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日,晚上10:30,锦绣市西郊工业开发区的一处废旧工厂附近。
还有不到30分钟,成奚蕊就会失踪。
成奚蕊是《城市晚报》法制版的一名女记者,入职短短几年,就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入独到的见解,成为报社的资深骨干。此时,她正坐在新买不久的国产经济型小轿车里,一边吹着暖风,一边不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要不要进去?
街道对面,是一座废弃的工厂。偌大的厂区,数栋现代化的厂房,说明这里曾有过短暂的辉煌。可如今大门紧锁,一条粗大的铁链蛮横地盘踞在两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之间,谢绝一切外人进入。
成奚蕊此时不安的原因,并非该不该独自一人深夜探查这座工厂,像这样的事情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炮火不够近。”
这是20世纪著名的匈牙利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名言,这句话也深深地影响着成奚蕊这一代新闻记者,无不以此作为工作的第一精神纲要。虽然记者这个职业,已经成为高危职业。在过去10年间,超过700名记者在世界各地殉职,遭到囚禁、殴打和暴力侵犯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恐惧并不是此时成奚蕊不安的主要原因。
她担心的,是一个先后顺序的问题。
是应该先报警,再走访?还是先走访,发现问题再报警?
能够产生这样的问题,就已说明成奚蕊对今晚的查访毫无信心。她是因为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发现这家工厂的可疑之处的。一家已经废弃了的电子制造厂,却在最近的几个月时间里,产生了电费的欠款。这难道不是奇怪的事吗?
坐在车里的成奚蕊在脑海里试着给这种情况找出若干合理的解释,最为可能的一种,就是有人偷电,附近的工厂、居民,或是寄居在此的流浪汉,都有可能。所以,她今天晚上的探查,有很大概率会无功而返,莫名产生电费的废弃工厂,并不一定跟她正在走访的报道有关。
成奚蕊正在做一个名为《失联》的系列报道,每周一期,已经在报纸上连载了大半年,反响特别强烈。该系列报道聚焦女性,以失踪案件为切入点,深入探讨案件背后当事人的生存状况,他们在失去亲人前后生活的改变,他们在寻人过程中心理和情感的变化。
前不久,本市发生了一起女大学生失踪案件。尽管女生的母亲报案比较及时,但是因为线索有限,该案仍旧悬而未破。通常情况下,为了新闻报道的客观真实性,成奚蕊会等案件侦破以后才开始报道。但是这一次,她破例从刚一案发就进行跟踪报道了。因为长期做《失联》报道的缘故,也因为同为女性的缘故,这起失踪案深深地揪着她的心。虽说只要一天不发现尸体,就说明女孩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是,随着最佳寻人时间的过去,每多过一天,那个女孩生存的希望就变得更加渺茫一些。
女孩只有20岁,如花一般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社会上所有不道德行为和非法侵害都不应该发生在这么美好的人身上。
成奚蕊希望借由她的报道,能够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重视,起到发动群众提供线索以及敦促警方积极破案的效果。
可成奚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在积极走访女大学生失踪案期间,自己也会成为失踪人口中的一员。
距离成奚蕊失踪还有不到20分钟。
此时,她仍坐在车里。心中,早已做出决定。
成奚蕊突然笑了一下,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手机,并下意识地翻到了市局刑警的手机号。这个动作如此熟练,是因为这个号码她经常拨打。她摇了摇头,脸颊再次浮现出好看的笑容,然后用洁白纤细的手指,将手机息屏。随后,她把轿车熄火。做了一次深呼吸,抓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风衣,下了车。
刚进3月,夜里还有一点冷。成奚蕊将风衣穿在职业装外面,点亮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借助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壮着胆子朝工厂的大门走去。
由于地处工业开发区边缘,所以这一片的马路没有架设路灯,加之工厂已经废弃,因而没有一点光亮。成奚蕊尽量把手机举高,照了照门口那块油漆爆裂的牌匾,它挂在大门右侧的一面水泥墙上。
成奚蕊试着推了推大门,嘎吱一声,生锈铁皮之间摩擦出的声响,让她打了个寒战。加上冷风一直在她身后猛吹,鸡皮疙瘩瞬间布满了全身。
好害怕。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她转头向身后看了看,竟然看不清自己的轿车。她有点想回去,反悔、退缩和放弃向来是件容易的事,可她仅仅往回挪了半步,就又把脚迈向了前方。因为,她想做异于常人的事。
成奚蕊深深吐出一股长气,再一次猛推了一下大门,终于,粗铁链下面的缝隙由10厘米拓宽为了20厘米。她把风衣尽量贴紧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力收缩腹部,竟然成功地从大门的缝隙钻了进去。
成奚蕊拍打着风衣蹭上的灰尘,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她回头打量着大门那狭小的缝隙,对自己身材的纤细很是满意。此时的她,跟这荒草与锈迹斑斑的环境很不协调。成奚蕊有168厘米的身高,90斤左右的体重,修长笔直的长腿,纤细的腰肢,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这样的身材,即便穿着宽松的风衣,即便穿着职业化的衬衫和西装,依然可以显露出来。加上洁白的肌肤,乌黑、干练的中长发式,给人留下气质美女的印象。
气质美女继续打着手机照明,朝工厂深处走去。风声渐小,身上那条黑色牛仔裤的摩擦声明显起来。还有她脚上那双38码的匡威低帮帆布鞋,踩在不知道是石子还是枯枝上嘎吱的响声,都让她后悔起来。
现在退回去算了。
这样的想法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地盘旋着,可是她的脚步却背叛了她的心,一直朝厂区深处最大最高的那栋厂房走去。
穿过一堆废旧的烂木箱,又绕过两辆报废的货车,厂房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灯光!
