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气又凝结了,大家不说话,如果多吉是因为当年的探险队失去了一个亲人,恨他们倒好理解。
多吉却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爸爸才不会跟谁一起上山糟蹋卡瓦格博!他是去林子里捡松塔被狼拖走了!我们找到的只有鞋子……狼以前是从来没有的,都是这些外国人惹恼了山神,山神发怒了才让狼来祸害人!”
我不禁挠挠头,爸爸被狼吃了是很惨,但你不去恨狼,也不去恨山神,反而恨已经死在山上的探险队员们,感觉慎吾还是挺“躺枪”的。
不过换一个角度,恨狼没办法去打狼,山神更加不敢恨,现在有个外国人在面前出现,当然是最好的迁怒对象。再说,从小就没了父亲的人生,一定过得很艰辛,有这样的表现也可以理解。
我同情地看着多吉,“你刚才讲那笑话是故意的吧?你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嘿嘿,那啥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多吉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亲,是卡瓦格博告诉多吉的!山神还说,晚上的这场雪,也是因为他们上山,山神生气了才降下的!”
小明惊呼道:“哇,山神那么厉害!那山神有没有说怎么样雪才会停?不会是要把那些人杀了吧?”
水哥制止了他女人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他的想法应该跟我一样,在这样越来越极端的条件下,像杀人什么的平常只会开玩笑的话题,也有可能会变成真的。万一山神给多吉的指示真是这样呢?所以,不能把话题往这一方面引。
坐在我旁边的小希想到的是另一方存在的问题,“你是叫……慎吾?你们为什么要来雨崩,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棉帽男又想出来打圆场,“哎呀不要生气啦,他们就是想来雨崩玩嘛,又听说这里不喜欢他们那儿的人啊,所以我就告诉他们不要讲咯……”
小希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还没到你交代的时候,明知道雨崩不欢迎,还带他们进来,真要出事了你也跑不了。”
她拍桌子这个动作好帅气,英姿飒爽,我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实际上,我看不惯这个戴棉帽的香港同胞,也不是这会儿的事了。
棉帽男自知理亏,嗫嚅着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慎吾使眼色。
眼镜男慎吾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或者是他性格与生俱来有一种认真跟迂腐,不愿意再骗人,“不,我们不是来玩的。”
多吉的情绪一下子又激动起来,“你们看!我就知道他们有阴谋没错吧?说,你们想来干吗?”
水哥按住他的肩膀,免得多吉又站起来打架,“冷静,都什么年代了,先听听他怎么说。”
慎吾跟那个美子互相看了一下,美子点了点头,慎吾这才开口:“我跟美子小姐,还有小野君,是来卡瓦格博找亲人的遗体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有推测过他们来雪山的真实目的,这是最具故事性的,也是最早被我否定掉的一个。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这样。
我拍了一下双手,“水哥之前说的那个登山队长,也姓井上的,难道就是你的……”
慎吾点了点头,“井上治郎,正是我父亲大人。”
他身边的上川美子开口了:“还有我的哥哥,最大的那个,家里的……”她说到这里,尴尬地停了下来,估计是接下来要表达的意思太复杂,以她有限的中文能力没办法表达。
我们剩下的人都把眼神投向小明,毕竟她在日资公司上班,日语非常流利,现在理所当然成了我们的翻译官。
小明也明白我们的意思,对美子说了句什么,美子感激地点了下头,用日语继续说了下去。小明的日语果然很好,美子刚一说完,她不假思索地翻译道:“美子说,她的长兄,还有小野君的父亲,都是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队的一员,跟着慎吾君的父亲到了卡瓦格博……”
慎吾转身又对美子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仍然用日语交谈。
小明继续担当着翻译官的角色,“慎吾说,实在对不起,都是我父亲的错,没能把您的哥哥带回家乡。”
我们从来没发现小明有那么大的用处,现在终于觉得“水嫂”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队员。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把接下来的对话都搞清楚。
美子又转过来跟慎吾道歉:“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的哥哥没能保护好您的父亲。”
他们俩人就这样来来回回地互相道歉,小明到后来就懒得翻译了,我也觉得这俩人真是磨叽,要换了我跟水哥是这种关系,早就冲上去撕开了,估计现在正互相扇大嘴巴呢。
好不容易等他们结束这个无聊的互动,井上慎吾——就是一九九一年那支在卡瓦格博上全军覆没的中日联合登山队队长井上治郎的儿子,终于想起了要跟我们介绍此行的目的。
他朝着我们又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先是跟多吉道歉,表示对他父亲的事情也很遗憾,然后,他向我们详细介绍了为什么要和上川美子,还有那个失踪的船原小野,一起伪装成香港人,来到雨崩,又爬上卡瓦格博——
在一九九一年那次雪崩事故后,虽然经过大规模的搜山,出动了专业的登山队,以及几架直升机,但整个三号营地已经完全被雪崩掩埋,找不到任何痕迹。所以,十七名登山队员的遗体也一直被埋在茫茫雪山的某个地方。
此后的几年里,雨崩村民也曾自发上山去寻找过登山队员的尸体。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抚慰登山队员的在天之灵,给他们的亲人一个交代什么的,而是从神圣的卡瓦格博雪山的角度考虑的。
村民们普遍认为,这些愚蠢的爬山人妄图登顶雪山,惹恼了山神而葬身于此,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是,他们的尸体留在了山上,对于神山来讲是一种非常不洁的污染,所以要找到尸体,把尸体搬运下山,让山神获得清净,这样才不会降罪于山脚下的山民们。
当然了,就像一开始水哥讲过的那样,这些村民们都无功而返。所以,尽管在山脚下有一座中日联合登山队员的坟墓,其实都是衣冠冢,里面并没有队员们的遗体。
登山队员的尸体首次被发现,是七年后的一九九八年,由于冰川的移动,这些遗体离开原来三号营地四公里之远,出现在卡瓦格博正面的明永冰川上。
发现者是当地的三个村民,其中一个说,他们是在去挖虫草的路上,突然发现了一点红色的东西,再仔细一看,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有碗筷、收音机、衣物,还有就是登山队员的遗体。遗体有的在睡袋内,有的在睡袋外,有一些起码落了个全尸,有一些运气更差的,则是身首分离,断手断脚。
跟其他雪山上的遇难者一样,由于超低的气温以及高海拔,不允许分解尸体的细菌生存,所以遗体跟遗物都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非常光鲜。关于这一点很好理解,想象一下放在冰箱速冻室里一个月的冻排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这里,我跟小希对视了一眼。又是消失的红色物体。某种意义上,可以跟她的那顶帽子一样,归类为物体的一种,结果都出现在雪山的其他地方。虽然慎吾说的是官方的解释,也就是由于冰川的移动,但事实是否真的是这样?
