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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有他的道理:齐文高要是在跟前,那上房子的人就是齐文高了;齐文高上了房子,梅有福还会掉下来吗?

水北县七寡妇乡齐王圪垱村民小组——呀,咬嘴死了!毛主席时叫七一公社、红旗生产队,革命化,多好!

齐王圪垱——就是红旗生产队,队长叫梅有福,是血贫血贫的贫雇农。梅有福梅有福!二十岁前喊着他都答应。二十岁后,有一天王照永说:

梅有福梅有福!

哎!

你是没有福啊!

咋?

你看你的名字嘛,没有福,不是?

我姓梅,又不是姓没[母]。

新社会,没就是念梅。

胡球说!

谁胡球说?你没听唱的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王照永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梅有福就张着嘴,木糊了好一会儿,说,“我日他姐!可不是!我改改名字。”

王照永问,改成啥?

梅有福说,叫梅解放。

王照永笑起来:“蹶你娘的!没解放?没解放咋会给你分三亩半地?”

梅有福说:“那叫梅前途吧,咋样?夜儿个郭队长发展咱们入党,说咱们这些人前途远大……”

王照永没等梅有福说完就又“嘁嘁”笑起来。梅有福立刻会意,就赶紧刹住话,用手在嘴前煽着,是驱赶前边说的话的意思。“去球去球!哎……那起什么名字呢?照永,你给老子起一个。”

王照永说:“根本问题是你那个姓,咋起也不中,都不吉利。我说,你把姓改了算了。”

梅有福问:“改成啥?”

王照永说:“改姓王,叫王印福吧。”

“印”字比“照”字低一辈,王照永的儿子就叫王印东。梅有福一听终于明白王照永是在编圈骂他,扭头就走,说,靠你!靠你!

王照永哈哈大笑,说:“什么?薅去?薅去叫花修凡吃了?”

花修凡是梅有福的女人。

从此后,谁喊“梅有福”,梅有福都不答应,你必须把他的姓去掉,喊“有福、有福”,他才会脆生生应道:“哎——”

可是爱跟他打渣子(开玩笑)的人偏要喊他“梅有福”。王照永只要饭后碰见他,就故意大声喊;“梅有福!梅有福!”

梅有福就骂一声,靠你!

王照永说,你吃啦?

梅有福回答,吃了啦。

香不香?

这一问,梅有福就明白王照永不是问他吃了饭没有,而是又在编圈骂他。于是立即回击:“薅去都叫胡翠兰吃啦!”

胡翠兰是王照永的女人。

可是另有一些人要是失口犯了忌讳,那可不得了。有一次齐文高喊了一句:“梅有福!”梅有福立楞着眉毛问道:“齐文高,你说谁?”齐文高说我喊你哩,队长。梅有福逼问道:“你说谁没福?解放前老子没福,解放后老子还没福?我日你姐姐,老子分你家三亩半地你是恨我吧!”说着,“噼里啪啦”就给齐文高几个嘴巴。齐文高嘴角淌着血,用手背抹拉着,小声小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队长我错了!”梅有福说:“错了罚你三天工分!我日你姐姐!”

齐文高是地主成分。

地主成分不等于地主分子。土改时齐文高才十岁,够不着划分子。可是齐文高的爹齐敬信土改时叫枪毙了,所以后来凡是开地主会,齐文高都参加;子承父业,梅有福们认为理所当然,齐文高自己也认为理所当然。党的政策,都球不懂。

梅有福长得白白胖胖,方面大耳,大块头,走路蹒蹒姗姗的,像月光下晃着一尊大路神。相面的说他有帝王之像。干什么都慢慢腾腾,笨手笨脚。锄地,都揽六垄,别人都锄到头了,他还在地半腰。割麦,都揽两耧,别人都割到头了,捞几个麦捆子一铺,躺下仰球晒蛋,晒得扯胡噜了,他才割到头,喊道:“起来起来!一人再割两耧,割到头收工!”而他自己呢,说大队通知开会哩,双手往后一背,像大路神一样一晃一晃走了。

那个时候,群众干活主要看队长,有句名言叫“干部不领,水牛掉井”,队长干社员也干,队长不干社员也不干。梅有福这样,红旗生产队的生产可想而知了。所以红旗生产队是七一公社最穷的村子,每个劳动日三分钱,每年一个人分25斤麦子,82斤玉米,人人饿得腿长脖子细。所以,梅有福虽是生产队长,可是没人抬举他。

当然,齐文高是个例外。

那时最重要的活是往地里拉粪。由于牛少,齐王圪垱264亩地,只有两俱牛,且都瘦得刀棱一样,白天犁地,犁一阵儿就倒下了,劳力们只得撂下活计去抬牛,一晌要抬两三次。地都犁不及,所以往地里拉粪的牛差使,只好由人来干。而人呢,白天要锄地,修大寨田,整天干不完的活,所以这拉粪的事只好放到晚上。现在全村光汽车十几辆,那时全村只有一辆牛车。用牛车拉粪,必须得有两个人驾辕,其他人将绳子栓在牛屎框上拉纤。最重的活是驾辕,一车的重量都在他肩膀上搁着,再想耍滑的人也使不得一点假劲。所以都不愿干,喊谁谁跑。

“齐文高!你驾辕!”梅有福命令道。

齐文高不敢跑,乖乖儿走过去,抱住了抬辕的一头。

“照山,你跟齐文高个子差不多,你也上。”梅有福带点商量的口气。

王照山翻了一眼,说;“球!我又不是党员,我不上!”

