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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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户人家的梦
一
“世间三样苦,打铁、榨油、磨豆腐”,这辈子却偏偏选择了磨豆腐这一行,钱满仓民国30年(1942年)和父亲,从河南逃荒到南江县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一晃就是40年过去了。满仓的心里始终放不下的是“大女儿”巧灵,并不是自己亲生的大女儿巧灵,这个苦命的女孩从出生的那一天,就似乎注定了要重蹈她亲生母亲的覆辙。
安前村比较偏僻,甚至连外界的战火都烧不到这个地方。这也是当初钱家父子俩,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安家的主要原因。这个名为安前的村子,记得刚刚逃荒来的时候,正是江南的初春时节,田里零星的开着几朵油菜花,拂面的风还带着些冷意。村口立有一个木制的简易牌坊,上面刻了“安前古村”四个字。走的尽头没有了路,只有一湾河水挡在前面,河面很窄,上面架了一座不知是哪一年的小木桥,木桥的几个桥墩上长满了苔癣,看着像是要随时垮塌的样子,桥宽大约一米的样子,透过桥面的木板缝隙,可以看见桥下静静的流水。桥不算长,几大步就能跨过去。可别小看了这条河,它可是安前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的生命河,河水最终流过县城,穿城而过汇入长江。
这条小河虽然不宽但是却很长,小满仓用茫然的眼神向河水的上游、下游看了几眼,没有看到尽头,忽然发现河里竟然有一条鱼在游动,
“爹,这河里有鱼哩!”满仓激动的叫了起来。
这条河一年四季安静的流淌,没有什么枯水季节。看到这一湾河水,满仓的父亲老钱默默地看着河里渐渐游远的鱼儿,再看了看一脸兴奋的满仓的脸。
“满仓啊,你说我们就在这河边住下来,哪儿也不去了好不好?”
“爹这里什么都没有啊,我们住哪啊?”
“咱们父子两个人,四只手,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呢?”
老钱父子于是决定在河边安家了。当时河边只有一条泥土路通向小木桥,过了桥就是大片的水田,在泥土路的旁边有一片废弃的荒地,老钱拿出一把捡来的满是锈迹的旧菜刀,很快除去了荒地上的杂草,利用荒地边的两棵树支撑起一块破旧的帏布,算是在这条小河边有了一个“家”。
河对岸的大部分田产,都是南江县最大的地主安得广家的。安前村的村民现在都是租种他们家的地,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人。
在安前村的这条街上前后住了十几户人家,有一户赵家开了一个铁匠铺,打制一些村民常用的农具,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赵虎从小就和赵铁匠一起打铁,小小年纪有一把子傻力气。赵家媳妇还帮人缝补浆洗,村里人过年时,哪一家扯了块布料都是赵家媳妇给做成新衣,所以赵家渐渐的在村里有了一些人缘和威信。赵铁匠的隔壁是老实的种田人老庄家,老庄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小女儿和满仓一般大。对面住着的也是一家佃户,只有父子两人,儿子大头有点先天“弱智”,其实只是不善于言辞,有些口吃,给人一种傻乎乎的感觉。村口住着安老先生父女俩,这个安先生据说是大地主安得广的远房亲戚,大名叫安得名。在县城读过几年私塾,清末还考过秀才。为躲避抓夫当兵,举家迁到这个无名的小村庄。后来安夫人得病,不治而亡。只留下父女俩人相依为命,女儿安雯很小的时候,就被安得名送到赵家媳妇那里学做女红。他一心只是想着,女儿长大了能够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安先生的大名在安前村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住户都称呼他安先生。早些年,在妻子过世不久以后,读过几本中医治病方面的书籍,为的是让女儿雯雯不再重蹈妻子的覆辙。这也就让安先生掌握了一些简单的中医治病的方法。于是父女俩就以给附近村民看看病、把把脉来贴补家用。开始只是帮人家做一些简单的外伤处理,后来就连蛇咬、骨折一类的安先生也能应付自如。