好像有隐隐约约的灯光,从眼前这栋废弃的楼房里射出。
啊!这应该就是产生电费的原因吧。会是谁呢?流浪汉?还是……?
哗啦一声,成奚蕊身旁的垃圾堆里猛地传出巨大的声响,她吓得浑身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瞬间全身酥麻,蹲在地上,手机也掉了。
喵呜!一只体型健硕的黑猫蹿出垃圾堆,从手机的光亮上面掠过,钻进了附近的枯草丛里。
成奚蕊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良久,都无法起身。她用力按着自己的心脏部位,好让它跳得没那么夸张。
咚咚,咚咚——
好吧,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不能怪你。
成奚蕊自我安慰道,然后捡起手机,重新站起。她用手背擦拭着额头冒出的一层冷汗,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来到厂房跟前。她先是沿着高大的窗户走着,并不时地朝窗户里面张望,尽管那厚厚的有色玻璃阻隔着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成奚蕊走上门口的台阶,见大门上面没有盘踞着铁锁链,试着推了一把。意外地,嘎吱一声,门竟然被她给推开了。
什么情况?里面真的有人吗?会是谁呢?
成奚蕊小心翼翼地进入,眼前出现了一个遍布灰尘和蛛网的大厅,毫无规则地堆满了各种货架和包装箱。她并没有马上进入,而是下意识地点亮了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和剩余电量。
电量还有40%,不至于引起慌张。
时间是晚上10:50。
距离她失踪还剩下不到10分钟。当然,这一点,处于高度紧张中的女记者并不知道。
她侧着身子,躲过顶棚低垂下来的一盏破碎的吊灯,小心翼翼地进入了一楼的车间。偌大的车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忙碌,只剩下排列有序的流水线,被厚厚一层灰尘覆盖。
成奚蕊用手抹了一把身旁平整的操作台,出现在手指上黑黑的那一层告诉她,这里不会有人来过。而刚刚隐约看到的光亮,也似乎是从更高的楼层射出来的。于是,她果断放弃了一楼,转身返回大厅,顺着台阶朝二楼走去。
二楼像是堆放半成品和包装的地方,一排排货架之间,拉着不知是灰尘还蛛网的东西,让人看了心理不适。
成奚蕊快步从两排货架之间走过,草草地扫视了一番,赶紧朝三楼走去。她打算尽快确认光亮的来源,然后在手机没电之前,回到她的车里。
三楼好像是搞研发和接待的地方,还有一间较大的展厅。除了每间房屋的窗户玻璃上布满灰尘之外,房门都是虚掩着的。
成奚蕊一间间地查看着,并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发光的物体。她开始质疑起自己来,怀疑刚刚在外面看到的,或许只是楼里某个类似镜面的物体,反射了她手机电筒的光亮而已。
哼!