梅有福就望着王照永说:“照永,你上吧,你是党员。”

王照永牛眼一瞪:“蹶你娘的!我是党员但不是队长,凭啥叫我上?”

最后,梅有福只好自己抱住了抬辕的另一头。

从此,只要拉粪,都是他两个驾辕。梅有福一米八的个头,齐文高一米六几的个头,一高一低,驾辕非常别扭。装粪的时候,人们又故意摆治他们,不是使劲往前装,就是使劲往后装。往后装的多了叫辕轻,车辕直往上吊,驾辕的必须使劲抱住车辕,不让车厢仰起来;有时过个沟坎,车辕一甩,抱不住,两个人就“呀呀”叫着,两条腿一弹一弹地给刁了起来。往前装的多了叫辕沉,一车粪像一座山压在驾辕人的肩上。那时不象现在,乡乡通油路,村村通沙石路,而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在这样的路上走着,车辕就像工厂的汽锤,一下一下地往下砸。梅有福个子高,吃的重量就比齐文高大。一晚上下来,肩膀头磨得肿多高。

梅有福气得很。他不气别人,只气齐文高。“我日你姐姐齐文高!”他骂。

“咋啦队长?”齐文高小声小气地问。

“咋啦?”梅有福说,“你爹咋鸡巴做的你?长鸡巴恁低!”

拉纤绳的人都“哗”一声笑起来。笑后,就激情飞扬了,腰一猫,发一声喊,拉着车飞跑。这一跑,驾辕的更受不了,哐哧!哐哧!抬辕一个劲往肩上砸。梅有福和齐文高一个嘴啃地就都趴在了地上。只听“喀嚓”一声,车辕条就磕断了。

车一坏,拉不成了,这天晚上就收工了。

梅有福一脸血,牙也掉了,卜罗盖、胳膊肘都没了皮。回到家躺到破芦席上,嘴里不住口地骂:“日你姐姐齐敬信!日你姐姐齐敬信!”他女人花修凡很不解:“你骂齐敬信做啥?死一二十年了。”梅有福就不骂了,但也没给花修凡解释,只是在心里嘟囔着:齐敬信要是再生个儿子,拉车驾辕就能跟齐文高配成犋,我就不会驾辕了;我要不驾辕,哪会受这些罪?我不骂他齐敬信骂谁?大队成天日囔我生产搞不上去,怨我?别的村三四家地主,齐王圪垱才鸡巴一家;一家吧还是个孤苗,看看,连个驾辕的都配不齐!知道是这,土改时忘记不叫齐敬信死了——老家伙活着,也好跟他儿子配个犋……

解放前,梅有福十三岁那年,到齐敬信的玉米地里撅了一根玉米杆吃。那时玉米刚冒缨。第一根不甜,他又撅了一根。就在他撅第五根的时候,齐敬信背了个红漆书箱子过来了。他看看地上的四五根还没上浆的玉米棒子,很心疼,夺过玉米杆就朝梅有福屁股上打。穷,梅有福十来岁了,穿的裤子还露着屁股,一会儿打了一屁股青疙瘩。他哭着回家了。刚进院,就听见他妈在屋里号啕起来。原来梅有福的爹已经卧床五年,刚刚咽气。梅有福记着齐敬信打他屁股的仇。土改时,邻村一个恶霸叫枪毙了,梅有福就跟土改工作队郭队长说:“队长,把齐敬信也枪毙了吧!”郭队长摇摇头说;“这家伙没多大民愤。”梅有福说:“咋没民愤?那年我饿的慌,吃他一根玉米杆,差点把我打死。”郭队长又挠挠头,说;“那也不能枪毙。没有人命,不能枪毙。”梅有福说:“咋没有人命?我爹看见把我打成那样,当时就气死了!”“是嘛!”郭队长说,这次没挠头,是挠的脖子,挠两下就把挎着的手枪从脖子上摘下来了。梅有福当时是农会积极分子,土改依靠对象,工作队当然信任他。郭队长又找了王照永和几个老人问了问,也都说当年确实是齐敬信打了梅有福之后,梅有福的爹才死的。于是就开斗争会,斗了后,郭队长就把齐敬信拉到村前的河沟边,“叭勾——”一枪,齐敬信就一头栽到了河沟里。

梅有福回到家里,他老娘又跺脚又捶胸,说;“娃儿啊,娃儿啊!咱可不能坏良心哪!三十一年年眚(即民国三十一年旱灾)齐敬信送给咱家三斗玉米呀……”

梅有福一把将老娘推个坐墩子,说:“你个老封建!新社会了,讲阶级,讲觉悟,不准讲良心!再讲叫工作队也‘叭勾儿’了你!”把个老太太吓个愣怔。

这狗日的,现在后悔了不是?牛领头(牛脖子放抬辕的地方)磨破亏你?