慎吾当然没看出我们的内心戏,继续往下介绍。发现遗体的村民们把这件事情上报后,政府再次组建了搜寻队伍,最终找到了九个人的遗体。
这批遗体和遗物先是运到了大理,经过法医和赶来的亲属的认定,最终在大理火化,中方队员的骨灰被家属带走,日方队员的则统一安葬在北京西山的一个华侨陵园。
我不由自主地撇了下嘴,十七个人里面,找到了九个人,这里面肯定是没有慎吾、美子、小野的亲人,不然的话,他们也不用再来找了。这样说来,这三个人也挺倒霉的。
不过,多吉还是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质疑道:“这两个人又想骗人,亲,你们千万别信。明永冰川离神湖远着呢,你们应该去明永冰川找,怎么会来这里?”
慎吾这时候已经恢复了理智,不再和我们的向导计较,而是耐心地解释。通过小明的翻译,我们知道他说的是:“是的,我很理解你们的怀疑,实际上,我们自己也不太相信,亲人的遗体会出现在离雪崩地点那么远的神湖,但是……”
慎吾又以探询的眼神看向美子,得到同意后,起身从登山包里,翻出了一台平板电脑。
他打开平板电脑,放在木桌子上,向我们展示里面的一张图片。
我们把脑袋围了过去,一下子把汽灯的光全部挡住了,幸好平板电脑是自带光源的,这样看起来反而更清晰了。
那是一张卫星图片,显示的是一片山脉。其中,一个勾玉状的墨绿色湖泊,明显就是我们今天来到的神湖。
可怜的多吉刚才就没能挤进来,这时候一边在外面不停地转圈,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空隙,一边不满地叫嚷:“看什么看什么,里面有什么?”
小希的眼睛最尖,指着地图上跟神湖只有一片指甲的距离,海拔稍高些的地点。在那里茫茫的白雪上,似乎有一些红色的杂物。
而雪山红色的植物,不管是格桑花还是狼毒草,都不可能开在那么高的雪地里。
小明直接用手指放在电脑上,划拉放大了地图,直到最大限度。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虽然看得仍然不够清楚,但这些红色的碎片,呈现着类似睡袋、人体、帐篷的轮廓。
有睡袋跟遗体好理解,但是完整无缺、鸟瞰呈正方形的帐篷是怎么回事呢?在一场那么大的雪崩之后,帐篷肯定被压垮了、掩埋了,就算因为融雪、冰川运动等原因重见天日,也不可能是支撑起来完好的样子。
我们把视线从卫星地图上离开,只见瘦高的慎吾又在朝我们鞠躬说:“对不起,各位,之前没有诚实地交代我们的身份,实在是抱歉。但这也是出于无奈……”他擦了擦眼角,“把父亲的遗体带回家,是我母亲这二十多年来的心愿。所以,在三个月前得到这张卫星照片后,我就联系了美子小姐和小野君,约好先来探一下究竟,如果真的是亲人们的遗体,再请求组织出动遗体搜索队。”
美子补充道:“但是,我们也知道雨崩村不欢迎我们国家的人,正在为难的时候,幸好有全富君……”
美子把目光投向棉帽男,棉帽男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因为公司的关系,跟上川小姐有一些业务来往,加上本来就喜欢登山,所以她一来拜托我,我就答应陪他们一起来了。”
慎吾又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之前我们隐瞒了身份,在此向各位道歉。”
对于他隐瞒国籍这个问题,其实我是无所谓的,估计水哥和小希也是这么想的,有所谓的只是讨厌他们的多吉而已。
话说回来,小希来雨崩是要找一个死而复生的恋人,这三个日本人找的是二十多年前亲人的遗体,如今我们又被困在小木屋里,真是错综复杂的巧合。
水哥戳着卫星地图上那些零碎的红点,“那个,慎吾是吧,你们从神湖去到这里,有路可走吗?”
