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有福只有仇恨。是一己之恨,然而却被一种思想膨胀着,膨胀为阶级仇恨,使他仇恨得冠冕堂皇,仇恨得理直气壮,仇恨得肆无忌惮,仇恨得无尚荣光……
齐王圪垱离玄通寺40里地。这天他提前出完了牛铺,并跟代理队长王照永请了假,买了一包白砂糖。他想,来回80里地,赶紧一点,晚上打个黄昏就回来了,不耽误明天出牛铺和给梅有福看病。可他想不到这一去竟差点要了他的命。
玄通寺被革命成一片废墟了。山门、韦驮殿、普贤殿、文殊殿、藏经楼……都只剩一片瓦砾。大雄宝殿还在,但佛已经被撵走了,住进了一群羊,是野猪爬生产队的羊圈。当然,苦欣老和尚也被撵走了。羊倌正在用铁锨清理羊圈。齐文高问他苦欣禅师到哪里去了。羊倌听不懂他的话,说:“铲屎不辛苦!你问我羊屎铲铲弄哪里去了?运下山上地了,壮的很。”齐文高说不是铲屎,是寺里那个和尚,法名叫苦欣,他后来到哪里去了?羊倌“哦”了一声,说:“你说的是李四新吧,他现在是队里的会计。”
齐文高就又到了山下,在野猪爬村上找到了一个一身土气、一身破烂的小老头。老头正在自己屋里搞秋季预分决算,堂屋正中放一个小方桌,桌上堆着社员记工簿,生产队明细账,各种表格,算盘,复写纸什么的。四个灰头土脸的孩子,有的爬在他的脊梁上,涎水浇灌着他的白发,有的趴在他的腿上,鼻涕涂抹着他的膝盖,有的去摘他的眼镜,有的去撕他的账本。但老头子好耐性,在这极度的骚扰中,不愠不怒,不急不慌,一心沉浸在他的账簿里。
这就是当年的苦欣禅师!齐文高久久地站在门口,不敢相认。后来老头偶尔从账簿上抬起头,才发现了他。但老禅师仍有神奇之处,竟一下子认出了他,忽闪站起,将一群孩子掀翻在地,冲出门外,扑身就跪了下去。
“师父!弟子辱没佛门,无颜见师父!”
苦欣伏地不起。齐文高用力将他搀起来,禅师满眼都是泪花。
齐文高算算,父亲最后一次领他到玄通寺去看苦欣,是父亲烧伤治好后的第二年秋天,那年他七岁。至今已25年了。
“你在算账么?”齐文高问。
“师父,我在抄经呢。”
齐文高朝桌上看看,并没有经书,全部是账本,苦欣刚刚写下的,也都是墨迹未干的数字和人名。齐文高一下子明白了,苦欣是把账簿当经来念了。
苦欣说,1966年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二百多红卫兵,到玄通寺里不由分说就把佛像拉倒了,把经卷烧了,拿着大铁锤把明朝宣德年间一丈二尺高的生铁香炉砸了,抬着石灰桶把大雄宝殿里的唐代壁画给抹了。然后把他拉到村里游斗,逼着他与一个尼姑结婚。二百多人轮番斗他,不让他睡觉。三天三夜以后,他只好跟尼姑结婚了。婚礼办得很隆重,红卫兵们当作辉煌战果来庆祝。苦欣无父无母,四岁即被寺里收养并出家,没有俗名。于是红卫兵们给他取名李四新。
现在,苦欣禅师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齐文高也把自己的情况简要说了。齐敬信的死苦欣早已知道,但那时正是三反五反运动中,有人反映玄通寺里窝藏土匪,所以苦欣自顾不暇,哪还敢拉巴他人?自此师友关系就断了。齐文高又说明了今天的来意。苦欣望着他看了半天,问道:“你是说,给那个梅有福找獾子油治烧伤?”齐文高点点头。苦欣又沉默了许久,然后深沉的、用气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师父,跟我来吧。”