满仓和父亲到安前村的时候,安先生“行医”已满十三年了,雯雯也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安先生除了每月带女儿去县城药铺买药,雯雯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安前村,也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钱家父子自打来到安前村,始终抱定与人为善的处事原则,开始是在河湾里捕鱼为生,当天捕到的鱼,要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挑到离村子十几里以外的南江县城去卖,父子俩人辛苦一天也就能打三、四十斤鱼,一般还都是不到半斤重的小鱼。有时一天根本就打不到什么鱼,老钱干脆就让满仓东家两条、西家三条的送给“街上”的邻居。周围几户人家都吃过老钱家送的鱼,但送给安先生父女俩的次数明显要多,不为别的,只是这条“街”上只有安、钱两家,还有赵铁匠家,不是靠种田打粮的收入维持生计,相对来讲这三家似乎走得就更近一些。平时村里的几户人家偶尔也接济接济钱氏父子,都是穷苦人出身,谁也不敢说不会遇到难处。来到安前村的第一年,赵铁匠、安先生还有老钱父子,三家就是在一起过了个年。在小满仓的眼里,安先生是一位有学问的人,而他唤作雯雯姐的安雯,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而在雯雯的心里,早已经把聪明、善良的满仓当做亲弟弟了。满仓和赵虎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相比较赵铁匠的儿子,安先生更喜欢长相斯文一些的满仓。安先生曾经有意无意的和老钱说起过,“你们家满仓要是再早生十年,我们安、钱两家一定结成亲家。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安、钱两家先后在安前村落脚,这就是缘分啊。”
当安先生问起老钱在河南老家做什么营生时,老钱只是憨厚地笑道:“除了种粮食,还帮俺老丈人家做过豆腐,卖过豆浆、豆腐脑。提起这个做豆腐,哎呀,比种粮食还要辛苦。起早摸黑啊。安先生你是不知道啊,我老丈人就是做豆腐积劳成疾给累死的。”
安先生静静地听着老钱的抱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想让满仓跟赵铁匠学打铁,不如自己在家做豆腐卖,这附近十里、八里地还没有做豆腐的人家。而且南方人也经常喜欢买豆腐回家来吃。就是不知道你们做的豆腐,合不合南方人的胃口。外村有个卖豆腐的瘸子,一个月顺路一、二次,挑担子进哪个村就吆喝两声,每次来我都让雯雯买一块,那今天就是麻婆豆腐肯定无疑了。老钱你记好了,麻婆豆腐一定要又麻又辣,这样可以去除人体的湿气,种田人就不会得关节病了。”
“那俺们下河摸鱼的,不得更要多吃麻婆豆腐,要不然肯定得关节病了,连路都走不了了。”老钱也附和着。雯雯和满仓都哈哈哈地乐起来。
满仓也一个劲的说:“爹,我要做豆腐,不想学打铁,我让雯雯姐做麻婆豆腐给我吃。”
“好、好、好,只要不怕吃苦,就能学会做豆腐,就能吃到你雯雯姐做的麻婆豆腐。”
老钱轻轻的拍着满仓的脑袋。
二
“拨浪??拨浪???”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货郎的叫卖声,安前村每个月都有一、二个货郎挑担进村,雯雯家是最早能听到拨浪鼓声的。她也是第一个帮这个货郎招揽顾客的,从村头到满仓家。一家不落,很快赵家媳妇、李家闺女男男女女一行人就聚到了村口的木牌坊下,满仓要是在家,这时当然也少不了他。但是渐渐地满仓开始讨厌起这个年轻的货郎了,货郎年纪不大,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总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雯雯,满仓隐隐约约感觉到,雯雯姐似乎渐渐接受了这个货郎的目光,从开始的躲闪,到欣然接受,最后竟然有了期盼的神情。而那个外村的货郎渐渐的来的次数更加频繁,有时三、五天就到安前村来,其实不为别的,只是想来看雯雯,能和雯雯说上几句话。
这一切安先生都看在眼里,他也在暗中悄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货郎,眉眼还算清秀,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看上去性格应该还是谦和的。最终安先生还是通过赵铁匠的老婆,打听到这个货郎就是距此五里以外的一个叫东湖的村子。小伙子也姓安,单名一个“凯”子。据说其父亲早年还当过北伐军的连长。孩子出生以后,安连长喜出望外寄出家书,取“凯旋之日即回家团圆之时”中第一个字。自此以后再无音讯。妻子罗氏单独把安凯抚养长大。小的时候安凯还读过二、三年私塾。最后还是因为家境的原因辍学了。单身女人门前的是非是可想而知的。村里一些不老实的男人总是想在他们家找些是非。直到民国32年(1944年)的端午前后,方才终止。原因很简单,安连长一个过命的兄弟刘排长,给罗氏带来了安凯父亲的阵亡口信。同样命运而且左手致残的刘排长,就此在东湖村安了家。
