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峰端着早已冷掉的盒饭走出刑侦支队办公楼,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着。多年来,他一直习惯性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在他有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在他感到无助需要帮助的时候。
然而今天,他知道,他等不回能够指导他解开谜团的老全,更加等不来那个曾被落叶砸中的成记者。
然而疑问解不开,仍旧萦绕在心头。如同旧疾缠身,需要一剂猛药,否则终将被它们打败。
刁珺妮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刁珺妮的尸体上为何穿着成奚蕊的衣服?
成奚蕊的失踪跟刁珺妮到底有没有关系?
被这三个问题困扰着,安晓峰午饭没吃多少,就把饭盒扔进垃圾桶里。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显示已经是下午3:15,想不明白的问题仍旧想不明白。
安晓峰感到一阵胃痛,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回想这一天他所经历的事情。上午,处置现场。下午,赶回队里向上级汇报案情,然后草草吃过饭。接下来,他需要去法医室,等待DNA比对结果出来,确定尸源,联系家属。
安晓峰让自己的精力集中在案件上面,刻意不去想胃痛的事,迈着大步,朝法医室走去。
经过一楼接待室门口的时候,安晓峰注意到,陆续来了几组家属。他们来了以后,熟练地坐在接待室里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待着。
“什么情况?”安晓峰问门口正给家属接水的刑警。
“化工路那边不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吗?”刑警叹着气说道,“这些家属是听说了消息赶过来的。”
“这几位都是家里走失了人口吗?”
刑警点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在是3点多,到DNA比对结果出来时,恐怕还会陆续赶来一大批人呢。”
“害怕惊动不必要的家属,咱们已经很低调了。”
“唉,没办法。毕竟尸体就吊在过街天桥上,警方再低调也没用,一上午的时间,恐怕全市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我去看看DNA比对结果出来没有。”
安晓峰快步朝法医室走去。
刚到门口,就看到刘坤和马俊杰仍旧焦急地等待着。马俊杰正把脑袋伸进法医室的门里,朝里面张望。刘坤正看着几张现场的照片。
“还没出来?”安晓峰问。
“说是还得等一会儿。”刘坤回答。
“这是痕检那边的照片?”
刘坤表情失望地将照片递给安晓峰:“现场除了死者的足迹和掌纹,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说不定还真是自杀。”
安晓峰仔细看着手里的几张照片,确实没发现什么疑点:“足迹单一不杂乱,与跨越护栏的位置也对得上,手掌抓住护栏所留下的掌纹方向,也符合自己跳下去的特点。”
马俊杰走了过来,接过照片看着:“现场确实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除了死者身上那件疑似成记者的风衣之外。”
“我敢确定,那件风衣就是小蕊的。”安晓峰说,“当然,最终的答案要以待会儿技术人员的化验结果为准。”
“现在就等着确定尸源了。安队、小刘,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结果就行了,你们先去歇会儿吧。”马俊杰说。
安晓峰想了一下,对刘坤说道:“你跟我来。”
说着,安晓峰领着刘坤朝接待室走去。
一进接待室,场面令安晓峰感到有些惊讶。因为这么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又多了几组失踪人口的家属。而且,陆续仍有人不断地赶来。他们好像全都熟悉警方确定尸源的程序,来了以后各自找地方坐着,并不交流,只是等待着结果的公布。
安晓峰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他从这些失踪人口家属的脸上,看到了失去家人的悲痛,还看到了长时间等待的绝望与麻木。他突然想起老全过去曾经说过一段话。
“失踪人口现象,是会一直长期存在的。这些人口中,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找到,而有的人会转化为命案的形式被发现。无论是哪一种,对于失踪人口的家属来说,都是极其痛苦的折磨。”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老全所领导的侦察一大队,着力侦破失踪人口案件的主要原因。
尽管一大队十年如一日地上下齐心协力,破获了不少案件,也找回了不少人口,但是仍有很大一部分人从失踪那一刻起,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踪迹可寻。
看着接待室里越来越多的家属,安晓峰的心中只盘旋着一句话:任重而道远。
“你去帮忙安抚一下家属的情绪。”安晓峰对刘坤说道。
刘坤身为女性,对这样的工作早已驾轻就熟。只见她穿梭在家属之间,时而倒水,时而鼓励,用她带有正义、阳光般的笑容,融化了不少家属脸上的麻木与冰冷。
安晓峰突然注意到,一个过去他所熟悉的老大爷,正由他家的保姆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步入了接待室。
安晓峰迎了上去:“夏大爷,你怎么来了?”
