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姑娘是李干图家的一只狗,浑身金黄,乌嘴头,牛娃子恁高。黄姑娘很内向,整天没言失语的,像个草墩一样盘在大门口,乌嘴头擩着地,塌蒙住眼。但它的耳朵却是竖着的,像两只海防雷达一样,一会儿转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到那个方向,孬好有点儿动静,它就睁开眼来了。若是有人走来,它就喉咙里“呜呜”两声。你从门口过去也就算了,它还睡它的觉;你若向大门走来,它就“呼”一下窜起来,叉着四条腿,立在门中间,望着你“汪!”地一声。也不多叫,惜语如金。然后就瞪着丹凤眼与你对视。它半步也不会后退的,你若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向你扑来。它后腿直立起来的时候,乌嘴头一张,一嘴白牙便如四排剑戟罩在你的头上。所以,黄姑娘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没人敢迈出第二步,就老老实实地站那儿喊:“干图在家没有?”
只要李干图应一声儿,黄姑娘就把路闪开了,然后重新盘在门口,像麦茬梃子编的草墩一样。
黄姑娘就是这样一条很有大气、很有尊严、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轻浮,狂躁,不存气,遇事好乱咋呼。
民国四年深秋的一天,吃罢早饭,李干图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黄铜水烟袋呼噜,突然听见黄姑娘“汪”了一声。他知道有人来了,就往外走。还没出堂屋门,就又听见黄姑娘“汪”了第二声。这第二声一“汪”,就有人大叫起来:“哎呀呀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再快也来不及呀。李干图只好来信息战,喝了一声:“黄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黄姑娘立即卧下,盘那儿了。
李干图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门口站着的人了,脚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锛,锯,凿子,斧头,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里。
“嗨呀,吴氏!我想着还得一会儿你才能到哩!”李干图说。
吴氏叫吴太山,是个木匠。旧时,水北人对手艺人——木匠、铁匠、剃头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称“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师”,不可细考。
吴氏捂住手说:“李掌柜,你这老黄狗真恶!”
李干图说:“你是生人。其实我家阿黄仁义的很。你看,卧那儿多安生,羞答答的。俺们怪屯都说它是条好狗,都喊他黄姑娘,下的狗娃儿争着抱。呀!咬流血了?”
吴氏将手拿开,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长越大,“嘟噜儿——”就拥挤着掉下来了。
吴氏嘴里“吸溜”了一声,扭头看看狗。黄姑娘盘成一个草墩,乌嘴头擩着地,头歪着,耳朵抿着,眼睛塌朦着,好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时没有狂犬病这种概念,更没听说过狂犬疫苗这种药物。但农村人也知道让狗咬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们采取的善后方法,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图朝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水烟袋,说:“黄姑娘!不许咬了,听见没有?这是自己人!”又朝吴氏说:“得赶紧给你禁禁!”
吴氏说:“找谁?找李六先儿?”
李干图说:“六先儿治这病不中。找我亲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锅扔那儿叫你妈刷,你领你吴大叔回家,让你妈给你吴大叔禁禁。”
“禁”是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扭一扭从灶屋走出来,端了一个烂瓦盆,放到灶屋门口,喊道:“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吃饭。小姑娘解下腰里的围裙,挂在门口的墙上,就往大门外走。
李干图叮嘱道:“你吴大叔是来给你做嫁妆的,叫你妈禁好一点儿。”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才半岁。她常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鸡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不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踞龙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离怪屯15里地。过了月牙桥,刚走上大东峦,“咕咚咚”一个沉雷,天忽地就阴了。吴氏的脚步就迟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问。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不是瞪着,而是眯着,是一种很柔顺的小可怜儿样子。
吴氏说:“是啊。这么远,下雨了咋办啊?”
高妞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给你禁。”
吴氏就有点儿惊奇,说:“你禁?你也会禁?”
