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棍子捅进去,凭梅有福的笨力气,棍子一准儿会从齐文高的嘴里穿出来,那就把齐文高穿成羊肉串了。
从此,齐文高每天上午都拉着梅有福到卫生院去换药。那时实行社会主义合作医疗制度,看病不要钱,但就是不治病。梅有福肋巴上的伤问题不大,慢慢就好了。可是其他地方治不住,屁眼流脓,骨盆对接不住,左胯溃烂。最不好受的是拉屎,拉一次梅有福就爹呀妈呀叫一次;偏偏他又饭量大,大便多,一次能拉半盆子,血呀脓的,惨不忍睹。
由于每天都要推牛屎,所以每天上卫生院前,齐文高都要把车子刷一遍。刷了车子,他就来到梅有福床前,屁股抵在床帮上,两只胳膊撑着地,将脊梁放得与床帮一般平,然后让梅有福往他身上爬。等梅有福趴在身上不动了,他就问一声:“队长,趴好了?”
梅有福说:“好了。”
“我起了,啊?”
“起吧。”
齐文高就累得“吭吭哧哧”,慢慢儿、慢慢儿站了起来。
“队长,疼不疼?”
“不疼。”
“疼了你就再咬我一口。”
这个时候,梅有福就不吭了,他安安静静地让齐文高背到门外,放到推牛粪用的车子上。
到了第二年夏天,梅有福的伤势仍不见好。有一点变化,就是他瘦脱了像,一张皮贴在骨头上,跟原来白白胖胖的梅有福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其中原因,一个是肌肉大量化脓,消耗大;更重要的是花修凡伺候的不好。梅有福太脏,脓血臭得熏人。吃饭时花修凡用毛巾捂着鼻子端给丈夫一个馍一碗汤,往床头一放,扭身就走,走得远远的,任梅有福咋喊咋叫,她也听不见。下一吨饭时,她把梅有福床头的脏碗端出来,也不刷,就又盛上饭端了进去。饥饿与病痛,还有无奈,已经把梅有福折磨成一个软绵绵的羔羊,再也不会瞪眼发脾气。齐文高每次背他上车,像背着一捆棉花,轻飘飘的,而且让他咋着他就咋着。他总是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样子。偶尔会睁一道缝,剜齐文高一下,让人看出此时埋在他心中的,并不是感激,而仍然是仇恨。
到了六月,下了半月连阴雨。泥巴路,又有两条河隔着,无法到卫生院去。这天齐文高收拾了牛铺已是中午时分。他回家打梅有福门前过,看见花修凡拿一根长竹竿,竹竿头起扎一个馍。齐文高不知她要干什么,正想张嘴问问梅有福的病情,却见花修凡把竹竿插进了窗户里。
原来天又闷又热,梅有福臭得无法近前,花修凡就用这个办法给梅有福送食吃。
花修凡把竹竿从窗户里抽出来,上边的馍已被梅有福拿去了。她回转身,看见齐文高站在身后愕然地看着她。
“这怎么行?”齐文高说。
花修凡说:“不行咋着?你趴窗户上闻闻。”
齐文高不用闻,离窗户四五尺远,一股腐肉的臭气已扑面而来。
“那喝水怎么办?总不能光吃馍呀?”
“叫他渴着吧。”
“那会受得了?”
“早死他少受罪。”
齐文高放下肩上抗的铁锨,说:“要不,我给他端碗稀饭吧。做稀饭没有?”
花修凡嫌屋里臭,已经把行灶搬到了院里。她盛了碗稀饭递给齐文高。
屋里果然臭得让人无法呼吸。齐文高忍着恶心,来到梅有福床边,只听“哄”的一声,整个房间便飞满了苍蝇。许多苍蝇往他脸上撞,有的就索性落在了他的脸上。齐文高浑身一阵阵匹麻冷禁。梅有福看见了他,哭着说:“齐文高哇,你再不来,我非渴死不中啊,我已经三天没沾一滴水了。花修凡个驴球日的,她对我没有一点儿阶级感情啊……”齐文高把饭递到他手上说:“别哭了,你快喝稀饭吧。你屋里太臭了,进不来人。以后我来给你送饭吧。”
梅有福喝着稀饭,竟然笑了一下,说:“嘿嘿嘿,进不来人,你不也是个人么?”
