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真正的人间生活,就是置身于其中,并且无所察觉。
一
程景在伟大的首都彩云城里一个李姓富商的府上做打杂的小厮时,刚刚十三岁。富商的宅子是一座大豪宅,共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苑,每苑又包含了数园,其内均设有桥廊亭舫,厅阁轩榭,共计厅堂三十六间,水池一百二十座,假山七十座,门廊一千一百五十道等等,此外李府里共有一百多名仆工,程景就是其中的一个。
八月间,彩云城里正值炎炎夏季,炙热的阳光把街边的一排排樱桃树和草丛都晒得蔫耷耷的,人就好像呆在蒸笼里的一只包子。程景穿着府上统一分发的蓝布工作服,在各个院子间跑来跑去,别人大汗淋漓,他却不出一点儿汗。对于这套衣服,需要加以解释的是,穿在程景的身上简直一点儿都不合身——裤脚只到小腿,腰身又像戏服一样宽松,但是李府里没有一个仆人系腰带,他也任它那样松弛着,样子奇怪无比,但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中午开饭之前,在西苑的后院里,程景爬上了一把梯子去给几个牲口圈的顶蓬铺满棕榈,烈日灼灼,而这些大耳朵的小畜生正在蓬下哼哼唧唧地睡大觉。半个时辰以后,他终于干完了这活儿,就回到工人宿舍里换下了灰扑扑的工作服,并且脱掉了棕色的牛皮靴(这种人造皮革相当重),然后把头发一股脑往后扎了起来。他的头发有点儿自然卷,在阳光下带着少许紫色的光泽,与此同时,他还有一双仿佛天生就不会被任何事物迷惑的眼睛,足以迷倒许多姑娘,但是程景仍旧对此一无所知。
程景在李府里当差的期间,总有人来找他的麻烦,此人通常是西苑的管事张银。这位张银管事中等身材,可爱的圆脸上嵌着一双阴险的细眼睛,眼角处闪烁着狡黠的光。此管事的脖子长得很粗,令人怀疑其小时候患过甲状腺肿大,管事每天穿着光鲜靓丽的衣服,通常取挺胸挺腹的姿势站立,显得很是体面。细眼睛管事总是大呼小叫,到处指手画脚,发号施令,因此很是讨厌。
要是几个工人在水井前的木槽里淘洗芋头和苋菜(这种芋头原是北方的作物,种到南方以后就变成了西葫芦的模样),细眼睛管事就漫步到人家身后,弓腰凝神等待,一看到此人的动作慢了下来,立即在人耳边大喝一声,以便把此人吓得魂飞魄散;要是有工人满头大汗地扛着四袋面粉往储物室的方向飞跑,正从管事面前经过,他当即喊住他们,不紧不慢地道“减速慢行”云云,总之不让他们走,把人家累得要死。每逢月初,西苑就会有外面的工人运送干材进来,细眼睛管事就跟这些工人聊天,询问这些木材的产地,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对彩云城的各个林区了如指掌。等到人家干完了活儿,要急着回家时,他居然又和他们大谈特谈紫檀和乌木的特性,最后搞得人家其烦无比,只好愤愤然地说家里着了火,要赶快回家救火,他才勉强放开人家。
他到处溜达,一看见有人偷闲立在那儿聊大天,立马朝那个方向快速移动身体,然后杵在聊天者们旁边,用细细的眼睛盯住人家,与此同时,身体前倾,脖子拉长,假装自己是一只被吊死的鸭子,直到再没有一个人有兴趣说下去为止。
后院里的每个工人对都细眼睛嫉之如仇,都在心里祝愿他早日滚蛋,但是每个人又对他有一种畏惧之情——如你所知,细眼睛这种人虽然招群众讨厌,但却深得领导们的信任,因为他装出一副非常尽忠职守的样子,到处指指点点,就在领导们面前有了话语权。倘若一个人太过本分,不仅不会被领导信任,而且还会被周边人忽略掉,在任何场合都将失掉存在感。
同时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被领导信任,那就是程景这种人——他平时努力干活,但是正当领导检查时,他连装都不愿装得尽忠职守。但当他程景老了以后,他却装起傻来:假装记忆力不好,眼睛坏掉,耳朵聋掉等等,打算失去任何人的信任。后来装着装着,他就真的变傻啦,异想天开地想通过炼金术发明出一种丹药,好使人能够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他的老婆扬花一见他的这副样子,就气得跺脚、瞪大眼睛。
可以理解,一个从小被训练出来的杀人魔王,见到一个活人就会忍不住产生一种将之杀掉的欲望,一个人一旦成了领导,脸上就会自然而然带上一种假正经的表情。细眼睛也时刻在发出命令,张嘴训斥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他还惯用一种的句式说话,即:“快给我……”或者“别给老子……”他呼呼哧哧,重点是“给我”或者“给老子”,强调某种所属关系——好像我们都附属于他一样的呐!