“化工路那边的事我听说了。”老头沧桑的脸上带着几丝顽强。
“那是个女的,而您家走失的是您孙子,这……”
“这么长时间了,只要警方这边一有什么消息,我就要过来。甭管是不是,听到最后的结果,心里就踏实了不是,回去就能睡着觉了不是。”老头说。
“您快回去吧,这次真的不是。”
“那几位我都认识了,”老头指着坐在椅子上的几位家属,“上次来就有他们。我过去陪他们坐着,一起待会儿也好哇。”
说完,老头倔强地走向空着的椅子,艰难地坐下,并跟身旁的人们点了点头,拍了拍肩膀,无声地打着招呼。
自己家的人都没找着,还能故作坚强地去鼓舞别人。安晓峰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头又是一酸。
接待室的角落,靠近门口不远的位置,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戴着破旧的黑色渔夫帽,把头压得很低,并不安地抖动着双腿。
安晓峰认出,那正是李眉芸。
安晓峰走了过去:“你也来了?”
李眉芸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的双腿抖动得更加频繁了。
安晓峰正要再说点什么,听到了旁边两个妇女的小声交谈。
“这次发现的,好像是我们家的了。”一个说。
“不会的。你女儿不是才14岁吗?今天这个据说是成年人。”另一个说。
“3年零7个月又14天过去了,小女孩也应该长大长高了吧。”
“那也不是。你女儿不是长头发吗?这回据说是个学生发。弄不好,是我们家的才对。”
“头发是可以剪的,不是吗?”
“是啊,可不是嘛。头发是可以剪的,样子也会发生变化。只有DNA不会改变了吧。”
一个中年男人插嘴道:“DNA也是可以发生改变的。你们没听说吗?有个做了骨髓移植的病人,DNA就发生了改变。”
两个妇女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深深的失望:“那可怎么办?”
“我们还能找到女儿吗?”
刘坤也听到了交谈,赶紧走了过来,蹲在两位妇女面前,耐心地讲解道:“骨髓移植的确是有可能改变DNA的。通常情况下可以改变造血系统、免疫系统的DNA,但是其他部位一般情况下并不受影响。临床上进行骨髓移植的时候,通常是进行骨髓造血干细胞移植,这些造血干细胞可以重建患者的造血和免疫系统,从而有可能会导致移植者的DNA发生改变,但是其他各系的细胞,比如说肝脏、肺脏等等,通常是不会发生改变的。骨髓移植以后,病人有可能会发生移植物抗宿主病,有时候还有可能会发生感染。通常情况下,红细胞、白细胞在体内会有一定的代偿周期,所以进行骨髓移植的病人在三个月以后有可能DNA会发生改变,血型有可能会发生改变,通常仅限于造血系统。”
一大段专业知识的讲解,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大家全都没有继续深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需要的并不是专业的知识,而是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陪伴在他们的身边,跟他们说说话,弥补一些失去家人的失落感。
突然,接待室的门开了。这一次进来的并不是失踪人口家属,而是马俊杰和赵法医。
安晓峰注意到,赵法医的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他知道,DNA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于是赶紧走到赵法医身旁,并朝刘坤示意,让她留在李眉芸身旁,随时做好安抚工作。
赵法医清了清喉咙,宣布道:“今天早上在化工路中段天桥上发现的女尸,经过法医部门DNA比对,尸源已经能够确定了。”
家属们用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法医,唯有李眉芸的头没有抬起来,而是压得更低了。刘坤在她身旁坐下,抱住了她的肩膀。
“尸体的DNA跟警方走失人口数据库里的报案家属留下的血样DNA比对上了,”赵法医继续宣布道,“死者为女性,今年20周岁,是正就读于市理工大学计算机系大二的学生,刁珺妮。”
话音刚落,聚集在接待室里的所有家属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呼,随后,是号啕大哭。是全部家属,全在号啕大哭。
安晓峰和赵法医见状,赶紧挨个儿安慰着家属们。
“不是你们家的,你怎么也哭上了?”
“夏大爷,您就别哭了,早就跟您说了,不是您孙子。”
“这都怎么了?听到不是的消息,怎么也哭了呢?”