高妞说:“会。”
“你妈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学的。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有个人狗咬住了,我就闹着玩,学我妈的样子给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来了。”
这一说,吴氏就信任了。两个人又回到哇唔河边,找一块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翘着小拇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十字,“咕咕哝哝”的,不知念些什么。然后跑到河里,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里,腮帮子鼓成个葫芦。她跑到画十字的地方,对着十字“噗噗”喷了三下。十字上的土就湿了。她把十字上的湿土挖起来,和成一个核桃大的泥团。然后,把泥团放在吴氏的伤口上,来回地揉,一边揉,一边念咒语。咒语念够三遍后,她把泥团掰开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来了!”高妞将泥团擩到吴氏眼前,高兴地叫着。
吴氏一看,掰开的泥团里,真的支叉着两根黄莺莺的狗毛。
这就叫“禁”。类似于巫术。但听说很灵验,是旧社会治狂犬咬伤行之有效的疗法。当然,必须把狗毛禁出来,禁不出狗毛,就等于失败了。至于为什么能禁出狗毛,这就是神异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说:“忘记不给你禁了。”
吴氏问:“咋?”
高妞说:“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妈了。”
吴氏问:“你多大时候没回家了?”
高妞说:“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过一会,刚跑到大东峦上,就叫老婆撵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头就垂下了。
童养媳平常是不允许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桥都被水漫了。吴氏很感激高妞,同时又因高妞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机会,而非常过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妆的时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这份情补出来。
高妞虽然只有13岁,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驴,套磨,喂猪,喂狗,纺花,织布,给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窝……小丈夫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个陀螺。
一天做饭,高妞烧锅。火刚生着,婆婆从堂屋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抓起锅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头上打,嘴里叫着:“叫你吃!叫你吃!”高妞双手抱住头就往锅台低下钻,钻了一脸灰,头发也被烧焦了。婆婆抓住头发辫子就把她扯了出来。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着她的嘴说。
高妞哭着说:“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说:“堂屋的馍弄哪儿去啦?”
高妞说:“我不知道。我没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时候,一脸泪痕,额上好几个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馍,今天端的却是花卷。馍笸箩往桌上放的时候,高妞望了吴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样子,眼里的泪光像扯闪一样亮了一下,头一低赶紧走了。
吴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图家蒸的是三种馍。第一种是高梁面黑窝窝,女人和孩子们吃;第二种是花卷馍,李干图吃;第三种是白蒸馍,款待匠人。吴氏来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馍,可是今中午却上了一笸箩花卷,说明白蒸馍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呢?刚才掌柜婆一面打童养媳高妞一面骂:“叫你吃!叫你吃!”说明白蒸馍是叫高妞偷吃了。唉!这妮儿啊,到底还小啊!
李干图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用筷子点着说:“吴氏,来来来,吃!将就,将就啊!”
吴氏知道他说将就的意思,就说:“李掌柜,花卷馍吃着就中,别再费事了。”
李干图说:“你是吃四方的人,传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图是穷得管不起白蒸馍啊,还是小家子气舍不得呀?今儿叫你笑话一次,这不,面已经发上了,晚上就蒸。”
高妞挨了打,活计还得照样干:挑水,抱柴,刷锅,喂狗。她把一个烂瓦盆——那是黄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门口,喊:“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它的碗边,伸出又红、又长、又软的舌头,叭咂叭咂,将碗中的稀汤寡水撩了两口,头一扑甩,走了。它很安静地盘在门口,远看,就像门口放了一个草墩。
果然,当日晚饭的时候,刚出锅的虚腾腾的白蒸馍,就端上来了。
李干图大门外有两间草棚,一间喂驴,一间是磨房,挺宽展的。所以吴氏来后,就把那里做了车间。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着刨子,就又听见院里传来掌柜婆的打骂声:“吃!吃!吃!叫你吃!饿死鬼托生的你!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一下吃我三四个!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骂,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声音,是“扑扑嗵嗵”闷重的响声。只听“喀叭!”一声,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着,一头血跑了出来。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吴氏身边。她显然是想寻求吴氏的保护的。掌柜婆拎着断了的擀面杖,紧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吴氏身边的时候,又一杆杖敲在了高妞的头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吴氏赶忙扶住了,把她护在怀里。
