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娃子不知深浅,胡言乱语,老夫可没时间陪你们一起疯!”
“老婆子,该休息喽。”
老汉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搀着老妪准备往里屋走去。
“这……”云中子和巧云面面相觑,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桓这时用肘子推了推阿发,小声道:“把包袱给我。”
“干啥啊?”阿发警觉道。
“你大爷的,给我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阿桓抢过包袱,接着又笑嘻嘻地说道:“老伯,别这么快走嘛,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道理我明白,这样,您要是肯帮我们,我给您十块大洋!”
阿桓说完,在包袱里摸出了钱袋,故意抖得叮当响。
阿发瞪大了双眼,显然是吃惊不小,“你疯啦,十块大洋,够吃多少碗加码粉了!”
老汉听阿桓这么一说,果然转过身来,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钱袋。
阿桓见老汉心动了,颇有些得意地朝云中子使了使眼色,仿佛在向他炫耀一般,你云中子办不成的事,我阿桓却能轻易拿下。
老汉却是出人意料的一笑,“小伙子,要不我给你十块大洋,买你们别去送死。”
这话说得大家伙儿都是一惊,巧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哪知嘴唇一开一翕之间,竟将罩在脸上的面纱给蹭掉了,一张惊慌失措的鹅蛋脸顿时展露无遗。
“唔……小玲,小玲……”
老妪一双白内障的双眼中闪出异样的色彩,口中聒噪个不停,一下子跑过去抓住了巧云的双臂。
“呀,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巧云被她枯枝似的双手抓得生疼,忙咿咿呀呀地挣扎着。
其余三人也被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拉扯,那老妪又是吐口水又是用牙齿咬,三个大男人竟是近身不得。
“小玲,真的是你吗,你终于……”老汉呆呆地望着花容失色的巧云,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他的眼神很快又黯淡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你不是她……”
巧云被那老妪像玩偶似的又拉又扯,急得快哭了出来,那老汉厉声呵斥了几句,那老妪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呜咽着回到老汉的身边。
“小姑娘,对不住了,自从我家女儿死了之后,她就一直这样。”老汉叹息道。他一边拍着老妪的肩膀安慰着,一边又喃喃说道:“要是小玲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阿发见巧云吓得不轻,忙小声凑到她耳边安慰道:“别理他们,两个老神经病。”
云中子见两老都是年逾花甲,无依无靠的,心中有些同情,问道:“老伯,您女儿是怎么去世的?”
老汉深深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某种十分痛苦的回忆中,良久,才缓缓说道:“原本我们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家三口,虽然算不上富裕,但相处和睦,都过得很快乐。小玲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她娘体弱多病,端屎端尿的,从不含糊,她照顾得体贴,她娘的病也眼看一天天好转起来,本来打算等她娘病好了之后,给她说个好人家嫁了的,哪知,哪知……”
老汉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变得颤抖了起来,四人也都是个个表情认真,十分专注地聆听着,虽不曾为人父母,但这份浓浓的爱女之心却让他们深受触动。
“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电闪雷鸣,屋顶都快给掀开了,她娘半夜口渴想喝水,她看家里水缸见了底了,就披着梭衣带着水瓢去外头的河里去舀,我见外面风大雨大,让她接点雨水就好,她怕她娘喝了不干净的水会闹肚子,非得跑去河边打,这一去啊,就再也没回来……”
“哇呜呜……”一说到这,老妪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听得人肝肠寸断。
老汉这时也是老泪纵横,“她娘认为是自己害了小玲,一直走不出心里的坎儿,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巧云听得有些动容,她此刻再看那枯骨般的老妪,也没之前那般反感了。只听她沉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还是节哀顺变吧,我想小玲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们这样伤心的……”
老汉擦了擦眼泪,又板起了之前的一副冷冷的面孔,“我不需要你们同情,你们还是走吧,不要打搅老人家休息了。”
这话阿发听得极不顺耳,没好气地说道:“嗨,这老头,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喂,别这样。咱们还得麻烦人家帮忙的呢!”阿桓扯了扯阿发的衣角,说道。
“这两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肯帮忙才怪呢!”