自打这个刘排长来到东湖村以后,安凯经常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了,他不想看到这个残疾人,也不想看到他妈经常给孤零零的老刘送些吃的、用的东西。老刘的左手只剩下残缺的半个大拇指,生活上只能勉强自理。老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想给母子俩添任何麻烦。老刘当兵之前在家可是一把种菜好手,在东湖村收的菜也是最多的,安家母子吃的菜,都是老刘在菜地选出的最大、最好、最新鲜的。老刘经常还和罗氏提到安凯的婚事,
“凯子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能挑一辈子货郎担吧,嫂子还是赶紧给他张罗个媳妇吧。”
“这孩子整天也不着家,不知道有没有相中哪一家的姑娘。”罗氏也皱着眉头道。
“还是托本村的老媒婆给出出主意,明天我去买些见面礼,我们去拜访一下张媒婆,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姑娘,合适给凯子当媳妇。”
三
民国34年(1946年)的秋天,旧历八月二十八,是满仓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这一天是安雯出嫁的日子,满仓在鼓乐手的喜庆锣鼓声中、在雯雯穿着鲜红嫁衣的背影里,这个半大的男子汉终于独自在房里,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泣起来。这一切大家都不知道,只有安先生从满仓发红的眼眶里看出了些许端倪。安先生也哽咽了,满仓要是再年长十岁娶了雯雯该有多好啊。
安凯做了多年的货郎,在家里实在呆不住。新婚不到一个礼拜。就又挑着他的货郎担走村窜户了。临别时也没有和他的新媳妇多亲热亲热。这也成了安凯终身的遗憾。凯子新婚后第一天卖货,货郎担里没有多少货了,新婚的家什、用品已经把货郎担掏空了,凯子决定先到县城进些货再去卖。家里已经是坐吃山空了。
县城国民党部队正在到处抓壮丁,准备打内战。凯子刚刚进城,就被守城的士兵没收了货郎担,和其它一起被抓到的成年男人,站在城墙下一字排开,接受一位长官模样的络腮胡子训话。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之不保,何以家为。生逢乱世,男儿当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我们刚刚打跑了小日本,现在共匪又要抢蒋委员长的天下。如今党国赤祸横行,所有男人都应该拿起武器,和赤匪血战到底。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断绝和家人的一切联系,到新兵营参加训练,在我的指挥下脱胎换骨,成为党国的忠诚卫士。在我这里只有战士,没有逃兵。谁要是想当逃兵,不要怪我手里的枪不认人。”
安凯木木的站在那里,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厌倦了货郎的生活,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货郎的生涯。他的内心里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涌动,他想出人头地,他甚至想到他衣锦还乡的时候,雯雯抱着他的儿子,站在家门口等着他回家时的情形。
乡里的保长一大早就到村里发布告,说是所有青壮年男子都要参加国军,没有回家的马上通知回家之后,到乡里报名。逾期不报,按通匪论处。雯雯在家里,听到这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她连夜和婆婆一起跑到县城,找到安凯所在的兵营。守卫的士兵根本不让见面,大胡子军官对母女俩正色道:“你们的丈夫和儿子正在为国尽忠,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不要在我的军营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要是再不走,就当你们扰乱军心,让官府抓你们进大牢。”