吴氏说:“老嫂子,别打了,娃儿们小,正是贪嘴吃的时候……”
“我没吃,我没吃啊!”高妞抬起头,尖叫着。
吴氏这才看见,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来,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面杖断了以后,尖利的断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吴氏心疼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气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儿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哪!”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面杖就往村西头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黄盘在门口,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进去。但已经不管用了,玻璃体破了,塌缩成一个吸了果肉的葡萄。
李干图两口俩心里很难过,因为将来他们娶的就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媳妇了,儿子长大后,不知该怎么给儿子交代。但他们仍然认为屋里的馍是媳妇偷吃了,所以,难过与后悔中,仍然也有着深深的怨怒:死东西!谁叫你偷吃馍呢?不偷吃馍哪有这事?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干活去了,连高妞也带着眼伤去摘绿豆角。只有黄姑娘像草墩一样盘在门口,安详而忠实地守卫着家门。大门外的草棚里,响着吴氏斧锯的声音。吴氏正在给高妞做床。不是顶子床;顶子床只有谷兴泰、李子盘那样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图这样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们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点儿的牙床。牙床的床头和床里边围了七寸高的挡板,正面的床帮底下也有一块挡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简单的曲线做装饰。但吴氏却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后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树,石榴树上结满了弥勒佛似的石榴。
吴氏正在刻石榴。他偶尔直起腰,捶捶弯疼的脊背。无意间撒一眼大门口,门口的草墩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吴氏的警觉,因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黄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着就听到院里堂屋的门轻轻地“咣当”了一声。吴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儿都上地了,谁会开堂屋的门呢?不会是有人做贼吧?他手里拿着堑子,就离开了工作台,走到草棚门口,探着腰往院里看。他看见堂屋的门扇正在轻轻地往一起合,而即将合着的门缝里,露岀一节黄茸茸的狗尾巴。
吴氏心头猛地一震!他蹑手蹑脚地往院里走去。
吴氏趴门缝上往里看。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级的训兽表演也无法比拟的精彩一幕。
黄姑娘进屋后,轻轻地用后爪把门关上了。它抬头望望挂在二檩上的馍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来,把八仙桌的四条腿顶离了地面。它顶着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馍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馍筐挂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馍时,都是用一根带叉的棍子把馍筐顶下来,取了馍再顶上去。因此,就是将八仙桌放底下,黄姑娘也是够不住的。吴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黄奈何。只见黄姑娘走到了西套间。西套间放一架纺花车,纺花车怀里放了一个草墩。黄姑娘用嘴叼着草墩出来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又钻进了东套间。原来东套间也有一个草墩,它又叼出来了,头一甩,就把这个草墩摞到了第一个草墩上面。每个草墩约有15公分高,两个草墩摞起来是30公分。这时黄姑娘轻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来。它长长的乌嘴头伸进馍筐,噙出四个白蒸馍撂到地上。迅速跳下来,先将两个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顶回后墙的条几下边。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乱。之后就开怀大啖,三两口就把两个白蒸馍吞到肚里了。剩下两个,它一嘴噙了。吴氏以为它还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拨拉,把门打开,噙着馍出来了。这让吴氏措手不及,当然也让黄姑娘意想不到。它望着吴氏,“呜——”地一声低叫,极其愤怒的样子。吴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吴氏又去给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着,黄姑娘站到了草棚门口,眼睛望住他,乌嘴头一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全部亮了出来,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地震前低沉而闷重的地声似的低鸣。吴氏知道,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黄姑娘警告以后,就又盘到了大门口,安静、坦然得像一个草墩。
当然,黄姑娘的警告是一个狗的警告,并不能吓倒吴氏对人的同情,并不能阻止吴氏对它罪恶行径的揭发。中午下工的时候,李干图把肩上的锄头靠到门口,就走进了草棚,一是看看进度,二是表达对匠人的尊重与关心。吴氏看掌柜的进来了,就说:“李掌柜,你到里边来,我给你说个事。”
二人就到了喂驴那间屋里。吴氏小声说:“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馍是谁吃了吗?”
