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伟是播音一班除了夏娜以外,唯一跟景秀说话最多的人。
他的高考成绩在班上仅次于景秀,黝黑的脸上总是乐呵呵的,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跟任何同学都能打成一片。就连各科老师也对他青睐有加,如果老师们想在班里发个通知,或者叫个人之类的,一般都会让他去做。因此他成为播音一班的班长,也是众望所归。
即便是从教室走到食堂这短短的距离,方志伟每天也能边走边一路打招呼,因为沿途总有他认识或者认识他的人。
而跟他的“人缘好”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勤奋刻苦”,他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每天都早起练普通话,读诗词歌赋,每晚都去图书馆自修,就连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间隙,也会不停地练习绕口令,纠正自己的四川口音……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不起,他的爷爷和他的村子都在等着他出人头地。
方志伟来自四川大巴山区,从小就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情商也高,父母早逝后,爷爷奶奶一手把他带大,是全村人凑钱帮他读完了高中,而他也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华夏广播电视大学的入学奖学金,扬眉吐气地走出了那个小山村。在来上海之前,他甚至从没见过电视和电脑,同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们有着天差地别的境遇。
小时候,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跟外面的世界有所关联的就是爷爷留给他的那台老式收音机。他日日夜夜地听,觉得那个小盒子里的播音员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他们无所不知,他们改变世界。而他也无比向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尽管在大学里,同学们一开始对他的土气和无知感到不解,甚至讥讽嘲笑他的川式普通话,但他从不放在心上,总是笑呵呵地把一切化解,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跟他们起点不同,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未来就一定会比他们差多少。他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跟他们同样的大学,所以他相信在学习这件事上,只要肯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此外,方志伟还很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从不因为自己没见过没玩过而自卑,反而大大方方地向同学求教应该怎么操作电脑,怎么玩智能手机。大部分同学面对方志伟的坦诚,也都不好意思再继续嘲笑或者议论,而是愿意耐心地回答他,或手把手地教他。
方志伟看起来憨厚朴实,没有什么心机,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虽然他朋友遍天下,但能让他主动结交和重点结交的人都是些对他有帮助,或者说在短期或长期内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
景秀,便是其一。
他能在全国青少年播音主持大赛获得青年组的全国总冠军,肯定是有自己的“独门秘籍”。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因此方志伟必须接近景秀,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学习方法和经验,否则光是凭自己死学,可能永远也比不上天赋突出,又有实战经验的景秀。
也许现在他们是没有竞争关系的同学,但难保哪一天不会成为对手。毕竟方志伟走到今天,也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永远把最强者当作自己的目标,就是他的人生信仰。
这次帮景秀解围,不过是一个举手之劳罢了,白捡的人情自然不能浪费,还能拉近他和景秀的距离。
带着景秀假装往系楼走了一段后,方志伟回头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再注意他们,这才笑着对景秀说:“到这儿差不多了,那姑娘也没跟上来。”
景秀也笑笑,说道:“谢啦,班长。”
“客气啥。不过你以后拒绝女生,还是稍微委婉点,女生都面子薄,万一下次又有人当街拉着你哭,我可不能次次都刚好路过啊。”
“班长说得有道理,不过最好还是别再有下次了。”
方志伟哈哈笑道:“我这会儿去吃饭,你……要一起吗?”