苦欣领着齐文高,在野猪爬村里挨家挨户询问。问了好多家,都说没有。最后一家说有,但不是狗獾油,而是猪獾油。看看太阳偏西了,齐文高只好求其次,猪獾就猪獾吧。可是对方提出要五块钱。齐文高就没打算白要人家的,来时带了10块钱。5块当时不是小数目。但只要能把药找来,已是万幸了,所以齐文高并不犹豫。谁知把钱付了后,对方刚走,邻村一个妇女跑来说她家有狗獾油,而且是母的。齐文高后悔不迭,但也不好意思把钱再追回来,只好跟着那妇女去取狗獾油,并把余下的五块钱给了人家。
这样跑来跑去,太阳就落山了。
苦欣劝他住下,他坚决不肯。他只请了一天假。那时农村请假是很严格的,何况他是地主成分。还有,他想尽快地把獾子油给梅有福抹上。梅有福不耐疼,四十多岁的人了,连明澈夜地叫唤,叫唤得让人心里像用芭茅叶子拉着似的。
苦欣留不住他,就给他一根灰麻杆。灰麻杆是用清泥沤过的,又用草木灰捋过,点着后不绝火,山里人走夜路就用它照路和壮胆。
只要天黑前走出大山,到了平地就不怕了。齐文高告别苦欣后,几乎是跑步前进。但他只翻过一座山头,天便彻底黑了,四周所有的峰峦就像凝结在了一起,化成坚实的黑暗,堵着他,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方向感没有了,更别说辨别路径。他点着了那根灰麻杆。但那只是香头大的一粒红豆,无论他怎样挥舞,划出一条条红线,都无法将坚实的黑暗劈开。他已经找不到路径,挣扎在荒莽里,只是认定了回家的方向,顽强地前行。是山,就翻过去;是山涧河流,就跨过它。四周不断传来野兽的嚎叫,有的叫声就在身边。也许是那根灰麻杆的作用吧,野兽们并没有侵袭他。倒是有两次脚下的什么鸟儿突然飞起,尖利的翅膀在他的脸上扇了几下。在深山里,人们最怕的不是野兽,而是神出鬼没的毒蛇。但这天晚上毒蛇也没有袭击齐文高。齐文高心中无一丝儿恐惧,反而显得很亢奋。他像一头钻山豹似的,欢欢实实地在荆棘丛莽里穿行。这是一个怯懦者的勇敢,是一个哀者的快乐,是一个囚者的解放。他爬到了一座山峰上,他感觉到了四面吹来的轻灵的山风,这风是与平地的风截然不同的,有一种让人身心沉醉、灵魂飞升、脱胎换骨的感觉。什么叫仙风?这就是仙风。他摸到身边有一块石头,比石磙还大,他弓起腰,“哼”的一声,把那块石头推下山去。他听到石头一路滚下去的声音,“喀嚓!”砸折了一棵树;“哐哧!”撞上了一块石头;突然没了声音,那一定是滚到了悬崖里;最后是“扑通!哗——”一声巨响,他知道石头最后是落到了一个深潭里……
齐文高站在山脊上放声大笑。爹死以后,他从来没有笑过,更没有这样大笑过。山下没有他笑的地方,也没有值得他笑的事情,更没有他笑的权利。今天夜里,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在这被黑暗严密裹藏起来的山颠上,他要罄尽肺腑,大笑一场。小着时候,爹逼他背唐诗三百首,至今仍然记得许多。他突然仰望着满天星斗,嘶声诵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是啊,人一生能大笑几回呢?而他,三十好几的人了,第一次这样大笑,而且只能在这无人的地方和无人的时候。他背完唐诗,又笑了一次,但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声。能大哭也是一种痛快呀!在齐王圪垱能大哭吗?所以,齐文高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痛快!真痛快!今天晚上真好!毛主席说,坏事能变成好事,确实是真理呀!要不是今晚走黑路,哪能享受一次这么大的快乐呢?可是梅有福呢,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大哭大叫呢。他太疼了。人不应该这样疼。哎!这个可怜的人哪!
