑾莫名其妙地来求自己,一直心存疑窦,索性在这时候提了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开始逐步涌现。星野瑾抬起头,痴痴地望了窦衍阳一会儿突然笑了:“我的事情就别说了,你能答应我留下来吗?”

“你要不说清楚我就绝对不留下!”窦衍阳回答得斩钉截铁。

星野瑾见窦衍阳态度坚决,倒也不好再说什么,犹豫再三才告诉他她自己其实就是粟都所要找的人。

“和落拓有血缘关系的人?”窦衍阳惊讶地问道。

“对,具体老一辈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父亲星野尧策的确是落拓的后人。这一点从Root组织做的秘密筛查中已经证实,是赵主任亲自告诉我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呢?”窦衍阳不解地问。

“范·比尔德自然是想控制我。我父亲已然去世,而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和落拓有血缘关系的人应该仅我一人。只有控制了我才有可能解锁并得到粟都所说的反物质武器信息,这些都东西落到任何一个人手里都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筹码。”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不救我,我也许真的会被范·比尔德这种人想办法控制住了。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

窦衍阳冷哼了一声,说道:“政治家的思路不能以常理度之,我听说其实就算你是落家后人,经过两代人的间隔能激活再生记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他们竟然连这么点儿可能也不放过!”他望着面前略显憔悴的星野瑾,心底一片明亮——她受了哥哥之托来当说客,却又不忍心看我甘当白鼠,自愿回去接受屠戮,故才说明真相。可是我一大丈夫怎能在此龟缩?莫不说地下世界未必肯接受我,就是留了下来恐怕也会忧郁终生。

想至此节窦衍阳豪气纵生,忽然大声道:“我决不留下!无论什么结果我都选择和你一同面对。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我的心意却不能更改。”他停顿了一下,突然一把拉过了星野瑾的双手柔声道:“我愿意冒险。”

“你……”星野瑾一时哽咽,竟说不出话来。“你要清楚,这件事的艰难程度恐怕会超出你的想象。”

“我想清楚了,走吧!”望着面前楚楚动人的星野瑾,窦衍阳恨不得拉到怀里着实温存一番,心道别说是签字,就是赔上性命也要做到底。

如此一来星野瑾倒真成了小女人,依偎在窦衍阳身边黯然不语,两双手却怎么都不愿松开。

回了巴黎,窦衍阳和星野瑾在左岸联合大厦前做短暂分别。窦衍阳依依不舍地说道:“你先回去告诉哥哥,我这就去签字,后面若有事情我会及时汇报予他,让他放心。”

“这……你真想清楚了?”星野瑾问道。

“就这么说吧!”窦衍阳说着话轻轻捧过星野瑾的额头吻了一口,转身上了一辆飞行车前往爱丽舍宫。本来以为找到纳瓦汇报之后再签了姜炎的调查报告就能辞去火星问题协查小组副组长的职务,找哥哥救下星野瑾,谁知道他考虑得却还是太过于简单。

“签字的事情不忙。”纳瓦坐在宽大的办公室前,透过清亮的眼镜片皮笑肉不笑地给窦衍阳倒了杯茶:“粟都的情况除了涉嫌谋杀瑶姬以外,还有谎报火星人进攻,妄图组建地球联军帮他夺得火星政权以及试图为智能操作系统‘宓妃’全面解禁等几项阴谋。”

“这是谁说的?”窦衍阳问道。

“郭晔交代了一部分,我们刚刚和火星独立政府取得了联系。证实这个粟都其实是个大野心家,他虽然只是个教授,却一直想从政,屡次竞选失败后用了贿选的手段,被火星独立政府驱逐出境。火星上面除了独立政府外还有一个被他们称之为傀儡政府的反对派,粟都就是得到了反对派的暗中资助,带着两个独立政府的下野官员来地球寻求帮助的。”

“这么说火星上的水猿人没有进攻地球的打算?”

“根本没有什么水猿人,这一点郭晔等人都可以证实。只是反对派的势力无法抗衡独立政府,他们出此谎言希望得到地球帮助打败火星独立政府。”纳瓦边说边打开手边的虚拟投影仪,在空中拉出一个文档给窦衍阳看,“这些就是火星独立政府十分钟前发给我的资料,你进门前秘书刚拿过来的。这里面详细介绍了他们的情况,基本证实了郭晔等人的话。所以说粟都所言不实啊,这家伙是个骗子!”

窦衍阳觑着眼睛凑近瞅了瞅,发现这是篇非常普通的全息投影公文,不禁疑惑道:“他们发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对啊,怎么了?”纳瓦似乎对窦衍阳的疑问很不以为然。窦衍阳撇了撇嘴道:“我记得粟都说来地球最惊讶的一点就是完全无纸化的全息投影办公,他们火星还停留在重要公文付诸纸质文档的阶段。纵然是发过来也应该是微波信号转储打印,而不是全息投影吧?我怎么记得微波信号全息化需要最少二十五分钟时间啊?”