齐文高说:“我不是人,我是地主。”
“可不!”梅有福突然灵醒过来,说,“对!你是地主,日你姐姐,你不给老子送饭谁送饭?往后送饭及时点,别让老子渴着了。”
苍蝇们这时都安静下来,它们都落在梅有福盖着的单子上,黑瞎瞎的一层。齐文高往床上一望,只见破芦席上不但落着苍蝇,还有许多蛆虫在爬动。他浑身又一阵匹麻冷禁。他把单子掀开,苍蝇们又骚乱起来,打得他的眼睛睁不开,好象有意不让他看到真相。但齐文高还是看见了:梅有福的左胯和屁股底下,成堆成团的蛆裹在一起,都把头使劲往里边扎着,拼命想吃一口腐肉。齐文高想,如果再等两天他不来,梅有福不一定会被渴死,但一定会被苍蝇和蛆虫活活吃掉。
齐文高回到家里,一头扎进茅厕,吐得肠子都翻出来了。他肚里空得厉害,但却没有一点食欲,披起龙须草蓑衣,上公社所在地七寡妇镇去了。他先到供销社买了瓶莲花白烧酒,然后到公社卫生院。他想给梅有福要点药,碘酒、纱布、双氧水什么的。无法把梅有福弄到卫生院,只要把这些药弄回去,自己动手给梅有福洗洗擦擦,也是一样。当他说了要求后,医生翻眼看看他,问:“你是哪个生产队的?”齐文高说是红旗生产队的。医生问你叫什么名字?齐文高说叫齐文高。医生伸手从桌角处拿过一本厚厚的花名册,翻了好半天,说:“红旗生产队咋没你这个人哪?”齐文高脸上热辣了一下,说我是地主成分。医生“跨塌”一声把花名册撂到了桌角起,说:“地主成分你来看个啥病?”
原来,合作医疗不包括地主和其他四类分子及其家庭成员。
齐文高连忙解释说,药不是我用的,是俺们队长用的。
医生说,那你回家到大队开个证明。
齐文高央求道:“同志,”刚出口,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能向人家称同志,连忙改口:“医生,你看红旗生产队离这儿十几里地,泥巴又大,我来一趟不容易……”
医生似乎没听见,起身就往外走。齐文高慌忙改变战略,撵着说:“哎,医生,用钱买行不行?”医生说:“用钱买行。你掏钱吧。”说着立刻回身,伏在桌子上“出出溜溜”划了一张处方,摔给齐文高:“到收款处交去!”
齐文高花了八毛四分钱,把所要的药办齐了。现在八毛四能买一斤芹菜,那时的八毛四可是一个劳动力一个月的收入啊。
齐文高回到齐王圪垱,用烧酒把梅有福的屋里喷了喷,赶跑了苍蝇,驱走了臭气;然后用双氧水给梅有福清洗创面,用碘酒消毒,撒上消炎粉,贴上纱布。他做得很细心,一点不比卫生院的医生差。
从此,齐文高就天天给梅有福换药和送饭。齐文高虽是个农民,但与一般农民又不同,他识字,爱看书,生活有条理,喜欢整洁,性格柔和,说话斯文。他把梅有福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要是晴天,他都要把梅有福的被子拿出来晒一晒。吃饭及时了,换药及时了,卫生环境改善了,梅有福的伤势就好转了,半月以后,竟能自己拄根棍子到外面晒太阳。
按我们的想法,梅有福该会多么感激齐文高哇!
可是不!他更恨齐文高了!他将近三个月没下床了。三个月,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与疼痛里。这天,他在门外坐了一晌。他看见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明媚,人们走来走去是那么自由欢乐。特别是,王照永领着男女劳力们扛着家伙上工去,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那么威风,那么得意,像个领兵的将军,像跟了一群太监和妃傧的皇帝。这一切,过去都是他的:天空,阳光,自由,欢笑,威风,权力,太监,妃傧……可是,那天从房子上摔下来后,这一切都摔掉了,让王照永给拾去了。如果那天齐文高在跟前,那上房子的就是齐文高了;齐文高上了房子,梅有福还能摔下来吗?所以梅有福恨齐文高很有道理!