齐文高想到这里,就朝怀里摸一摸,用桑皮纸包着的两包獾子油在怀里边的兜里装着。他嘬着嘴吹了吹灰麻杆的火头,火头照红了他的脸。他开始下山了。黑暗中,只看见一颗红豆子在欢快地跳动,那是他手中的灰麻杆。
然而,他只顾高兴,忘了刚才石头滚下山时的判断:山下分明有一个悬崖,悬崖下分明有一个深潭。这是他前进路上的正前方,是家所在的方向。他义无返顾地朝这个方向走去,像一只欢实的下山豹。我们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一个火豆在密实无边的黑暗里跳跃。大约20分钟以后,火豆的前方,而且是下方,出现了一片星星。星星在漾动,就像谁采了一把洁白的山菊花撒到了水里。那确实是一片水,是刚才石头滚落下去的那个深潭,山菊花是映在潭水里的银星。但那下山豹没有发现它,那火豆仍在跳跃,跳跃……终于跳而不跃了,做了自由落体运动,像一颗红色的流星,朝着那片银星飞去……于是,沉睡的大山就听到了那晚的第二声巨响:“扑嗵!哗——”
梅有福那晚确实叫唤了一夜。
他脸上的燎浆泡越憋越大,所以除了热疼以外,又加了一味胀疼,好象有无数根绳子在扯着他的脸皮往外拉,要把整张脸皮给撕下来。他想天明就让齐文高拉着他到公社卫生院去看。可是等了一天,齐文高也没回来。这个地主羔子!把老子丢下不管了?想搞阶级报复不是?日你姐姐!老子专政专死你!
“花修凡,花修凡!”梅有福喊,“你快去喊齐文高!王八孙干啥去啦?”
花修凡在抱着梅方刚。梅方刚头上缠着白纱布,像戴了孝帽子,梅有福觉得很不吉利。见花修凡不应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日你姐姐听见没有?”
花修凡说:“小刚的头肿多大。”
梅有福说:“他有我肿的大?”花修凡翻眼看看梅有福,只见梅有福脸上像长了一堆猪尿泡,猪尿泡都盛满了尿,胀得明晃晃的,昨日抹的紫药水也变得很稀薄了,斑斑烂烂的,一副恐怖状。
花修凡抱着小方刚站起来,先到齐文高家里去一趟。齐文高的柴门锁着。院里有一棵柿子树,疙疙瘩瘩结满了柿子,两只白头翁在柿子中间跳来跳去,好象在忙着什么。她趴在门缝里往院里看,院里还栽着一棵梨树,一棵杏树,一棵桃树。好清幽的小院!花修凡还从没有来过。她拍拍门喊了一声:“齐文高!”没人答应,只是把白头翁吓跑了。他又到牛屋院去找。牛屋院也没有。王照永正在骂齐文高,不过比梅有福骂得文明多了:“齐文高个鳖货,浪哪儿去了?还不回来!眼看牛就要上槽了!”原来牛铺还没有出,昨夜的牛屎、牛尿还在牛铺里,必须清理出去,再垫上干沫子,今夜牛才能安生地卧好。这会儿王照永正在替齐文高出牛铺。他推那个独轮粪车推不惯,一侧歪,就把一车牛粪给弄倒了。所以他就骂齐文高。
花修凡喊:“王照永,齐文高上哪儿去了?”