慎吾点点头,同样用手指指给我们看,“我找了京都大学的前辈们咨询过,从这里绕过去,预计两天内可以到达。”
从雨崩到神湖要一天,神湖到疑似遗体的地点要两天,来回需要六天。我看着他们放在旁边的登山包,难怪这四个人的包容量都那么大,原来是带了六天的食物和用品。
慎吾给我们指完路线,突然低下了头,语气沉重地说:“可是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小野君就失踪了,我父亲没有把他父亲带下山……”他抬起头来,右手握拳,“我一定找到小野君,把他安全带下山。”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木屋唯一的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大风吹得玻璃不停地晃动,那个可怜的小野君恐怕已经冻成一根冰棍了吧。把小野君安全带下山是不现实的,把小野君的遗体安全带下山,才是慎吾应该计划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个船原家跟井上家是什么仇什么怨,两代人都被带到卡瓦格博上然后死在那里,想想也是挺可怜的。
听慎吾讲完他们一行四人来卡瓦格博的目的,我们这边的人都沉默了。中国的传统讲究叶落归根,这几个日本人找到横死在雪山上的亲人遗体,收殓运送下山,入土为安,也是人之常情。
“我们之前隐瞒了身份,只是为了能顺利上山,找到亲人的遗体。但无论如何,我们欺骗了大家。所以,再跟各位诚恳地道歉。”
这一次,井上慎吾跟上川美子,一起站起来朝我们深深鞠躬致歉。在这短短的半天里,这哥们儿已经跟我们道歉了十次以上了。
水哥作为中方人员的代表,接受了日方人员的道歉,“没事,没事啊,我们能理解。不过……”
小木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多吉,这个认为是外来人害死了他父亲,激烈反对日本探险队进村的向导。
多吉感受到了我们的目光,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算了,多吉不跟你们计较了。多吉的爸爸跟你的爸爸一样,到现在都没找到,多吉理解你的心情。”
对于多吉的态度转变,慎吾大为感动,朝着他又狠狠地鞠了一躬,“等我找到父亲的遗体,一定会报答这位多吉先生,还有大家的恩情!”
我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打不相识嘛,你们以后做好朋友吧。现在我们先别说这些了,还是讨论一下后面的计划吧。”
小希也接着问:“下这么大雪,你们不会还想着去找那些遗体吧?”
慎吾郑重地点了点头,“下雪之前,我们就改变了计划,小野君失踪了,我们必须要先找到小野君。不过,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
这时候,他身边的美子抓住了他的手,神色不安,似乎不想让他再往下说。
慎吾轻轻摸着美子的手背,安抚了一阵之后,还是抬起头跟我们说:“在融雪流向神湖的小溪里,我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觉得,应该是父亲他们留下来的。”
我皱着眉头问:“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美子把慎吾抓得更牢了,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毅然拿开她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到登山包里去摸索。看来,他把那个“奇怪的东西”藏得很深,所以差不多把整个人都埋进登山包里,过了一会儿才找到。
当慎吾把那个“奇怪的东西”放到小木桌上时,我们一时没能看出那是什么。
那东西是细长条的,两根中指那么长,大红色,在汽灯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手术刀。
我跟水哥同时伸手去拿,慎吾用中文大叫一声“小心”,但已经太迟了。
水哥哇的一声,像被刀割一样收回右手,用左手捂住,大叫:“这东西比我的军刀还利。”
小明赶紧凑上去,“水哥你出血了!”
那水胖子皮厚肉糙的,我倒不担心他会被割成什么样,只是拿起手中那个“奇怪的东西”,仔细端详。
这真的是一把手术刀。
我皱着眉头,不禁说出了声:“这是什么玩意?怎么会有红色的手术刀?”说着把刀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这不是钢镀成红色的,看这材料,应该是陶瓷的。”
小希一直盯着我手里的手术刀,“陶瓷刀?”
我点了点头,“对,一把红色的陶瓷手术刀。”由于我的人品一贯好,刚才跟水哥抢的时候,我拿的是刀把,他碰到的是刀刃,所以就被割伤了。慎吾说这把刀是在雪水融化成的小溪汇入神湖的地方捡到的,怀疑是二十多年前那次雪崩中的遗物。如果真是这样,首先这把刀的做工真好,保存了那么多年还如此锋利;其次,一群登雪山的人,带一把手术刀上山是什么意思?
就算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队,队员里面有专业的医疗人员,携带着医疗器材上山,针剂跟药物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带一把手术刀就太奇怪了。因为在雪山上,根本不具备进行手术的条件。
更何况,这不是一把普通的不锈钢手术刀,而是非常特别的红色陶瓷手术刀,而且和小风的冲锋衣、小希的帽子、卫星地图里疑似帐篷的东西一样,也是红色的。
“阿鬼,给我看一下。”
小希从我手里小心翼翼地拿过手术刀,然后是多吉,接着贴上了创可贴的水哥还有小明也依次接过手术刀仔细观察了一番。
所有人的疑问都是一致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我觉得这是把餐刀,用来把果酱涂到面包上。”
显然这不可能是一把餐刀,这句笑话也没能让任何人笑,不过倒是引发了另外的效果。
棉帽男摸着自己的肚子,“果酱面包,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挺饿的。”
确实,刚才大家在风雪里跋涉了一番,消耗了大量的热量,会觉得饿也很正常。想起背包里的绝世美食方便面,我不禁吞了口口水,真是晚来天欲雪,能来一桶无?
相比我们的饥饿,小明也有生理需求,不过却是另外一种。她夹紧双腿,四处打量着屋内,“这里面怎么没有厕所?”
美子用日语跟她说了一通,我们听不太懂,然后小明就瞪大眼睛说:“啊?要到外面去上厕所?”
水哥担任了护花使者的角色,“没事,我陪你去。”
小明一向都是小鸟依人,现在却害羞起来,“哎呀不用啦,多不好意思。”
水哥嘿嘿一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没看……”
小明娇羞地在水哥手臂上砸了一记粉拳,“讨厌啦,好吧,那你陪我去。”
我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撒个尿都这么浪漫,真有你们的,赶紧出去,别在这里秀恩爱了。”
小希看着水哥,笑嘻嘻地说:“就是,像鬼叔这样的单身狗也是狗,可以不爱,不要虐待。”
我忍不住反抗道:“我是单身狗,那你是什么?单身母狗吗?”
