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注定也是特别漫长的一天，太多悬而未决的事情，让这一天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夜里11：00，刑警队闯进一个中年妇女。被门卫拦住以后，情绪异常激动的她竟然把门卫的脸给挠花了。
门卫大致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尽管心中有气，也没跟她计较。
接到门卫的电话时，安晓峰正带着队员们复盘刁珺妮失踪前后的所有线索，得知来者的身份后，他让其他侦查员继续工作，招呼刘坤和马俊杰跟他下楼。
来到大门口，见到了正坐在地上哭泣的妇女，安晓峰首先问道：“你不是晕倒以后被送去医院了吗？怎么半夜跑出来了？”
“我没事，我要见我女儿！”李眉芸抬起脸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让人忍不住同情。
“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见。但是，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别待会儿又晕倒了。”安晓峰知道这么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要见，我必须见！”
安晓峰使了个眼色，刘坤和马俊杰会意，一边一个扶起李眉芸，朝法医室走去。
路上，安晓峰给赵法医打了电话，告诉他家长要见一眼孩子的事。赵法医让同事准备好尸体，自己则亲自到门口等候着。
安晓峰走在最前面，距离十多米时，就露出了担心的神色。长期的共事，赵法医马上就捕捉到了安晓峰担心的事，他是怕法医尸检要对刁珺妮开膛破肚，要是被李眉芸看到女儿这个样子，难免接受不了。
所以，赵法医赶紧抢先说道：“尸体已经准备好了，带家属进去看吧。”
众人带着李眉芸进入法医室，刁珺妮年轻的尸体正躺在外间的一个停尸台上。她全身赤裸，盖着一块白布。李眉芸一个箭步上前，掀开白布的一角，结果用力过猛，连人头和半个胸膛全都露了出来。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抚摩着冰冷的身体，以及尸体胸口因为尸检而解剖后又缝合的长长伤口，竟然没有哭出来。
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是不会哭的，安晓峰知道。
李眉芸只是轻轻抚摩着女儿的身体，像是在用颤抖的手，设法传递给女儿最后一丝丝体温。最后，李眉芸的上半身干脆趴在了女儿身上，用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女儿的脸上。
赵法医想要上前制止，但被安晓峰拦住了。
良久，冰冷的尸体让李眉芸瞬间清醒了些，她猛地抬起头，说了一句：“我要带女儿走。”
“现在还不行。”赵法医说。
“你们不是都检验完了吗？”
“初步的尸检确实完成了，死因和死亡的时间都已经查明了。”赵法医尽量语气和缓地解释道，“但是，仍旧存在一些疑点。比如，她为什么穿着别人的衣服，等等。办案的刑警也提出了他杀的质疑。所以，我们法医部门明天会对尸体进行更加详细的尸检。”
李眉芸听到还要尸检，赶紧抱紧女儿的尸体，脸上露出痛苦和不舍。
赵法医赶紧说：“你放心，我们会尽量不破坏你女儿的身体，让她走得有尊严。重新尸检，也是对死者和家属负责，如果真的有冤情没有发现的话，那我们都对不起死者不是？”
李眉芸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扶着停尸台，朝安晓峰问道：“到底是不是被人害死的，难道还没搞清楚吗？”
“从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分析，确实不像他杀，更偏向于自杀。但是，”安晓峰如实相告，“我们警方会继续调查下去的。你也看到了，这都半夜了，我们所有人都没休息，仍在通宵达旦地工作。所以，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刘坤将李眉芸扶起。
李眉芸仍旧沉浸在极度的痛苦情绪中，思维不是很清晰，她有些慌乱，显得不知所措。良久，才又问了一句：“那我什么时候能带走我女儿？”
安晓峰看了看赵法医。
赵法医回答道：“重新尸检需要数个小时的时间。最快明天晚上，最晚后天，你等我电话吧。”
李眉芸重新抱住女儿，嘴上胡乱地说着：“不不不，不是自杀，不可能自杀，绝对不可能自杀，肯定是被坏人害死的！”
安晓峰劝道：“可以走了吧？法医们还得工作呢。”
谁知，李眉芸抱得更紧了：“我都说了，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你们没听到吗？”
“这样吧，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你跟我去我们一大队的办公室，好吗？咱们不要影响法医们的工作。”
“不，我不走，我要待在这儿，一直陪着女儿。”
安晓峰与赵法医面面相觑，都感到束手无策。
“你还是去我们那儿吧，我们跟你好好聊聊，走吧。”刘坤耐心地劝道，“你也希望早点带女儿回家，不是吗？”
“你在这里一分钟，法医就一分钟不能工作，你带女儿回家就会晚一分钟。快走吧。”马俊杰也跟着劝说道。
就这样，在大家的合力劝说下，终于把李眉芸带离了法医室，带去了刑侦一大队的会议室里。
一开始，李眉芸只是呆坐着。思索着什么，也像什么都没思索。刘坤给她倒了热水，她也不喝。马俊杰特地给她定了消夜，她也不吃。安晓峰只好让队员们先去工作，他一个人坐在李眉芸的面前，陪她发呆。
安晓峰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要夜里1点了。为了尽快引导李眉芸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他只好透露一些细节，以刺激对方。
“你女儿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我女朋友的外衣。”他说。
