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有福在村上说:“我日你姐姐呀!想的可真美呀!鸡巴个地主还想当工人阶级哩呀!到监狱里去当劳改犯吧!”
獾子油真是好东西,梅有福抹上后,当天晚上就不疼了。三天以后,脸上的水泡消失。半月以后,脸上开始脱皮,并长出了红鲜鲜的肉牙。其他伤也大有好转。断了的肋巴已恢复如常;骨盆骨折虽然导致左腿一拐一拐的,但扔了拐棍已经能走路;屁眼儿虽然拉屎时还带血,但已不那么疼了。梅有福竟比受伤前更白更胖了。他开始在村里走动。
这天,他站在村头,望着王照永领着一群男女劳力上工去。他拦着王照永说:“照永啊,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王照永不知他啥意思,说:“好么,日你妈养伤养了一身膘。别急着上工,再多养几天。”
谁知第二天王照永刚刚吃了早饭,上工的钟声突然“当当”响起来。敲上工钟是队长的特权,也是队长身份的象征。梅有福摔伤后,一直是王照永敲钟。是大队指定让王照永代替梅有福的,但究竟是临时代替还是永久代替,大队没有说。王照永听着钟声笑了笑,摁了一锅旱烟坐下,从从容容地吸。
钟声过后,传来梅有福的喊声:“男工妇女们!大家都赶快上工啦!男劳力到北沟修大寨田,女劳力到南坡打坷拉!谁去晚了扣工分!”
梅有福在村子里一边走一边喊。喊到王照永门口时,王照永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在鞋底上磕了磕,说:“有福啊,屁眼儿不疼啦?”
梅有福说:“不疼啦。”
王照永说:“我说你嗓门那么大呢!”
梅有福灵醒过来王照永是在编圈骂他,就还嘴说:“靠你!”
王照永说:“薅去?薅去叫花修凡吃!”
梅有福每当这时,自知不是王照永对手,都要落荒而逃。王照永喊着他,说:“梅队长,我今天干啥呀?”梅有福说:“你抗上铁锨,到北沟修大寨田去。”王照永说:“行!服从梅队长领导!”
王照永明显是在耍笑梅有福。他知道梅有福最害怕被人把队长给他挤掉。梅有福空有一身笨力,说不能说,干不能干,如果不当队长,除了不能利用特权逃懒耍滑以外,论干活,他只能挣个妇女的工分。这是王照永对梅有福心理的分析。其实梅有福本人考虑的却并不是这些。他考虑的是当队长的威风,荣誉感,权力感。王照永干着的时候,敲了钟只用喊两三声,大家便很快扛上家伙上工了。可是这天梅有福在村上喊了几个来回,直到半晌间人们才聚齐。人们扛着铁锨、榔头,前呼后拥的,梅有福的感觉好极了。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位领着千军万马出征的将军。前呼后拥的人群里有一半子是大闺女小媳妇,因此他又觉得自己是率领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人们扛着的榔头和铁锨,都变成了金瓜和掌扇。
一般情况下,劳力们都是先在牛屋院聚齐,分分工,然后才在队长的带领下上工的。在上工的队伍还未出发前,梅有福并没这些感觉。可是队伍一出发,人们手里的榔头铁锨一下子都举了起来,既像枪刀剑戟,又像皇帝的仪仗,梅有福很奇怪地就产生了这些美妙的感觉。同时,他觉得自己既然是将军、是皇帝,就应该使出将军或皇帝的权威和厉害,比如杀人,比如打谁一百军棍什么的。遗憾的是村上的人都瞧不起他,没人害怕他。唯一对他的权威感到恐惧和敬畏的人就是齐文高。于是,梅有福正走着,却突然停下来,回过身厉声大喊道:“齐文高!齐文高!”
齐文高正在牛铺里往独轮车上装牛粪,听见喊声赶紧往外跑。可是梅有福已经认为他出来的太迟了,骂道:“日你姐姐!你没听见!”
齐文高赶紧小声小气地说:“听见了队长,听见了队长。”
梅有福喝道:“你过来!”
齐文高小跑着来到他跟前。梅有福训斥道:“你是地主成分!是被镇子弟!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记住没有?”