细眼睛现在六十多岁,小时候历经过大搪建国初期的景象,曾经迷信鬼神之说。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劳动竞赛,连小孩都在争指标,各类研究团体更是数不胜数——代表妇女儿童利益,代表形而上学,代表某数学派系,代表创新精神,代表孔孟思想,等等,仿佛节日里的烟火在天幕上遍地开花,独有一个叫“道炁”的组织,在首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该组织大肆散布关于鬼神、地狱的谬论,吹捧大道神灵,四处招揽党员。他们声称,凡加入本组织者,只要生前克己复礼,不享乐贪欢,听从组织管教,死后的灵魂便会飞向永恒的灿烂之国,相反,不信教者就不好意思啦——你们的灵魂将统统前往地狱报到!他们大肆描绘地狱的恐怖景象,以致城里有一些小孩子听过这些言论之后,就变得双眼失神,呆呆傻傻的,李府后院的同事们都觉得细眼睛管事就是在那时受到了精神创伤,而且一直创伤到现在。
这个组织在很长时间内没有被政府办掉,少年细眼睛就顺势加入了道炁,但他深知自保之法。也就是说,在大家都加入时他就顺应潮流,在邪教马上被办掉的时候他就假装自己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至于你问,为什么不早点儿把这个邪教办掉呢?当然是因为没法儿办掉嘛——彩云城里的人口有四百万,加入该教的人有三分之一,把这么多人一起办掉是一项大工程。你又问,这些家伙为什么加入该组织呢?喔,虽然你并不认为我们的人民像无齿幼童一样轻易上当,也不像驴子一样任人摆布,但事实就是如此呐——我们一吓唬就听话,这还不能说人民都是蠢蛋,大家有时候都挺奸诈的。
另外,无论是对天堂的热爱,还是对其他虚构物的迷恋,因为它们点亮了只有在幻想世界中才能存活的精神之光,因此具有蛊惑性,受蛊惑者们往往对诱发物定义不明,就像身体的自残者绝不真正蓄意谋杀自己,只是借金属刀具、毒药和跳动的火焰创造一个他们所迷恋的、充斥着绝望与泪水的世界。在其他人看来,受蛊惑者们显然是走上了歧途,不禁要叹息垂泪,但是我们这些已经陷入痴心妄想的人就不会这样想,我们认为自己走上了捷径,走在别人看不见的光束之下,并且认为其他人都是大傻瓜。
现在细眼睛已经老了,有一段时间里他止不住怀念起了过去,每天早饭之前先在香炉里烧掉一块裹着牛油的红布,并且再次高唱从前的教歌——管事独特的沙哑嗓音有助于破坏大家的听力,使你从此以后在粤曲中能听出昆曲的腔调,听一个男低音就会变成姑娘的娇嗔。
二
少年程景在李府的西苑里工作,忙得团团转,大约每天清晨五点,当彩云城还停留在最后一个梦的尾巴上的时候,他被领班的巨大的嚎叫声给吵醒了。长了一张马脸的领班,个头却像一头熊,任何人站在他面前,他都只需用一只手就能抓着衣领将其拎起来。工人们立马在后院里排队集合,等待马脸发话。马脸讲起话来声震天地,语速犹如速射机枪,并且他操着一口北方某地方言,程景站在队列中间,对他口中吐出的东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盯着那张马脸就出了神。
每天除了工作之外,程景要用另一半的精力观察这位顶头上司的表情,以弄清他要表达的意思。比如马脸看着自己时,眉头紧锁、棕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代表什么;他一边朝自己走过来一边打着哈欠,但又努力不张开嘴是什么意思,他训话时手指敲击桌子,同时左右快速转动眼球又代表什么意思,等等。愁眉紧锁可能是因为程景今天长得有点儿难看不入其法眼,或者因为前几天的早上他迟到了两分钟,又或者马脸的眼睛里进了沙子之类,总之程景好似一个围绕在君王身边的政客一样,每天都在揣测掌权者的一言一行,他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方面不太够用了。
这里还需要解释的是,为什么程景知道速射机械,因为此时的大搪里已经出现了这样一种类似于现代机枪的机器。如前所述,在那个到处搞劳动竞赛的时期,首都彩云城里有一个全员都由留洋人员组成的机构,他们专门以速度、效率等为指标,搞出了一些在当时很先进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叫“起隼”的军事武器,这种大型弓弩每秒能齐发六十五支箭以上,相当于现今美国陆军的速射M134。不过,此种机械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缺陷——必须由十人以上同时操作,而且每使用一次就会损失掉一批操作者——它的结构稳定性实在太烂,使用过程中就会因为失稳而导致主体结构崩塌,几百公斤重的臂,一旦垮塌就会连同下面的操作者们一并砸进土里。每次清理试验现场的时候,谁也很难说清土里的那一堆红黑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了克服这种缺陷,这群聪明绝顶的人绞尽了脑汁,最后只在机械上安装了一个简单的装置,问题就得到了解决。这批武器,后来在与高俪的某次战斗中被使用过,然而打完仗后这支搪治军队就被吓得不轻,战后报告上说,这种大型弓弩虽然威力惊人,但自身目标太大,在一瞬间就被敌人不知何处发射过来的隐形炮弹给摧毁了——哇哦,敌军还发明出了隐形炮弹!但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发明机构里的这些家伙在机械上安装的,不是别的,仅仅是一个自爆装置:一旦机械要倾斜倒塌时,就会立即自动爆炸了。责任查不到那些发明者的头上,而且据说他们因为突破了几项指标还被授予了特殊贡献奖。
三
彩云城的初春时节,正是风寒流行的时候,不过风寒当时还不知道有程景这号人,就没有把他算在感染的范围内,因此当工友们咳嗽不停、头昏脑胀的时候,他就穿上了宽大的工作服,早早起床听完训话,就准备好工具,到森林里的河边去运水回来啦。
这条路单程超过三里,每天程景需要把七口大缸装满,才能满足李府的所有牲畜(人以外)的饮水量。程景有一个任务小组,里面都是比他身强力壮的家伙,因此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安排三个人去马场同场主商议租马的事宜,另外的四个人跟着马脸领班去市场上搬运布匹,而让他一个人去运水,但这些家伙都对这种安排毫无异议,私底下还想方设法的嘲弄他。
其中有一个外号叫疹二的,喜欢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他说话时总用一种阴谋论者的语调,他叫嚣道: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得到教训啦!让他们认清自己是这个时代中只会啃墙角的耗子,对他们决不能仁慈心软,让他们吃点儿苦头吧!他眯起眼睛,恶狠狠地朝程景瞟了一眼,但这种眼光里还含有一种惊恐的成分。
程景想问:“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刚动一下嘴,一直抱起双臂站在一边的家伙突然嘿嘿一笑,说:“你看,老疹,这小老鼠还想同你理论理论哩!”