王照永刚把车子掂起来,弄了两手牛屎,心情正不好,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喊他,就突然“东风花信十分开”了,抬头望着花修凡,竟把花修凡问的什么一时忘了。他看见花修凡怀里抱着梅方刚,身子趔着,偏开口的裤子扣给撑开了,露出了雪白的胯骨。王照永心里“扑嗵扑嗵”乱跳。这花修凡长得白弄弄的,皮儿细绒绒的,屁股瓷丁丁的,胸脯鼓腾腾的,哪像自己的老婆胡翠兰,黑瘦,胸脯上没一点儿肉,由于腿拐,屁股歪扭着,不是晚上心里想着花修凡,一次也不会跟她睡。梅有福这鳖孙,憨不愣腾的,就是有个肉头福。都怨当年那个郭天我,点错了鸳鸯谱。
花修凡看王照永望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原来是大腿上的裤子扣开了。她脸一红,扭身就走。
花修凡走出王照永的视线,把儿子放下,扣好裤子,说:“乖,妈累了,你自己走一会儿吧。”她拉着儿子的手往家走。她问:“小刚,头还疼吗?”小方刚说疼。她问:“那你为什么不哭呢?”梅方刚说:“我怕你哭,所以我就不哭了。”花修凡一下子又把儿子抱起来,双唇拱着儿子的面颊,眼泪溢满了眼眶。
“乖儿子,等齐文高回来,咱们去换药、打针,以后就不疼了,啊?”
“妈,我为什么不能问齐文高喊爹呀?”梅方刚又提出了这个天问。
花修凡捂住了儿子的嘴,说:“傻孩子,因为他不是你爹嘛!”
“他为什么不是我爹呀?”
“别问了,再问别人听见光笑话,妈也生气。”
梅方刚说:“妈,我不问了,我光在心里想,行不行?”
花修凡一下子把儿子的头搂在怀里。她再次感到,儿子长大肯定不是个一般的人,他聪颖懂事,小小年纪,却净想些大人也解释不了的问题。
但是,家里是太穷了!梅有福身体胖,饭量大,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饭。人又懒,家里一点小自由也没有,不象别家,喂只鸡呀,喂头猪呀,在野外空地上种棵北瓜呀,偷棵树到街上换俩钱呀……梅有福统统地不会,他就会当队长,使厉害,得罪人,挣几个死工分,分几斤死口粮。虽然村里都穷,但小方刚在所有孩子中,穿的最破,吃的最差,长的最瘦。而她这个当妈的,平时浑身无力,口渴心烦,无心管孩子,孩子有娘生无娘养的,整天像个泥猴。她感到愧对孩子。今后一定要好好亲我的小方刚啊!我要把小方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让他好好上学,上中学,上大学……想到上学,花修凡又忧愁了。现在梅有福这个样子,家里全靠生产队照顾,一分钱进项也没有了,拿什么让孩子上学啊!
可梅有福没有这些忧愁。他只有仇恨。是一己之恨,然而却被一种思想无限膨胀着,膨胀为阶级仇恨,使他仇恨得冠冕堂皇,仇恨得理直气壮,仇恨得肆无忌惮,仇恨得无尚荣光!
花修凡回家对他说,齐文高不在家。他问,上那儿去了?花修凡说不知道。梅有福咬着牙说:“我日你姐姐!地主羔子,胡跑什么?想变天的不是?明天回来咱们再说!”
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又一个痛不欲生的不眠之夜。他有充分的理由,去仇恨齐文高啊!