小希砰一拳打到我手上,这可不比小明的耍花枪,力道十足,打得我龇牙咧嘴。
水哥一边窃笑,一边搂着小明出门。
小木屋的门一打开,外面的风雪就灌了进来,那酸爽就像是你躺在被窝里,突然被人掀开被子倒进一盆在冰箱冻了一夜的玻璃珠。
看来多吉从卡瓦格博山神处得到的消息,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好了这场雪等会儿就变小,现在却越下越大了。人和神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我在此时也只能呵呵了。
风大得以水哥的大膀子都无法独自拉动门,只好由多吉在门背顶着用力,才勉强把门关上。
这对痴情小男女出去尿尿,我们屋里的人就开始找东西吃。有人从自己的登山包里拿,也有人直接从木柜里拿,非常无组织无纪律。我心想,如果这见鬼的大雪要维持几天的话,有限的食物必须实行管理,按需分配。
他们几个人围着木桌在吃面包和罐头,我作为一个对美食那么有追求的人,当然是耐着饥饿,用水哥带的户外炊具煮水,等着泡方便面。
水煮好了,面泡上了,我在等面熟的时候,那些没追求的人也吃完了,这时候一群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水哥跟小明出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小希担心地看着窗外,“这都多久了,不会有事吧?”
我跟她坐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小木屋里唯一的门,小希的右边是我,我的右边则是木屋唯一的玻璃窗。
我一本正经地分析:“雪那么大,外面那么冷,会不会是尿尿的时候水柱被冻成冰棍,粘在地上拔不起来了?”
听了我的无聊笑话,小希瞪了我一眼,刚要发作,突然吓得叫了一声,左手撑着地板,上半身向后倾斜,像是我的脑勺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屋子人被小希的动作吸引,纷纷朝我右侧看去,我也赶紧回头一看,结果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玻璃窗外面,有一张毫无表情的人脸,正朝屋里面看。
外面黑漆漆的,正下着大雪,那张人脸却诡异得像是自带光源。是一张女人的脸。
黑长发挡住了脸的左右两边,外面罩着红色的冲锋衣帽子。眼睛毫无生气地一直朝屋里看,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张平面的纸。
但是这个五官却挺眼熟的,等我再认真一看——这不是小明吗?
顿时我的心理从惊恐变成了愤怒——这姐姐是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搞恶作剧,外面风大雪大,就为了吓我们,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也是蛮拼的,肯定是水哥指使的,等下进屋了要把他们削一顿。
我正这么想着,正对着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水哥带着一阵风雪冲了进来。果然是这两个家伙的恶作剧!我刚想开口骂人,却看见水哥身后还牵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当然是小明。
她速度怎么那么快?我下意识地再扭头朝窗外看去——那张毫无表情的人脸还在。
这一次,屋子里原来坐着的所有人,我、小希、向导多吉、棉帽男和两个日本人,都同时看到了两个小明一起现身。
我之前已经看见过两个小明一前一后出现,在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下,还被吓得够呛。其他人的惊吓程度,只会比我更厉害。
棉帽男在受惊的情况下,已经忘了要讲普通话,用粤语叫了起来:“诅咒!山神的诅咒!”
我们几个人看一眼门口,又看一眼窗户,没法分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刚进屋的水哥跟小明,看着我们脸上的惊恐表情,也顺着我们视线,朝窗户看去。
几乎就在这一刻,那张人脸突然消失了,窗外又是一片漆黑,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声音。
水哥什么都没看到,一边拍落头上跟肩膀上的雪,一边不乐意地说:“干什么啊,拿我们寻开心啊?”
多吉结结巴巴地说:“亲,窗户外……外面,还有一……一个小明!”
水哥和他身边的那个小明,一起猛地又朝窗户看去。那边依然什么都没有。
小明的声音快要哭出来了,“多吉你说的是真的吗?掉进神湖里多出来的那个我?你们看见了?”
水哥黑着脸说:“你们开玩笑吧?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开玩笑,就在刚才你带着小明进门的时候,窗户外面,还有另一个小明……你们都看见了,对吧?”
围坐在桌子旁边的那群人都猛地点头。
棉帽男若有所思:“看来鬼叔你分析得对,小野君真的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所以就冲了出去。”
多吉一脸虔诚地说:“山神显灵了!不能在神湖里洗澡的禁忌灵验了!亲,你们说,山神是不是很厉害?”
看他那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多出了一个小明,是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事情。
对于我们的一致说法,水哥仍然表示怀疑。他皱了下眉头,决定道:“好,你们说有人,那我们现在出去看看。要是真的还有一个小明,哥把她一起叫来!”
他们进门时被我们的表情吓到了,所以一直没关门,风雪正呼呼地往屋里吹。
水哥牵着小明的手要往外走,小明却不愿意跟他出去,摇头道:“不要,万一外面真的还有一个我……好可怕,我不出去!”
那个失踪的小野,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就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小明却害怕得不敢去见,面对同一件事,两个人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不过这也好理解,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水哥也没有为难小明,朝这边一挥手,我们纷纷起身跟着水哥出了门,只留下美子在屋里陪受惊的小明。
刚才说了,小木屋的窗户是在门的隔壁墙,也就是在屋外绕过一个墙角,就能到窗户的位置。
我们踩着脚踝深的积雪,走到那一边的墙壁时,几根手电筒的光柱中,只看见水哥庞大的身影杵在那里。
水哥看见我们来,大声嚷道:“孙子,你们这群孙子,这么骗我有意思吗?”
多吉回应道:“我们没骗你,多吉真的看见了!”