成奚蕊嘲笑了一下自己,然后关闭了手机电筒。她这么做是想做最后的确认,想在没有光源的屋子里,凭借肉眼做出客观的判断。
她站在走廊里一扇玻璃窗旁边,闭起双眼。片刻,等适应了黑暗,才缓缓睁开。黑暗中的物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可是双脚迟迟无法向前迈出步伐。
是的,她再一次害怕起来。
她做梦都想不到,她的职业生涯竟然会经常跟这种极端的恶劣环境产生联系。入职之前,她以为记者只是坐在电脑前面打打字,或是约某个热心的知情者去咖啡厅坐一坐。结果,咖啡厅没去几次,竟然还要跑偏僻荒凉的案发地,或者这种阴森恐怖的厂房车间。
成奚蕊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埋怨。不是对她热爱的这份工作,而是对失踪女生的母亲。如果昨天那个母亲肯配合她的走访的话,她今天就不用非得走这一遭了。
不过人家说得也没毛病:“你又不是警察,我没有义务非得接受你的盘问。”
那不是一般的妇女,成奚蕊认为。仅有的一次并不愉快的走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般的失踪人口家属,都会沉浸在一种极度悲伤的负面情绪中无法自拔,生活没有重心,思维不够清晰连贯。但是那女人完全相反,一张利嘴咄咄逼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警察的不作为以及社会的黑暗,就好像女儿的失踪她没有任何责任,就好像她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你真的关心过你女儿吗?”成奚蕊在走访的最后,忍无可忍地问出了这个不太尊敬的问题。
这个问题彻底激起了那女人的怒气,毫不客气地将成奚蕊轰出了家门。
这次的采访令成奚蕊印象深刻,是她记者从业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次被扫地出门的尴尬。那女人手里挥舞着的扫帚险些落到她头上,多亏她躲闪得及时。
事后,气愤之余,成奚蕊也感到深深的困惑。作为失踪女生的母亲,她难道就不担心自己女儿的死活吗?记者的走访虽然揭开了她的伤疤,但也是为了更快地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呀。这么明显的目的,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哼,奇怪的女人。
难道是不相信报道的影响力吗?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也太小瞧了《城市晚报》了。尽管在互联网高度发展的今天,纸质报纸的印刷量已经大打折扣,但是这个传统媒体的影响力只增不减。因为市委的高度重视和扶持,还有该报深深的群众根基,即便是改为手机APP和公众号为主的数字刊发形式,也依然是锦绣市的主流媒体,所有的社会资讯和实时信息,都可以从这里了解到。
那是为什么呢?她的反应很奇怪,不是吗?
咣当,咣当,不知从哪里传来两声似有若无的声响。
“谁?”成奚蕊用她干涩的喉咙小声问了一句。
没有回应。
“谁——”是空旷走廊的回声。
成奚蕊侧耳倾听,良久,那响声再也没有出现。
也许是幻觉。在这样一栋安静得可怕的废弃楼房里,怎么会有响声呢?
成奚蕊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胆战心惊地迈出了步伐,走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研发室。
依旧没有人。除了堆满整面墙的包装箱和几张操作台之外,空无一人。
成奚蕊扫兴地转身往外走去。
咣当,咣当。
又有两声连续的声响,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辨认出声源是从研发室的一个内间传出来的。
成奚蕊汗毛直立,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内间的铁门,仅有不到10米的距离。
咣当,咣当!
又是两声微弱的响声传出,像是椅子撞击地面的声音。
天哪,那个房间里有人!
成奚蕊瞬间血气上涌,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朝那间内室快步走去。她站在铁门前,将耳朵贴近,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咣当,咣当!!
声源就在屋里,就在铁门里面。
成奚蕊握住门把手,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个潘多拉之门。她知道,这里面也许就是她苦苦寻找的答案,也许是其他不太好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只要她打开这扇门,就意味着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咣当,咣当!!!
微弱的撞击声再次向她传来,就像是某种急切的呼唤,在召唤她进去。
成奚蕊紧紧地抓着门把手,习惯性地深呼吸了两次,做出了决定。
哗啦一声,门开了,眼前的一切,让她震惊了。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学生气的发型,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她背对着门口,面朝一扇铁栏杆的窗户,麻木地用脚支起椅子的两条前腿,升起,落下,升起,再落下。椅子的两条前腿落在仿大理石板地面上,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响。
“刁珺妮?”成奚蕊问道。
那女孩没有反应,依旧沉迷于摇晃身下的椅子,并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铁栏杆外面那漆黑的夜空。
“你就是刁珺妮吧?”成奚蕊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女孩终于听到了。她回过头来,怯生生地盯着成奚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敌意。
成奚蕊往前走了两步,进入屋里。女孩却瞪大了眼睛,身体渐渐地缩成了一团,像是预感到攻击即将到来的模样。成奚蕊只好停止上前,思索着该如何减轻女孩对她的敌意。她用手机在屋里照了一圈,发现这个屋子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椅子之外,空无一物。
天哪,这么多天里,女孩是如何在这里睡觉的?
还有,女孩的手脚并没有被束缚住,房门也没有上锁,她为什么不逃跑?
成奚蕊用手机照了照女孩,她依旧保持着极度警惕的眼神。但是,此时的眼神已经跟刚刚不一样了,多了几分惊恐。
女孩看着突然闯入的女记者,缓缓摇动着脑袋,像是在说,不,不要!
成奚蕊并没有捕捉到女孩想要表达的意思,她的心被同情和疑惑占据,她的眼眶湿润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女孩说道:“你不用怕,我是——”
当!一道清脆的钢管敲击脑壳的声音。
没等说完嘴里的话,成奚蕊的脑袋嗡的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