景秀稍稍一怔,这还是他上大学以来第一次有同学主动邀请他一起吃饭。虽然他跟夏娜走得算近,但夏娜为了避免谣言,在学校一直都当不认识他,更不会跟他一起吃饭。又因他不住寝室,没有相熟的室友,其他男生还觉得他寡言少语难以靠近,因此基本没人主动亲近他,他向来也是独来独往,不想回夏娜家吃饭时,就一个人去食堂。
“景秀?你发什么呆?如果你有事就算了,没关系的。”方志伟见景秀在出神,就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
“不,我没事,一起去吧。”景秀微微笑道。
自打哥哥去世,他便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原本就不怎么开朗的性格变得更加阴郁自闭。可阴差阳错地认识夏娜后,虽然老是被她挑衅跟她斗嘴,但这也让景秀快要喘不过气的心总算感到了一丝放松。
也许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错,天上的哥哥看到了也会开心的吧。
“那可太好了,我刚好还有几个发声方面的问题想向你请教呢,咱们边走边说吧。”方志伟高兴地拍了拍景秀的肩膀,跟他一起走向食堂。
自从跟景秀互动得越来越多之后,方志伟上课时也搬到了后排跟他一起坐。这让夏娜终于有了摆脱景秀的机会,反正现在有人去找景秀请教问题时都有同样身为学霸的方志伟帮他解围,也就不再需要动用夏娜的天然“恶霸”气场了。
夏娜此后坐到了离景秀很远的地方,在无人的小角落里又过起了她上课睡觉看漫画的悠闲日子。而景秀之前亲口否认在跟她谈恋爱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校园,加之两人现在上课也坐得很远,因此关于他们在一起的谣言不久后就逐渐被人淡忘了。
至于景秀住在夏娜家的事,夏娜后来也想通了,她家在素辛村开着杂货店,经常有学校的同学和老师路过去买东西,肯定偶尔会看到景秀进出,这是根本无法避免的事情,所以她就想了个法子,把景秀说成是陈桂花老同学的儿子,但和夏娜在上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两人才显得比较生疏,这样一来景秀暂住在她家也就勉强说得过去了,至少比赤裸裸地说“她们母女就是看上了那点租金”这个理由,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而若以后真找到借口把景秀赶出去,夏娜也不在乎他会不会把这个谎言拆穿,反正租金和餐费是留下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和陈桂花、夏炎风以及景秀统一好口径后,夏娜美滋滋地以为这下自己终于可以清静了,可没想到这个消息一放出去,大家知道了她真的和景秀住在一栋楼里,一时间缠着她的人竟比找景秀的还要多了。
自从景秀当街把表白的女孩弄哭之后,那些喜欢景秀的女同学们绝大部分都不好意思再直接给他递情书,而改成使用各种迂回手段,比如找方志伟帮忙递情书,或者找方志伟要景秀的QQ号,但方志伟知道景秀很厌烦处理这些事,他也不想去触霉头,所以一般不会帮忙转交情书,更不会泄露景秀的QQ号,但会把女生的姓名班级记录下来,一一转告景秀。如此两头都不得罪人,也不失为他才想得出来的两全之策。
眼看方志伟帮不上什么忙,有些胆子比较大的女生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夏娜身上。
这天课间休息,夏娜正坐在最后一排津津有味地看着漫画书,突然感觉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一个白净秀气的女生正冲着她笑。
夏娜认识她,是播音二班的同学,平时播音一班和二班都一起上课,所以虽然叫不上名字,但也眼熟。
漫画看到一半被人打断让夏娜有些不爽,便蹙眉问道:“拍我干嘛?”
女生依旧笑嘻嘻地说:“夏娜,听说你跟景秀很熟?”
夏娜想都不想就回道:“不熟!”
“不熟没关系,反正他现在住在你家,对吧?”
夏娜不耐烦地说:“暂住而已,迟早会搬走的。”
女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夏娜面前,说:“夏娜,我想麻烦你帮我转交这封信给景秀。”
夏娜横了女生一眼,说:“我凭啥啊?”
女生似乎料想到夏娜会拒绝,也不着急,从怀里又掏出十块钱放在信封上,笑道:“自然不会让你白送的,这点钱就当跑腿费了,怎么样?”
夏娜看到钱,眼睛瞬间亮了,但还是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道:“才十块?恐怕不值得我卖你这个人情。”
女生听了,又掏出十块放下,说:“二十,行了吧?”
夏娜咂了咂嘴,说:“一口价,三十,你不愿意就把信拿走吧。”
“你——”女生气得小脸涨红,权衡一下后,还是咬牙再次掏出了十块钱,放在信封上。
夏娜喜滋滋地把钱和情书都收了起来,笑道:“放心,我一定把信送到他手上。”
女生还是觉得有些肉疼,想了想又说:“光送到手上可不行,你得保证他能打开看到内容,我这三十才花得不冤。”
夏娜痛快地说:“好,这就当我的免费赠送服务,他拆信的时候我给你拍下来。”
晚上回到家,夏娜破天荒地去敲了景秀的门。
景秀开门见是夏娜,也有些意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邀请她进来坐。
夏娜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发现景秀的房间还是跟自己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整洁干净,不禁暗自感叹这男生也太自律了吧,果然异于常人啊。
“你……找我有事?”景秀问道。
“嗯,有事。”夏娜清了清嗓子,道:“我受人之托,帮人送信。”说完她把情书放在景秀的桌子上。
景秀苦笑:“你以前可从来没干过这事儿,恐怕是收了人家的钱吧。”
夏娜瞬间被噎住,破罐子破摔地说:“那是,我夏娜可从来不干亏本买卖。”
景秀把情书推到一旁,坐下打算继续看书,说:“那你就放着吧。”
“你不打开看看?”