这个叫黄麻的家伙,喜欢把手臂抱起来,站在人群中眯起眼睛看人,不时在众人谈话时抛出一句刻薄的话,以此表示自己的高姿态。他倒不是对此人有意见,因为他对谁都有意见,经常在一个人面前说起另一个人的坏话,在他的所有缺点中以这点最令程景讨厌。除此之外,黄麻还常常用下流的语气谈到性,谈起姑娘。只要一说到街上做肉体交易的女人,他那副笑眼迷迷的样子,保证各位姑娘看后一定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哦”。黄麻似乎对那些只要给钱什么都肯干的妓女很是唾弃,好像他是一个道德家似的。尽管周围还有一些女工,他却话头一转,立马就谈论起女人的肉体来,而且专挑最下流的词儿,其言语之猥琐,简直让程景想要捂住耳朵。当黄麻得意地说起他去烟水舵,那个妓女是怎么为他服务的时候,程景断然走开了。
这些消糜的言谈让程景感到难过,他刚满十四岁,还从未体验过爱的情愫,不过他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不仅是美好的,而且是至高无上的,犹如照耀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的高处灯火。他自我安慰地想到,世界上有那么一些雅致的年轻姑娘,她们不可能和男人做出那种肉体的勾当来,如果有男人和她们堕入爱河,他们之间的爱情必定是纯洁而高尚的。这样想过之后,关于爱情的看法,程景对自己又有了信心,于是就单纯地开心起来了。
第二年的四月份,后院新来了一个名叫塔河的小伙子,是一个身材高大,具有幽默感的家伙,这种幽默感表现为:经常拿别人取乐。塔河会耍一些小把戏,他首先会非常绅士地请某个工人给他一件小东西,然后将它藏在自己的手心里,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宽大的手掌一收一放,那东西就没了。这自然引起工人们的一阵喝彩,不过那些被他变没的东西,他却再也不归还给主人啦。
除了几个被捉弄的人,其他人都挺喜欢塔河的这些小把戏,都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因为他总是那么热情、快乐,对什么都不在意,而且会讲故事!塔河曾经是一名水手,据他说,他曾坐船到过几个国家,见多识广,因此大家都愿意聚集在他的周围听他的故事。塔河告诉大家,尽管自己身强力壮(同时举起胳膊展示肌肉),但是一开始没办法适应海船的左右晃动,为了防止晕船,他曾试过各种办法,但都不大管用。有一次,他们的大船到达一个国家的海港,船员们在当地的酒馆里饮酒时,听人说起在当地的海里,有一种长着蓝色鳞片的蛟,食用它的生肉就能治疗晕船。因此在当天晚上,塔河草草吃了晚饭,就伙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偷偷放下了大船上的小艇去围捕这种潜蛟。他们喝了不少混合着海沙的咸水,结果还是让那种头上长角的生物给溜掉了。
大船继续起航,到达埃罗群岛附近时,忽然遭遇了海上的暴风雨天气,大船的双桅被闪电劈中了,接着船就撞上了暗礁,差点儿变成碎片,当时船上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要完蛋啦。然而,在船长有力的指挥下,船员们齐心协力,最终冲破了那片海域。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逐渐发现周围的风浪减弱了,船也停止了剧烈的晃动,每个人仍然心惊胆战。在航海期间,塔河和同伴们每天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吃同样的饭食,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塔河吃不了那苦头,回国的第一天,他向船长讨了工钱就走掉了。
细眼睛管事在工人们的周围转悠着,他想过来听但又不好意思。他也曾经在船上干过水手,因此在这件事上也拥有话语权,但他觉得如果他向程景们走过去,大家可能就要起身散开。事实上大家的确都起身了,但管事的脸上忽然带了点笑意,伸手一挥,大家都听话地坐下了。管事一屁股坐在大家中间,默默地听塔河讲完,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热情洋溢地开口向其他人讲起了他年轻时的航海经历。他说由于缺乏航海技术,那时的他们出海不是为别的,仅仅是为了冒险而冒险,他们当时共有十多个人,在一个海边的村庄里用樟树造好了船,接着就从那紫色岩壁的海湾里出发了。在航行了两天之后,他们就迷失了航向,人人变得恐慌,只能任洋流带着他们漂流。差不多十天之后,船第一次碰上陆地——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立无援的小岛,他们因此欣喜若狂。这时海面上忽然起了灰蓝色的大雾,船长觉得不对劲,就先叫几个人上岸去查看情况,很快,这几个人跑回来了,他们脸色惨白,让大家赶快开船,因为岛上满是死人和海鸟的尸体,也许是某种致命的流行疾病,把岛上的一切活物都毁掉啦。细眼睛接着说到,在几次航行途中,他们的船遇到了飓风,船身被海浪掀得几乎直立起来,他亲眼看见一个可怕的巨浪撞在甲板上,连着几个水手一并卷进了海里——到处都是喊叫声,但是很快就被巨大的海浪声给吞没了。航行当中的最好时刻,自然是当船在宁静的月夜里航行时,尤其是在赤道附近,那些发光的海鱼成群聚集到轮船的两旁,跟着大船不紧不慢地向前游动,形成两条宽阔的闪亮亮的带子……
细眼睛管事口中的那些场面,时而奇特,时而惊险,简直流光溢彩,引人入胜。在程景看来,管事太善于讲故事了,应该给他颁一个“最佳讲故事奖”!他每一个眼神、手势、身体姿势以及语调的转变,都能让倾听者沉浸在他的故事当中!程景多么羡慕能拥有这种才能啊。
四
夏季刚刚到来,塔河就穿上一件特大号的衣衫(此时的休闲衫都是宽大的短袖),趿着一双木拖鞋,有时像摇滚青年一样披着散乱的长发,有时全部扎起来,显得额头很高,非常有男子气概,可以说是此时的时尚先锋。塔河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快就受到了隔壁年轻女工们的青睐。她们含羞地向塔河打招呼,塔河朝她们招手并且哈哈一笑,那些姑娘们登时就会脸红起来。