齐文高说:“记住了队长,我老早都记住了,请队长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把牛铺收拾好,向毛主席献忠心。”
“就这,走吧!”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自从齐文高找獾子油把梅有福的烧伤治好后,梅有福对齐文高的态度变化不小,虽然仍旧冷淡,但一直没再恶言相向。可今天是怎么啦?
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这只是原来的那个梅有福又回来了而已。在家养了五个月伤的梅有福,而今又重掌齐王圪垱的专政大权,他专政的铁掌不砸向齐文高砸向谁呢?全村就他一个专政对象啊!所以齐文高想想也就释然了。
然而,就在梅有福重掌权柄的那天夜里,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生产队的一头老牛死了。
齐王圪垱的畜力已经不够,每年秋茬腾出来后,地就犁不及,常常要请外队来协作。现在又死了一头耕牛,全村群众心情应该很沉重、很痛心才对。但不!全村社员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像要过年一样,沉浸在一种兴奋里。那时过年一个人才分三四两大肉。牛一死,大家每人都可以分七八两牛肉,人口多一点的,能分五六斤,这是多大的喜事啊!因此,那时的公社社员们,没有不盼着生产队死牛的。不死牛,他们永远吃不到牛肉,更吃不到这么多牛肉。就连队长梅有福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当着社员的面他不敢表现出来,集体财产遭受这么大损失,他不能不装出一副非常心疼的样子。但一进家门,他就忍不住异常兴奋地叫道:“花修凡!咱们要提前过年了!”
花修凡问:“啥意思啊?”
梅有福说:“日他姐,昨晚上黑老犍子死了。”他又抱起小方刚,说,“小刚,爹让你过年,行不行?你给爹说,你爱吃牛肉不爱吃?牛肉吃着可香啦!比齐文高给你逮的蛐蛐儿香多啦!”
“我不信!我不信!”梅方刚叫道,挣扎着要下来。他总闻到父亲身上有股臭气,不愿亲近他。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牛肉,他只知道齐文高给他逮的蚂蚱和蛐蛐烧烧吃很香。
梅有福说:“你不信哪?爹今晚上就给你熬熬吃。呀,香死啦!”梅有福嘴里发出咀嚼牛肉的响声,涎水也流了出来。
黑老犍个大,杀了二百多斤肉,全队每个社员分了九两半。齐文高是地主,只给他分半斤。王照永给梅有福建议,说黑老犍死后队里还要买牛,每斤肉是不是按半价收点钱。当时牛肉比猪肉便宜,四毛五分钱一斤,半价就是两毛三分钱。但不是年终分红时间,就这两毛三分钱,大多数社员也是拿不起的;特别是梅有福,更是家无分文。所以他不同意收钱,说:“球!死牛肉,收啥钱?”
王照永扭头就走,嘴里骂道:“日你妈!队里家业非让你败完不中!”
梅有福晚上果真就把牛肉熬了。他家三口人,共分了将近三斤。屋里没盐,就吃甜的。日他姐姐,真是好吃死了!梅有福大快朵颐,一个人吃了足有二斤,吃得大汗淋漓,嗝声连连。
吃了一肚子牛肉的梅有福肚子有点撑胀,夜里睡不着。梅有福睡不着,就想,日他姐姐,黑老犍白天还在犁地,晚上咋就会死了呢?
齐文高那天晚上也把牛肉熬了。但他没吃肉,只是用牛肉汤下了两碗面条,油盐葱花一放,吃得身心都十分通泰。特别是肚子里,温呼呼的,夜里睡个好觉。第二天早上他正在小东屋里“扑嚓”着风匣做早饭,梅有福背着双手走进了他的院子。他赶紧起身迎接,说队长,你起的早啊!梅有福不理他,在院里东瞅瞅,西瞧瞧。
齐文高问:“队长,你找啥?”
梅有福仍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四处搜寻。后来他从西墙根鸡笼上面的杂物堆里寻出一个乐果瓶子,才刷过的。他拿着瓶子看了一会儿。
“队长,你要干啥呀?你需要就拿去吧。”
梅有福仍不理他,拿上瓶子就走了。
半晌间,齐文高正在出牛铺,梅方刚跑进来,说:“你给我逮几个蛐蛐儿了?”齐文高说:“我给你逮一只大蛐蛐儿!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打开,是一小块牛肉。
小方刚眯着眼笑了,说:“不是蛐蛐儿,是牛肉!”
