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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不知道,每个个体人的疼痛,是不是都是全体人类的疼痛呢?

齐文高终于想起来了,爹当年的獾子油是玄通寺的老和尚苦欣法师送的。

齐文高一周岁的时候,父母抱着他到外婆家去抓周(过生日)。外婆家住在水北县城。那天县城西关外枪毙人,说是两个共产党。齐文高当时不懂事,几十年后他在城里收废品,收到一本水北县政协印的文史资料,才知道那两个人一个是水北县地下党第一任县委书记,另一个是农运部长。当时全县城的人都去看行刑,可是齐文高年纪太小,父母怕吓着他,没让他去。但第二天回家时,走到城门口,看见两个人的人头挂在城门楼上。齐文高立时大哭不止,怎么哄也哄不着。他日夜啼哭,哭得极其伤心。吃奶时噙着奶头,吃两口就打一个哽;夜里睡觉,睡一会儿就哽一下,哽得浑身一搐一搐的,睡醒后仍接着哭。这样直哭了五天五夜。齐敬信懂点医道,看儿子身上不青不红,不温不烧,不象有病的样子。而且那哭声也不是疼痛和不适引起的尖叫,而是一种极度的悲伤;也不是奶声奶气的婴儿的娇啼,而是带点成年人的深沉的悲恸。他们怀疑儿子是吓掉魂了。等夜里睡着以后,母亲拉着他的食指,从指尖开始,一下一下地往下掐,掐到指根,一共要掐七下,然后喊一声:“齐文高,回来吧!”父亲齐敬信连忙应一声:“回来啦!”然后再照样掐中指、无名指。这是母亲从外婆、外婆从老外婆那里学来的,是由母系传下来的招魂方法,近似巫术,但据说很灵验,三呼三应之后,丢掉的魂就会回到躯体上。可是父母连呼三夜,却不见一点儿效果。后来就采取另一种方法。齐敬信拿了一身齐文高的衣裳,削了一柄桃木宝剑,来到水北县城挂人头的北门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挂人头的地方烧了两刀黄表,然后把齐文高的衣服摊到地上,用桃木宝剑拍着说:“齐文高,回家了!齐文高,回家了!”连呼七声,拿起衣服就走,一路上不准回头,到家后立即将衣服给儿子穿上。这是从父系传下来的招魂方法,亦近巫术。但据说也很灵验,往往把衣服一穿,三尸神归位,病人立刻就恢复正常了。

但仍然无效。

这时,人们都说这娃儿是中了邪了,或者是那两个共产党死的太冤,魂儿附到了孩子身上,必须请神汉巫婆才能治好。

齐敬信是个不甚迷信的人。他不想把儿子交给神汉巫婆,装神弄鬼,作法跳梁,小孩家,没病也吓出病来了,只会加重儿子的病情。他还是相信儿子是吓着了。妻子和亲朋都一致主张请神堂。齐敬信正在犹疑和焦躁间,突然听见门外有木鱼声。村子里经常有敲梆子卖油的。但这不是油梆子声,油梆子很响,但没有穿透力。而木鱼声声音很小,却清灵灵的,传得很远,一下一下敲到人的心上,把人心敲成一汪清澈的潭水。齐敬信迈脸朝外一看,一身芒鞋海青已进了大门,直朝院里走来。齐敬信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师父是来化缘的吧。”齐敬信说,连忙掏出两枚银元。

“阿弥陀佛!我不是化缘的,我是来拜师父的。”和尚合十说。

齐敬信大惑。“拜师父?谁是你师父?”

和尚道:“悲者是。”

齐敬信毕竟读过许多书的,知道和尚指的是儿子了。于是也就愈加不解,说:“不敢当不敢当!法师认错人了。屋里啼哭者,乃俗人犬子,刚满周岁耳。”

和尚说:“佛无寿夭,亦无住相。凡道行在上者,皆我师焉。贵公子人小菩提心大,善根深厚,纳子虽修炼数十春秋,不及其万一。故而慕名拜师,还望檀越布施引见。”

齐敬信总觉得这和尚有点发癫,信不实他,问道:“法师在哪处宝刹驻锡?”

和尚道:“距贵府不远,玄通寺。”

“法号是……”

“苦欣。”

齐敬信点了点头。他听说过玄通寺有个高僧叫苦欣,原以为须眉尽白,仙风道骨的,却不想还这样年轻,不到六十岁吧。

“失敬了!”齐敬信也合十还礼说,“请问苦欣禅师,你怎么会知道犬子……”

苦欣和尚说:“我师看见城门上的人头即大哭不止的事,全水北县都传为奇事,小纳怎会不知?”