此时的程景已经十五岁了,他的身体长得飞快,但是最近却变得愁眉不展、无精打采,好似生过了一场大病——他在李府里感到不自由,也感到不开心,他甚至没有时间异想天开——这简直是太糟糕了!更糟糕的是,程景虽然拥有不凡的创造力,但是他只能在大叶寺里搞搞化学实验,在这里就更加没有用处。
不久,细眼睛光荣退了休,新管事上任之后,重新分配了工人们的工作,程景的任务量减少了,但是这位管事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变来变去,令人捉摸不定。有几次程景和管事上街,俩人走进一个市场里,看见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酒店的老板,管事都会笑眯眯地问候他,然后聊聊最近的生意,但是刚一离开那间店铺,管事的脸忽然布满了可怕的阴云,黑色的脸皱缩起来,低声狠狠地骂道:该死的老东西!这简直太恶毒了,程景想。不仅如此,在回府的一路上,管事还向他说起各种关于老头的丑事来。
管事喋喋不休,但是程景倒是听出来了,那些事跟管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他为什么要那样鄙夷、愤慨呢?另一方面,程景又怀疑管事是否说了真话,因为那些事听起来荒唐可疑,不像真的。当管事一再讲起这些事情时,程景就感到闷闷不乐,不想再听了,但是管事还在不停地说话。
管事多么希望程景和他一起来谩骂呀,但是程景不肯,他就怒骂程景是个小混蛋,肯定跟老头儿是一路货色,所以才不骂他,扬手就准备敲打程景的脑袋。他们正走在大街上,这时一个女人忽然从一个屋子里探出身体,接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她的身体像是发泡的面团,非常热情地朝管事打招呼,管事就放下了准备敲打程景的手,笑着对她点头并跟她握手。女人转身进屋后,管事低头在程景耳边嘀咕道:这个女人起码被十个男人上过!——天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不仅是这位顶头上司,程景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说谎、骂人,对其他人毫不真诚,这简直比在他在试验室里不小心炸掉自己的手指还可怕。最近,程景开始做起各种梦来。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叶寺,独自站在院子的中央,四周寂静无声。这时当空游过来一艘燃烧的大船,可怕的火光把整个天际都映红了,船上的人也在燃烧,他们表情痛苦,但大家载歌载舞,谁也没有停止狂欢。有几个人居高临下地朝他挥了挥手,程景也挥了一下手来表示回应。当船完全划过了天空,消失在天际的云朵后面之后,程景起身慢慢走进了试验室里。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心里感到一阵失落……
白天的时候,塔河看见程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忍不住经常调侃他:“小姐,您干吗苦着脸?”“喂?您可别走过来啊。”“干吗揍我!你看我已经死啦……”程景止不住开心起来,他很喜欢塔河,虽然塔河不属于极其聪明的一类人,但是却讨人喜欢,活得比别人轻松,因为他身上具有某些品质——世上本有各种各样的天赋和品质,比如良好的道德、超群的智力、灵敏的感觉等等,不过始终能带给人以最大好处的,即是塔河所具备的这一类:乐观的天性。尽管不可否认,人类的智力之花(包括扭曲、病态的)创造的成果远胜于其他,但是在普遍价值上,乐观天性对人类最为有利。
程景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东西,仿佛他现在才受到风寒的感染,变得头昏脑胀一般。自从程景离开大叶寺以后,就生活在一群人当中,不可避免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同时亦施之以影响,即我们有时候用自己的快乐为别人带来欢乐,同时又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这种情况,我们称之为社会关系。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害的,就像我不会突然从书中跑出来谋杀你,而你读到书中的某一段突然拍案而起,大骂我是一个疯子而我什么也听不见一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如同薄纱一般,是可有可无的。若是你突然大驾光临我的家中,也许我们的关系还能亲近些。
程景白天干活,晚上就睡在集体宿舍。宿舍的墙壁是灰色的,布满了一团团发亮的漆黑,与此同时,一股烟熏味正往你的鼻子里钻,由此可知,该集体宿舍是由一个厨房改造而来。以前的排水沟上铺了长条石板,但是湿气仍然从地下钻出来,人在房子里面待久了的话,就会被它毁掉身体——四肢变得像铁木一样僵硬,而动作像蜗牛一样迟缓。夜半的时候,程景被一阵激昂的呼噜声给弄醒了,他悄悄起了床,穿上靴子走到院子里,看见天边月色如水,辽阔的夜空是玫瑰紫色的,除了这一点是好的之外,你就明白了,一群人生活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完全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是生活,把我们像揉面团一样揉到了一起。
在空闲的时候,程景不愿意干些别的,就常常光顾李府里提供给工人的图书室,他很快就沉迷到书的世界里去了,书籍渐渐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隐秘的欢乐……
五
程景认识了薛子。这家伙是东苑的工人,在臂膀和胸膛上都纹满了密密麻麻、青不楞登的纹身,远看如同一尊阿凡达,要是别人问起薛子关于纹身的事,薛子立马一脸洋洋得意:“特立独行!不懂啊!”在人家后背上猛击一掌,把别人打得一声惨叫。