李眉芸果然惊讶了一下，双眼瞪大了看着安晓峰。
“我女朋友叫成奚蕊，你见过的，就是成记者。”安晓峰继续说道，“她现在失踪了，我找了好几天了，可是一直没能找到她的下落。说心里话，我现在特别想念她，也特别担心她。我想，我的这种心情，你能够感同身受。”
“她跟我女儿的死……有关系吗？”李眉芸终于开口了。
“至少，有一点是已经得到了证实的。那就是你女儿身上穿的衣服是成奚蕊的。”安晓峰语气沉重地说着，“根据报社同事还有我的回忆，她失踪那天就是穿着那件风衣。”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安晓峰尽量选择一些他能够透露的信息，继续说道，“我怀疑这两起失踪案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至少，成奚蕊直接或间接接触过你女儿。”
“这不可能。”李眉芸语气确信地说，“我女儿失踪以后，连最了解她的我都丝毫找不到她的下落。成记者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找到她呢？”
“小蕊的能力，其实超出你的想象，很多很多。”安晓峰小声说道。
李眉芸低着头，努力琢磨着什么。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新的线索，我会通知你的。”
李眉芸没有起身，而是继续琢磨着。安晓峰预感到不妙。
果然，李眉芸突然说道：“如果没有新的线索呢？那你们警方是不是要用自杀来结案了？”
安晓峰明知这是一个问题陷阱，无论怎么回答，都不是很合适。但他也只能先这么说：“我刚才说了，目前的证据不支持他杀。但是……”
“不是自杀！”李眉芸突然叫喊起来，声音之大，震惊了所有一大队的队员，“我都跟你说几遍了，不是自杀！不是自杀！！”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能理解个屁！我看你们就是想早点结案，你们就是图省事，所以你们全都巴不得是自杀呢！”
“我们没有。”
“什么没有？你们就是想推卸责任！一开始人丢的时候，就不好好找，一个大活人，找了那么多天，愣是没找到。现在人死了，你们就急着推卸责任，想用自杀赶紧结案。”
“我要是想结案，何必现在跟你在这里熬着？”安晓峰尽量压抑着心中不被谅解的怒火。
“熬着？你终于说实话了吧，这样的麻烦事让你们感到煎熬，所以你们巴不得赶紧解脱。”
“我说，你别无理取闹好吗？现在我是在帮你呀。”
“你是帮我吗？这是你的工作！”
“是我的工作，没错。”
“是你的工作，你还抱怨什么？”
“我抱怨什么了？”安晓峰快要被折磨疯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你以前也这样吗？你平时就这样跟你的丈夫还有女儿相处吗？”
“你管我？”
“行行行，我不管你。你先回去吧，行吗？我要继续工作了。”
“你再说一次自杀试试！”
“我不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李眉芸站了起来。
“我派车送你。”
“不用。我自己会打车。”
说完，李眉芸扭头离去了。
安晓峰送她出了大门，再返回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的妈呀！”
马俊杰早已忍不住，发起牢骚来：“安队，你说李眉芸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呀？咱们明显是在帮她，是站在她那边的，她怎么分不清好赖人呀？”
刘坤也说：“之前我走访居委会的人，就说她疯疯癫癫的，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我感觉没他们说得这么严重。”安晓峰心有余悸地说，“不过确实过于情绪化了些。”
“唉，这一宿，尽陪她闹了。”马俊杰说。
“为了不被她说咱们推卸责任，得，咱们还得加把劲才行。”刘坤说。
安晓峰知道大家抱怨归抱怨，但是谁都没有停止工作。因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绝不相信刁珺妮的死是自杀。大家虽然都没说出来，但是心里都跟安晓峰一样，憋着一股劲，想要尽快查出刁珺妮真正的死因，想要快点找到仍旧处于失联状态的成奚蕊的下落。
3月5日凌晨，从刑侦支队出来后，李眉芸并没有回家。
走在街边昏黄的路灯下，她掏出手机，先给丈夫于展军打了个电话。
她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整晚加班，在紧急处理一批违规的库存。然后，没有多说，就把电话挂了。
她很生气。她想问他为什么没有请假，陪她去聆听警方的DNA比对尸源的结果。她还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无情，连她晕倒去了医院都没去看她。她还想让他陪着一起去化工路走一趟。可是这些期望，瞬间都化为失望的泡影。
李眉芸一个人挪动着疲惫的脚步，终于找到了一家卖鲜花的门店。但是，天还没亮，店门仍旧紧闭着。
李眉芸坐在店门口，等待着，等待着。足足等待了两个多钟头，还是没有开门的迹象。她需要一些花，但是她现在想要放弃。直到她猛地抬头，看到远处路边花池子里，好像有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她好像看到了沙漠中的绿洲，赶紧跑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一下下地，把那几朵有限的正在开放的花朵采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去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化工路的方向驶去。
很快，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出云层，穿过楼宇和街道，也穿过化工路中段过街天桥的栏杆，最后照在李眉芸脸上的时候，她正好把路边采来的一把无名花，放在了女儿死去的地方。简陋的花束立在油漆脱落的栏杆下面，在晨风中轻轻地摇曳，就像是无依无靠的母女，连彼此关爱的余地都没有。