就在梅有福很舒服地晒着太阳,并恨着齐文高的时候,齐文高收拾完牛铺,推着车子,车子上放张铁锨,“咯咯噔噔”地响着走过来了。他回家要从梅有福门前过。他看见梅有福还在外面坐着,就放下车子走上去,说:“回屋吧队长,坐时间长了对伤势不好。”
梅有福说:“我日你姐齐文高!”声音不大,但恨恨的,牙齿咬得“咯嘣”一声。
齐文高愣了一下。他也许有点妄想,妄想能看见梅有福感激的笑脸。但却是这样一个意外。
“咋啦队长?”齐文高伏过身去,小声小气地问。
梅有福迈过脸,没再出声。
“是不是又疼了?坐的时间长了吧?”齐文高殷勤地问。
梅有福仍不吭。
“我扶着你回屋吧,躺床上舒服。”齐文高伸手搀着梅有福一只胳膊。
梅有福不动,也不应。
“要不,我背你?”齐文高趴在了梅有福面前,胳膊撑着地,屁股蹶着。他穿一条又稀又薄的“的确凉”裤子,裤子做得又短又窄,他一趴下去,裤子就紧紧地兜着屁股,将他的屁股沟子兜得很深。
梅有福望着他的屁股沟子。梅有福的屁眼儿猛地疼了一下,那是他的屁眼儿对钯子齿扎进去的回忆。他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拿过靠在身边的拐棍,照着齐文高的沟子就戳了下去。
齐文高一头攮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有起来。
梅有福遗憾的是棍子没有戳进去。他拿起棍子瞅了瞅,原来是戳错头了。那是鸡蛋粗的一根榆木棍。去年七月里也下连阴雨,种玉米时用不上锄,社员们就每人砍了这么一根棍子,将一头削尖,种玉米时,在地上戳一个眼儿,塞上两粒玉米种。梅有福是把粗头戳上去了。他把棍子调了调头,看一眼棍子的尖,发现削得远没有钯子齿尖锐,要想戳进齐文高的沟子,得用些力气。他端直了,瞄准了,浑身的力气也都运行到了胳膊上,攥着棍子的两只手上的骨节和青筋都支棱起来了。日你姐姐!梅有福牙一咬,手脖子猛地一硬……
花修凡正在屋里做饭。屋里不臭了,行灶就又搬到了屋里的墙角起。烧的是玉米杆,有点湿,柴烟和锅里的水蒸气混合着,把屋里塞满了,从屋门口涌出来。做的是红薯包谷糁。她正往锅里搅包谷糁,刚搅两下,觉得添水有点多,就放下面瓢,拿起水瓢,把有点发浑的滚水舀出半瓢。她要把这半瓢多余的水泼到院里。她正要往外泼,看见梅有福端着削得尖尖的棍子,正要往齐文高的屁眼儿里捅。齐文高还趴在地上没有挣扎起来,一点儿不知危险到来。这一棍子捅进去,凭梅有福的笨力气,棍子一准儿会从齐文高的嘴里穿出来,那就把齐文高穿成羊肉串了。花修凡“啊”地惊叫了一声,泼出去的半瓢滚水就偏了方向,“哗”的一下,在梅有福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大丽花。梅有福把棍子撂了一丈多远,双手捂着脸,杀猪样惨叫起来。
花修凡愣在那里,手里的铁瓢“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齐文高已经爬起来了,扭身一看,也愣了。
梅有福骂着:“花修凡,我日你姐呀!你没一点儿阶级立场了!你跟阶级敌人一势啊!你跟阶级敌人勾结在一起迫害贫下中农呀!我日你姐姐呀!”
齐文高愣了一下就跑了,跑到牛屋院,从稻草垛上抓了两捆稻草,往推粪车上一撂,推起就走。走到梅有福跟前,把稻草捆子散开,铺到车上,说:“快,快,队长,我送你上卫生院!”
梅有福说:“齐文高,你是专政对象,日你姐姐,你给老子治不好,小心老子专政专死你!”
齐文高说:“能治好队长,能治好!那年我爹……”齐文高忽然觉得提他爹不合适,立即打住了。梅有福就很敏感地骂道:“你爹咋?他是地主恶霸,就是要镇压他!日你姐知道你总想阶级报复!”
“不是那个意思队长,”齐文高说,“我是说那一年土匪把我家房子点了,我爹在屋里被烧得浑身没一块生肉,后来不也治好了?”