薛子喜欢大声说一些他自认为极其有趣,但实则无聊至极的话。平时的他总是笑眯眯的,但是一旦发起怒来,立刻化身为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只手就能将人的肩膀捏碎。有一次一个工人拿他的纹身开玩笑,就遭遇了那种可怕的下场。当时薛子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听见“啪”一声,旁边看的人都立即抱着脑袋怪叫,但谁也不敢来劝架,唯恐被他揪住了一起挨揍——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恐怖分子。薛子的确声称自己以前混黑社会的。
薛子压低声音,表情神秘莫测地告诉程景,先前他住在环锦城,那可是一个跟首都完全不同的城市!任何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有人想做艺术家,有人要做拳击选手,有人想当教士,那他们就会成为艺术家、拳击选手和教士!而他最想要做的事,就是成为一个黑帮大佬。
那时候环锦城的本地帮派装备精良,打砸抢烧,无恶不作,深受人民厌恶,但是几个邻城的帮派也毫不示弱,各帮派为了壮大实力,招募成员的时候都严格把关,不仅要进行面试——回答关于武器、格斗等专业问题,最好还要有文凭(程景瞪大了眼睛,薛子一脸“相信我”的表情),最后还要经过一次打斗的实战来考察职业技能。薛子身背一把大刀去了臭名昭著的“梁王园”,据说这是环锦城最有前途的一个帮派,而且不需要文凭,但是面试官却要求应聘者必须心狠手辣,需得杀过人。薛子在面试时就卡在了这个问题上,因为薛子只是自称心狠手辣,但是他连女人和小孩都从没欺负过。等在一边准备面试的小子就朝他叫叫嚷嚷,高声嘲笑起来,薛子想,面试是绝对不能卡住的,当即站起来给了那小子一刀,那人就倒地不起了。薛子接着转头问面试官:“现在可以啦?”那些人当场愣住了。
程景也愣住了,但是他看看薛子,后者表情淡然,眯起眼睛,习惯性地把嘴角歪在一边,缩着圆圆的肩膀,同时嗓子里发出一阵好似金属一般的声音。
程景在大叶寺就发明过一台硬件变声器,可以合成许多种不带感情的金属音,还可以转换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但这东西最终没能运用到实际中去。也就是说,他纯粹把发明这台机器当成了对他的智力的一种考验,一旦此物被他发明出来,证明了其智力,他就把它扔得远远的,因为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用途,就是用它来模仿女人说话,但是他好像没有这种癖好,更不是一个异装癖。等到程景回过神来,就觉得薛子可以成为他的伙伴,但必定是一个奇怪的伙伴。
六
七月中旬,彩云城里正是热季,程景热得睡不着,就独自溜出了宿舍。当天晚上,只要稍微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漫天的星辰犹如水银般倾泻在天幕上,一条发光的河流将天空分隔开来,最亮的是位于头顶的大三角,武仙座次之,位于正南方向。
不仅是程景,大半个彩云城的人都变成了烤红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被不耐烦地摇晃得咯吱响。这些不幸失眠的人儿,先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走到阳台上,开始数起了星星。但是意料之外的,睡意并没有在半途袭击这些失眠者,好让他们重新爬回各自的床上,开始进入梦乡,相反,这一夜显得尤其漫长。他们观望着遥远的星空,扳着手指数着星星,直到空气慢慢变为浅紫色,星辰也消失在了发蓝的天际,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次失眠可不会引起彩云城人的惊慌,他们只是感到奇怪,因为自己一夜没有合眼,早上的时候依然感到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他们在午间的闲谈时说起了昨晚的事,惊奇地发现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失眠了,大家一起数着星星,并且数出了相同的数字,即十万六千三百〇八颗。
这件事告诉我们,当我们无聊的时候,不妨做一些更无聊的事,偶然发现了真理也说不定。当然,这并不是提倡大家在精神好的时候都去数星星之类,因为白天精神很好的时候我们很忙,晚上若是精神好的话,我们就更忙了。同时我们还知道了,彩云城里没有一个人近视——倘若让一个瓶子底去数星星的话,要知道,他可是会改变整个宇宙现状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都热烈讨论起了失眠的事,因为自从那晚之后,一些人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些人感到担忧,一些人则感到开心,后者甚至期盼着这种反常的状况持续下去——这跟我们有时候对于战争、希腊的舞蹈病、冷漠的金属时代的渴望是一样的,都是思想中的不安定因素在作怪。当然,城里还有一些更不安定的因素,就是那些总嫌世界还不够乱的一些捣乱分子,他们不失时机地发出某些危言耸听的言论,想要借此引起一场混乱。
在大搪的始建之初,正是那些无政府主义分子、微型政客等的美好时代,而我们每个人向往的美好时代都是不同的:一个地方政府的官员,自然希望全世界在建筑技术上迅速倒退,房屋的使用寿命只有半年,因为可以很快重新拍卖;一个精神病患者,自然想要活在人人都异想天开的时代,即使做了春梦穿越到古代去勾引死了千八百年的人,其他傻瓜也觉得正常;对于一个好战分子,他自然希望全世界进入混乱的状态,即使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都各自代表着不同的主义,谋划着怎么除掉异己分子。呐,我说这未免太可怕了一点吧。
不管怎样,现在一部分云城人已经不能正常入睡了,我们姑且称他们患上了失眠症,对于这种病症,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一些老人忽然有了发言权,他们以严肃的口吻向我们发出讯号:这是一种叫作苏特莱氏的不眠之症,它是一种灾难呐!于是你盘腿坐在他们前面,兴致勃勃准备听他们继续说下去,但是他们却一句话也讲不出了,因为他们思维混沌,只能记起那点儿东西。因此,你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就飞跑出去,不再理会他们的话。老实说,何需担心!我们只是获得了多余的精力而已!这种精力当然不止可以用来数星星,还可以用来完成其他工作,比如烤面包、生产钉子、嘲讽学生、等待情人等等。