“粟都的话怎么能信呢?”纳瓦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火星的事情他一直在撒谎,以为可以凭借信息的不对称做点儿文章。你知道沈惟敬吗?那是个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一个无赖,在历史上他就是妄图通过中国与日本的战争来达成他成功的理想,所用的手段就是对双方的欺骗。目前来看这个粟都就是来自火星的沈惟敬,根本是在利用其杜撰的火星水猿人进攻地球来吸引政府的注意力。”

“那公众呢,我们怎么向公众交代?”窦衍阳知道其实左派这次能够联合军队上台,完全是凭着火星人进攻这个噱头来充当地球救世主角色,如果将这个泡沫戳破,别说是公众不答应,成千上万的星际战争基金募捐机构也将会是大麻烦。

“执行主席的意思是目前粟都的事只能内部办理,交给内部调查处进行。对外的工作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因为毕竟没有人知道其他外星人会不会来,对吧?”

“明白了。”窦衍阳点了点头,心想过个一年半载风声一缓恐怕没有几个人记得火星人打地球这事了,到时候再编造一个公告就万事大吉。反正人们都愿意活在当下,没人会考虑那虚无缥缈的星际战争。

“不过——”纳瓦突然拉高了声音,“内部调查处‘粟都问题调查小组’的组长还没有定,执行主席希望这个职位由你来担任。”

“他的罪名不都定了吗,我还调查什么?”窦衍阳一听就知道这个调查小组是费力不讨好的活,自然不想承担责任。其实除了救星野瑾以外,他其实不想多做任何工作。

“工作还有很多嘛,最少要让粟都交代罪行。然后和郭晔他们商量与火星政府合作的事情。”说到这儿他可能怕窦衍阳误会,又解释了几句:“我们当然希望火星人能和地球合作,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另外就是确认一下火星那个水猿人的确不存在证据,这一点虽然郭晔说过了,但我们必须找到可靠的、有说服力的证据。”

“真的没有水猿人?”窦衍阳想到之前粟都对自己说话时那郑重其事的表情,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谁知道纳瓦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

“这个小组长是不是应该找个更熟悉情况的人?”窦衍阳推脱道。纳瓦摆手拦住了他下面的话:“这个小组是‘火星问题协查小组’的升级。你回去签字后就没姜炎他们的事儿了,届时‘火星问题协查小组’会解散,而粟都则会被正式批捕。你的工作就是找出最有力的证据给他定罪。”

“我要考虑一下。”窦衍阳说。

“可以,不过最好快一点儿,这是你哥哥窦衍章的意思。”纳瓦说着指了指外面,“你哥哥是右派领导人,但右派当中并非所有人都同意联合执政。如果对方占了上风,你哥哥党魁的位置难保啊,到时候亚欧联盟内乱一起,谁也不保证北亚会不会趁火打劫。你要知道这和平协议可才刚刚签了不到一个月。”

走出纳瓦的办公室,窦衍阳满头大汗。他抚摩着手腕上的通信终端,始终没有发出联络哥哥的指令。说实话,这时候的窦衍阳已经不知道正义站在哪里了。他没有渠道可以证明粟都或纳瓦任何一方的话,仅仅凭借着感觉走是不能给粟都证明清白的。他眯起眼睛,盯着午后懒散的阳光出神,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粟都铿锵有力的声音。一时间,窦衍阳又想起了金九,那个被利用的“自由美洲豹”领袖,如今看来,粟都与金九的命运何尝不相似呢?就像金元亨所说。

顺着塞纳河的右岸,窦衍阳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亚欧太空中心总部门外。这里曾经是法国国家太空研究中心所在地,也是欧洲最大的太空研究机构。他顺着门外的石阶上去,在对外接待中心做了登记,然后走进了亚欧太空中心对外接待大厅。

这里是接待公众关于太空问题的联盟内最大航天机构,正对门开了十余个智能窗口进行关于太空、宇宙等领域的答疑解惑的工作。窦衍阳排了会儿队,然后被信息牌引到九号窗口前。这里一台巨大的全息投影已经做好接待准备。

“‘宓妃’,请问你知道水猿人的信息吗?”窦衍阳问道。

“是火星水猿人吗?”“宓妃”反问他。

“是的。”

“我知道一点儿,但不是很多。”

“那你能告诉我关于水猿人进攻地球的事情吗?”窦衍阳问。

“没有证据显示火星水猿人会立即进攻地球,最起码短期内他们不会以我们知晓的任何方式攻击我们。也许我们的航天机构还没有得到足够的信息吧。”“宓妃”回答道。

“哦,谢谢。”窦衍阳正准备离开,突然又站住了脚步,“等下,你刚才说水猿人不会进攻我们?”

“不,我是说暂时没有以任何我们已知的方式攻击我们。”

“这么说火星水猿人是存在的?”

“当然,我们在第一批火星人暨落拓、蓝颜和查理·卡瓦尔坎蒂博士来地球后就证明了他们的存在。只是他们科技发达,与我们的文明未处于同一文明阶段。”

“谢谢,你能把你的话打印出来给我吗?”

“我已经用信息截存的方式转储到你的终端云中心了,你需要时只要用全息投影的方式打开就能观看、读取或聆听。”“宓妃”以机器的口吻冰冷地回答道。窦衍阳再次谢过“宓妃”,然后顺手拨通了纳瓦的终端:“纳瓦处长,我想我需要和你讨论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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