刑警们的劝说并没能止住大家的哭声,接待室瞬间乱成了一团。只有一个家属没哭,那就是刘坤怀中的李眉芸,因为她直接昏了过去。
安晓峰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几分钟时间里,安晓峰还听到了赵法医跟家属们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不是你女儿,你怎么也跟着哭啊?”赵法医问。
“不是我女儿,就说明她可能还活着,我这是高兴地哭。”一个妇女说。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事?”赵法医问。
“虽说不是我女儿,但也是别人的女儿。看到别人痛失家人的情况,我也会感同身受,哭出来算是发泄一下吧。”另一个妇女说。
“夏大爷,您家走丢的是孙子,您就别跟着哭了吧,再哭坏了身子。”赵法医又劝道。
“你们不懂我们这些家属的心情,”夏大爷一边抹着老泪,一边语音含混地说道,“走丢了家人以后,心里会变得空荡荡的,听说哪里发现了尸体,听说哪里发生了案件,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就会想去看一看。那种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的。期待着找到的是自家的亲人,同时又特别担心找到的是尸体。有时候,宁愿没有找到人,因为只要没有找到尸体,就说明亲人有可能还活着。所以,心情是一阵一阵的,一会儿希望找到,一会儿又希望干脆不要找到。整个人哪,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变得精神错乱起来的。”
安晓峰早已控制不住泪水,一把抱住夏大爷,两人全都尽情地流着眼泪。
下午6:30,刑侦支队大会议室,刁珺妮案专案会议。
安晓峰带着刘坤、马俊杰进屋后,发现主持会议的刑侦支队长已经到了。
“咱们先开始吧,法医部门的人马上就到。”他转身对痕检部门的人说,“要不你们先说吧。”
一名痕迹检验师站了起来,走到幕布旁的幻灯机前,播放出一张现场照片。照片中,刁珺妮的尸体被吊在过街天桥下面,所有人再次为之震撼。
“发现尸体的位置如图所示,位于化工路中段的一个过街天桥。”痕检师说道,“条件所限,尸体下方的路面并没有提取到相关的痕迹物证。所以我们的提取工作主要集中在天桥上。”痕检师播放了下一张照片,是过街天桥上拴着绳索部位的照片,“绳索的一端系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尸体是被勒住颈部,悬吊于天桥下方的。尸体的脚部距离地面是2.5米,死者身高是1.65米,悬空部分绳索长度是2.5米,绳索的总长度是3.75米。”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刑侦支队长问。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绳索的材质,”痕检师播放了一张绳索的特写照片,“这不是普通的绳索,是一根非常专业的登山绳。”
“登山绳?!”众人发出惊叹声。
“对,是登山绳。”痕检师继续介绍道,“当然,登山绳只是一种泛称,它不一定只用于登山活动,也常用于牵引、逃生、救生、消防等领域,是一种非常专业的绳索,也有很多蜘蛛人和空调维修等高空作业的人用它来做安全绳。”
“这种绳索很难买到吗?”支队长又问。
“不难。”痕检师说道,“在所有的登山运动装备店、户外用品店,甚至是劳保用品店,都可以买到。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如果是作为登山绳使用的话,分为主绳和辅助绳两种。主绳直径需10毫米,每米重量要求在0.08公斤,抗拉力要求不小于1800公斤,材质是尼龙纤维。而本案所用的这根明显要细一些,是一种直径为8毫米,每米重0.06公斤,抗拉力为1600公斤,主要用于攀登岩壁等活动的绳索。”
“死者刁珺妮最近购买过这种绳索吗?”支队长向安晓峰问道。
“没有这方面的记录。”安晓峰回答,“而且很难去查。全市售卖这种绳索的实体店铺有数百家,还不一定是在本市购买的,几大购物网站也能买到这种东西。”
“痕迹物证呢?”支队长又问。
痕检师播放了两张现场的照片,一张是系着绳索的栏杆,一张是附近的桥面:“在现场这个系着绳索的栏杆附近,我们提取到了几枚死者的足迹,虽然不是很清晰,但可以证实是死者的。在栏杆的扶手上面,我们提取到了两枚掌纹,也是死者的,抓握的方向,也符合翻越栏杆坠落的特点。除此之外,附近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掌纹和足迹,也没有任何搏斗痕迹。”
支队长点了点头,又问另一位技术人员:“生物检材方面呢?”