“大师哥,你忘记玄空大师的叮嘱啦?”巧云也朝着阿发连使眼色。
阿发扁了扁嘴,小声嘀咕道:“本来就是嘛……”
这些话老汉全听在了耳里,只听他冷哼了一声,说道:“冥界可不是游乐场,想去就去,想来就来的,恐怕你们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事,也比不上那里的半分可怕。你们几个小娃娃年轻气盛,只是图一时之快,去了也是白白送命。”
“老伯,实不相瞒,这次我们去冥界,乃是要调查一些事情,并不是去玩的,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也并非是您的过错,还希望老伯能行个方便,帮帮我们。”
老汉见云中子言辞恳切,句句真诚,不禁问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云中子想了一下,见这老汉并非歹人,便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全说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们几个小娃娃是要去拯救百姓的?”
“事关天下苍生的福祉,若老伯能帮忙,也是功德一件呢。”
“唉,不是我不帮,我等虽为通灵人,但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的。我们是吃死人饭的,天生就与冥界订下了契约,若是随意打破了两界之间的平衡,他日冥界怪罪下来,恐怕我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你说说看,我们都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只想好好颐养天年,何必去做这些拂逆之事?”
巧云这时坚持道:“可是,那样多的无辜百姓会遭到灾祸,您也不能不管不问呀!”
“哼,别人生死,与我何干!”
老汉刚说完,却发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转头,却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你自己的命,总该与你相干了吧?”阿桓拿着枪,冷声说道。
“盒子炮?你要做什么?!”老汉的语调中显出几丝慌乱,显然没有之前有底气了。
“哼,这玩意儿是美制勃朗宁手枪,可比盒子炮厉害多了!”
阿桓说着,将枪口对准案台上装米的大瓷碗,扣响了扳机。
“啪!”一声清脆的巨响振聋发聩,瓷碗一下子碎成了几十瓣,碎瓷片弹飞了老远,碗中的白米更是洒得到处都是,老妪被这巨响吓得怪叫连连,老汉也是浑身一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阿桓自己也被吓住了,他第一次使这家伙,没想到有这样大的威力,他耳中此刻仍在嗡嗡作响,手掌被枪膛强大的后着力震得酥麻不已。
阿桓见老汉被吓得不轻,嘴角咧出一丝冷笑,“你想想看,要是这玩意儿打在脑袋上,会不会碎成一摊烂番茄?”
“你一死,你兜里的那些银元可全归我了,现在世道乱,死几个人也没人查,你自己看着办!”
阿桓这样赤裸裸的威胁一个老人家,云中子和巧云都感觉有些不妥,但现在一时也别无他法,便都默默看着,静观其变。
老汉显得有些犹豫,良久才迸出一句话:“除非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阿桓见老汉松了口,不禁大喜过望,忙追问道:“什么条件?快说。”
“帮我在生死簿上查查小玲的消息。”老汉见几人一脸不解,又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们用尽了各种招魂术,却一直没办法将她的魂魄招回来,你们去冥界的话,就行行好,帮我们查查小玲是否已经进入轮回了,如果是的话,是投胎到了哪户人家,我们也好去看一看……”
“那生死簿该在哪里找?”
“阎王殿里分文武四大判官,分属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查察司。阴律司便是崔判官,生死簿向来由他掌管,不过他性格暴戾,铁面无私,要想偷看生死簿的话,你们得多想想办法才好。”
阿发咕哝道:“听起来好像很危险的样子,难怪这老家伙不自己去。”
“有什么问题吗?”老汉又问道。
“好吧,我们帮你!”阿桓一口答应了下来。
“成。我进去拿家伙,你们在这里等我。”老汉得以了解一桩多年的心事,脸色比之前轻松了不少。临走时,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在阿桓面前一摊。
“干啥?”阿桓一愣。
“之前那十个银元给我。”
“太离谱了吧!”
