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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听到了枪响,半袋烟的功夫,看见从河上游飘下一条红丝带,他知道那是爹的血,是爹的命。白漂鱼撵着红丝带游,好像爹的命里绣了许多白漂鱼儿……

齐文高早饭后正在屋里看书。他的后墙根儿用泥巴和高粱杆盘了一个条几,乡里叫神台,文化大革命时叫忠字台。忠字台上放一个毛主席石膏像。石膏像后边的墙上贴一张毛主席画像。画像下面是五朵向阳花,五朵向阳花围着三个忠字。画像两边有一副对联:“努力改造思想,争取重新做人。”是齐文高自己写的,自勉自励。他捧着书,坐在忠字台前的板凳上,看得很专心。那时看书就是看毛选。他爱看毛选,还爱看毛选里的注释。他觉得毛主席的书真好,鞭辟入里,博大精深,高瞻远瞩,料事如神。忽然外边有人喊:“文高哇!”他从毛选上抬起头,看见用洋槐茅子编的大门外有一个花花达达的人影。是代理队长王照永。

王照永敲敲篱笆门又喊:“文高!”

“哎!来啦来啦!”齐文高连忙把毛选放到神台上,跑着去开柴门。

王照永站在门外,左手牵一把独轮车,说;“文高,从今儿开始,派给你个好差使。”

齐文高弯腰打躬地说:“行行行,啥差使都行!干革命不分贵贱。”

王照永说:“你每天上午推上梅有福,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看完病回来,无早无晚,收拾好牛铺。两样活记一天的工。喏,这个车子归你保管使用了。”

这把车子只有一米多长,木板厢,车把上按两个腿,专门用来推牛铺里的牛粪,上边糊满了牛屎。这是红旗生产队除了牛车外的第二个现代化工具。

齐文高嫌车子推人太脏,他把车子推到村边的河沟里刷一刷。这河沟水不大,可很清澈,四季不干。那年他爹就是被拉到这里,背绑着双手,跪在岸上,“叭勾儿——”栽到了河底下。但没栽到水里,而是头朝下趴在半坡上,血顺着坡往河里流。当时他不敢到会场里看斗争爹,就躲在河下游的一棵老柳树下。后来他听到了枪响,半袋烟的工夫,看见从河上游飘下一条红丝带,他知道那是爹的血,是爹的命。白漂鱼撵着红丝带游,好象爹的命里绣了许多鱼儿。那条红丝带很长,飘了很久。后来变成了几缕红丝线,最后变成了一根细细的单线,从爹身上抽呀,抽呀,好象爹是一个吐红丝的蜘蛛或蚕。

车上的牛屎干了好多年了,很不好刷。齐文高在河里检几块石头,砸开,用石头的飞棱刮。刮着刮着,他听见有人喊他:“高!高!”他四下看看,没人。谁喊他呢?又刮。又听见人喊他一声:“高!”他又四下看看,仍不见人。猛一激灵,那是爹的声音!又是爹喊他呢,除了爹没人把他的名喊成一个字“高”。他现在刷车子的地方,就是他爹倒下的地方。齐文高鼻子猛地酸了一下,把车子往下游挪了挪,继续刷起来。

齐文高推着刷得干干净净的车子,来到梅有福家里。

梅有福住了三间瓦尖飞草房。连屋灶,行灶就放在进门的门旮旯里;屋里熏得黢黑,灰絮缕从房顶上吊下来,有几尺长,仰脸一看,像进了海底世界。齐文高进了屋,两只鸡正在锅台上叨食,“扑扑棱棱”就从他的头皮上飞了出去。房顶的灰絮缕被扇得荡来荡去,像海草遇了涡流,有几缕就落在了齐文高的头上。他朝门后的行灶上看一眼,看见锅台上撒了两滩鸡屎。

梅有福看见齐文高就大骂起来:“我日你姐姐齐文高!你可把老子害苦了!”

齐文高小声小气地说:“怨我队长,那天我肚子疼,蹲茅厕里起不来。”

“日你姐姐!你早不疼晚不疼,刚好要上房子哩你疼去了!”

“我将功补过队长,我给你推上看病。你看我把车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日你姐姐!你不给老子看病谁给老子看病!”

花修凡看见齐文高也落脸不放,说:“齐文高,你把俺们有福害成个废人了。俺梅方刚才四岁,以后俺家吃水、扛粮食,都是你鳖孙的事!”

齐文高小声小气地说:“你放心,嫂子……”

花修凡说:“谁是你嫂子!地主成分,还想跟俺贫下中农攀亲戚哩!”

齐文高说:“那……总得有个称呼吧?要不以后经常给你家干活多不方便。你看叫什么?”

花修凡说:“叫奶!”

齐文高小声小气地说:“行行行,叫奶,叫大奶。大奶,你拿张褥子把车铺一下,咱们走吧,天不早了。”

花修凡捞过一个小褥子摔给齐文高:“你铺去!开一天工分,要你干球哩!”

齐文高铺了褥子就去把梅有福往车上弄。没法儿弄。两人抬,抬不动。齐文高就屁股抵住床帮,趴在地上,脊梁与床齐,让梅有福往他脊梁上爬。趴好了,齐文高咬着牙,好不容易站起来,梅有福一声尖叫。他的肋巴是折的,被脊背一顶,有充分的理由尖叫。只是齐文高也跟着尖叫了一声。原来梅有福疼急了,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鲜血立时爬到了胸脯上。他不敢再往起站了,又趴下去,让梅有福回到床上。他站起来,朝肩上一摸,摸了一把血。他望着梅有福发愣,眼泪就慢慢溢出来了。不光是疼的。

齐文高眼泪丝丝的,仍然小声小气地问:“咋样,队长?你疼不疼啦?”

梅有福说:“我日你姐呀,疼死老子了!”

“要不,你再咬我一口?”齐文高把另一只肩膀送到梅有福面前。梅有福毫不客气,双手一伸,扳过齐文高的肩头就咬,咬住不放。

齐文高闭紧嘴唇,一声不吭,眼泪汹涌而出。

“呀呀呀!你个死鬼孙!你真咬人家呀!”花修凡急了,照梅有福脊梁上打起来。

梅有福松开口说:“我日你姐花修凡!你打谁?你敌我不分,啥鸡巴立场?”

花修凡说:“你说我啥立场?再咬老鸡巴管你哩!走齐文高,有本事让他自个到卫生院去!”

梅有福说:“花修凡,你个烂破鞋!你拉着齐文高往那儿去?我知道你是挨贫下中农鸡巴挨够了,想挨地主鸡巴哩!”

花修凡拎起锅台上的刷子疙瘩就朝梅有福头上打,打得梅有福抱着头叫唤。齐文高连忙拉住,说:“算啦,大奶,别打啦······”花修凡又朝齐文高头上摔了一刷子,骂道:“蹶你娘那b!谁是你大奶?我才比你大五岁!”

当然,这天齐文高还是把梅有福推到卫生院了。晚上躺进被窝后,他一只手捂一个肩头,无声地流了一阵眼泪。

后来,他就从墙上取下一把三弦,坐在黑咕隆咚的屋里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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