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黄国帮就住在这荒芜的村部里。6点半吃了晚饭，天还亮着呢，他想到黄善家坐坐。可是黄善一家已经顶着门睡了。他们晚上不吃饭，一看见太阳挨着山头就睡觉。村上总共20来户人家，他想到别家去，但所有的人家都关了门。他们睡得早，是为了省一顿饭。
黄国帮拐回来，坐到床边给爸发短信。
“爸，药吃没有？”
“吃啦。”
“你今天又疼了吗？”
“下午疼了一阵儿。”
“准时吃药。走时给你买了一个月的药，要提前买，别等吃完。”
“我知道。”
“我叫兰爱下班去看你，有事儿跟她说。”
“我知道。”
“电热水壶自动保温，温度降到70度自动开机，你别管它，一直开着就行。”
“我知道。”
“记住一天加一次水，别喝隔夜的剩水。”
“知道知道！年轻轻的，啰嗦个啥！干好你的工作，别操心我！”
“好，好，不啰嗦了。爸，晚安！”
他没有把手机往挎在皮带上的皮包里装，他拿在手里，他在等一个电话。
但那个电话久久不来。
是兰爱的电话。
兰爱不让他来憨沟。两三天了，一直噘着嘴，他哄不转她。今天他出发时，她赌气躲到屋里，不送他。她已经怀孕仨月了。他不忍心，上了车，又下来，想再跟她缱绻一下。推开门，却见她伫立在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他的汽车要经过的地方。他伸手想拥她到怀里，她却狠狠推开他，并照胸脯上给了他一拳。他说：“爱卿，晚上给我打电话。”她恶狠狠剜他一眼：“想死你！”“噗通”躺倒在床上，脸朝里不理他。他只好走了，但汽车经过窗外那段路时，他还是按了两声喇叭。他看见绿色的窗帘轻轻掀开了。
天很快就黑了。这里没有电。这一点黄国帮事前就知道，做了准备。他从提包里翻出了一包蜡烛，抽一根，点着。
他把手机放桌上，盯着手机看。他期待着手机会在桌子上“吐噜噜”震动一下，然后响起兰爱给他定制的独特的铃声：“皇上！臣妾有礼了！”
但一个钟头过去了，手机总是不响。而从前，只要他出差在外，这个时候，兰爱一定会给他打电话的。
一只老鼠从桌面上的鼠洞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去嗅黄国帮的手机。黄国帮一下来了兴致，屏息静气，想看看老鼠会玩啥花样。老鼠只是闻，闻了这边闻那边，然后退回来，像人一样坐着，用前爪捋胡子，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然后又俯下身子，试探着去嗅。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叮！”地一声，老鼠“刺溜”就钻进了洞里。
是微信提示音。是兰爱的么？他赶紧抓起手机，打开。
不是兰爱的，是驴20的。他们成立个水北市驴友俱乐部，按入会迟早排序，会员们依次为驴1、驴2、驴3……黄国帮排名15，所以叫驴15。他与驴20关系最好，来往最频繁。
“驴15，我操！说好的上蒙古库布齐沙漠，越野车都买了，咋不去了？”
“我有事。”
“啥事？”
“下乡扶贫，当第一书记。”
“下乡当第一书记？啥级别？”
“没级别。”
“怎么？驴15，你不是副科吗？是不是犯错误了，让降级了？”
“没。我自己要求下来的。”
“我操！都21世纪了，还有你这号憨蛋！”
“对对，巧了，我下去这个地方就叫憨沟。”
“那你是适得其所。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大家都说少了你，游兴索然。”
“谢谢。祝众驴友旅途愉快。”
他这次把手机压到了老鼠洞上，一边饶有兴味地等着看老鼠怎样出来，一边等着听兰爱的电话铃声：“皇上！臣妾有礼了！”
山根儿是一道上百米高的绝壁，风从沟口吹来，吹到绝壁上，强力反弹。因此山根儿村经常刮绞劲儿风，“呼”一股子，“呼”一股子。村部的房子门窗破烂，墙上也有许多裂缝。黄国帮面前的蜡烛摇摇晃晃，摇晃着摇晃着，“噗”一声就灭了。他也不再点灯了，就在黑暗里坐着。已经9点多了吧，房后的山坡上有悠长的狼叫，有凄厉的猫头鹰叫，有“咕咕哝哝”的人语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声音。院里有野猪拱门的声音，屋里是老鼠“叽叽哇哇”的打斗声。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蚊子，咬得浑身刺痒难耐，“啪”一声拍在胸脯上，“啪”一声拍在脸上，“啪”一声拍在脖子上，“啪”一声拍在腿上……他这次最大的失误是没带防蚊用品。
快10点了。看来兰爱真是生气了，不会来电话了。要不，自己把电话打过去吧。他伸手去拿手机。
就在这时，手机一亮，在桌子上跳起来了，并且传来娇滴滴又羞怯怯的声音：“皇上！臣妾有礼了！”
黄国帮伸手抓过手机，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叫道：“兰爱！亲爱的亲爱的，爱卿平身爱卿平身……”
兰爱生气道：“去你的！狠心贼，谁是你爱卿！”
黄国帮嬉皮笑脸，说：“嘻嘻嘻，爱卿恕罪，爱卿恕罪。”
“睡没有？”
“没有。等你电话呢，电话不来，我睡不着。”
“花言巧语。那你还下去干什么？怎么啪啪乱响啊？”
黄国帮又在脸上拍了一巴掌，拍得手机里特别响。“我在拍蚊子哩。”
兰爱说：“你轻点儿拍不中？自己的肉，不嫌疼啊？”
黄国帮说：“轻点儿怕蚊子拍不死不是？”
兰爱说：“别的没事。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照顾好自己。”
“我没事。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城市里，物质充裕，社会保障齐全。你是在十九世纪的穷山沟里……”
“再有二年，这穷山沟就也跨越到二十一世纪了。兰爱，我相信，到时城里人会羡慕这穷山沟的。”
兰爱说：“那你住那儿别回来了。”
“有可能，乐不思蜀么。”
兰爱恶狠狠地怼了一句：“叫蚊子使劲儿咬你！”电话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