“应该不会比课本更值得看吧。”
“哇,你真的好绝情,好冷酷啊,就看一封信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啦。”
景秀抬眼看着夏娜,问:“难道你的服务项目还包括让我看信啊?”
夏娜装可爱地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这种强加于别人的感情,是很自私的吗?”
“也没有强加于你啊,就是让你知道有个人在喜欢你,被人喜欢不是很幸福的吗?”
“她们之所以会写信给我,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份感情的存在,并且希望得到我的回应。但我现在真的不想谈恋爱,我的回应也无非是让她们更难过而已。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让我把学习的时间拿来回应这些没有结果的感情呢?我浪费了时间,她们也伤了心,那做这件事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夏娜被说愣了,暗自揣摩一阵,才回道:“没想到你长着这么好看的脸,却说出这么冷酷的话啊。其实……其实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那就不接受好了,谁都不应该强求你。”
夏娜说完,失落地把桌上的信封拿了起来,打算转身离开,口中还喃喃道:“可惜我的三十块钱还没捂热呢……”
“夏娜。”景秀忍不住又叫住了她。
夏娜回头不解地看着景秀。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赚钱?你家的生活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啊。”
夏娜听了,露出一种景秀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那并不是她平时故意装凶唬人时的严肃,而是生活历练给她的成熟。
但这种表情转瞬即逝,夏娜又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看得出来,你家条件挺好的,应该从没有受过穷吧?”
景秀点点头说:“算是吧。”
“我受过。”夏娜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但明显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还没进华夏,是一个国营企业的会计,我爸还在开出租车,其实那时我家里条件还算不错。可是后来我妈跟人炒股,在我七岁那年,遇到了九七年股灾,输得家里啥都不剩了,就剩下这套房子。我妈当时为了回本,找很多亲戚朋友借了钱投进去,可最后全都血本无归。那时候,我家几乎天天有人上门讨债,我们在家吓得晚上灯都不敢开,后来我爸妈挨个求情,写了无数的保证书保证一定会尽快还钱,才把那些人打发走。也因为欠债太多,当时已经没有人跟我们家来往了,就只有陈晨还跟我玩。由于这件事影响太大,导致我妈被单位开除了,幸亏我爸还能开车,我们家只能靠他一个人夜以继日地工作来赚钱生活,同时还要挤出一部分钱来还债,时间一长,我爸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我家最穷的时候,吃了一个星期的榨菜加稀饭,多亏了陈晨爸爸时不时送点肉菜过来,我才能偶尔改善一下伙食。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钱,因为只有多赚钱才能还债,才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才能不被别人看不起。”
景秀没想到夏娜家竟然还有这种灰暗的过去,一时有些后悔自己问的话,内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你……”
夏娜却大度地笑笑说:“这事儿已经翻篇了,我家现在所有的债都还清了,还给我爸开了个杂货铺。我八岁起就帮同学写作业赚钱,十岁时收钱帮人去打架,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十二岁时我找到了货源,让我妈在学校门口摆流动摊位卖学生最喜欢的文具和小饰品,由于我进的货都比较新奇和好看,也符合学生的审美,生意越来越好,也攒下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我用这钱进了更多的货,在我家一楼开了个杂货店,让我爸看店,就不用再出去开出租车过日夜颠倒的生活。但是,我一个不小心还是让我妈钻了空子,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妈背着我,忽悠我爸和她一起搞了个什么风险投资,又被人骗了十万块。从那以后,我就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攥在手里,只每个月给他们生活费,不然我这一边辛苦赚钱,一边又要补我妈的窟窿,指不定哪天就气得英年早逝了。”
看着夏娜如此轻松地说出一切,景秀心中无比震动。之前他只觉得这女孩脾气古怪,好胜心强,又十分贪财,虽说没有什么坏心眼,但也着实跟他认知中的好女孩相去甚远。而今天得知了夏娜的过去,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敬佩之情,如若自己在儿时遭遇那些事情,恐怕还真不能做到像她一样坚强。夏娜的坚强不光是让自己不倒下,而是坚强到可以为父母分担压力,甚至成为父母的依靠。
夏娜突然噗嗤一笑,道:“我是多久没跟人聊天了?居然跟你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好了好了,不打扰你学习了。”她说完就要开门出去。
“等一下。”景秀叫住她,看了看她手中的信封,又道:“把信留下吧。”
夏娜先是震惊,后是狂喜,弯弯的双眼里闪动着光芒,笑道:“景秀,够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