我一边走一边嚷:“水胖子,凭什么就说我们骗你?”
水哥一脚踢起一团雪,气道:“你们自己看啊,这里有脚印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几个人的手电筒,就在窗户周围的雪地上,地毯式地照来照去。确实如水哥所说,周围的雪地上,除了我们的脚印,没有别的痕迹。
而刚才另一个小明出现在窗外,离现在也不到五分钟。走过那么厚的雪,不可能没留下脚印。就算雪下得再大,几分钟时间,也不至于把所有的脚印都掩盖得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希低声问:“怎么会这样?”
我皱着眉头,回头查看小木屋的玻璃窗,这个窗户是上下拉式的,窗台上也积了几厘米的雪。
窗台上,有两个深深的手印。
是的,如果从屋外逃走了,是一定会留下脚印的。除非,那个小明是一直双手撑在窗台上,脚不着地,然后,当我们几个男人出门后,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我刚想到这里,突然之间,房间里传来啊的一声惊呼,屋里灯光全灭,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心里一惊,刚才注意力全在屋外的脚印上,只往屋里匆匆瞥了一眼,没看到里面的任何人。
难不成,真的是屋外的小明也跑了进去,把原来的小明吓到了?
屋里小明和妹子的惊呼声不断,还能听到小明带着哭腔的“救命”。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小明在喊,但我们不敢再迟疑,赶紧朝门口跑去,尤其是水哥,如此硕大的身躯,在风雪中竟然跑得像风雪一样快。
我跑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屋内传来咚的一声,像是重物砸到了地上,然后又是咚的一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然后,屋子里就归于沉寂了,从门口透出来的光线,也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一起消失了。
就这一会儿工夫,不可能出人命了吧?
我跟小希几个一起跑到门口,里面果然一片漆黑。借助手电筒的光柱,我们看见屋内的情况是这样的——木地板上躺着两个女人,水哥踉跄着跑到其中一个旁边,跪下摇晃大叫:“小明,小明你怎么了?”
我们依次进了屋,慎吾跟棉帽男去照看美子,小希也帮着去照顾小明,我和多吉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不断在周围扫射,想看看黑暗里还隐藏着什么。
本来挂在房顶的汽灯掉到了木桌旁边,玻璃好像都碎了。靠墙站着的背包,有几个还站着,另外几个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还有些物品散落了出来。
小木桌跟墙边的两个木柜,倒似乎没有移动过。
我的心脏随着手电筒的扫射,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既希望看见另一个小明,又害怕看见另一个小明。
但是,我们仔细地搜遍了整个房间,没有另一个小明。我甚至连天花板也仔细找过了,看会不会是像蜘蛛一样躲在上面,幸好没有。
那么,躺在地上,正在水哥怀里慢慢苏醒的小明,到底是之前在房间里的小明,还是趴在窗外的那个小明?
那个小明,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几分钟内打晕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又弄翻了众多物品,制造出如此混乱的局面吗?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这样的局面不是另一个小明造成的,而是由另一个反常识的原因造成的呢?
我指的是——重力反转。
确实,与其相信是另一个小明制造了这些混乱,不如把罪魁祸首设想为重力反转。
如果刚才我们出去的时候,小木屋里突然变成了一个失重的环境,小明跟美子当然会吓得大叫。
汽灯飘到屋顶,摔下来就碎了。
几个登山包飘了起来,掉下来就倒了。
小木桌跟木柜可能比较沉吧,所以虽然飘浮了起来,但掉下地的时候还是站稳了?
小明跟美子飘到半空,然后再狠狠地摔下来,当然也会晕倒。
我在屋外听到的重物坠地的声音,则是重力反转消失之后,两个女人跟其他东西从半空掉到地上的声音。
我左手做砧,右手为锤,重重地拍了一下——这个假设,明显比另一个小明翻窗进来,干倒两个女人,把屋子翻个底朝天,然后又消失不见了,要合理多了。
不过,事实是不是我所推断的这样,还是得等当事人清醒后再说。
这时候,小明已经在水哥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美子也醒了过来,幸好两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
多吉把掉在地上的汽灯捡起来,这灯也蛮结实的,虽然玻璃碎了但不影响使用,向导把它重新点燃后,爬上桌子挂到了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钩子上。
我用力关上房门,把满山的风雪关在外面。
风不再肆虐,昏黄的灯光亮起,小木屋里仿佛又恢复了原样,除了那些我们没精力去关注的遍地狼藉。
水哥关切地问着他环抱的女人:“小明,你没事吧?”
小希递过保温水杯给她,“先喝口水,压压惊。”
我想要知道自己刚才的推理是否正确,焦急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明喝了口水,看看我,又看看水哥,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水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愤怒地说:“你着什么急啊,让人歇一会儿不行吗?”