白天的时候,这种奇妙的高昂状态给大家带来一阵狂欢的热潮,大家都兴奋不已,都做好了玩个通宵达旦的准备。一到了晚上,城中的街道灯火通明,许多马场整夜开放,高压钠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夜间的酒馆和游艺场里也聚集了大量的人:流浪汉、商人、学生、杂耍艺人等等,赌场里同样热闹非凡,人满为患,一些人只有站到楼梯上,才能看到赌桌的绿色毯子的一角。
也有人企图把自己弄得疲倦一些,以达成入眠的目的,这也有办法,比如去健身房练二十个小时的普拉提,持续在办公室里工作三十六个小时,或者去该城最大的戏院看四天的戏剧,或者在台上连续表演四天的戏剧等等。可是当他们这样做完之后,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倦意,反而觉得精力更加旺盛,仿佛能够征服全世界!但是长时间没有睡觉,眼睛有些干涩,人人都滴一种紫色的眼药水,一律把眼睛滴得紫迷迷的。
苏特莱氏症如此猖狂,连我们伟大的皇帝也没能幸免。因为在第一天夜里,皇帝就数清了皇宫里的宫灯(皇宫深墙大院,除了高筑的观星台之外其他地方都看不到星星),之后马上去找他的妃子们对了答案。但是在第二天晚上,当他半夜从卧室里看见那些宫女和太监都像夜游神一样到处晃来晃去,他的心里马上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管怎么说吧,这种现象绝不能说是正常,最好的方法也不是任其发展——越是在表面上符合人们心意的事物越是危险,最后甚至可能演变为一场灾难,皇帝本人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作为一个掌权者,他可不喜欢这个国家里出现任何不确定的因素。他深知控制这个国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的任何变化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皇帝就在密室里召见了他的一群密探,这些家伙也都染上了失眠症,个个精力充沛,准备好了接受组织上的任务。皇帝站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神情严肃地作了讲话,布置了任务,又接着召见了一支特殊的医学团队,共有七个小队,每个小队是十二个人的编制,个个都是精英,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才能派上作用。他首先委派任务给第一小队,要求他们在半个之月里研究出解除失明症的配方,否则就把他们全部拉去砍头,再换第二小队上。
我们的大搪里有完备的法律,其中有一部典书叫作“搪六典”,其内专门陈述各种刑罚,以满足不同罪犯的需要。这本书的死法多种多样,令人眼花缭乱,比如腰斩,一把重斧将人从正中砍作两截,这种情况下人还死不了,但看到自个儿变成了不相干的两部分就禁不住要尖叫起来;剐刑,把人脱光之后放在竹槎上,另有三人将其拖来拖去,直至磨烂了血肉露出骨头,最后变成无法定义的一堆为止;也可将人捆在铁床上,用酒精灯慢慢烧烤各部分,最后就会变成一只烤全人,等等。
政府里专门设有这样的部门,在里面工作的人就是成天思考怎样杀人,怎样毁尸灭迹等等,在月末时就评出最残忍、最创新和最环保的几种方案,再上交到刑部里供那些拟定“六典”的人作参考。这些家伙工资很低,因此做起这个工作来得心应手。他们有一套工作服,是一种在袖口和领口上镶蓝色花纹的黑色套装,上面布满了口袋,当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就把兜帽戴在头上,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当然,我们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不然早就拦路把这群家伙杀光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穿过人群了。
然而,我们的大搪皇帝却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他只愿意把那些不听话的人处以斩首——大搪里最轻松、由最善良的人想出来的刑罚。不过你可能知道,斩首其实是一个隐语,因为某些人自从被“斩首”之后,就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了。
也就是说,你生活在这样一个大搪里,你身边的某个人今天还在,你跟他谈论诗歌,谈论姑娘,并约好明天去湖上泛舟,但是第二天他却忽然不见了。要是你问其他人:此人去哪儿啦?他就会微笑着告诉你:根本没有这个人啊。你也许当他暂时失忆了,但是当你问起的其他人都这样回答时,你就不禁要怀疑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因此历史上就出现过很多傻人、痴人。同时你发现史料中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有存在过的蛛丝马迹,而且好像挺厉害,但是却无法从其他资料中去考证,因为这些人大都被“斩首”过,成为了存在过的不存在之人。因此当这些医师听到皇帝面对面亲切告诉他们,他可能要将他们处以斩头时,都吓得面色发青,双腿打摆子,赶紧滚回实验室去工作去了。
但是在群众之间,欢乐的情绪仍然高涨着,在连续疯狂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一种言论从老人的嘴里传出:苏特莱氏失眠症会加快人的衰老,成倍消耗人的体力,没准年轻人们马上就变成一堆老骨头了!我们大家都不理会这种言论:这可不是疾病,我们获得的是一种高超的技能哩!