李干图叹了一口气,说:“唉!高妞这妮儿,齐那儿都好,就是嘴上奸馋。”
吴氏说:“李掌柜,你们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馍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黄姑娘……”他就把今天的发现给李干图说了。
李干图惊异万状。吴氏说:“它把剩下的两个馍埋到院子西边的草窝里了,不信你去找找。”
李干图就去西边草窝里扒。不是扒出了两个,而是扒出了一堆白蒸馍。
李干图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宣布了黄姑娘的罪行。之后,把黄姑娘喊进院里,将大门闩上。全家总动员,拿杈的拿杈,拿榔头的拿榔头,向一条狗发动了战争。
黄姑娘躲避着,逃窜着。但四面八方都是武器,躲了这个,躲不了那个。它凄厉地惨叫着。它撞门,想逃出去,但门闩死了。它钻进锅道里,但突然意识到那是个必死的绝地,连忙又退了出来。在被打急了的时候,它向着一人多高的墙头猛地一跃,竟然越过墙头,跑了。
高妞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她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挨了许多打,失去了一只眼睛。她站在院里,捂着缠着白布的眼放声大哭。
李干图也哭了,说:“妮儿,妮儿,你别哭,我一定把黄姑娘打死,给你伸冤,给你报仇!”
但黄姑娘一直没有回来。它知道回来后的下场。
半月以后,高妞的嫁妆全部做齐了,有柜子,箱子,牙床,经楼,梳妆台。这是吴氏一生中最精心的一套杰作。李干图非常满意。高妞也扭捏着羞涩的笑态。她今年13岁了,再有二年就要圆房了。
喝了完工酒,吴氏带了三分酒意,背着家伙往家走。他的家在王营,离怪屯三十来里地。那时谷子已经黄了,桃黍也晒红了脸。他过了月牙桥,上了大东峦。大东峦上种了许多桃黍(高粱)。桃黍杆两人高,像竹竿园。桃黍地里有一条窄窄的小路,他在那小路上穿行,歪倒在路上的桃黍杆不时打在他的脸上。午饭刚过,人们还都没下地,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在这无边的桃黍棵子里行走,就像走在海底里一样,有一种被深埋的强大的恐惧感。这本来就是一条危险的荒路,特别是月牙桥,前几年炸死过人(见《月牙桥》),平常没人敢走的。但木匠们胆大,他们有五尺。五尺是木匠的量度工具,五尺长,所以叫五尺。木匠夜里行路时,都带着五尺,说五尺避邪。吴氏虽然也带着五尺(他用五尺背着家具),但他对五尺失去了信任,一阵阵惊悚,脚步迈得特别快,想赶快走出桃黍地。他不敢旁顾,只怕一扭脸,就会看见桃黍棵里站着一个没下巴颏的埃罗子(鬼)来。
怕处有鬼,异常事件还是发生了。
吴氏正走着,就看见前边有一个新坟埋在小路上。他头皮炸了一下,猛地就站住了。谁家的坟,怎么埋到路上呢?往前走不走了?要走,得绕到地里去。不如拐回去吧。可是已经走这么远了……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咳了两声壮壮胆,又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将五尺“梆梆”敲了敲,就迈开了雄壮的大步。他走到了坟堆边,往右一拐,准备绕过去。绕过土堆以后,他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一个坟,而是挖的一个土坑,土堆是土坑里挖出来的土。谁在当路上挖个坑干什么呢?要断这条路么?他就走到坑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土坑有人把深,里边什么也没有。他正要回身离开,眼角便划过一道闪电,一个重物撞在他身上。他“啊呀!”一声,就一头栽到了坑里,背上的木工家具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接着,黄土夹着嶛礓疙瘩,狂风暴雨一般向他身上泼来。
是有人活埋他呀!谁?是谁?他一辈子吃斋行善,没有仇人啊?吴氏闪了一下眼睛,他看见是谁活埋他了——不是人,是狗,是黄姑娘。黄姑娘屁股向着坑里,用它两只健壮的后爪在奋力地扒着土。
这是比被人埋更恐惧的事啊!