那边的美子也苏醒过来,情绪比小明要镇定得多。她自己坐了起来,用日语向慎吾和棉帽男说明刚才发生的情况。
因为我们的翻译官小明,还躺在水哥的怀里抽泣,所以只能由棉帽男来暂时负责翻译。这哥们儿的日语水平没有小明好,普通话更是够呛,我们连听带蒙的,大概了解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据美子所说,刚才我们一出门,她们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放在桌子上的食物飘了起来,她们俩还以为是风。然后,头顶的汽灯也在诡异地摇晃,她抬头一看,汽灯头朝下,底朝上,整个正在往天花板上飘。
没有任何的风能够做到这一点。
她们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刚想要往门外冲,两个人的身体也开始上浮,陷入失控状态,类似于太空站的宇航员。美子说身体在半空中根本无法移动,并且由于重力变化产生的对心脏供血的影响,大脑也在几秒内变得模糊,胸闷得无法呼吸。
还有,她感觉脖子上的红色围巾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像是上吊的绳索一样。所以,她是在掉到地板上之前,就已经昏了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听完棉帽男的翻译,我们几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多吉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山神发怒了,山神发怒了……至高无上的卡瓦格博,多吉恳求你收回神威……”
小希皱着眉头,“重力反转,这是重力反转啊……没想到真的发生了,看来那个保温壶爬坡不是魔术。”
水哥若有所思地说:“重力反转啊,这样的话,你帽子的事也能解释得通了。”
小明这时候终于哭够了,抽泣着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跟美子说的大同小异。
我咬着下唇,陷入了沉思。
这个假设实际上是我最早提出来的,就在小希那顶红色帽子掉进海拔低的冰湖,又在海拔高的神湖里再次出现的时候。只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是重力反转,第二个是神湖和冰湖之间有地下水道互通,再加上足够的巧合,就能解释帽子失而复得的事件。
这个概念被更多小伙伴接受,是在眼镜男慎吾给我们看了那段视频之后。在视频里,红色的保温水壶会从低到高自己爬坡,更加直观地显示了重力反转的效果。可是,当我们再次来到小木屋里,想要重复这个实验时,却失败了。
看完慎吾的视频后,我的手机收到了自称是任青平的神秘电话,再次重复了在雨崩村里收到的微信内容,就是——想下山,向上走。
小希就这句话跟我探讨过,她认为这是任青平提出的忠告,目的是为了让她能安全走下雪山。并且,这句看上去荒谬的话,在重力反转的条件插进来之后,却变得成立了。
最后,就是现在的场景,我们一大群人出了小木屋之后,之前实验失败的重力反转,不仅重现了,而且是更大规模、更可怕地重现了。这一次,被反转的不是什么帽子、保温水壶,而是小木屋里的所有东西,加上两个大活人。
我曾经想过,重力反转是不是只对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不过,我所总结的,重力反转发生的另一个条件是成立的——那就是红色。
小希的帽子是红色的,保温壶是红色的,小明和美子身上,都有红色的衣物。我环顾四周,几个扑倒在地的那些登山包,也是红色的。再抬头看看汽灯,底部的金属部分,也被喷上了红色的漆。木柜跟小木桌,看来并不是掉下来还维持着原样,而是因为并非红色,所以根本就没飘浮起来。
除了这些引发重力反转的红色之外,在这座白色的雪山上,我还遇到了更多的红色。小风的冲锋衣是红色的,慎吾的卫星地图里看到的帐篷是红色的,他在流进神湖的小溪里捡到了一把奇怪的陶瓷刀也是红色的。
更可怕的是,在进雨崩的最后一段山路上,任青平拍摄“合照”的那个地方,我跟小希一起看见了整座雪山都变成恐怖的血红色。
我摇了摇头,现在要想的不是红色这个关键词,而是重力反转这个问题。
就像刚才说的,重力反转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当时大家都觉得很荒谬。现在,大家都相信了重力反转这种现象,因为它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觉得这件事很可疑。
我怀疑的点在于,这件事情太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好像有一个人藏在幕后说,好,你不相信重力反转是吗?好,我就演到你相信为止。
是的,我用夏洛克一样刻薄的眼光,审视着还坐在地上的小明、美子以及慎吾跟棉帽男。我有一种感觉,他们都是在演戏。
这件事并不是前列腺告诉我的,而是根据对细节的观察和逻辑的推理,我倾向于这么认为。
我们所感受到的重力反转,看上去很玄乎,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换个角度看,全部都是可以靠人力实现的小把戏。
当然,这个前提是,小明、美子、慎吾、棉帽男,都是演员。
首先是小明掉进冰湖里的帽子,虽然小希说了那是个限量版,但如果小明是演员,那么她可以趁大家赶路不注意的时候,进行调包,把小希的帽子放进登山包里收好,然后拿一顶类似的红色帽子,故意在走过冰湖的时候掉下去。然后,等第二天到了神湖,再找个没人看见的时机,把小希的限量版帽子扔进去。
现在看来,她摔进湖里的那个动作,也生硬得可疑,像是她自己计划好了要跳进去。
其次,是慎吾给我们看的那个视频,保温水壶在倾斜的桌面上,从低处向高处滚动。在下雪之后,从营地赶来小木屋的路上,我也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要做到这一点,比上面的帽子烦琐很多,但仍然可以做到。
其实奥秘在于,只要把画面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墙壁跟地板,都先向左倾斜一个角度,让用来拍摄的相机画面,也向左倾斜同样的角度。棉帽男、小野、慎吾、美子四个演员,坐在倾斜的房间里,装出正常的样子。然后,他们向右抬起那张小木桌,只要木桌向右倾斜的角度,比地板本身向左倾斜的角度小,在重力的作用下,保温水壶仍然会向左滚动。
光从视频的画面上看的话,水壶就是很诡异地从低处向高处滚动了。
在我的印象中,视频里的小木桌起码倾斜了三十度以上。虽然雪山上这个小木屋,是没有办法整个反向倾斜超过三十度的,但可以在其他地方搭建好这样一个场景,和小木屋里一模一样就可以,然后再让四个演员穿着同样的衣服进行拍摄。
这样想来,视频快结束的时候,慎吾起身关掉相机的走路动作,确实跟走在平地上有点不同,像是在抵抗着倾斜的重力,勉强维持着。
最后,就是在我们出门之后,发生在小木屋里的大规模重力反转。