齐文高拉着梅有福跑到公社卫生院。卫生院里的医生们都到县里参加卫生系统学习毛著演讲大会去了,只留一个值班的小护士。小护士十五六岁个女娃儿,穿个白大褂儿,神哩神气的,给梅有福抹了一脸紫药水。齐文高知道紫药水不治烧伤,小姑娘是充大人吃瓜。于是他又想到了他爹,当年他爹烧伤后,是用獾子油抹好的。爹抹好后,剩下的獾子油又抹好了许多人,方圆十几里的人谁烧伤了都来他家找獾子油。可惜爹死后,不知剩下的獾子油放到了哪里。
梅有福的儿子梅方刚在外面玩够了,回家猛然看见屋里坐着一个鬼样的人,吓得“哇”一声大哭,尖叫着跑出来,一头扎在齐文高的怀里。齐文高说:“别怕小方刚,那是你爹。”小方刚说:“是不是我爹变成鬼了?”齐文高说:“你爹的脸让开水烫伤了,脸上抹的药。别怕,啊?”
梅方刚当时五岁,长得既不象他爹,也不象他娘。光光头,头上长满黄水疮;一脸灰,涎水鼻涕一齐流;开裆裤子,小鸡鸡上被谁栓了一根红头绳;衣襟上的饭疙痂子半钱厚……谁也想不到,这孩子后来能当上地委书记。
梅有福正在闭着眼睛一声声地呻吟,听见儿子尖叫一声,猛一睁眼,看见儿子扑在了齐文高的怀里。这时他身上脸上便不疼了,因为他所有的神经感觉都转移了,转移到阶级斗争那根神经上去了。他大喝一声:“小刚!你给我过来!”
齐文高知道梅有福的意思,他是阶级敌人,贫下中农梅有福的儿子,怎么能趴到阶级敌人的怀里寻求保护呢?
齐文高推着梅方刚说:“小方刚,快去,你爹喊你呢。你看你爹烧得多可怜。”
梅方刚扭动着身子,“我不去,我害怕!”
齐文高说:“别怕,我陪着你去,好不好?”
梅方刚说:“我不,他臭!”
这是实话。自从梅有福身上的伤口腐烂以后,梅方刚就躲着父亲,一次也没到父亲身边去过。他整天在外边野,不回家,家里腐肉的气息让他稚嫩的嗅觉神经受不了。到了晚上,他甚至睡在外面,有几次都是花修凡找了好久,才把他抱回家的。
这不仅仅是不愿亲近的问题,由于臭的太难闻,小方刚甚至与父亲之间产生了敌对情绪。齐文高哄他说:“不兴这样说,那是你爹。喊,你喊声爹。你看他多难受,你让他高兴高兴,啊?”
梅方刚说:“我不!他臭!我讨厌发臭的人,熏死我了!我问你喊爹中不中?”
还不等齐文高反应过来,一只破鞋便飞了过来,不偏不斜砸在了梅方刚的后脑勺上。那时的鞋底子都爱钉铁掌,而且是u字型,与马掌差不多。梅有福穿的正是这样的鞋子。梅方刚双手抱头,哇哇大哭,霎时间鲜血便流了一脖子,人也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花修凡正在做饭,手拉风匣,啪嚓,啪嚓,慢悠悠地响。齐文高的话她也听见了,儿子的话她也听见了。儿子的话叫人难堪,叫人羞涩。但她又为儿子的天真无邪暗暗高兴。毕竟,能生出这样的心眼儿、发出这样的天问的娃娃并不多。俺娃长大肯定不是个一般的孩子。花修凡扁着嘴笑了一下。但她还没把笑意舒展开,就听到了儿子的哭声;并意识到,刚才从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看到一个很凶猛的东西从丈夫那里向儿子飞去。她立时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喊了一声:“我的娃儿呀!”就猛地站了起来。但她并没有扑向儿子,而是扑向了丈夫。她手里拎着烧火棍,棍子上还带着火。她照梅有福头上打了一棍,打得火花乱飞。她举起来要打第二棍的时候,棍子却停在半空中没有落下来。她看到了梅有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紫色的,起了一脸水泡,已经不像张人脸了,好象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那是她用滚烫的水给他泼的,她已经很愧疚了,难道还要再打他吗?这时她只有哭了。于是她就扔了棍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她的台词是:“你个鬼呀!你个半憨不能的鬼呀!你把儿子打死我也不活了呀!”
等花修凡哭着去护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了。抬起头往远处看看,看见齐文高已经背着儿子跑上了去公社的大路,西斜的阳光照着他们,在他们身子的一侧镶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