李眉芸坐在地上，上半身靠着栏杆，想要陪一会儿女儿的亡灵，但是，已经丝毫体会不到女儿的存在了。
女儿并不在这儿，她在停尸台上。李眉芸想。
几个行人经过，迈着急切的步伐，却投来短暂讶异的眼光。
李眉芸又感到一丝凄凉。对她来说，这是女儿的丧命之地。可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踩在脚下的路。
李眉芸又看了看那束寒酸的花，她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胸口，她恨她自己，连给女儿一束体面的祭奠都没有。她感到，女儿的生命就像是野花一样，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她后悔过去没能对女儿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3月5日中午12点，李眉芸祭奠完女儿，乘坐公交车回到家中。
还没进门，在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门口的脚垫底下，放着一个包裹。
她掀开垫子，将包裹拿在手上，是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装的包裹，没有贴任何收件人信息。她掂了掂，并不重，又摸了摸，里面软绵绵的。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当即扯开了包装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咣当一声，李眉芸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在看到包裹里的东西后。
那是一件棒球服，XS码，黑白相间的颜色，毛呢和皮革拼接的面料，袖子上缝着几块额外的布贴，好像是某个摇滚乐队的标识，或是某种地下文化的符号。李眉芸记不清了。但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件衣服是她女儿的。
她女儿很喜欢这种看似很不协调的搭配，白色的裙子外面套着黑色的棒球服，还缝着花里胡哨的布帖。每次洗衣服的时候，她都很想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撕下来，但是她没有，她忍住了。因为假如她那样做，女儿就更不爱回家了。
到底是谁呢？在女儿死后，把她的衣服送了回来。是凶手吗？假如是凶手的话，他杀完人还把衣服送回来，是为什么呢？
哇的一声，李眉芸捧着女儿的衣服哭了出来。她把衣服紧紧地捂在心口，狠狠地哭着。哭着哭着，也许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胃部产生了痉挛，一阵干呕以后，她满是泪水的脸憋得通红。
“不是自杀，不是自杀！”
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嘴上反复嘀咕着，努力站起身来，拿着衣服，朝刑侦支队的方向跑去。
3月5日的午后，刑侦支队一大队的会议室里，李眉芸再次坐在了她几个小时前坐过的位置上。
安晓峰拿着衣服和包装袋看了老半天，然后情绪略显激动地交给马俊杰：“马上交给技术人员检验一下，着重看看袋子上的指纹。”
马俊杰赶紧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我说不是自杀吧，我说过不是自杀的，这回你该相信了吧？”李眉芸的情绪也很激动。
“的确，突然有人把衣服给送回来，确实很可疑。”安晓峰说，“这也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我会马上派人去附近调查，调取周围的监控录像，走访一下有没有目击者，争取把送包裹的人找到。”
“是凶手，一定是凶手送的。他杀完人，还在用这种方式继续折磨我。”
“你放心好了，送这个神秘包裹的人，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你相信是谋杀了吗？”
“我其实一直都相信。之前碍于身份的关系，碍于严谨性的关系，我不可能跟你一口咬定就是他杀。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我不能信口开河。”安晓峰推断道，“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凶手在向你发出挑衅。他这么猖狂，只会加速他暴露的速度。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将送包裹的人抓住。”
李眉芸非常激动地抓住安晓峰的手：“那你答应我了？你一定会抓住害死我女儿的凶手？”
“对，我答应你了，我一定会抓住他。我这么说不光是因为我想快点找到我女朋友，更因为我是一名刑警。”
李眉芸带着难以掩饰的哭腔说：“我对不起女儿。为了让于展军接纳她，我故意冷落她，对她漠不关心。我以为，我摆出一副鄙视过去的卑贱态度，就能让于展军没那么介意我的过去，没那么对珺妮产生敌意，让他以为我跟他是一心一意的。”
“多么荒唐的表达方式。不过，我仍旧同情你，站在你这边。”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全都告诉你。”李眉芸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真的吗？”
“是刁文龙，我之前那段婚姻，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混混儿。”
“可他已经死了。”
“他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一定是那些人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