“唉,生逢乱世,谁不得替自己多留个后路?钱多人心安,我跟老婆子无依无靠,下半辈子就指着这些钱过日子了。”
阿桓又抱怨了几句,见他的眼神不容商榷,只得乖乖地将银元掏了出来。老汉在手中点了点,狡黠一笑,猫腰钻进了里屋。
老汉一走,阿发就发飙了,“花了这么多钱,你自己去和师父说!”
“嘿嘿,这不也是你同意的吗?”阿桓戏谑道。
巧云这时嘻嘻一笑:“二师哥,还真有你的!这种倔老头都让你搞定了。”
“这还用说吗?你师哥我多聪明,不像某些人……”阿桓说着,侧头朝云中子瞄了一眼,故意咳嗽了两声,“所以说,关键时候,还得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怪老头还没出来,巧云有些等不及了,猜测道:“他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阿发还在心疼他那十块大洋,便道:“我进去瞧瞧。”
云中子却是不同意:“再等一会吧,就这样闯进去太不礼貌了。”
阿发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又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会心疼了。”
大概又过了一小会,怪老头终于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有些发黑的大铜球。这铜球上已经是锈迹斑斑了,看起来十分沉的样子,怪老头要两只手合抱才能抱得住。
“铛”的一声响,怪老头将铜球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口中不断喘着粗气,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们几个小娃娃年轻力壮的,也没人来帮帮我这老骨头。”
“你又没说……”阿发嘟囔道。
“你,去后院舀两桶井水去。”怪老头朝着阿发指了指,眯着眼吩咐道。
“哟嗬,倒使唤起人来了,我可不是你家仆人!”阿发叉着腰,气呼呼地说道。
“养得这么壮又不做事,和养头猪有什么区别?”
“你……”
阿发想要骂回去,他这时发现巧云,阿桓和云中子都望着自己,只得耸耸肩投降了,“好好好,我去我去,为啥倒霉的总是我……”
望着他无奈的背影,巧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云中子也是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怪老头这时不知从哪弄来一大块锡箔纸,将铜球给包了个严严实实,看起来像是用胶水粘在了上面,铺得十分平滑,与铜球全乎合为了一体,看不到一丝褶皱的痕迹。
阿发用扁担挑着两大桶水,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走了进来,怪老头冲他一笑,将铜球从中间打开,分成了两个中空的半球,接着,将打来的两桶井水全倒在了其中一个半球之中。
“老婆子,弄好了没有?”
怪老头一喊,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老妪也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左手提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大公鸡,右手则拿着一个黑瓷碗。
“咕咕咕……”大公鸡在老妪的手中急促的叫唤着,显然是受了惊。老妪用两根手指头掐着鸡脖子,它便叫不出来了。
老妪的指甲看起来有四分之一根筷子那样长,里面结满了黑垢,看得有点恶心,只见她娴熟地将指甲深深地扎进鸡脖子里,玩闹似地划了个圆周,整个鸡头就掉了下来,掉在地上的鸡头嘴喙仍在一张一翕地开合着,一双粗大的鸡腿则伸得僵直无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殷红的血浆不断从断裂的脖子里喷涌而出,老妪将鸡脖子含在嘴里啜了口鸡血,然后又提着死鸡倒扣在瓷碗上,任凭鸡血哗啦啦地溢满整个瓷碗。
四人看得目瞪口呆,巧云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更是差点吐了出来。
“好残忍啊!”巧云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老妪撕下了一小块锡箔纸盖住盛满鸡血的瓷碗,又从头上取下一条皮筋绑住了碗口,在确定绑严实了之后,便见她将瓷碗倒扣在溢满井水的铜球底部。怪老头见井水完全湮没了瓷碗,且确定没有鸡血自碗中渗漏后,便满意地将铜球给重新盖上。锡箔纸在晚霞的辐照下折射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红光,迷离得像伤口渗出的鲜血。
阿桓好奇心盛,不禁问道:“这是搞的什么鬼东西?”
怪老头摇了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着,又找来毛笔沾上朱砂,在铜球上游龙走凤地画了一大串看不懂的古怪符文。
阿桓这时侧头,冲着云中子嬉笑道:“喂,小白脸,你不是神通广大么,你倒是说说看,他这是在做些什么?”