“军爷啊,你就发发善心,让我们见一面吧,我儿子刚刚娶媳妇才几天,就被你们抓来当兵。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安凯妈罗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络腮胡子态度坚决,以会扰乱军心为由不让见面。“你们家的男人现在很好,不要记挂了。还是先回家吧,来人,送她们娘俩出城。”说完还和派出的士兵耳语了几句。
雯雯她们婆媳俩硬是被“送”出了城。派来的士兵临走时硬是塞给安凯妈罗氏两块银元。
娘俩终于失魂落魄回了家,雯雯先是绝望,后来竟然到河里寻短见,幸亏被老刘叔发现给找了回来。满仓听说安凯出事以后,最先和他爸、安先生赶到雯雯家。、就是在来到路上,老钱和满仓父子都险些被抓了去。安先生连连摇头,“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老钱啊,我看你们父子俩还是别去了,别人还没到东湖,就先被抓了壮丁。我一大把年纪是没人要的,你们还是先回家吧,过段时间再打听一下我女婿的下落。”
“那我们就先回了,安先生你一定要好好劝劝雯雯,让她一定要想开一点,年纪轻轻的不能再寻短见了。”老钱也皱着眉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爹,我要跟安先生一道去看雯雯姐,要是有人抓我,我就跑。”
“你跑的了吗,当兵的手里都有枪,老老实实跟我回家,要不然你雯雯姐没见到,还丢了小命。”老钱硬是把满仓拖了回来。
四
老钱这两天都没有出门,每天都和赵铁匠一起喝酒,赵铁匠有些老不正经,抑或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雯雯就等于守了活寡,你还不如把雯雯娶进门,你们安、钱两家并一家,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吗。”
“我说老赵,喝多了吧,雯雯才多大,嫁给我这个小老头,亏你想得出来!”
“我看雯雯干脆给你们家满仓当媳妇算了。”老赵媳妇在一边插话。
“不行、不行,满仓才十五,雯雯比满仓大七、八岁。再说咱们家这个外来户,穷的叮当响,委屈了人家雯雯不说,安老先生也不会答应的。这事今天就随便一说,以后不要再提了啊。”
“老钱,这个事情包在我们两口子身上,找机会我和安先生说说。”赵铁匠喝了一口酒,有点兴奋起来。“你看雯雯是多好的姑娘,漂亮贤惠,嫁给你们家满仓,简直就是你们家祖坟冒青烟啊。”
“哎!要说雯雯这孩子还真够可怜的,结婚没几天,丈夫就给抓了壮丁,以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咱们还是不要再给安先生家添乱了。”老钱呡了口酒,沉闷地摇摇头。
“我看这就是雯雯的命,能到你们家安身,我看也是这丫头的命。”赵铁匠非常坚决的保持自己的观点,“你说被抓去当兵、当炮灰有几个能够活着回来的!就算是在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那十有八九也是缺胳膊少腿的了。”
“这个事情还是不靠谱,总觉得不地道,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老钱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着些许的渴望,不说别的,就是老钱自从老婆和自己出来逃荒饿死在半道以后,光棍一人带着个孩子已经好几年了,早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再找个媳妇过日子,说一点都不想那是假的。可是自己的这种情况,想要找个老婆又是太难了,更何况满仓也渐渐大了,也由不得为自己的事做太多的考虑,还是先把日子过好了再说吧。来年到县城开一间豆腐作坊,让满仓学着做生意,自己专心做豆腐、做豆脑。他没有想到南方人,特别是南江人很爱吃豆脑,经常有邻村的跑到他家来买豆脑,每次挑出去的满满一桶都能卖完,有时豆腐能剩下好些挑回来,但是满满一桶豆脑总能卖个精光。老钱似乎从这里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的心里渐渐有了盼头。
经过丈夫被“抓”和两次的寻短见,雯雯已经是心如死水。看着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雯雯决定好好的生下这个孩子,她要和她的孩子一起,等待丈夫有朝一日能够回村,和她们娘俩团圆。雯雯和自己的婆婆仔细商量过了,雯雯还是回到父亲身边,安凯妈就好和老刘住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这样雯雯也可以放心地回到安钱村,平静地把孩子生下来。