技术人员回答:“我们从绳索上面进行了提取,然后进行了DNA检验,只发现了属于死者的皮屑。”
“死者是自己捆绑的绳索?”支队长问。
“不能排除。至少,她曾频繁并且用力接触过绳索,才能造成手部的表皮细胞大量脱落。”技术人员回答。
“不会是临死前的挣扎造成的吗?”安晓峰插嘴问道。
“可能性极低。”技术人员语气肯定地说,“从死者颈部拉扯的程度来看,她是在脖子上套好绳索以后,从桥上面跳下去的。巨大的重力作用下,她的颈椎会瞬间折断,她会马上失去意识,应该不会出现长时间挣扎的情况。”
“痕迹物证和生物物证都不支持他杀,是这意思吗?”支队长问道。
在场的几位技术人员全都点头。
“那就看法医怎么说了。”
支队话音刚落,赵法医就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了。他把手中的报告放在支队长面前,说道:“初步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的尸表没有明显的外伤,我们法医常说的三伤,即约束伤、威逼伤和抵抗伤,并没有发现。死者死亡的原因,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即缢死的各项特征。只不过,这一例缢死比较特殊,主要有两点。”
大家全都屏气凝神地听着。
“一是缢死的方式,不是常见的上吊,而是从高处坠下。”赵法医用投影仪播放了尸体吊在天桥上的照片和绳结的特写照片,“再就是从尸体颈部取下的绳结,大家注意看,这不是一般的绳结,而是手法非常专业的绞刑结。”
“绞刑结?!”大家再次发出惊讶。
“以前某些国家执行绞刑的时候,专门使用这种绳结。它的特点是越拽越紧,在自身重力下,即便不是从高空坠落下来,只要撤掉脚底下的支撑物,绳套这一端就会越来越紧,直至死亡,根本逃脱不了。”
说着,赵法医掏出一根细绳,熟练地给大家演示打结:“我现在为大家演示一遍如何打绞刑结。”
看完演示,支队长问道:“又是专业的登山绳索,又是绞刑结,是不是指向他杀的方向了呢?”
“支撑他杀的证据,还不充分。”赵法医说。
“你们法医的意见也是自杀吗?”
“虽然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进行了初步的尸检,”赵法医说,“但是,基本的死亡信息已经能够掌握了。根据尸僵、尸温、尸斑以及胃内容物等综合判断,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3点之间。从脖颈处的索沟特点判断,具有明显的提空现象,符合缢亡的特征。死者的颈椎骨断裂,软组织拉扯变形严重,符合高空坠落的缢亡特征。另外,死者的指甲完整无破损,指甲内清洁干净,未发现属于他人的生物检材。死者的阴道内外,也未发现精斑和性侵的痕迹。最后补充一点,死者的处女膜完整,还是处女。”
“没有性侵,没有外伤,生前又有很明显的厌世情绪,跟家人的关系也很紧张。”支队长分析道,“难道真是自杀吗?”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我们法医部门赞同自缢身亡的推断。”赵法医说,“初步推断,死者由于厌恶家庭等因素,擅自离开了学校,独自隐匿了几天以后,情绪走向崩溃的边缘,购买了专门用于自缢的绳索,在网上自学了绞刑结的打法,然后在凌晨2点多,走上了行人罕至的化工路的过街天桥。她先将绳索的一端绑在天桥的栏杆上,打有绞刑结的另一端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翻越护栏,从天桥上跳了下去,实现了对自己的……绞刑。”
听完死者绝望凄惨的死法,大家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突然,安晓峰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刁珺妮不是自杀,是他杀!”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其他证据吗?”支队长问。
“风衣,”安晓峰说,“刁珺妮身上穿着的米色风衣。”
大家全都陷入了沉思。
敲门声响起,又进来一位技术人员。他拿着一张化验单,交给负责技术的人员以后,转身离开。
技术人员看完化验单,朝安晓峰点头说道:“风衣上提取到了皮屑和头发,经DNA比对,能够认定是成奚蕊的。”
“小蕊失踪前,正在调查刁珺妮失踪案。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导致她也失踪的。所以,刁珺妮的死绝对不是单纯的自杀,而是计划非常周密的谋杀。”安晓峰语气坚定地大声说道。
“可是目前的线索都不支持他杀。”支队长皱着眉说道。
“我会证明给你的。”
“小安啊,”支队长语重心长地说,“失踪的成记者是你女朋友吧,你是不是应该回避此案啊?要不,把案子移交给二大队进行侦办吧?”
“不,我要亲自侦办,我一定会向你证明我的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