阿桓本来是想出他的洋相,没想到云中子顿了顿,竟不急不忙地解释了起来,“我虽对民间巫术知之甚少,但想来与道门的奥义也有许多相通之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阳消阴长,阴制阳,阳生阴’的道理,同我全真教的‘阴煞闭阳关’之局有些相似。”
阿发没听懂,瞪着眼睛问道:“怎么个说法?”
“公鸡日出打鸣,因此公鸡血是极阳之物,而井水出自阴湿的地底,终日不见阳光,乃是极阴之物。之所以将盛满公鸡血的瓷碗封存并倒扣在铜球之中,一是为了锁住阳气不至外泄,二是为了镇阳生阴,这和将符纸倒贴在僵尸身上,反倒会加剧僵尸身上的煞气是一个道理。至于最后用极阴之水湮没极阳之物,我想,是为了达到一种‘阴阳互冲’的效果,由于瓷碗中的阳力被镇住,当井水中的阴力侵蚀阳力,达到一种无可附加的程度时,便会‘阴煞闭阳关’,阳力便会完全转化为阴力,而这样的质变过程中,将会产生一股十分可怕的能量……”
云中子耐心的解释了一大通,阿发听得是云里雾里,为了不丢面子,依然表现出一副渴切的样子追问道:“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啊?”
“这股强大的能量足以改变时空运转,在阴阳二界之间建立一个短暂的维度,通过维度中的介质,你们就可以进入冥界之中了。”
阿发一回头,却发现是那怪老头在说话,此时的他脸上现出几丝诧异,啧啧说道:“这位年轻人不简单呐,小小年纪居然能瞧得这样透彻,啧啧,没想到牛鼻子中还有这样的人才。要是小玲还活着的话,老夫可是绝对让你做我的登门女婿!”
巧云一听,立马嘟着嘴驳斥道:“那可不成,云大哥他不会答应的,对吧?”说完便侧眼瞄着满脸通红的云中子。
阿桓无趣地说道:“他说的是假如,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阿发见气氛尴尬,忙出来打圆场,“不过话说回来,小白脸,你懂得还真不少呢!”
巧云得意地一扬眉:“那是!云大哥可是当世首屈一指的道术天才呢!”
怪老头没兴趣听他们几人争风吃醋,他不声不响地搬来四张座椅并排摆放,示意让四人坐下来,随后自己又将案台边那个老藤木椅搬到四人正对面坐下,中间则放着那个锡箔纸包裹的大铜球。
“事先声明,我虽可以将你们引入冥界,但却无法提前预知方位,也就是说,你们将会被随机传送到冥界的任何一处位置,所以,你们最好祈祷能顺利进入冥王的辖区内,那里会比较安全。”
阿桓感觉有些奇怪,问道:“什么意思?冥界不都是冥王的辖区吗?”
怪老头干笑了两声,却不回答。
“嘿嘿,要发功了吗?”阿发觉得新鲜好玩,在椅子上极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乐呵个不住。
“现在时间还早,需要等到子夜,你们可以先睡一会儿。”
油纸窗的缝隙里不断有冷风渗进来,阿桓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说道:“你是在开玩笑吗?屋子里这么阴冷,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怪老头不说话,嘴角咧出一丝谜样的微笑,一只皱巴巴的老手在铜球上一拨,铜球便像一个陀螺似地原地旋转了起来。与此同时,怪老头口中开始念起了一段玄奥古老的咒语:“魂升天,魄归地,人道渺渺,鬼道苍苍,当人生门,人道贵生,鬼道贵终,人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虚生实,实生虚,极北阴罗酆,盛南天都峰,若无心想杂乱,则随吾遁入幽冥……”
怪老头闭着双眼,一遍复一遍地念诵着,铜球上的锡箔纸不断折射着幽暗的白光,竟然是越转越快,不时裹带着“呜呜”的风声,四人望着高速旋转的铜球,只感觉怪老头的吟诵声变得悠远缥缈了起来,意识也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消一刻工夫,昏昏恹恹的四人都相继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