呼啦一下到了1971年。这天预报有大雨。果然,正吃午饭,乌云像山一样从西天边移过来了。一阵狂风刮过,满天空飞舞着茅草棒子,像天破了,极其壮观,也极其恐怖。屁是屎的头,风是雨的头。看来倾盆大雨马上就要来了。梅有福赶紧用手护着碗往屋里跑。

这时王照永跑来大声喊:“梅有福!梅有福!”

“靠你!”梅有福回一下头说。

王照永气急败坏地说;“我日你妈!你快瞅瞅保管室去!”

“咋?”

“你瞅瞅去!”

原来保管室是用稻草苫的顶,稻草上谷籽没捋净,麻雀、老鸹常天在上边挠食吃,后来鸡子也成群地飞上去弹腾,保管室的房顶便成了一堆乱草。刚才一阵风,把迎风的一面房坡就给卷跑了,只剩下高粱箔子,像红旗生产队贫下中农们的肋巴。

保管室里盛着第二年的粮食种子,还有化肥,还有大队修大寨田用的几百斤炸药,雨一淋,得了?所以保管王照永赶紧来喊梅有福。

梅有福站在保管室院里,两手扎撒着,嘴里不停地嘟哝:“我日他姐,这咋整?我日他姐,这咋整?”王照永看枣大的雨点落下来了,就说;“日你妈别念经啦!照山前天借拖拉机站的帆布蓬还没送走哩,你快去给照山说说,弄来捂上,先顾个急!”

梅有福就跑去找王照山。给王照山一说,王照山说;“用可以,但用一天给我记40分!”

梅有福心疼工分,说:“鸡巴块烂布,顶四个劳动力呀?”

王照山说:“四个劳动力?你派四个劳力上去试试,看捂住捂不住。你不用去球!我现在就给拖拉机站送去。”

梅有福只好妥协:“行行行,一天给你记40分!”

两个人就把帆布蓬抬到了保管室院里。

这就出事了。

院里已经围了许多人,齐呼乱叫的。保管室是集体财产,每人都有一份,按说大家都应该十分焦急才对。但不是这样。细听听,那七嘴八舌的叫喊声里,有风凉话,有幸灾乐祸,有嫌雨下得太慢的,有骂风刮得太小的,都恨不得立马把仓库刮个底朝天,淹成一片汪洋。看梅有福笑话的成份远比关心集体财产的成份大得多。不可理喻的心理,很有点“时日何丧,吾与汝偕亡”的味道。

房顶需要上两个人,好把帆布蓬拉上去摊开。可是像拉车驾辕一样,喊谁谁不上。风大,房坡陡,有一定危险性。梅有福就在人群里寻找齐文高。

但他找不到。

“齐文高!齐文高!”他扯开嗓子喊。

因为雨点已经变稠了,王照永朝梅有福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日你妈别喊了,咱俩上吧!”

梅有福不想上,害怕,日他姐姐房坡恁陡,出溜下来咋办?椽子也细,不知压折压不折……

王照永又踢了他一脚,推着他往靠在墙上的铁耙上爬。

就这样,王照永推着梅有福的屁股,两个人爬上了房。

梅有福爬到房脊上,两条腿直抖,不敢站起。他双手使劲抓住脊檩,蹶着屁股,又扯着嗓子喊;“齐文高!齐文高!我日你姐姐!你钻母牛b里去啦?钻你姐肚里去啦?”

王照永说:“别叫唤啦!给,接着绳头,往上拉!”

梅有福哆哆嗦嗦松开一只手,去抓王照永扔上来的绳头。就在这时,一声炸雷响了,梅有福哆嗦了一下,就从房坡上滚了下来。他的身子在铁齿耙上担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上。地上放一张七寸步犁,七寸步犁下面压一张刨地用的铁钯子,铁钯子的三根齿朝上,好象专门等着欢迎梅有福的屁股似的。梅有福本来是横着滚下来的,经靠在墙上的耙齿一担,身子给调直了,所以落到地上时,他是端端正正坐着的。

他坐在了铁钯子上,一根钯子齿不偏不斜地插进肛门里。

开始人们都以为他是遭雷击了,原来不是,是遭雷吓了。雷击肯定要昏迷,他却很清醒,妈呀爹呀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骂齐文高,好象是齐文高把他从房子上推下来似的。

当然,他有他的道理:齐文高要是在跟前,那上房子的人就是齐文高了;齐文高上了房子,梅有福还会掉下来吗?

梅有福肋巴断了两根,胸脯上让耙齿挂了一个大口子;坐骨错位,骨盆骨折,大肠扎破。

这一次,他是把齐文高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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