到失眠症出现的第三十五天的下午,在城里的一家烟雾缭绕的非法地下赌场里,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爬上了一张桌子,猛地仰头往喉咙里大灌一口酒,突然间他睁圆了眼睛,接着就像一截木头般向后栽倒在地。其他人惊恐地围了上去,发现他的瞳孔涣散,尸体冰凉,而且像死去已久的人一样僵硬了。
紧随其后,十几起猝死事件接连发生,死者均被发现死在马场、妓院或者赌场里,死时面颊凹陷、脸色灰黑。这些死者自从患上苏特莱氏症以后,从未试图合过一次眼,持续不断地玩乐消耗过量体力,很快就衰老致死了——它们终于毫不留情地证实了老人们的言论。与此同时,皇宫里已经有两打医师悄悄地消失了。
七
最近,李府的工人们的脸色都显得很阴郁,谁也不多说话。就在几天前,一个工人在大家一起吃午饭时突然死亡,当尸体被抬走的时候,其他工人都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程景没有经历过死亡,在他看来,死亡却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精彩冒险,在它还没有真实到来之前,他就拥有了一切可能性!一方面他体验到了死亡带来的恐惧,一方面却欢欣鼓舞地为自己设计起各种各样的死法来,每一种都相当新奇有趣。
他首先设想自己是一个死囚犯,呆在牢里的滋味可不好受,但是有一天他忽然被五花大绑,然后往那高高的城墙上一吊,只见脚下是成百上千的观众,黑压压的一大片,齐声为他的出现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观众们的情绪很激动,脚下那几位大妈还毫不吝啬地朝他扔鸡蛋。程景的心情也相当激动,恨不得立马为观众的热情而死。在场外做好准备的数百名弓箭手顿时齐齐开弓,一阵黑色的暴雨向他袭来,他就被万箭穿心啦!这种死法气势磅礴,令人难忘。但是他觉得自己死得未免太快了一点,而且死亡的进程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他又换了另外一种。
他首先花费数年潜心学习解剖学,每周末都要参加相关的俱乐部活动,认识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那些人都有一点变态的聪明,他还冒充工作人员在停尸房里面工作,把那些尸体彻夜解剖之后再细密地缝合起来。十几年之后,他成为了国内最顶尖的解剖学专家,发表过数十篇最前沿的医学论文,在此专业上已经无人可比了——激动的时刻终于来临!一个精心为自己准备好的手术台,他慢慢躺上去,台子的四周摆着银色的枝型烛台和盛在瓷碗的清水百合,仿佛是一次浪漫的晚宴,他躺上去之后,自然就变成了那道菜。他感到胸腔里传来了剧烈的心跳声,犹如旷野上的一头奔跑的豹子的心跳。接着按照事先设计的程序,程景开始亲自动手把自己逐步精妙地解剖完成,而为了向死者(即他自己)致敬,他需要提前制作出一个半智能的机器人,好在他死后把各个分散的人体部分集中到一起,然后存进铅罐里密封起来,几百年也不会腐烂。这是一个有趣的死法,程景却嫌它麻烦,于是他接着换花样。
在弥漫着恐怖气氛的十月份,程景正在兴高采烈地为自己设计死法,这时府上来了一位名叫张仪的园艺师。在程景还未见到张仪之前,就已在其他工人的闲聊中听说过他,他们每次说到此人时,语气总是又不屑又害怕,这就说明这位张仪是一个神秘人物……
每年的这个时节,园艺师张仪就受雇从外地来到李府,因为李府的主人厌恶树木的清新,厌恶花朵的艳丽,厌恶秋季的甜腻,因此张仪就要用手锯、桑剪等把李府里的植物都破坏掉,要是兴之所至,他还要带着斧子外出逛一逛,到李府周围的林子里去砍一砍。程景就是在郊外遇到了这位园艺师,当时在运水回府的路上,程景正在上坡的路上使着劲,张仪却站在林子的高处,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伸手朝他打招呼。令程景惊讶的是,在这个特殊时期,张仪在晚上依旧能够照常入睡,根本没有患上失眠症。园艺师不徐不疾地答道:“我总是能够幸免于难。”
程景觉得张仪的话很是欠揍,但是很欣赏他敢于没病,因为在某种医药古籍上说过,像张仪这样百病不侵的身体,如果出现在疾病爆发的区域,领导上可以取此人作为药引子,制成药剂以便大家共享。也就是说,那时的张仪不仅会变得无限小,而且无处不在,因为他正在与各种草药为伍,在彩云城每家每户的煎药砂锅里沸腾着。
张仪听了程景同样欠揍无比的话后却微笑起来,他道:“在他们抓我去做药引子之前,我已经逃掉啦。”
原因是这样的:张仪不但是位园艺师,还是在植物学方面的天才,并且拥有发明家才具有的想象力。在彩云城道家思想盛行时,许多人避世都往深山里面跑,有的人去了之后活得还不赖,但是也有的人没有野营的经验,喝了河水之后就腹泻,吃了有毒果子就发了疯,还与森林里的野兽们发生了争斗,最后失魂落魄地从山中跑回了城里,但是对于园艺师张仪来说,森林就是天堂,他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而且别人想找他时绝对找不着。