“请问禅师,小儿是不是吓掉魂了?”

“妄言,妄言。”

“是中了邪了?”

“妄言,妄言。”

“那他哭什么呢?”

“他哭苍生。”

齐敬信喉头猛地一咽,一股悲怆之情在胸间鼓荡了一下。

“禅师,他是否就是哭的那两个人呢?”

“不是。”苦欣塌蒙了眼回答道,“佛心如石,无爱无恨,只有慈悲;慈悲亦如石,因此佛眼无泪,泪是甘霖水,佛口不哭,哭是诵经声。我师父已经念了五天五夜的哭经,洒了五天五夜的甘霖水了。”

齐敬信担心地问道:“禅师,他念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不会就这样没完没了的念下去吧?”

苦欣说:“檀越放心,七天而已。这七天里,您就不要打扰他吧,特别是神汉巫婆之类,莫让近前。”

齐敬信将信将疑。他领着苦欣进了屋。齐文高正在母亲怀里,闭了眼睛悲悲咽咽地哭,不管怎样哄怎样喊都不睁眼睛。苦欣轻轻敲了三声木鱼,不想齐文高即刻住了哭声,睁大了眼睛望着苦欣。苦欣叫道:“师父,请受弟子一拜!”扑通跪下,顶礼膜拜,意极虔诚。直到苦欣三礼毕直起身,齐文高才又闭上眼睛哭起来。

七天以后,齐文高就真的不哭了。

从此,齐敬信对苦欣极其崇拜和敬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齐文高小时候父亲曾数次带上他去玄通寺看望苦欣。每次见面,苦欣都纳头膜拜。齐敬信叫道:“免了免了!小孩家,你不是折他寿嘛!”苦欣说:“这是我师父!”齐敬信说:“颠倒了!他一句经都不会念,还是让他拜你为师吧。你给他受受戒。”苦欣说:“那可不成。我师父虽不会念经,但他慧根天成,道行深着呢。有个叫周利盘陀迦的人,给释迦牟尼扫地,连‘阿弥陀佛’四个字都不会念,只会说两个字‘扫帚’,可他却是个有名的罗汉。所以,道行深浅跟念经多少是两回事啊。就像我师父,当年一气念了七天七夜的哭经,我有这道行么?”

齐敬信哈哈大笑,照儿子头上给了两拐子,说:“鳖子!快长,长到十岁,送你出家算了。”

然而,他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

父亲被土匪烧伤是在齐文高五岁那年夏天。烧得很重,都说活不成了。齐敬信疼的厉害,一声声地催着家人叫拿砒霜来,说你们心疼我就叫我快点儿死了吧。就在这时,苦欣下山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小瓷罐。苦欣说,二十年前,一个猎人打着一只狗獾,他看狗獾还在出气,就用十斤厥菜把它换了下来。但他没能把它救活,就用这个瓷罐把它缸葬了。“阿弥陀佛!”苦欣放下瓷罐,合了一下掌说,“獾子油乃至獾子肉,治烧伤都是极品。所以我就把它从地下挖出来了。救苦救难是我佛大本愿,佛不怪的。”然后垂首闭目,合掌抵额,嘴里咕咕哝哝地念道:“拔一切孽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往生咒)……”念完,睁开眼,将瓷罐上的蜡封打开,一股带着油呛味的芳香就立时弥漫开来。罐中的獾子肉已经脱骨,与五脏和油脂混在一起,形成一坛糊状物。苦欣伸手殴了一把,就在齐敬信的脸上、身上抹起来。抹到哪里,哪里就凉丝丝的,烧灼感立时就没有了。

父亲的烧伤就这样很快治好了,而且没留下任何疤痕。

齐文高决定去玄通寺给梅有福找獾子油。

玄通寺在北山里,是一个叫野猪爬的山高林密的地方,那里出獾子。獾子分猪獾和狗獾。猪獾子油也能治烧伤,但没有狗獾子油好。而最好的是母狗獾子油,且是越陈越好。爹当年用的就是母狗獾子油,陈了20年,所以效果特别好。

齐文高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给梅有福治病。他知道烧伤很疼。当年爹被土匪烧伤,没有像梅有福那样娘呀老子的哭叫,但爹为了忍疼,把一根手指噙在嘴里,结果把手指给咬掉了。他觉得人不应该这样疼。每次看到别人疼痛——哪怕是看见有人受了很小一点轻伤,稍微浸出一点儿鲜血,即使当事人没一点儿疼痛的表示,齐文高也会不由地疼痛起来。他不知道,每个个体人的疼痛,是不是都是全体人类的疼痛呢?既然獾子油能治人的疼痛,他为什么不去把獾子油弄来呢?

他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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