“牛肉好吃不好吃?”
“好吃。”
“昨晚吃了?”
“吃了。可是我爹嘴大,一会儿就吃完了。”
梅方刚说着咬了一口,叫道:“哎呀!你的牛肉好吃,俺家的不好吃。”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家的牛肉没有放盐,更没有放花椒和茴香。齐文高说:“我屋里还有一大块,好吃了都给你,行不行?”
梅方刚说:“那你为啥不吃啊?是不是你觉得不好吃啊?”
齐文高说:“对,我觉得不好吃,吃到嘴里好苦,啊呀,呸!呸!”他装做很苦的样子吐了两口。
梅方刚就也皱了眉头,说:“你要觉得不好吃了,我就吃;你要觉得好吃了,你就自己吃。”
齐文高说:“行,明天上午我把剩下的一块给你拿来,好不好?”
就在这时,两个公安人员走了进来。
“齐文高!”
一个公安厉声叫道。
齐文高浑身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答了一声:“哎!”
“把手伸出来!”
另一个拿着手铐的公安命令道。
齐文高伸出双手,“喀哒”一声,他的双手被一副生锈的老式手铐锁上了。两个公安架着他的胳膊推到院里,按到了摩托车上。
梅方刚嘴里含着半块牛肉,“哇”一声哭起来。
齐文高有个姐姐远嫁在省城,丈夫是省工业厅的一个副厅长。为了避嫌,姐姐一直不与弟弟来往,但每隔三几个月,都要匿名给弟弟寄十数八块钱来。齐文高被捕以后,一些亲戚写信告诉了姐姐。姐姐便不再顾及嫌疑,匆匆赶回。姐弟俩在狱中抱头痛哭。弟弟已经三十二岁了,他聪明,善良,但决不懦弱,自小坚强勇敢,模样也俊朗。然而至今还是光身汉。齐王圪垱是个穷地方,出身好的人尚且说不来媳妇,何况出身不好呢!她是个女子,女子嫁一个好丈夫,还有一次家庭出身的选择,还可以重新建立起一个政治的避风湾。而男人呢?历史加被在家族或阶级身上的罪责,都要由他们来承担,由他们来偿还。他们无处逃避,也不可选择。她知道,弟弟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背上了父亲付出生命、却丝毫也没有减轻的阶级罪恶。相反,由于父亲的死,使他变成了被镇子弟,罪责的担子反而加重了十倍。
姐弟俩哭了一场后,姐姐就决定让弟弟摆脱这种喘不过来气的政治环境——那就是离开齐王圪垱。她相信弟弟是不会给集体耕牛投毒的。不是弟弟没这种胆量,而是弟弟没长这种心眼儿。她找到了水北地区工业局革命委员会主任,通过这位主任,与水北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拉上了关系。县革委会主任指示县公安局,对齐王圪垱耕牛投毒案抓紧侦办。侦察结果是:那个农药瓶子是生产队保管王照永从保管室里扔出来的空瓶子(王照永做了笔录证明);齐文高出牛铺时,在粪坑边看见了那个瓶子,刷了刷,拿回家准备装煤油用(一个牛把作了目击证明);经化验,黑犍子的内脏里未发现农药乐果成分;黑老犍可能是耕了一天地太累,吃草时吃得太猛,患肠套叠致死(由三个兽医根据牛把叙述作出判断结论)。
事情就这样简单。
与公安局的活动同时进行的,是姐姐苦苦央求丈夫,给弟弟在省城弄了一个合同工指标,让弟弟到省城去。可是就在手续即将办齐时,省工业厅党委接到水北县齐王圪垱全体贫下中农的一封举报信,说齐文高是地主分子,被镇子弟,已被公安机关逮捕的反革命投毒犯。之后,齐文高的姐夫被党内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了一级。
梅有福在村上说:“我日你姐姐呀!想的可真美呀!鸡巴个地主还想当工人阶级哩呀!到监狱里去当劳改犯吧!”
但是,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事情,是梅有福们做不得主的。他想不到齐文高仅被公安局关了二十天,就放了出来;而且,就在齐文高放出来那天,他自己的命运,却又一次发生了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