可是,第二天齐文高仍没有回来。梅由福的仇恨增加了一倍。
第三天齐文高还没有回来。梅有福的仇恨又增加了一倍。
第四天,梅有福正在一边呻唤、一边骂的时候,齐文高回来了。他衣破如缕,浑身血道,额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他急匆匆地走到梅有福床边,喊一声:“队长,我回来了!”跪下身子,就从怀里往外掏獾子油。他要赶紧给梅有福抹上,耽误好几天了,可让梅有福受罪不小。他把包着獾子油的桑皮纸打开。桑皮纸一共裹了十层。他刚剥开了一层,头上便挨了一闷棍。他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根棍子又扬了起来,并正在往下落,头与棍子便形成了相对运动,产生了双速度。齐文高来不及躲闪,棍子与他的额便亲密接触了一下,而且接触点正好是那条很深的伤口。那是他四天前那个夜里,滚下悬崖时摔的老伤。鲜血在棍子下迸溅了一下,然后就涌流出来。齐文高惊恐地瞪了梅有福一眼,就仰面倒在地上。梅有福又用棍子在齐文高身上戳。仍是那根种玉米用的榆木棍,他平常放在床头当拐杖用。梅有福这次很沉着,使用的很正确:打人的时候用粗的那头,戳人的时候用细的那头。他用粗的那头把齐文高打倒以后,就调了调头,用带尖的那头——他还是想戳他的屁眼儿,但齐文高仰面躺着,姿势不行,于是就朝他的肚子上、胸脯上乱戳。榆木棍的尖在齐文高的肚子上、胸脯上戳出深深的肉坑,棍子拿开后就形成了几片淤血。如果再稍用点力,棍子便会戳进去。这是十分惊险的动作。
这时王照永来了。
王照永是花修凡喊来的。齐文高几天不回来,梅有福原来的伤还没好,屁眼里还往外流血化脓,脸上的烧伤也感染了,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了。所以这天她在家犹豫了好久,就又去找王照永去了,哀求他另外派个劳力去给丈夫看病。王照永这几天也在生齐文高的气,他妈的,这家伙跑台湾去了?他让花修凡哀求了半天,然后才望着花修凡的脸笑着说:“你急什么呀?梅有福的机器用不成了,我的好着呢,要不借给你用用?”花修凡听他语意猥亵,扭身就走。王照永这才慷快答应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派人过去!”可是,派谁去呢?梅有福平常没维持住一个人,身上血呀脓的,臭死人,谁愿意侍侯他?算了,自己当一回四类分子吧!谁让自己是代理队长呢?
王照永进门就看见梅有福在戳齐文高的心窝。尖溜溜的棍子扎在齐文高的心窝子上,扎下去二三指深一个肉坑,四周的肉皮绷得紧紧的,胸骨上的皮已经绷得薄如蝉翼,显出清晰的骨棱。这个地方扎着特解恨,所以梅有福使劲扎,久久舍不得把棍子挪开。王照永以为梅有福要扎死齐文高,或者已经扎死了。他大叫了一声冲上去,夺过棍子,扬起巴掌,想结结实实地照梅有福脸上来一下,但是看看梅有福的脸,确实没有下手的地方,于是就把手中的棍子使劲扔到了门外。
“我日你个妈呀梅有福!你……”
王照永无话可说,因为他面前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说什么都是一种浪费。但他又太义愤了!他无法发泄,气得在屋里乱跺脚。这时他发现齐文高并没有死,头上的血还在流,手里拿了一包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好象要把那包东西递过来。王照永俯身把那包东西拿过来,放鼻子上闻闻。然后擩到梅有福眼皮底下,缓着声儿说:“梅有福,你看这是啥?这是啥?”
梅有福问,是啥?
王照永说:“是獾子油。齐文高这几天是给你找獾子油去了,你看他身上这伤,不知怎样九死一生才给你找到了。你知道不知道?”
梅有福稍有愧感,耷拉下眼皮说:“我知道了。”
“知道你妈那个b!”王照永突然提高了声音,可着劲把胳膊一甩,那包獾子油便像只受惊的鸟,箭一般飞了出去,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王照永把齐文高抱了起来。推粪用的独轮车在门外停着。王照永把齐文高放在车上,“吱吱咛咛”地推上就走。
“照永!照永!给我也推上啊!”梅有福哀求道。但王照永头也不回。“王照永!我日你姐姐!你给地主看病都不给我看哪!你是个共产党员,啥鸡巴阶级立场!”
花修凡本来在屋里木木地站着,这时也车转身,抱起孩子撵王照永去了。
“花修凡!你往哪儿去啊?”梅有福叫道。花修凡不理他。她怀里抱着孩子,孩子也该换药了。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想陪着齐文高去看伤。她觉得自己一家太对不起齐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