自打雯雯回家以后,老钱和满仓父子时常去安家问寒问暖、唠唠家常。每次都不是空着手,每天老钱都要让满仓热一大碗豆腐脑端到安先生家里,说是让父女俩当早饭,满仓还悄悄对雯雯说,
“我和我爹都舍得不吃,我爹说你需要营养,多吃豆腐脑,到时可以生个大胖儿子。”雯雯听到这里,只是摇着头苦笑两声:
“满仓,帮我谢谢你爹,我们安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下辈子我给你们钱家当丫头、当老妈子,报答你们钱家。”
满仓连忙摇着手,
“别、千万别这样,,我和我爹的衣服都是雯雯姐给做的,吃我们家一点豆腐脑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雯雯姐赶紧趁热和安先生把豆腐脑吃了吧,我已经帮你们放过香油和辣椒了。”
“满仓,以后不用再放辣椒了,我吃不了辣的。”雯雯打心眼里感激着钱家父子。
五
赵铁匠的儿子赵虎,最近屁股上长了个鸡蛋大的火疖子,每三天到安先生那里换一次药,换药时赵虎趴在长凳上,撅着屁股,安先生和铁匠一人按着赵虎的屁股,一人用力得挤着脓包里的脓血,每到此时,安家就传出只有杀猪时才有的嚎叫声。这天赵铁匠终于向安先生开了口,“雯雯的事情你就一点都没考虑过吗?等孩子生下来,再找人家就不好找了。”赵铁匠也觉得一时开不了这个口。
安先生静静地给赵虎换完药,叹了口气,“生不逢时啊,又能怎样。你的心思我也知道,虽然老了但是还不糊涂。钱家父子对我们家有恩,我也不能随便让女儿挺个大肚子,就嫁给他们钱家,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安先生,你别是还指望女婿过两年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吧?”看着安先生不紧不慢的样子,赵铁匠有些坐不住了。
“抓夫当兵有几个能全须全尾的回来的?能够知道他还活着我就烧高香了。雯雯现在身子弱,你可别在她面前提及此事,要是动了胎气那可是大小两条人命啊。”
“你就放心吧,我不也是就和你商量商量吗,雯雯有什么打算吗?”
“她能有什么打算,外面到处兵荒马乱的,听说安得广的大儿子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回家给他老子报信,说老蒋都选好退路了,国民党已经不得人心了,和***这一仗迟早是要败的,让家里人早作打算。给国民党当炮灰的,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回来。”安先生似乎已经不指望女婿还能再回来了。
“我已经想好了,要是雯雯愿意,就让她认老钱作干爹,和满仓以姐弟相称,但是还要看人家老钱父子愿不愿意啊。”
“要是那样,老钱父子能睡觉都给笑醒喽。一个是天上掉下个女儿,一个是天上掉下个姐姐,没什么不愿意的,就是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这已经是给雯雯‘包办’了,我这么提出来,雯雯应该还能接受。”安先生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化解他们父女俩面临的困境。他也知道街坊邻居都是在为他们父女着想,自己倒是没什么要紧,但是很多事情必须要替女儿雯雯着想、着想。刚刚“失去”丈夫,不能再让她失去孩子了。
老钱每次到县城买豆腐,都四处打听,县城里那支国军部队现在开拔到什么地方了。但是每次都得到不一样的消息,头一回说是开拔到山东,后来又听人说部队在山东全军覆没,也有人说部队就驻扎在苏北、鲁南一带。每次老钱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安先生时,安先生都默默听着。听完总是告诫老钱不要让雯雯知道,安先生只是告诉雯雯,部队在各地到处打仗,没办法知道准确驻扎地点。唯一的只有等安凯来封家信,才能知道准确消息,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去部队驻地找到人,即使能够找到,安先生也绝对不会让雯雯孤身一人出门的。