园艺师张仪当然没有住到深山里,他租下了城里的一间临街的阁楼,这间屋子已经空了很久,因为房主是一个来自湖地城的吝啬的瘦子,租金要得出奇的贵,但是张仪却和他一拍即合,随即便搬了进去。那间阁楼有一扇可开的大窗,正对着下面的街道,每天清晨就会准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那是不久前才到达彩云城的巡览乐队的花车。太阳出来的时候,窗外传来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但是把窗子一关,屋子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张仪很快把他的阁楼改造成了一个植物的温室,并且热情邀请程景来参观。有一次他向程景展示了一种能够识别人的谎言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它像燕麦一样有着圆锥花序,叶子像一道剑,花是蓝色的。张仪说这是他从大搪南部的一个海岛上采集而来,一旦有人在这种植物面前撒一个谎,它的花朵就会在当天夜晚凋谢,当地居民甚至用它来解决法律纠纷。张仪还从层层叠叠的小格子间里取出了一盆类似于粉菠萝的植物,他说即使不添加任何的矿料,这种花依旧常开不败,与此同时张仪把鼻子凑近植物闻了闻。
张仪经常声称自然是他的伟大情人,能给予他想要的一切,程景却没有认为园艺师是在发疯,相反,他认为张仪跟他身边的那些人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张仪就从来不说下流话,而且他热爱植物学,他是那么聪明且不俗!程景觉得张仪的身上具有某种神奇的魅力!
张仪完成李府里的修剪工作后,就专心呆在那间阁楼上做自己的研究,开始连续几天都不出门了。园艺师沉迷在他的那些鲜为人知的试验里,在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间打转,以探究植物变异的过程,改良品种,甚至仅仅为了观察花朵绽开的形态。对于在此期间的来访者,张仪立即将其赶走,言辞粗暴,态度很坏。后来程景向他说起此事,张仪却拒不承认是自己的过错,认为拿毫无意义的事来打扰别人的工作乃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但是程景还是认为是这位朋友的脾气太坏了。
程景对他的了解日益加深,知道张仪不是一个喜欢闲谈的人,尤其不随便谈论政治——他总是对此漠不关心,不过,只要两人的谈话中涉及植物学或者相关学科,张仪就会双眼放光,把身下的椅子朝程景拉近,身体前倾,有时又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显得非常健谈。在张仪偶尔外出的时候,他喜欢穿一件工整的高领外套,脚下套着一双棕色的马靴——靴子是在波斯人的鞋店里定做的,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不苟言笑的军官。
程景从张仪对待来访的朋友的态度判断,张仪不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却逐渐惊讶地了解到张仪其实交际甚广,不仅和街头的手工艺者、商贩们有交情,和某些达官显贵也交往慎密,而且他们对他言听计从:因为张仪的独特研究,如果那些人有需求,就会走上这间阁楼来,小心翼翼地请他帮忙,张仪不仅是一位园艺师,还可能是他们的药剂师和风水专家等等,张仪就是以此来谋生活的。他常常接到一些需求紧急或者目的特殊的活计,日常生活就极没有规律,有时候他大清早就起床,立马穿衣出门,有时候他又足不出户,好几天都呆在阁楼上,每当程景去看望他的时候,就见张仪一副形容憔悴的可怕模样。
在张仪不可怕的时候,有时会投程景所好谈论一些话题,但是对他自己的某些事情,程景发现他却避而不谈——阁楼的书桌上散乱的堆放着一些图纸,上面画着诸多古怪的模型,程景就问他在干什么,张仪总是找其他话题糊弄过去。但是有一次,当程景再一次好奇地问到这些图纸时,张仪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抬起眼睛看着程景说:“我给他自己配了点净化灵魂的药剂。”程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张仪却不再继续解释了。
直到有一天,张仪邀请程景到阁楼上来,然后在从格子间后拖出几个箱子,然后在程景疑惑地注视下装配出一架模型似的“长着翅膀的马车”。但是张仪不叫它“马车”,他说这是通往天堂的“方舟”,有一天他会驾着它去往天堂!程景能理解“方舟”,因为它看起来的确很方,由此程景知道了张仪有着避世的倾向,跟其他跑进深山里的人是一样的。
张仪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他既藐视世间的规则,又对别人的赞赏和诽谤不屑一顾,因此李府里的那些人才害怕和讨厌他,因此和他们相比,张仪才是那个危险分子。程景现在还不能明白这一点,当张仪用一种迷恋的神情望向“方舟”的时候,程景只是在心里为朋友感到一阵悲伤。