为什么那么巧,就在我们发现了疑似的另一个小明,大部分人都跑到屋外的时候,就刚好发生了重力反转?怎么说都有点刻意了,让我觉得那张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明的脸,更像是把我们骗出去的诱饵。
等我们出去后,小明跟美子先分头推倒几个登山包,把桌上红色包装的食物扔一地,摘下汽灯摔在地上,然后两个人跳起来再倒地,装晕倒,就可以实现这一次重力反转的骗局。
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成语故事,叫邻人偷斧。那个故事告诉我们,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怀疑之后,再去看他,就会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贼。
现在呢,当我怀疑小明、美子、慎吾他们是演员之后,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觉得是在演戏。
大阴谋。
之前我用了一个简单的想法,来否定这是一个阴谋或者骗局的假设。那就是,这些人费那么大力气,来演这一出戏骗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现在,最终极的目的我没有想出来,但是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那就是——要下山,向上走。
小希相信,这是任青平给他的忠告,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自称任青平的人,所说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前面那么多重力反转骗局的目的所在。
小明、慎吾、美子、棉帽男,还有“失踪”的小野,这些人都是演员,他们早就彼此认识,早就串通好,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演一场戏,让我们相信“重力反转”这种超自然现象的存在。
只有我、小希、水哥,或者还有向导多吉,我们这些“观众”,接受了重力反转这一个概念,才会相信任青平传达的那句话,要下山,就向上走。
被大雪困住的我们,除非是找死,不然不可能再向雪山的高处走。
但是,如果我们相信了重力反转,认为向上走才是下山的正确方法,那么就有可能采取这个决策。
而如果重力反转如我所分析,确实是一场骗局,那当我们向上走之后,就到了雪山海拔更高的地方。
虽然仍然无法知道,演员要观众们走到雪山更高处的用意何在,但是,这个目的可以解释他们演戏的动机。
另外,还有其他两件事情,能够支持我的这个假说。
第一,我那块可以根据气压来探测海拔的登山表突然消失了。可能是下雪收行李时,我过于慌乱,不小心遗落在帐篷里了,但也可能是被某些人故意偷走了。这样一来,如果观众们被蒙骗着向山上走,我无法通过手表来得知确切的海拔高度。
第二,上述的所有演员,他们都有共同的语言——日语。
一九九一年在卡瓦格博上遇难的登山队,正是在日本财团支持下、主要科研成员为日本人的中日联合登山队。
这些复杂的想法,当时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就融会贯通了。只是,把自己所想的表达出来,让听众明白,会花费比思考本身更多的精力。
就好像小木屋里的这群“演员”,为了让我们这几个“观众”相信他们所灌输的观点,肯定也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和时间。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临时的骗局,我有一种感觉,在我们进入雨崩之前的半年,不,起码前一年的时间里,整个骗局就在开始筹划了。
在这些演员身后,必然有统筹一切的编剧和导演,嫌疑最大的就是上面提到的日本财团。
至于我和水哥、小希为什么会被选上当观众,看上去也不是随机事件。我猜想,跟任青平曾经恋爱过的小希,是这一切的关键。
不过,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情况,要和这另外两个观众,把我的想法解释一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会说日语的演员们,接下去,看你们会怎么演。
判断我的推测是否正确,有一条至关重要的条件,就是看接下来,他们是否会怂恿我们往山上走。
像是为了满足我的戏瘾,其中一个演员,马上开始了他的表演——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眼镜男慎吾扶着妹子坐好,自己站了起来,很大声地说:“失重……真是奇怪……不对,奇特的现象,雪山,值得攀登,研究……”
多吉当然听到了他说的话,本来就觉得父亲是因为日本登山队惹怒山神而丧命,现在听慎吾还敢提什么攀登研究,更是怒从中来,“好啊!你还敢提爬山!你知道为什么又下雪又闹鬼,人还会往天上飘吗?”
多吉双手叉腰,再次跳上小木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木屋里那两个人,还有两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又惹恼了卡瓦格博的山神!”
慎吾这次没有再道歉,反而挺直了腰板,估计他的身高在一米九以上,看上去竟然比站在小木桌上的多吉还高。然后,他一字一句,用不容分辩的语气,对着多吉说:“愚蠢,你说的山神,根本不存在!”
别说多吉,就连我们旁人也都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唯唯诺诺的慎吾,在这时候竟敢如此否定当地人们不容侵犯的信仰。
多吉果然被惹怒了,哇的一声大叫,嘴巴里嚷着听不懂的当地语,再次从桌子上扑向慎吾。
慎吾这次却像是有备而来,没有被他扑倒在地,而是向后退了两步,待多吉落到地面上时,两只长臂猿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腰一用力旋转,把可怜的向导甩到了墙边,摔在其中一个木柜上。
慎吾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身手敏捷,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完全没有之前文弱拘谨的眼镜宅男气质。
多吉完全没料到慎吾会有这一手,被结结实实地摔到了木柜上,整个人像木偶一样滑坐到了地上,完全起不来。
要是光这样也就算了,毕竟是多吉先出手的,虽然吃亏了,我和水哥也不好插手。
可是,慎吾却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把指关节捏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多吉,似乎还要下毒手。我和水哥虽然不是愤青,但是看见外国人竟然敢在中国的国土,先是挑战当地人的信仰,然后又要暴打少数民族同胞,感觉完全不能忍。
我们对了一下眼神,我抓起桌上一碗还有汤的方便面,朝慎吾喊了一声:“喂!”