安前村口的那条路,是连通附近几个村子的唯一的一条大路。平时还是常常有行人经过的。这条路和那条河是大致平行的,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天,大头家在村口支了一个茶水摊,稍带卖些香烟、瓜子花生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茶水摊的缘故,安前村口从此似乎热闹了许多。凡是经过村口的人,总是要到茶摊前坐下来喝一杯茶,和大头说上几句话。长此以往,大头成了安前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安前村的这个茶水摊,也成了方圆十几里的信息交流中心,什么安得广的大儿子安少国是国民党,在南京国民政府里当官,小儿子安少文是***,在***的中央根据地刚刚当了大官;大小姐安少锦的丈夫是上海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南洋还有个大园子,大小姐很快就要和夫家举家迁往南洋;二小姐在上海上学,明年还要到欧洲留学去;安家已经卖掉自家的所有土地,换成了满满一箱子“黄鱼”,而且都是大黄鱼。埋在自家的庭院里,只有安得广一人知道准确的埋藏位置???诸如此类的消息大头天天都能说出一箩筐来,而且话题的中心,都是围绕着当地的首户——安得广。
六
雯雯终于在民国35年(1947年)夏天,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孩子出生那一天,安前村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安先生家里。安先生忙前忙后的,嘴一直没合拢过,好像这是他今生最幸福、最快乐的一天,刚刚给接生婆泡上姜茶,有忙着给左邻右舍倒水、沏茶。老钱父子当然也帮着忙里忙外的。
赵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支老鼠夹子,拎在手里和他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家里老鼠多,可不能让老鼠伤了小囡囡,我爸让我特地去县城买了一个这玩意儿。”
“这父子俩尽搞些不着调的东西,哪家生孩子,给人家送老鼠夹子的。”赵虎他妈一边数落着,一边把手里重重的篮子放在桌上。
“让大家破费了,大头送来的花生、香烟已经够多了。”安先生赶紧上前接过篮子。
“女人生完孩子,接下来就要坐月子。可千万不能大意啊,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多喝鱼汤,不能下床、受风寒。我看安先生一个人肯定是做不来的,雯雯坐月子我来照顾好了。”铁匠媳妇主动接下了照顾雯雯的任务。。
“我和我爹至少每天抓一条大鱼,给雯雯炖鱼汤。”满仓一边看着赵虎妈篮子里各种各样的吃食,一边忙不迭的说道。
直到天黑以后邻居们逐渐散去了。雯雯看着怀里的婴儿,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神情。
“爸,我想给孩子起名叫巧灵,希望小姑娘以后能够心灵手巧。对不对啊,小巧灵???”。
“巧灵就巧灵吧,只有你愿意就好了。明天我再托人给亲家捎话,说雯雯给他们家生了个姑娘,他们高兴也是个姑娘,不高兴也是个姑娘,反正我们家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子都高兴。”
捎话一捎就是二年,不是找不到捎话的人,而是安凯妈和刘排长根本就不在东湖村,自从雯雯回了娘家,安凯妈和老刘卖掉所有值钱的东西,互相扶持着踏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看到有驻扎国民党军的地方就去打听,直到现在一直是杳无音信。这是捎话的人给安先生回的话,安先生默默地拿出两个红鸡蛋,硬是塞给捎信的人,叮嘱了几句“走好、走好”就沉沉地关上门???
他在想怎么把这个事告诉雯雯,雯雯能不能平静的接受这个现实。
今天的南江县城也是热闹得很。安得广的二儿子安少民同样喜得贵子,安得广给这个孩子取名福海,其义不言而喻。安家在县城最热闹的两个地方设了施粥棚。一处在二桥广场,另一处就在安府门前。民国35年(1947年)的夏天,到处都可以看到逃荒、避难的乞丐和难民,在相对富庶的南方,更是聚集了大量的灾民和难民。所以安家的粥棚也就人声鼎沸了。今天安得广大发善心,给要粥喝的每个小孩额外的发一枚红鸡蛋,因为要鸡蛋的孩子太多了,安家最后只有在鸡蛋上点上一点红墨水,而且安家的管家、佣人见到孩子就发,有县城里居住的孩子听说安家发红鸡蛋,也来凑热闹,争先恐后地,往往是嘴里的鸡蛋还没咽下去,就又跑过来向分发鸡蛋的周嫂伸出了小手。周嫂也是觉得,安家今天是难得慷慨一次,就让孩子们多吃几个鸡蛋,一边还叮嘱这些孩子,“不要多吃,吃多了把肠子撑破了,每人多发两个留着明天再吃,明天安家就不施舍鸡蛋了,听见没有啊???”