吴氏昏了一刹就清醒过来了。得赶紧爬起来,不然,土再厚一点儿就爬不动了。他忍着疼痛就爬起来了。黄姑娘只顾扒土,没有发现他。他就把家具靠在坑壁上,蹬着往上爬。他眼看就爬上来了,一条腿已经跪到坑沿儿上了,黄姑娘却发现了。它窜过来,“啊呜!”一声,带撞带咬,又把吴氏给撞到了坑里。
黄姑娘继续埋他。
当然,黄姑娘已经是徒劳了。人已经站起来了,怎么还能埋得住呢?那土越填越厚,都成了吴氏的垫脚之物,直到吴氏一抬腿就跨上了坑沿儿。这时的吴氏已克服了恐惧感,他知道这是一场不是狗死就是人活的殊死的战斗。他从土里抽出了五尺,挺杖而起,向黄姑娘发起了反攻。
他们战斗了很久,把即将成熟的高粱打倒了一大片。最后,吴氏就把黄姑娘打死了。
吴氏也被咬得遍体鳞伤,衣服撕得稀烂。他又跑回了怪屯。一到李干图门口就栽倒了。李干图大吃一惊,出来抱住他,说:“咋啦咋啦?”吴氏说:“黄,黄,你家黄姑娘……”李干图起身就抓了一把铁锨,说:“在哪儿?”吴氏说:“我,我把它打死了。”
高妞也跑出来了,惊恐地站在吴氏面前。吴氏望着她,很欣然地笑笑,说:“妮儿,大叔给你仇报了,我把黄姑娘打死了。”
高妞就哭了。一面哭一面爬到地上画十字。她画了十来个十字,因为吴氏身上的伤太多,一个十字上的泥巴不够用。
高妞解放后当过大队妇联主任。
一 忘你千般好,只记一时仇。动物之阴毒好仇,不唯阿黄。
旧时,南阳人养猴成俗,许多青砖门楼外系一猴,权作守门吏,成为门楣与身份的象征。猴比狗幽默,来生客拒之门外,来熟客了,罗圈腿一叉一叉的,给你搬凳递烟,让人忍俊不禁。所以,也有不少富人把猴当做雅玩尤物,养在客厅里。有时出门,就让它蹲到自己的肩上,猴有占山为王之得意,人亦有皇冠加顶之骄气。
民国年间,东关赵某宠一猴,每次吸完大烟,余烬吐地,猴辄捡起,学着主人啜一口,皱鼻呲牙,滑稽如小丑。赵某总是解颐一笑。久之,猴渐成烟瘾。一日赵某外出,至晚方归。猴烟瘾大发,将客厅古玩摔破一地。赵某怒甚,将猴毒打一顿。第二天赵某午睡,朦胧间,忽闻响动,睁开眼,大吃一惊:只见猴手持西瓜尖刀,正向他胸口刺来。赵某提脚一踹,将猴踹倒,遂将其杀死。从此再不养猴,且避之若小人。
二 南阳著名男妓黄五少,亦会禁狗咬伤,其法与上文所述相同。
笔者邻人王氏,是个牛把,会禁蛇胆疮。蛇胆疮又叫缠腰火胆,中医叫胆毒,西医叫带状疱疹。患者剧疼难忍。症状多在腰间,带状红斑,逐渐蔓延,延至一周后,人即死矣。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不断有患者呻吟着来找王氏。王氏即询其姓名、生辰八字、住所方位。于正午时分,领其到野地里,让患者向阳而立;他则手执切菜刀,跪于患者身影旁,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用刀砍患者的影子,疮在什么部位就砍什么部位。七遍以后,抓把碎土,起,将碎土捂到患处搓了一把。“好了,走吧。”他说。
患者就走了,就好了。
不知是什么道理。不是迷信,但也绝不是科学。似乎在科学与迷信之间,还有一种更神秘、然而却是真实的东西,这可能就是灵异。
王氏治病从来不收钱。他为此耽误了不少工分。
王氏去世后,其绝技传给了子女。近年虽然人们的科学意识觉醒了,经济条件也好了,但仍不断有久治不愈的患者来禁蛇胆疮,且一禁即癒,让人不禁对古老的巫术产生新的联想。
民国十八年 公元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