慎吾一回头,我把手中的面碗劈头盖脸朝他扔去。
慎吾反应很快,下意识地一挥手,挡住了我的暗器,但碗里的汤跟面还是泼到了他脸上,形象颇为滑稽。
慎吾一边擦脸,一边用日语咒骂着,棉帽男这时候赶紧上来拉着我,我再想扔什么暗器已经做不到了。
不过,这正是我和水哥的计划。
水哥趁着慎吾没注意到他,飞起一脚,踹在慎吾的左侧腰上。
慎吾捂着腰,踉跄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慎吾被一招KO,水哥倒没有追上去打,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毕竟教训慎吾一下,让他知道放肆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够了。
棉帽男赶紧过去护着慎吾,向水哥讨饶:“别打了,别打了。”
水哥站在一旁盯着他们,我则走到木柜旁边,查看多吉怎么样了。
幸好,多吉没什么大碍,只是哎哟哟地在喊痛。我把他的右手放在肩上,扶着他站起来,他苦着脸说:“亲,轻一点,多吉背痛!”
看来,刚才是他的背撞上了木柜,也是他运气好,如果换成后脑勺撞上这结实的木柜,估计起码得脑震荡了。
刚才多吉撞上木柜的时候,那声巨响真是绕梁三日,这木柜结实得不像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稍稍移位了。这么想着,我往柜子那边看了一眼,却有了奇怪的发现。
在木柜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红色的东西。
那个红色的物品夹在柜子跟墙壁中间,只露出两根手指那么粗细,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我把多吉扶到木桌边坐下,让小希帮忙照顾他。慎吾被水哥那一脚踹得快瘫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也不用怕他打击报复。于是我拉着水哥,走到那个被多吉撞开的大木柜旁。
水哥不放心地看着桌边的小明跟多吉,皱眉头问:“干吗?你想说啥?”
我指着木柜后面露出的那一点红色:“你看。”
水哥用手电筒往里面照去:“又是红色的,什么东西?”
我敲了敲结实的木柜子:“搬开就知道了。”
水哥点点头,我们把手电筒放一边,两个人开始抬那个木柜子。柜子本来就沉,加上里面装满了水跟食物,饶是我们两个精壮男子,也搬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把木柜子挪开,藏在后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原来,那是一个挖在木墙上的洞,长方形,里面塞着一个红色的盒子,大小跟鞋盒差不多。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藏起来的东西。藏这个东西的人会是谁呢?难道是任青平?
这时候,我和水哥的动作把小木屋里的所有人都引了过来,棉帽男扶着慎吾,小希和小明架着多吉,都来围观这木柜后面的奇怪玩意儿。
我弯腰去抠那个红色的盒子,因为盒子跟墙上的洞大小一致,塞得很紧,我硬是抠了几分钟,才终于把盒子取了下来。
这还真的就是个鞋盒,盒子上面写的是一个英文名的品牌。
我把鞋盒放到了柜子上,小明奇怪道:“咦,这个牌子不是专门做高跟鞋的吗?雪山上怎么会有人穿高跟鞋?”
小希的声音不自然地发抖,“是的,小明姐,我也买过这个牌子的高跟鞋……不,是有人曾经送过我这个鞋子……”
我抬头看着她的表情,显然,她说的送过她鞋子的“有人”,就是大学时的男朋友任青平了。
那么,任青平藏起来的这个鞋盒,里面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呢?关于穿越?失重?还是一个人分裂成两个,同时出现的秘密?
水哥不耐烦了,“磨蹭什么,快打开看看啊。”
众目睽睽之下,我打开了那个红色的盒盖。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A4纸大小的报告,纸质已经松脆泛黄,封面是几个铅印的日本字:実験レポート。
虽然我不懂日语,也能猜到这几个字的意思,应该是实验报告、实验记录一类。
我把这份实验报告取了出来,放在柜子上。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几道手电筒的光线,同时照在封面上。我这才看到,封面上除了那几个铅印的大字,底下还有手写的日期跟姓名——船原正夫平成二年10.01—10.31。
船原……这个姓怎么有点耳熟,我再想了一会儿,记起那个失踪的小野,听慎吾之前说的,全名就叫船原小野。
小明在旁边小声说:“平成二年……那应该就是一九九〇年吧?”
难道说,这份实验报告,就是在二十多年前,由小野的父亲留下来的?
我还在想这个问题,一只手从暗处伸了出来,想从我眼皮底下把这份报告抢走。
我赶紧拿起报告,从柜子上抽走,水哥也马上掐住了那只手的手腕,这才没让他得逞。
我把报告抱在怀里,用手电筒往那手的主人脸上照去,果然是刚才被踹了一脚的眼镜男慎吾。这家伙,看来是没被打够,还那么不老实。
慎吾手被水哥抓住,虽然从刚才摔多吉那一下可以看出他是练过的,但在水哥铁钳般的手指下,也是同样挣脱不开。
他嘴里叽里呱啦的,在用日语说着什么,能听出来不是好话。
小希拍了拍小明的肩膀,“小明姐,他说的是什么呢?”
小明终于恢复了她翻译官的工作,听了一会儿说:“没什么,慎吾说这份报告是他的父辈们留下来的宝贵资料,理应是他们的,请求我们还给他。”
我还没说话,水哥嘿嘿一笑,“在我们中国的雪山上得到的实验报告,藏在中国人建的木屋里,你可以说是你们的,但是得等我们验完了再说。”
水哥朝小明示意,“你过去,帮阿鬼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
美子站在慎吾身旁,也同样抗议:“你们不能这么野蛮。”
我根本懒得理她,走回小木桌旁,坐下打开了那份报告。棉帽男、慎吾、美子被水哥跟多吉挡着,没办法靠太近;小明和小希一左一右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三人一起开始看这份二十多年前的报告。
报告里面,会有一路上这些谜团的答案吗?
我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报告的小明。她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是这个骗局里的演员,一个可耻的内奸?
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份报告会不会也是骗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