安得广自诩是大唐名将安禄山之后,在别人讥笑安禄山是胡人,唐朝有名的叛将时,安得广连忙驳斥,“叛将也是一代名将,安家总归是名门之后。到我这一代已经是辱没了祖宗啊,家里已经没有了名臣、良将。充其量也就算是个一方商贾罢了。”
安得广说的没有错,在南江县城里,安家的确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其实安姓人家在南江县城还有很多,有的还和安得广沾亲带故的。雯雯的爸爸论辈分还比安得广长一辈,安得广还有一个大哥在省府里做参议员,安得广能有今天,还有大儿子安少国在仕途上的升迁,都离不开这位省府大员的“关照”。安得广在他大哥的荫庇下,成为南江县的首户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
安得广一共娶了三房老婆,大老婆在刚过门没几年就得病死了,因此也在安家人的记忆里没有了什么印象。安少国、安少民和大小姐安少锦,其实是应该算是二太太王氏所生,小儿子安少文和二小姐安少程都是三太太程氏所生。这两房太太平时就很少往来,只是到了逢年过节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时,两位太太才能坐到一张桌子前,彼此也就打个招呼而已,没有更多的交流。平时安得广和二位太太很少交流、谈心,家里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安得广吩咐管家安德才办理,两房太太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管家安德才其实是在大太太还没过世时,到南江县来投奔安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当时的安家远没有现在发达,安得广的父亲只是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饭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看着这个忙前忙后不计较报酬的年轻人,就把安德才收留在饭馆里打杂。当时安家的饭馆也的确缺少人手,而且安家准备在上行桥桥口处,再开一家饭馆,反正家里缺人手,还要新招一些学徒,安得广当时也就二十岁刚出头,帮他父亲打理这家新开的,名为“桥头饭庄”的饭馆。
南江县城在前清就是商家云集之地。一条水系自西向东横穿县城,前清时期留下了两座石拱桥,分别是上行桥和下行桥。后来民国成立了,为了交通方便,当地的商会牵头集资,又在已有的两个石桥中间,修建了一座稍大一些的石桥,当地的文人给这座桥起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鸳鸯桥”。可是老百姓不买账,干脆叫“二桥”,因为这桥在中间,从上数、从下数都排“老二”。二桥从此得名,“鸳鸯桥”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但是附近的一条烟雨巷却是显得格外招摇,烟雨巷有着和两座石桥一样的历史,小城的人没有谁能够回答,到底是先有的烟雨巷,还是先有的小石桥。本来较为闭塞的巷口,一下子暴露在宽敞的桥口。鸳鸯桥边就多了一些风尘女子妩媚的身影,特别是夜晚的桥边,更是“繁花似锦”。安得广曾经也是烟雨巷的常客,有时也就是找一些风尘女弹弹曲、唱唱弹词,很少在外过夜,多半只是排遣一下内心的苦闷。他大哥安得常有一年从北洋政府告假回乡省亲,安得广就在烟雨巷里最大一家名为“花海楼”的妓馆,招待过大哥一次,由此还成就了大哥安得常和“花满楼”当家姑娘“雪蝉”的一段姻缘,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个叫“雪蝉”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被后来官场得志的安得常赎了身,带到省城去了。这已经是南江县城众所周知的事了。从此以后,安得常便很少再回家,逢年过节来一封家信,问候一下家人报个平安。
安少国、安少文很早就被安得广送到外省求学,大小姐、二小姐也被送到上海的女校读书去了。只留下二少爷安少民,帮着自己打理家事。少民读过七、八年的私塾,虽然没有进过正规学堂,但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一副书生模样,架着付眼镜,眼窝略微有些凹陷,白皙的面庞和精干的身形,显示他大户人家的出身。但是骨子里却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这也是最让安得广满意的地方,而且少民对他父亲的话是言听计从,从不怠慢。唯唯诺诺中还不乏自己个人的主见,对少民的有些想法,安得广还是颇为欣赏的。就拿安家在二桥广场附近的购置店铺这件事来讲,就显示了这位二少爷的商人天赋。“桥头饭庄”是安家得以起家的店铺,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安家又相继买下了左右、周边的七、八家店面,除了扩大“桥头饭庄”的经营面积,还相继开起了“安盛米行”、“安记百货”、“安记茶楼”等买卖。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开米行和百货铺就是二少爷少民的主意,理由很简单,饭庄每天需要采购大量米面、油盐酱醋等等必需品,与其在别家买,不如在自家的店铺里直接购进,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加上二桥附近的人气渐旺,安家的生意也是旺上加旺、兴隆的很。现在安得广只是重点关注着饭庄的生意,剩下的都交给二少爷安少民在打理。
七
二少奶奶谢月娥是南江县警察局长谢云峰的独生女。安、谢两家联姻还真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姻。谢云峰是一个落魄军阀出身,在江南一带常年打来打去,掠夺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只生了一个闺女。后来随着年纪见长,干脆花重金,给自己捐了一个警队大队长的差事,军人出身的谢队长,做起警察来倒是轻车熟路的。最后使手腕告倒他的前任局长,顺利坐上了南江警察局第一把交椅。谢局长直到娶了第五房太太,还是没有能够生个儿子。南江人都说是因为谢云峰杀人太多,遭了老天爷的报应。月娥是三太太所生,下面还有两个小妈。这样的家庭让月娥从小就工于心计,知道对女人什么最重要,知道为了生存要有所取舍。作为独女的月娥没少娇惯,嫁到安家以后,更是知道怎样拿起女人特有的“武器”来武装自己。月娥自从嫁到安家以后,经常穿着锦缎绣花旗袍,精心打理的卷发和高高挽起的发髻,苗条的身材配上黑色高跟鞋,显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当然安家也不会慢待这位局长的千金,除了每月少民给她的十五块大洋零用,少民他妈每月还给这位漂亮的儿媳妇额外的五块大洋,月娥把这五块大洋入了自己的小金库。给安家生了儿子以后,少民他妈给儿媳妇又增加了两块大洋,并且没有再和第二个人提起这件事,就连少民都不知道月娥还存了私房钱。
月娥的脸上有一种江南水乡女人特有的韵味,细细的眉毛像是画在她那张白皙的、略施粉黛的面庞上,乌黑的刘海微微卷着,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额前。耳坠、项链更是为月娥锦上添花,手里悠闲得摇着一把檀香木的绸布绣花扇,再加上她矜持的微笑,每每和少民走在街上,都吸引了路人的不少羡慕的目光。
因为常常和少民出入自家的店铺,渐渐的,月娥对做生意似乎也悟出些其中的门道,同时也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月娥发现饭庄的米面、油、干货等食材的用量很大,有的时候饭庄那边还没有用完,管事的就叫人来进货,特别是饭庄里有哪户人家预定了红白酒席,进货量特别大,百货铺的伙计来不及清点,就被催促着把货拉走了,货物的清单就全部以百货铺的出货单据为准。少民是不会在自家的生意是做手脚的,但是月娥的一番话终于还是让少民有些动心。
“你大哥、还有两个妹妹在外省上学,家里花大把大把的银元供着。花的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听说还要送二小姐出国留学。这么多年老爷把钱都买了铺面和地。你在这个家里都捞到什么好处了,现在趁我们两口子还年轻,要多预备些钱留着急用。江北国民党和***打的不可开交,万一仗打到江南,房子、家产都保不住了,手上又没钱,我们一家三口不要饿死了。”
“这个父亲早有打算,我也劝过他,让他把所有的田地全部卖了,换成现大洋,生逢乱世只有现大洋最靠得住。爸也听进去了,家里的地已经卖了一大半了,最后只要留下县城的几家铺面维持家里的生计就行了。”少民和自己的媳妇交了安家的底。
“你知道父亲把钱都放哪里了?”月娥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都存在上海的大银行里,爸准备把所有的地和店铺全部卖掉,只留下饭庄,把钱都换成金条存起来,等打完仗以后太平了,再拿出来用。”
安少民还真没有对月娥隐瞒家里的事。少民的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的他必须和月娥站在一起,月娥给安家续了香火,母以子贵的道理,让家里人对月娥都敬让三分。少民打算借用这位二少奶奶的手,为自己多捞一些家产。不然这几年的生意不是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